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下)(2/2)
大部分弟子听得他们的话,其他人贪生怕死,唯恐钟不厌迁怒,连忙忍声退了。
一时兵荒马乱之后四下安静,只余他们二人针锋相对。远处杀伐尚在,水月宫冲天火光烧上九重云霄,仿佛夕阳映照,落日熔金。
“你早一步告诉我……”钟不厌艰难开口,“你早一步告诉我,我可以保住你。”
叶棠摇了摇头:“你保不住。”
钟不厌:“……”
叶棠黯然道:“他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但我确实没有骗过你。”
“我早知道的,我也早说过不会想那么多。”钟不厌道,他握紧手间,仿佛下定决心,“你打伤我,从西边离开,谷师弟打点好了一切,那边没有人”
“荒唐!”叶棠截断他的后文,断然道,“你我之间,既已走到此处。钟不厌,你今天来了水月宫,还谈什么往后!”
言罢长河刀往旁侧一竖,深入泥土三寸稳稳当当,而叶棠轻咤一声,抢先半步一掌攻来,赫然便是那式令所有人侧目的“大光”。
不知他身上伤病是否痊愈,钟不厌不敢怠慢,沉气凝神接过一掌。
那掌风凌厉,更兼有锐利,势如破竹,从脸侧擦过时罡风如刃,转瞬叫他脸上带了伤,钟不厌眼角一凉,旋即火急火燎地痛,他闪身翻过,叶棠又是一掌攻来。招招都是拼死一战,心中怒火难以宣泄。
与流觞曲水席上的小打小闹全然不同,他动了真格。
钟不厌脑中微有这个念头,待到第二式“海曙”杀到,他不再闪避,反手一指拈花,正是“穿花拂柳”!
六阳掌对折花手,石破天惊的一击。
第三式,叶棠双手一翻,钟不厌认出这起势,正是他没见过、却能害得叶棠重伤呕血的“熔金”,立时失声道:“小棠不可!”
落木萧萧,片刻后重又归于寂静,叶棠掌心贴在钟不厌胸口,劲力收了三分,仍旧震伤经脉。脚步未退,钟不厌想握住叶棠的手,却成了徒劳。
抬头见钟不厌眼底微红,唇边呕血,他冷笑一声,重又拿起那把刀。
“方才若有一式‘花开堪折’,我逃不开死期。”叶棠俯身抱起方才被他扔在路边的乾安,那孩子仿佛明白过来处境,或是被刀光剑影激起了反应,叶棠话音刚落,他便一嗓子嚎出来,后知后觉哭得惨烈。
叶棠全无哄孩子的意思,定定望向钟不厌:“你应该杀我。”
钟不厌捂住心口,六阳真气顺经脉一路所向披靡,几乎要炸开他的四肢百骸一般。当年随手试探是个玩笑,这天叶棠却真正与他动手。
“我说过,”钟不厌抿掉口齿间淤血,“真到这天,我带你远走高飞。”
叶棠大笑三声,当中悲凉,或许只有他们二人明白。曾经也是一片真心相对,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钟不厌却还抱着几句旧梦不放!
“不可能的,你怎么就是不懂!”叶棠气急,单手拍向身后岩壁,石块应声跌落一层,灰土霎时裹挟着尘埃侵染衣裳下摆,“他们逼你来这儿,钟不厌,你一人之力如何抗衡悠悠众口……好,好啊!你下不去手……我帮你了断!”
他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手中长河刀突然重若千钧。
叶棠单手提起,夹住刀身,不等钟不厌有所察觉时,一股内力凝于掌心,仿若有形,几乎能熔铁销金!
“嗡”
长河刀应声裂成两段,轰然坠地!
叶棠朗声道:“我不叫你为难,既是到了无法挽回境地,你要对你的门人、你的江湖有个交代!从今往后,你我之间过去种种悉数两清,至此恩断义绝,有如此刀!”
夏日里阳光分明温暖,钟不厌却满身冷汗。
他想说不是的,只要叶棠一句话,他可以不要这江湖也不要十二楼的虚名。但叶棠已经误会,那股真气钉入他经脉,却是十分的盛怒,钟不厌运功想要强行抗衡六阳真气,两人功体相克,此时一边压倒,他居然无可奈何!
“小棠……”钟不厌咬牙切齿,“我……”
身后传来步伐与刀兵相撞之声,十二楼众人见他受伤,有位师叔怒喝一声,长刀出鞘,即刻便要砍向叶棠
“都住手!”钟不厌厉声呵斥,“谁敢伤他!?”
旁侧是自小朝夕相处的门人弟子,对面是至亲至爱,天要与他们开玩笑,短短三五步的距离,却如同银河百丈无法逾越。
叶棠嘲讽地笑了笑,仍皱着眉:“钟掌门,你杀不了我。”
谷知秋:“你!”
“但我承你的情。”叶棠将余下半截长河刀掷于地上,足下一点,已顺着石壁山脉跃出数丈,声音远远传来,“十二楼今日不杀之恩,换叶棠此生再不踏足中原!若违此誓,叶棠定被挫骨扬灰!”
好狠毒的誓,与断成两截的刀放在一起,足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影没入山林,再不见一丝踪迹。
钟不厌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静,谷知秋察觉不对上前扶他,手指刚碰到钟不厌,对方双腿一软,俯身呕血,昏迷之时手间被自己掐出条条红痕。
淮南远山如黛,火烧了三天三夜,毁去一方风光。
(七)
钟不厌的伤养了三年,他三十出头的年岁,因这一场大病,居然鬓发花白。
水月宫一役,中原各派大获全胜,华霓力竭而亡,仇星朗自杀,其余各位恶名昭彰的拜月教众,或殉难或逃窜,除了叶棠下落不明,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北川学门因此美名远扬,受到朝廷册封,终于搭上了天家这条线。
而原本如日中天的十二楼,由于掌门被叶棠打伤,又放走了拜月教余孽,哪怕江湖没人责备,却由谷知秋做主全数退回西秀山,再不问世事。
至此后六十年,到左念掌事,十二楼都没有再涉足中原事务。
当钟不厌伤愈的消息传到妙音阁,东方远不辞千里奔赴宁州探病,却在半途就收到谷知秋的书信掌门师兄不在西秀山,至于去向何方,不知。
东方远气得直跺脚。
中原小镇,褪去西秀山的白衣,只带一把普通柳叶刀傍身,钟不厌追寻叶棠的消息,暗中探听数年,才得到一星半点儿下落。
三年前,有人在东海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个孩子,登上一叶扁舟,随后消失在大海。
钟不厌的包袱里放有断成两截的长河,那日谷知秋明白此刀意义,虽然断裂,仍是遣人好生保管,一路带回西秀山。但断刀原因过于难以启齿,重新打造的事便一拖再拖。
他抱着长河刀,跳上一条小船。
船家是个年过半百的渔民,在东海一带长住,经常出海打渔。钟不厌寻访海岸渔民多日,从他口中听到最近也曾见过一个青年男子,不下船,只同他换些粮食淡水,后又离开,这人来的次数多了,周围渔民都认识,但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钟不厌听到这个消息,欢喜得差点牵动旧伤。
一定是叶棠,他还活着,这就足够钟不厌不顾一切地走一趟。
他给了船家足够多的银钱,托他带自己前去找寻那人踪迹。船家虽有犹豫,但他出手阔绰,而老人自诩对东海了解透彻,在一个清晨与他出发。
海雾散开,日出东方。
钟不厌抱刀立于船头目睹这一海上风光,纵然已是冬日,也无丝毫凉意。
“大侠,咱们到了!”渔民指向不远处一片陆地,“这方圆百里,也就一处岛屿,你要找的那人兴许在这岛上,如果这儿都没有,还得往海心走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敢去啦!咱们的小破船走不了那么远!”
钟不厌叠声道谢,他顾不了那么多,足尖在船头一点,听风步踏浪无痕,兔起鹘落,在渔民惊讶目光中已然抢先一步登岸。
岛屿安静,日上中天时,只能听见海浪拍石。
从终于靠岸的船舱里搬出淡水食物,钟不厌与船家约定三天后再来接他。这三天时间,他想,足够他在陌生岛屿上寻找叶棠的下落。
船家离去后,钟不厌打量岛屿,树木还算茂盛,椰林中隐约有一条小路。钟不厌不敢怠慢,纵身跃上枝头,探寻那小路模样。狭窄的一条,可容单人通过,周围覆盖满了半人高的草木,看似普通,钟不厌却察觉出端倪。
曾经叶棠问他会不会奇门遁甲,钟不厌道只是略知一二,对方很是高兴,缠着他要学。
那条小路一直通向岛中树林,而他看出,这当中有一个迷阵。
叶棠防人之心尚在,连孤岛都不放过。
迷阵并非普通阵法,显然在他们分别之后叶棠又得了高人指点。钟不厌一时头疼,也没有办法,只得在海岸临时住下,潜心钻研。
船家见他不死心,只得定期给他送来补给,好让钟不厌不至于死在孤岛上。
他白天研究那粗浅阵法,夜里观潮汐涨落,索性此地哪怕冬日也不常有下雨天气,干燥温暖,十分宜人得知这一点,钟不厌有些许放心,叶棠的伤势未愈,在这个地方虽然草药短缺,至少不会恶化伤情。
他从初冬一路捱到春暖花开,才终于堪破迷阵全貌。
三个月期间除却船家,钟不厌没有见到任何人。他越发笃定叶棠知道自己在此,故而换了一条路离去,否则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淡水,他没法生活。
春光正盛的午后,钟不厌准备完全,穿过迷阵,被尽头的桃源仙境迷了眼。
简陋草屋搭在平整的一块地上,挨着大树能够遮挡风雨,院落外设有几丛篱笆,甚至耐心地种上一点蔬菜,另有开辟出的蓄水池。院内木桌木椅一套,桌上放着几本册子,钟不厌走过去翻了翻,是最简单的开蒙读物。
这些简单却平常的装饰让近乡情怯减缓,钟不厌满心疑惑,正想上前敲门,忽然被石子砸中后背,力道极轻。
像极了曾经叶棠拿莲子掷他的样子。
钟不厌几乎僵硬成一块大石头,他鼻子一酸,回身差点扭伤了脖子
篱笆后头站着两三个孩子,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其他的年纪大些,牵着最小的那个满面警惕。钟不厌见他们,暗想难不成走错了,琢磨如何开口,那最高的一个小孩抢先问他。
“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他道,言语间全是防备。
最小的那个跟着有样学样,音节含混不清,不得不拉着旁边哥哥的手让他翻译。而最大的那个不理会幼童自言自语,淡定地拍开他的手:“我想起来了,你定是自己破了迷阵来找师父的甭找了,师父说了不见人,你走吧。”
钟不厌一愣,心中猜测都成了真:叶棠知道他在这里。
知道了他不强求立刻见面,反而好整以暇同那满脸戒备的孩子聊起来:“他是你师父,也教你功夫吗?他自己都没出师。”
“不必你关心。”那孩子说道,昂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恍惚间错觉也是叶棠当年的样子,钟不厌垂下眼睫,身后的包袱里还细心裹着断刀,他不可能现在就走。可他们一直盯着自己,就算再有多少心急如焚,此刻都无法言说叶棠不在,他说给谁都没用。
依言走出小院,钟不厌预备去海滩转转,突然衣角被拽住。
他低头一看,最小的那孩子正盯着他,小手攒住他外袍的一个角,用了许多力气似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钟不厌没来由地觉得这是当时叶棠护着走的孩子,传言不错的话,他就是华霓同那位华山弟子的孩子。
“乾安!”大的那个有些怒了,蹲下身让他放开,却徒劳无功,又不好上手。
乾安咿咿呀呀,意味不明地同钟不厌说话。
数年过去,他仍旧像那日只知道哭的婴儿,旁人见了这痴傻模样许是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钟不厌对他反而有了用不完的耐性,他握住乾安的手,望进那双干净的黑眼睛,试图从里面知道他想传达给自己的信息。
以他生平所见,名叫“乾安”的孩子竟有不亚于叶棠的武根。
“你傻啦!”大孩子恼怒地抱起他便要走,转过身去,听见钟不厌沉沉开口。
“他一点也不傻。”
诧异转过身,原地只余下树叶摇晃,人却没了踪迹。
迷阵重点除却这个小院,还有一处,位于岛屿正中山间,背靠悬崖说是山,不过就一个高些的丘陵,路途崎岖,在山腹间挖出一间密室,与拜月教中如出一辙。
钟不厌停在那石室前。
几个孩子似乎没有得到上山的允许,也没开始习武,发现他不在原地后很快松懈,互相牵着跑回草屋中紧紧地闭上门。而钟不厌自树梢一跃而下,重又走进迷阵,五行八卦的简单术法,暗喻倒式千宝阁,叶棠的确用了心。
这才是他真正安营扎寨的地方。钟不厌环顾四周,除却石壁与野草,没有花木。
石室机关门紧闭,因为条件艰苦,门也做得并不牢靠,对他而言破门而入不是难事。钟不厌四下走了一圈,解下包袱取出断刀,在门前盘腿而坐。
他低声说话,因有深厚内息,笃定石门后的人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小棠,你走之后,十二楼退回西秀山了。去年下过很大的雪,封山时间超过六个月,等到春暖花开,秀山无名溪水解冻,这才能出门。康吟雪没死,东方远请来名医把她治好了,但她受刺激太过,恐怕此生无法再弹琴。我知道她恨你,也有许多人恨你,但他们毫无道理可言……本也不是你的错。
“我从未觉得你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但如今说来只是徒劳。你打伤我的那次,也快好全了,谷师弟喊我修习‘天地同寿’……我始终不愿意。
“那把刀你扔在淮南了,我帮你捡回来,请门中长老看过,若要再续上,需用相同材质的陨铁做引子。天下也只有一把孤烟剑堪此大任,我不敢贸然决定,今次前来,见与不见都好,但只要你一句话……我顷刻融了孤烟,替你续刀。”
言罢,钟不厌似有千言万语,也在长久的沉默面前无能为力。他深深叹息,单手拂过长河断裂之处,那日决裂话语犹然在耳。
石室内一人独坐,仿佛调息,却是睁着眼睛紧盯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
“不必。”
那两个字传出来时,钟不厌猛然抬起头,但机关门未有开启之兆。他有些遗憾,可转念觉得叶棠还肯同他说话已是极大转圜。
他掌心贴上石门,这样便能感知到叶棠被冰包裹的一颗心似的,切切道:“我知道你听进去了,能不能……能不能见一面?好让我把话说清楚,那天我不是要与你反目……你误会了许多,总要解释。”
门后声音沉闷,带着一丝嘲讽传来:“钟掌门,什么都不必解释。我从来不要你的原因,只是看见你做的决定。你还是看重十二楼与江湖,看重你的善恶之道。”
钟不厌语塞。
门后人又道:“我与你恩断义绝,水月宫外不杀你,从此情仇两清你回吧。”
气息到最后又有些不稳,关心则乱,钟不厌强硬道:“你出来,这地方太冷了,又潮湿过分不能久住,你的伤还没好”
“当然没好!”叶棠蓦地拔高音量,随后咳嗽两声,说话都嘶哑,“那些人怎么可能看我好过,他们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就因为你们那莫须有的善恶,因为我出身拜月教,后头无论做了什么都洗不去污名!……哈哈,天大的善恶!”
钟不厌徒然道:“你明明理解”
叶棠:“对。”
他像抓住一丝希望,恨不能现在就破开石门把人掠走。但钟不厌知道他若这么做了,才是和叶棠再无回头余地,眼下说什么都无法,叶棠心中有恨,对妙音阁,对十二楼,对那天火烧水月宫的全部人。
赌气般说出“正邪不两立”,明明自己心里都在委屈。
缄默良久,石室中都没了声息。软弱、心疼、内疚……悉数翻江倒海地走过一遭,钟不厌颓败发现,如叶棠所言,他们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只有轻声问:“小棠,你恨我吗?”
而一直等到日落,钟不厌都没等来叶棠的回答。
那把断刀被他留在了石门外,钟不厌匆匆地来了,又匆匆离开。
他的伤没好全,海岛湿气重,虽然常年有阳光,但西秀山的环境更适宜他修养功体。下一次渔民前来时,他轻身上船,不死心地回头,海岸空荡荡。他又去望山间,总以为看见了人,可定睛再看,那个影子又没了。
那他就当叶棠送了一眼。
海雾渐起,千层浪花翻涌,在余晖下那座岛屿仿佛也随落日入海。天际线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存在过那么一座世外桃源,钟不厌立于船头,回望来时路看不见了,没来由地掌心抽搐,让他好多天都没能安心。
他不知道这是他和叶棠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钟不厌又往返东海一趟,每次花去时日极长,害得门中师叔伯颇有微词。但这次因为当年的渔民生病,儿子找不到那座小岛,他无功而返。
六年转瞬而过,期间十二楼师叔伯反对他,要该立谷知秋,钟不厌摆平内乱,谷知秋自请常驻潼关外不回西秀山,替他宽心。即便不舍,但钟不厌晓得谷知秋为他着想,一颗心从东海收回来,他总算安心在西秀山待上数年。
昔日带着名刀长河入中原的青年,执掌西秀山十二楼的第二十一个年头,钟不厌面容尚且年轻,鬓发全白,终于收了两个弟子。
等大弟子也可独当一面,钟不厌再次启程,秘密前往东海。
他往来数次,找到那位老渔民。这次须发花白的老人没再生病,当即同意带他出海只是在海上,老人语重心长:“大侠,恐怕你下次来,我便不能再出海啦!”
钟不厌沉默不语,他腰侧没有柳叶刀,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楼掌门的折花手炉火纯青。
他成了一方大侠绝世高手,但他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再笑过。
天不亮时出发,抵达时正逢月落潮汐,露出银白的沙滩,在东方破晓后被照出一片灿灿金黄色。那海滩比起多年前有些变化,一眼能看出有人居住。
钟不厌与船家约定三日后前来接他,自己则暗自发誓,这次前来无论叶棠与不与他走,误会结清,以后也不再来了。
若叶棠跟他走,从此自不必回来;但叶棠若一意孤行,他不会勉强任何。
迷阵是当年模样,草屋变作了木屋,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有了颀长少年的雏形。
钟不厌在石室外遇到坐于树下的半大孩子,他一眼认出,试探着喊了一声“乾安”。那少年茫然抬头,见是他,先讶异片刻,后又波澜不惊了。
“你师父师兄呢?”他问。
乾安淡然道:“师兄出海去了,此地现在只有我一人修习。”
疑窦丛生,心中更是增添一丝阴霾,钟不厌为这模棱两可的话语感到慌张,却还要绷着情绪,尽量轻言慢语:“师父呢?他在里头休息吗,这么久伤好了没?”
乾安一双眼如幼时澄澈,听到这话,立刻有湿润潮意。
“师父……”他本与钟不厌对视,这二字一出,顿时飞快低下头,仿佛想要掩饰失态,“师父他半年前……病逝了。”
天雷轰顶,似乎也不过如此。
钟不厌良久没有回过神,他喉头一甜,急忙捂住,却仍是身体狠狠地痉挛,呕出一摊黑血,沾污了浅色衣裳他始终留着多年前的外袍,那个雪夜叶棠把它裹在身上,在外面安静地坐着,钟不厌就在屋内看了半晌的灯烛。
而乾安还在继续说,言语间有了少年沉稳:
“师父要我传达一句话,若是西秀山的掌门人再来,告诉他……告诉他,叶棠此生虽有遗憾,从不后悔,也算对得起你当日一句‘无愧于心’。”
钟不厌转身便要入石室内。
乾安猜到他所想,不等他破门而进即刻打断他:“钟掌门不必再找,那当中不是棺椁,也已经没有师父生前所用之物师父临终时要我把那些东西都烧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说自己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下。”
钟不厌双目赤红:“那他……他葬在何处?”
“师父说,既无遗憾,便随波入海,免去有心人挂念多时,奔波千里。”
什么也不给他留下。
但叶棠可也从没有怪他恨他。
钟不厌颓然而立,悠悠苍天,蓝得让他想要落泪。
他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叶棠之于他,正如山巅皓月,海上细雪,始终可望不可即。他曾梦想拥月入怀,凝雪为花,到底全是徒劳。
在海滩上呆坐一天一夜,钟不厌愤而离开。
回到西秀山不久,钟不厌在庭芳苑闭关百日,悟出《天地功法》真谛,参透第十层“天地同寿”,却在距离达到同寿境界一步之遥时自毁修为。
随后他传掌门位给大弟子,江湖传言,至此,不知所踪。
断情之章,必将斩断七情六欲,灭绝人性。枯坐人世,与山石无异,何来趣味?
钟不厌曾信誓旦旦,此生绝不涉足“天地同寿”,却在鹊峰小蓬莱内建造出一方秘境,悟透人之生死恰如因果轮回。断情中“情”之一字,是江湖纷争,是爱恨纠葛,是求而不得苦,是别离憎恶劫。
天涯一别,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他为自己修了墓室,布下机关,带走《天地功法》与《折花手》,私心不愿后人再重蹈覆辙。临到生死,却又自行明白如何破解折花手,可惜为时已晚。
钟不厌暗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至高武学,江湖名声,天家荣耀……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自水月宫黑云冲天那日,自东海上雾气渐浓那日,便都归于一句,“没有什么意思”。
他在小蓬莱的时日,常常梦见叶棠,梦见他们同行的那段年月。与他一生相比短暂得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境,但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无数次想问叶棠,如果再来一次没有那三掌,没有围剿水月宫,甚至没有赏琴宴上一曲追魂,在烟霞山我就带你走。
你跟不跟我离开。
但答案他也知道,无论再来多少次,他们都是一样的选择。
叶棠有阿姐,他有他的十二楼。放不下牵挂的人没办法游离于江湖之外。
都是他一厢情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作者有话要说:
年后再来肝闻笛的番外,要给笛哥哥开个车w
祝大家新年快乐(把刀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