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缘飞缘灭(2/4)
她的泪水少,从记事起,哭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看书看电影,再虐的情节也不哭。但如今,她觉得生活如此可笑,好像真的有冥冥神迹,每天用手指随意操纵着,轻率地一指,那个角落便会上演恶俗的肥皂剧情节。这一次,恰好落到她身上。
安若决定去做手术。她已经那么恐婴,而这个胎儿来得太意外,药物、酒精、抑郁、狂躁、嫉妒、愤怒、恐惧……与它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一个美好的字眼,她不确定结合了这些元素而到来的孩子能够健康与幸福,她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让这个意外事件的意外后果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好了,这样的后果她独自便能承担,不需要让更多人知道,也就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安若去医院的时候,连贺秋雁都没告诉。医院要求必须家属陪同,她干脆请了一位看护陪她,外地人,在本市没有亲友。沈安若坐在候诊室外,全身都在微微地抖。她经历过许多的等待,但没有一次等待令她像今天这样紧张与不安,连手心都在冒汗,指甲掐进手心里,生生地痛,觉得这样仿佛可以得到些许的力量。终于喊到她的号,沈安若猛地站起来,突然就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被看护及时地扶住才没摔倒。
医生测过心跳,量过血压,观察了她一阵子,“是紧张还是舍不得?今天别做了。这个样子,若是做了怕是要出事啊。回去休养几天,没改主意的话,下周再来。”顺手在已经交费的单子上重新填了日期。
沈安若销了假,又回去上班。离新约定的手术时间越来越近时,她又开始紧张,睡眠质量更差。其实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少臣知道,他在欧洲生活过几年,受那边法制影响,对堕胎行为深恶痛绝,认定这是重罪的一种。若他知道,那么她绝不可能再有机会去拿掉这个孩子。但是如今的她体力也好,精力也好,她不认为自己有勇气与力量来留住它。留下又如何?让它一生下来就成为单亲儿,或者为了它,让两个人勉强地扭在一起,尴尬一生。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对谁都不公平。何况,它本来就是另一种罪恶的衍生物。很多次,她拿起电话,将他的手机号码拨到最后一位,终于又放下。
世事难料,安若没有想到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与程少臣的再相见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她正在开会,轮到她发言,静了音的手机一直在闪,拒听了两次,仍然固执地再次拨入。竟然是公公病危,程少臣的司机已经在公司门口等着她,而程少臣并不在车上。
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二的时间就赶了过去,但仍是迟了,她被直接送到医院附设的灵堂,见到的是公公已经覆了寿被的遗体。周边哭声一片,分不清真情与假意。有人上前给她系上黑色的孝带,婆婆倒在静雅的怀里几度哭到昏厥,静雅的眼睛红肿,程少卿眼睛也微红,轻轻拍她的肩,“爸临终前提起你。”
安若并不知道公公的心脏病那么严重,两周前她还见过他,当时他朝她笑得威严而慈祥,命令她尽早为程家再添一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只是想到她的离婚打算,面对老人时心底惭愧又不安。这位老人家对她从初见起就和善至今,思及与老人的缘分即将到头,还曾暗自叹息过,竟没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如果早知道,那天她会留得再久一些,而不是在老人的注视下匆匆走掉。
安若胸口闷到不能透气,眼底却是干涩无比,再抬头,便与程少臣对视。很久没有见面,如此的陌生,面无表情,无话可讲,仿佛初识。他的眼睛也是干的,泛着血丝,脸色苍白。程少卿说,程少臣刚从外地乘了飞机赶回来,已在弥留状态的老爷子见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终于安心闭眼。
儿女们按照习俗守灵,他们俩守到凌晨两点多,少卿与静雅来接替。已经是深冬,灵堂里很冷,烛火通明,纸扎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面容诡异。这样的场景,安若依稀在梦里见过,总看不清躺在那里的是谁,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程少臣半跪着,低着头烧纸,一张又一张,好像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点抖,整摞的冥纸,他怎样也分不开,沈安若无声地过去,替他一捆捆地划开,一小沓一小沓地,逐一递过去。他伸手去接,不说话,继续一张张地点燃。烟灰弥漫,气味刺鼻,安若抑住想吐的冲动。
这样的情景安若从没想到过,隐约地记得他们当初的相识有各种巧合,仿佛天意冥冥,当时脑海里闪现着一部经典电影的名字,《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竟然一语成谶,他们在前三场婚礼上相遇,然后是自己的婚礼,再然后,这样。有酸意直涌上她的喉咙与眼底,但她哭不出来。程少臣向来挺得非常直的背与肩膀,此刻微微缩着,他在案台上支着胳膊,将额头抵在手上,闭了眼,看起来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往日的神气,而是像弄丢了家门钥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恸,伸了手想去碰触他一下,他恰在此刻回头看着她,眼神木然,没有生气,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是空气。安若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缩回。
一家人连同闻讯赶来的亲戚们都被安排住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里。安若他们回到酒店,距离仪式只有三小时的时间了。她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地回到卧室,见程少臣已将自己裹进被子睡在沙发里,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稳,仿佛时时被梦境干扰,安若记得以前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礼仪式复杂又折腾,但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婆婆说:“少臣和安若回家吧,这里有少卿与静雅,不用担心我。安若,好好照顾少臣,他这阵子累坏了。”萧贤淑女士在哭得几乎断肠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从容指挥着一切,甚至没忘记挑刺。其实安若还在葬礼上见到了晴姨,她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一身黑,显得越发清瘦,与程少臣跟她一样,没有眼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车是程少臣的司机小陈开的。程少臣上了车就睡着了,歪着头,姿势并不舒服。车里很静默,沈安若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一会儿便觉得非常的憋闷,但忍着没将车窗打开。她也几乎整夜没睡,又站了几乎一整天,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车回到云楼市时,经过程少臣的公司,他低声说一句:“我回公司有点事,让小陈送你。”
他竟然是在主动对她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也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安若点点头,在他推开车门要走时,突然拦住他。她积攒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有话对你说,我在家里等你。”
程少臣顿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两人共同的家。先前程少臣下车以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说他最近一直在外地,或者出差,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吃饭睡觉都不好。她一边昏昏沉沉地听着,一边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嫂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没问题。你回去接他吧。”
安若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嫂子!安若姐!”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地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它知道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要离开了。
安若的意识渐渐恢复时,只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抱歉,胎儿没留住。”
“她没事,真的没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压都太低,晕过去了。”
“没有摔着,只是闪了一下。这时候的胎儿很娇弱,稍有闪失都可能出差错,何况母体的状况也不太好。”
“不要难过,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病人的医疗卡带没带?有身份证吗?”
这些都是陌生的声音。
安若一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眼泪似乎都流向了心脏。
“嫂子的包在这里,证件也应该在里面。少臣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嫂子。”这一次,是司机小陈的声音。
原来程少臣真的在,只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
沈安若醒来时,天色墨黑。她试着动了动,突然就惊动了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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