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开胜景白玉楼阁(1/2)
第二卷《西登轩辕台,拂不去,月如素》
天下之大,四海之广,山脉、川泽、湖泊、草原、大漠,尽以微象之形,凝聚在一座沙盘内。
其中,终南之下,颖川之畔,毗邻西京的一片飞甍鳞次,连衢纵横,峥嵘楼阁,瑞草芳华,如将天上的宫阙原原本本的挪到了人世之间。
光是沙盘,便让人生出神仙楼阁,琼楼玉宇的想象。
不消说,若面目姣好的歌姬轻歌曼舞,高入云霄的楼台水袖缭绕,丝竹管弦在无穷无尽的列坊里轻拢慢捻,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在诸市中呼鹰嗾犬,轰饮酒垆,交结五都豪雄。
该是怎样一副列市敞阔、群贤毕至、侠气贯天、气盖山河的气象!
这幅沙盘的不远处,是在位的靖国第九代天子。
他身着十二章纹玄端袍服,顶戴玄玉十二旒,座下一方紫檀玉雕椅,铺陈锦绣黼黻。
帝王已近古稀之年,面上干瘪,发髻干疏,几乎簪挂不住头顶代表着无上尊贵的冕旒。然而帝王暮年,纵然年纪枯槁,垂垂老矣,依旧背脊挺直,仪态端方,遍布浅褶的眼皮下,双眸雪亮如鹰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杰作——这一方代表着白玉京的沙盘。
年老的帝王喉头滚动,口中发出低哑,沉吟的声音。
“好啊。如今太玄宫也开始修筑,愈发像诗文中所言的‘天上白玉京’了。”
底下人应道:“回禀陛下,太玄宫建成,司造台按照陛下的意思,还建了一座太清台,落成之后,陛下可往观侠客们斗武。很是精彩呢。”
天子眼底的情绪,疏忽万变:“扶朕起来,朕要走近了看。”
内监扶着皇帝。他颤颤巍巍,慢慢靠近。眼里迸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令他脸上罩了一层宛如稚子一样欢欣满足的深情,长满了皱纹的手,一点一点,满含爱惜的抚摸着其中的亭台楼阁、花鸟瑞兽、象生小人。
像是得到了此生最渴望的玩具的孩童。
内监奉承道:“古人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大抵就是这个气象了。只有陛下这等贤明之君,只有我大靖这等万邦来朝之大国,方有国力,成此人间无处可媲美的仙境啊。”
皇帝眉开眼笑:“好,赏!赏!”
门外有人来禀:“司造台上卿求见陛下。”
司造台主管白玉京太玄宫的建造,皇帝极为上心,在内监的搀扶下,重新落座:“传。”
宫娥打起重重帷幕和珠帘,司造台上卿的身影出现在宫殿一头。
靖国朝服以玄、朱、青三色为主,天子用朱玄两色,三公服纯玄色,九卿服玄、青两色,其下用青色。司造台上卿位列九卿,袍服是清亮的玄色和青色,身挂玉带,脚踏玄靴,踩在柔软细密的地壁上轻若无声。
他脚步停在沙盘之后,弓背弯腰,行了一个大礼,道:“启奏陛下,太玄宫修筑恐怕要缓些时日,特来请陛下的恩旨。”
皇帝面上变色,愣怔片刻,一掌重重拍在身侧扶椅上。
天子发怒,满殿内宫娥内监,齐刷刷跪拜在地。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气氛紧绷至极,司造台上卿叩拜噤声,深深埋下头,不发一言。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负手于座椅前来回踱步,道:“今年元夕之夜,朕必要见太玄宫建成。朕要在太玄宫设宴邀请四海宾朋,与民同乐,不可推迟一日。”
司造台上卿慢慢直起身来,道:“陛下,非臣有意拖延愆期,实乃国库今年列支修缮宫宇之费已尽,臣纵有万千妙心,巧手工匠,也不能凭空结楼台。还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明鉴!”
皇帝蹙眉道:“此事朕知道,前些日子不是在朝会上议过?朕已着丞相、御史大夫、大司农拿出对策,另拨二十万两银子供太玄宫建造之费。你此刻来急个甚么?”
司造台上卿伏在地上:“陛下有所不知,臣听闻今年国库……大司农说,若要另拨银子,只能削减军费了。如今北方不平,上个月还有幽州刺史叛国之事,正是胡儿蠢蠢欲动之际,决不减少军需,故臣冒死觐见,恳请陛下延期,待明年春赋上来,再起高楼。”
皇帝怒斥:“这话岂容你来说,你住口!宣丞相,御史大夫,大司农来见朕,让他们马上进宫。”
约一盏茶的时间,丞相岳明夷急趋而至。
丞相刚过半百之年,形容却比天子要显得衰老得多,他身形伛偻,发须皆白,脸上丘壑纵横,赶到殿门口,还是赖着两个内监的搀扶,才喘匀了气。大司农与御史紧随其后。
丞相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端整衣裳,恐冲撞君前。
方恭恭谨谨上前,还未站稳,天子劈头盖脸而骂:“丞相,辅佐君王,统御百官,你……你一个司造台上卿都管不住,做出越权上奏之事,你如何当的丞相?”
天子措辞严厉,丞相只得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仰起头来仰视君容,布满褶皱的眼窝里,隐隐湿润。
“陛下,臣死罪。只是司造台上卿之言,也是臣想上陛下的奏疏……去岁岭南、河东有旱,江北多地遇涝,赋税酌情减免,府库无余,太玄宫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来,手臂颤抖,指着丞相:“尔等胆敢欺上瞒下?尽我大靖之国力,竟造不出一座太玄宫?岂不是惹天下笑话!”
丞相缓缓取下所佩的金印紫绶,放置身侧,皓首深深叩伏在地:“陛下明鉴,非举国之力造不出一座太玄宫,前年修了玉露宫,去年修了披霜殿,均集天下奇珍异宝、高楼殿宇,还有白玉京,单一个白玉京,每年修筑耗费不差宫中诸殿,今年国库空虚,陛下容臣直禀,今年万万再修不得太玄宫了。”
天子怒极反笑,喉咙间发出赫赫的嘶哑声响,双目因怒泛红:“府库空虚,还说府库空虚,朕就该拿你和大司农问罪,你们如何替朕当的家?”
丞相:“陛下息怒,臣和大司农便是舍去项上头颅,也换不来真金白银,非臣等不能管家,实乃这家中诸事繁杂,处处都是耗费,老臣无力,愧对陛下。”
皇帝沉默半晌,道:“聚不出钱,那就今岁再增税一成。”
丞相浑身一颤,顷刻之间,额上汗水便湿了眼前的软毯。
“去岁年景不好,多地有灾,本当与民休息,若再添重税,恐怕民不聊生,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丞相连说了两个万万不可,令天子黑沉如铁的面色也有所动摇。
他踱步的步伐逐渐变得焦急,声音也不复天子威严,显出急躁:“那如何?便束手无策了?要朕失信于天下人?”
正在此时,一直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司造台上卿忽然出声道:“臣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天子精神微微一振:“你说。”
司造台上卿道:“丞相说府库空虚,必不能削减军需,如今再索之于民也非上计。臣去年为陛下修缮好了十二楼,原本是在年底武试之时封给军功卓越、效忠于陛下的武家。依臣的愚见,不如拿出其中六楼,分封商贾。”
丞相忙道:“此事不可,白玉京也设职爵,十二楼统领武家,位比三品。如此岂不是公开卖官鬻爵,我大靖颜面何存?陛下颜面何存?”
司造台上卿微微一笑:“丞相多虑了,十二楼的统领,虽然是武职,然而白玉京也是江湖。江湖人在江湖上需要守江湖规矩,何为江湖规矩?那就是强者为尊。”
说到这个关节,天子身上松缓,面上逐渐和颜悦色起来,慢慢重新坐在了紫檀木椅上,对司造台上卿抬抬手:“爱卿起来说。”
司造台上卿一振衣袍,长身而立,侃侃而谈:“陛下试想,如今天下卷宗武籍、能人高才俱在白玉京中,严禁外传。十年下来,整顿见效,江湖之上,尚武而不悖,尊强而不骄,忠君之心,蔚然成风。”
天子微微颔首,面露欣慰之色。
司造台上卿道:“当今举国上下,莫说商贾,便是朝中武官,不入白玉京,也习不得武。白玉京可为天下武学之源,木秀于林,英才辈出。陛下若将六楼分给商贾,由他们统领,试想,下面是豪强壮勇、上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日子一久,谁人服气?下不服,上必殃。届时陛下或起个由头,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下面闹,不就打发了。”
天子抚掌而笑:“好,你这个法子好。”
司造台上卿又道:“如此,既可集银两来建太玄宫,又可免卖官鬻爵、任庸人于要职的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皇帝问:“丞相觉得如何?”
丞相低声叹着气,默默站立片刻,犹起意劝道:“商贾乃是互通东西的精明之辈,司造台的盘算,他们怎会茫然不知?恐怕,这六楼就算卖给商贾,也卖不出去。”
天子:“这有何难……着大司农、京兆尹、抚顺司一同造一个籍册,分派给诸郡。商贾与地方诸郡属官,千丝万缕,互为倚仗。朕,只找知州要人。”
说了半日的话,皇帝露出疲惫之色,大事已决,又神态松快,招手引来内监。
皇帝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之中离去之前,朝司造台上卿说了一句:“爱卿深知朕意,又应变得宜,你好好办好太玄宫一事,往后还有重用。”
司造台上卿俯首恭送:“臣不敢,都是丞相统领得当,臣不过学了些皮毛。”
皇帝眼风轻飘飘扫过巍巍而立的老丞相,笑道:“丞相和朕一样,老了啊。”
……
这一天子决意,很快由丞相会同属官以及大司农、抚顺司司丞等诸官拟出了奏报,加过御印,过了朝会,便昭告了天下。黄门快马,将圣旨传至各州、郡、县,震惊了整个白玉京。
白玉京内新设十二楼统领统管武家,去年才刚刚把楼宇建好,分列太初、鸿蒙、圣君、羲皇、蓬瀛、腾骧、列觞、清歌、餐霞、漱瑶、云间、长生等诸楼。如今分出了“骧、觞、清、霞、瑶、云、长”六楼给外人统领,竟是全然不顾京中武家的颜面。
朝廷昭告天下的言语冠冕堂皇,无非是宅家与民同乐,邀各地能人入驻白玉京,统领六楼。
实则凡是驻地有富豪之家的州府,被分到名额,无不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西陵县的知州名叫杨永,因西陵有豪富之家苏氏,杨永被分到一楼,上有州刺史耳提面命,下有众参议七嘴八舌,他夹在当中,焦急得五内如焚。
然而朝中下了严令,成事者、加官进爵,不成者、全家掉脑袋。令他此时就算撂挑子都不行,只得硬着头皮,踏上了去苏府拜访的路。
杨永素来和苏老爷苏之卿往来甚密,杨永还想过让自己的儿子求取苏老爷家的独女千金苏缨,永结两姓之好。只是苏家的商贾之身一直叫他如鲠在喉,才没有上门提亲。
不料转眼之间,形势陡变,一向自诩清贵的杨永,此时却满揣着要苏家白白出六万两银子的不情之请,令他觉得甚是羞愧,面上无光,在苏府附近徘徊犹豫,终究还是念着全家人的性命,硬着头皮上门去拜访。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苏之卿素来是个最随和的人。
平素杨永与他打交道,或大或小有求于他,他总是很爽快。便是有些难办的事,他捻一捻胡须,也就答允了。然而这一次,当杨永说出所求时,苏老爷却蹙眉沉默,许久许久没有答话。
杨永道:“朝中有严令,若不是事关我家人性命,我如何也不远腆着我这张老脸来求你。苏公,西陵唯有你家才能出得起这六万两银子啊,我家老小能否活命,就看你的了。”
苏老爷捻着胡须,几乎要将胡根掐断了,眉头依旧狠狠皱着,没有松口一个字。
六万两银子,于天下哪一家,都是剜骨割肉之痛。
若这钱当真能买到甚么有实权的官,让叔伯兄弟的子侄去当一当,在朝中疏通点关系,让家中生意做大,也并不亏。
可是明摆着这甚么统领就是武职——还是白玉京那等天下武艺绝顶之处的统领之职,家中谁能去统领?这不明摆着拿钱打水漂么?
谁也不愿意将自己奔劳一生,辛辛苦苦赚来的家当一夜之间打了一半的水漂。
苏老爷思忖良久,还是无论如何也松不了这个口。最终,只给了杨永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家中杂事现在由夫人在操办,此事还要与夫人商议,过些时日给他答复。
苏老爷逃回后院之时,满头都是大汗。
他四处打听夫人去了哪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