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平南（六）（1/3）

小医圣起身的动作一僵,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侧头，想看看怀瑾的表情，只是头转到一半,又生硬的扭了回来。

母子分离二十年,今夜才是久别之后的第二次见面，又是刚刚逃离险境，怀瑾觉得他们应该还有很多话想说,本想转而扶一把小医圣的手就默默缩了回来,一边静心倾听周围的动静，一边快走了几步，在前面带路。

杨夫人等了一会，小医圣却只是沉默的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走着,腿上的伤应该很深,几步之后,就有了蹒跚之态，她在背上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每次迈出左脚时，身子都会轻微的向下一沉,哪怕他尽力缩短左腿的承重时间,可步子却一步比一步更沉重。

“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吧！”杨夫人轻声说，“我可以的。”

“这不是官道，你走不惯,若跌倒扭伤，更麻烦。”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小医圣加快了点脚步，还自一节凸出的树根上跳过。

“你的脾气,倒和殿下很像。”杨夫人轻轻一叹，在小医圣耳边喃喃道，“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让人觉得心里熨帖的话，可要是挂念一个人，那做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是仔细为她考虑过的。”

小医圣没有再说什么，他是遗腹子，自然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样子，这些年颠沛流离中，身边的人也讲起过他的父亲，不过都是属下对主子的敬仰，有说他仁爱的，有说他宽和的，有说他睿智的，也有很多人说，如果他还在，百越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在这些个描述里，他看到了一个生不逢时、因为才能出众而被亲生父亲猜忌的悲情皇子，就和史书上记载的很多在皇权斗争中失败的皇子一样，短暂的一声辉煌过，也落寞过，但这并不是父亲，至少不是一个孩子想要了解的父亲，他想知道，他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爱读什么书，平时说话的神态是什么样的，早晨会不会懒床，甚至，喜欢喝什么酒……只是这些，又有谁能给他讲讲呢？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是在护国寺里，皇后娘娘带着许多命妇内眷去进香，拜完了菩萨，娘娘见我们这些小姑娘坐不住，便让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那是个春日，寺外的山上开满了杏花，我跨过一重山门，正遇到他沿着石板路走来。”杨夫人低低的声音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当年的太子殿下，是那样的翩翩少年，同行的女伴们都红了脸，齐齐向他施礼。”杨夫人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我后知后觉，待发现大家都矮了一头时，已经完了，还好他并没有怪罪，还冲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想过能嫁给他，那个时候和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子太多了，在她们当中，我并不是最出色一个。可听说皇后娘娘让他选妃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的从众多画像中，挑出了我的画像，接到旨意那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场飘满了杏花，美得不能再美的梦。”

“殿下不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子，他处在这样的位置，决定了他很多时候是冷酷而强硬的。先帝晚年，逐渐沉迷于诗词歌赋和音律美色中，没有了年轻时候开疆拓土的斗志，对待周边虎视眈眈的强敌，不思如何增强军力，却总想着求和退让以自保。殿下不能认同，数次在朝堂之上、后宫当中，与先帝争执。”杨夫人的手微微扣紧，“一个是年老没了斗志的皇帝，一个是年富力强壮志满胸的太子，很多人提醒过殿下，要他顺从，否则会失了圣心。可他啊，认准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他认为他做的事情都是为百越好，为先帝好，先帝是他的亲生父亲，一定能理解和支持他……却忘了，这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东宫，最危险的父子关系就是皇帝和太子。无数次的争论，在先帝心中渐渐埋下的，是忌惮和厌恶，终于有一天，有人悄悄在东宫埋下了一个写着先帝生辰八字的人偶，又大张旗鼓的挖了出来，殿下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幽闭在天牢当中，没几天，就被赐死。”

“宣儿，你恨吗？”杨夫人幽幽的说，“你本来应该是百越的太子，哪怕如今百越式微，可你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也可以过得无忧无虑，一呼百应。可如今，殿下含冤而死二十多年，你江湖漂泊居无定所，你恨害了你们父子的人吗？”

怀瑾虽然走在前面，但一直留神听着身边的动静，杨夫人说话的声音再低，对她而言，听起来也是毫不费力，这时不免脚步一顿，心里几乎有个声音也在问：你恨吗？

我恨啊！这个答案，在她的心底，从来呼之欲出，她恨，恨害了她一家的人，不仅恨，她还要那些人血债血偿，欠命换命，天经地义。

“不恨！”小医圣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平静，“权力斗争从来都这么血腥，成王败寇，早该想到的，纵是恨，也是……他恨百越的先帝，可如今百越的先帝也走了二十多年了，父子之间恩情也好，仇怨也罢，自然早在地府里分说清楚了。”

“殿下的委屈和不甘，和先帝能在地府分说清楚，那你的委屈呢？”杨夫人的泪有几滴落进了小医圣的脖子里，冰凉的水滴，让他微微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