第二章(1/2)
“倒是无妨,”我将描画图腾的一应物什收起,道:“只是不知找我有何事?”
平日若无事,我与元凝是极少有交集的。
果然,元凝道:“乾山师兄今日有事,掌门道今夜仍需你值守,后日轮守便不必来了,乾山会来,若你不便......”
“好,”我打断他,颔首道:“总归今夜无事。”
元凝抿了抿唇,道:“后半夜我与师尊从外宴回来,可来替你值守。”
怪不得今日穿得这般隆重,原是要去参加外派的宴席,掌门这是又让他们这两个人出去充门面了,我淡笑道:“此刻便要出发?”
元凝道:“是。”
天已微黑,不远处依稀站着一道人影,我心间一跳,不久已恢复镇静,对元凝道:“师尊随你来了?”
元凝再次道:“是。”
说话间,那道人影已经走近,我后退一步,拱手毕恭毕敬道:“师尊。”
师尊“嗯”了一声,却是对元凝道:“时间不早,该走了。”
来这里,竟只是为了陪同元凝给我捎一句口信吗。
我嘴角仍噙着笑,放下手站在他二人身旁。
师尊扫了眼我,道:“夜间山风不断,你穿得有些单薄了。”
说罢,解下他身上披着的薄裘,递给我道:“将这披上。”
我心中微暖,适时洞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笑谈声,只听成净喊道:“明康!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四五人乌泱泱地涌进山洞,他们看见面色淡淡的师尊和元凝,纷纷敛笑肃容道:“拜见琉竹长老。”
师尊淡道:“不必拘束。”
成净行罢礼,将手中的荷叶鸡给我,道:“我们正好从山下吃完饭,知你今夜值守,便顺便给你带点吃食。”
我道:“牢师兄弟们费心了。”
成净笑了一下,倒是茗山道:“明康,你穿得也太薄了吧。”
“白日来值守时亦未想过我会一直留到晚上。”我苦笑道:“不若你们谁今晚来替替我。”
元凝似乎看了我一眼。
茗山他们将各自的外袍脱下,给我道:“我们一群人走了一日,各个精疲力竭,今晚若来,怕也会出什么乱子。”
我将外袍一层一层地套在身上,闻言问道:“你们去浚县竟是走过去的?”
茗山道:“来去是御剑,但寻妖却要满山遍岭地细细搜寻,当真是累极。”
话说着,茗山忽然指着我笑道:“看他这样。”
所有人都瞧着我笑,我连忙幻化出铜镜自照,只见里面的人裹着或大或小的外袍,一系上衣带,便显得腹部鼓鼓囊囊,浑然怀孕似的。
我看着镜子内的人影,亦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待我与他们一行人笑闹过后,师尊与元凝已然离开,燎焰山的瑞清向来最惧怕师尊,等师尊他们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气,道:“你们说,同是无名山的,明康如此开朗外向,琉竹长老与元凝师兄怎就整日冷着脸,这般吓人呢?”
茗山搂着我的肩道:“这便是出淤泥而不染,何况如他们那样整日就想着修炼修炼,就算成神了,没有七情六欲又有什么快乐?”
“只不过是冷淡罢了,”我想起师尊为元凝挡下天雷时的眼神,道:“七情六欲——却是有的。”
成净捅了捅我道:“那七情六欲只你能感受到吧,你占了“无名山弟子”的好处,得以与他们亲近,而我们,便只觉得他们冷冰冰了。”
我推开汗津津的茗山,摆手笑了笑。
成净他们待了不短时间,待我又要开始描画图腾时,他们才纷纷告别。
山洞内一时再次恢复寂静,我将吃了一半的荷叶鸡放在一旁,拿起笔正要开始描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嗓音,道:“怪也,我原以为你不会笑。”
声音似响在耳畔,我蹙眉转身,见得一身着宽大长袍的男子端坐在禁锢围成的小片土地之上,微微歪头看着我,自一侧倾侧下来的头发流云一样。
魔罢了。
我重新转身,握笔在洞壁上起势画出第一笔。
魔道:“因我是魔,便不与我讲话吗?”
我勾唇轻蔑道:“你若想以此分散我的注意,就是在痴心妄想。”
魔安静了片刻,才道:“若我等你画完,你会与我说话吗?”
我看他一眼,未再回复,继续手中未完的图腾。
待图腾的最后一笔画完,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我弯腰将道笔放下,回头看向已经站起的魔物。
魔亦看着我,只字未语。
我道:“你要说什么?”
魔摇了摇头,道:“方才觉出你难过才与你说话,现下却不必了。”
我抿唇道:“我好好的,怎会觉得我难过?”
话毕我顿了顿,看着他空洞失焦的眼睛,道:“你是盲眼?”
“不。”魔道:“我是魔。”
它继续道:“天生万物,魔便感万物,不需眼睛,也能看得见所有。”
哦?
我将道笔重新拾起,挑衅道:“我此刻手里拿着什么?“
魔嘴角慢慢弯起,这样就在唇边漾出一个梨涡,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看着那梨涡一愣。
魔道:“你方才拿起了一根描金道笔。”
我收起笔,绕着他打量一圈,魔随着我的动作微微侧过头,垂下的头发被阵风吹的微微荡起,左右无事干,我从怀中掏出一根绣着金色流纹的黑绸施法送到它脚下,道:“因何进乌别山,患何罪孽,结何罪因?”
魔弯腰捡起发带,握在手中如实道:“因魔入乌别,未患罪孽,未结罪因。”
“入山几载?”
“百年有余。”
我道:“为何不系上发带?”
“不会。”魔看过来的眼睛空洞无神,道:“我不会。”
“我......”穹顶之上渐渐落下细烟般的雨,乌别山内众魔纷纷抬头,我闭上嘴,静站在一旁看着魔汲取烟雨。
魔的饥饿永无穷尽,被关进乌别山的魔自然是喂不饱的,青峰山先祖建造应山鼎炉,便置于乌别穹顶,日夜萃取天底精华,再化作烟雨降下,供魔物吃食。
此刻水珠悬浮在魔物身周,像浓雾低悬,遮蔽了整个山洞,这一场“进食”寂静漫长,等雾色淡去,已到夜间四更。
山间打着的梆子声传进山洞内,先前与我说不会系发带的魔睁开眼睛,带些酒足饭饱的安逸——脸好像很软。
我上前一步,手中道笔因浓郁的魔气而微微闪烁金光。
“明康!”身后有人忽然唤我。
魔物瞬间隐入黑暗之中。
我还未教它怎么系发带,我转过身,蹙眉看向匆匆而来的人。
茗山一路小跑,凉凉寒夜,额间却覆了一层薄汗,他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那魔的模样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想了想,摇首道:“无事。”
茗山向我身后看了眼,道:“再过几步便是禁制,走进去可是要被魔撕成碎片吃了的。”
我跟着看了眼那条禁制之线,这才生出一丝凶险来。
魔便是魔,哪怕有片刻温驯,又怎能真得觉得它人畜无害?
我收回目光,对茗山道:“来此处何事?”
茗山道:“我歇够了前半夜,专门来替你后半夜的值守。”
我无言道:“傍晚时我说出的只是玩笑话罢了。”
“现在总归累了,”茗山抱拳道:“后日我值守你替我来便可。”
我只好告别,夜间的无名山静谧无比,我一路上山,看了眼师尊紧阖的屋门,里面正亮着微光。
莫不是此刻已经回来了?
我走到师尊门口,敲门轻声道:“师尊。”
里面未有回应,我又敲了敲门,道:“师尊?”
未几,我轻推开门,果看见里面空无一人,屋内书案点着油灯,窗户亦开着,风吹得火光一摇一晃,险要吹到画纸上。
我疾步走到书案前,拿起油灯倍感惊险地缓了一口气。
幸亏进来的及时,我将油灯放到别处,低头整理书案上凌乱的纸张,却看到纸上画了一半的人。
君子如玉,卓尔不群。
那脸和身都已画了出来,只差着墨罢了,一眼便能让人看出是元凝。
我怔怔看着画纸,恍惚间不觉门外已站了人。
“你进来做什么?”师尊略带冷意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移开目光,转向师尊,脸上还带些呆愣,道:“我......弟子看见屋内灯亮着。”
师尊走向前,将画随意盖上,蹙眉道:“日后不要轻易进我的房间。”
我往日......也是不轻易进的,师尊的房间,我又怎敢贸然进来?
是今日看见油灯燃纸,我才走进来的。
何况元凝哪日不是随随意意进师尊房间的?
我一时不知是该为了师尊平白无故画元凝而觉得诧异,还是因师尊泾渭分明的偏爱而难过。
我心中冷得像冰,脸上就像被人平白扇了两掌那么羞耻,咬唇从师尊房间内退出来。
回去的路上正看见元凝,傍晚时师尊要递给我的那件薄裘已在元凝身上披着了,我从他身上的薄裘看到他淡然清冷的脸上,心里早就有的忿怨忽像发酵了一般,涨得通天大。
元凝向后退了一步,对我拱手道:“师兄。”
我垂眼收起自己的失态,同样对元凝拱手,如往常一样平静道:“元凝师弟。”
夜风徐徐,两个人在木廊内拱手相对,又一起收回手势。
于元凝来说淡如水的同门之谊,是我的肉中钉,眼中刺。
元凝是不在乎我有多痛恨他的,或许是他从未在意过,从未想过我在他这里感受的痛苦。
你,有做过影子吗?
有因为一个人而始终活在失望中吗?
有被自己最敬仰、最爱的人忽视过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元凝。
“元凝师弟。”我收回手,与元凝相对而立,面色温和平静,丝毫看不出心中丑陋的怨憎。
元凝道:“今夜可是与茗山师兄换守?”
我简短道:“是。”
元凝垂眼看我,半晌微微侧过脸,淡声道:“夜间寒露深重,师兄慢行。”
我勉强勾起唇角,与他擦身而过。
后半月乃是各派百年一度的比试,元凝自是万众焦点,比试还不过半日便先后击败十余上位弟子,居于新榜的第一位。
我虽平日岌岌无名,却也是琉竹的亲传弟子,二日也需像元凝那般与各门的上位弟子比试。
同是琉竹的亲传弟子,若我几番便被旁人击败,岂不是为外人耻笑?
台上元凝愈是厉害,我心中愈是发紧,紧紧抿着唇看着台上打斗。
许是我面色过于难看,师尊侧目看向我,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眼中却忍不住流露出慌乱。
“你若担忧明日比试,大可不必。”师尊看出我心思,道:“你与元凝不同,我便不要求你许多,尽力便可。”
我干涩道:“只怕差的太过了。”
“无妨,”师尊眼中带了笑意,指着台上的元凝,道:“今日让元凝赢回来便是。”
我点了点头,再看向元凝时,目光已有些微变。
若是——我也能让师尊这般骄傲便好了。
若是——师尊是因我而笑变好了。
又是一场比试结束,元凝的牌子仍挂在第一位,我看了眼新榜,攥紧拳悄然退出场内。
我寻到一个空旷处,将早已熟记于心的剑法心法都练过一遍,转眼四周变得狼藉一片,我亦是大汗淋漓,却仍觉得心慌意乱。
倘若我输了,别人会怎样看我?师尊又怎会看我?
我越加心急如焚,只恨平日没有拿出十成的努力,既然知道自己资质远差于元凝,就应该比他勤奋刻苦百倍才是!
我心火顿起,向院中蓬勃生长的娑罗树挥出一剑,剑风扫过,露出枝叶间的一个人影,我连忙收回剑势,被逼的向后退了一步。
待站定之后,我去看树上那人。
彼时已然枝叶停定,那人靠在一个分外粗壮的枝干上,睡的极为安逸,其半身被重新隐于树间,只看的见映着树影的眉眼,还有垂悬下来的流云瀑布般的长发。
树叶沙沙作响,院外传来比试场的喧哗。
我收剑道:“在下青峰派琉竹长老门下弟子,玄明康,适才未看见树上有人,无意唐突前辈,请多见谅。”
说罢抬眼再次看向树上的人。
那人细微动了下,侧过脸对向我,一张脸被太阳晒得粉白,像叶间忽然冒出头的花骨朵。
是我那日在乌别看见的魔。
我愣了下,再次拔出剑,呵道:“大胆妖魔,竟私逃乌别!”
魔微微睁开眼,看过来的眼睛如上次那般空洞,半晌,它翻身下树道:“你在干什么?”
我向后退了一步,警惕道:“站住!”
它似乎不明白为何我的敌意从何而来,歪了下头,道:“明,康。”
我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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