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掉马进行时(十一)(1/2)
苍梧是传说中距离天际最近的地方。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雪原几乎与天幕相接在一处,一片绵延涌动的低垂浓云之间,间或穿插着几座连绵横亘的雪山,
高耸的山脊拂开升腾氤氲的寒雾直入云霄,犹若抬手即可触及澄澈如镜的苍穹。
若是入夜之后置身其上,便可近观如璀璨灯带般绵延不绝的星光,仿佛漫步于流淌的漫天繁星之中,近可摘星辰。
广袤无垠的皑皑白雪之上,巍峨伫立着一座宏伟冷硬的宫阙,
远远望去,仿佛天地之下寂寥寒凉、孑然dú • lì的孤寂旅人。
罕仕理了理衣摆,目光自早已望不见身影的幽蓝雪幕之上挪开,转身向殿内行去。
身后却骤然掀起一道不算猛烈的罡风,间或携杂着若有似无的幽然昙花香气,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风高雪急的空间。
眉头下意识紧皱,罕仕若有所感的抿唇,
下一瞬,便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和着狂暴的风雪一同撕裂空气,清晰地传入耳廓。
“带我去见柏己。”
这声音仿若暗夜之中探出的幽冥恶鬼,无端在这萧瑟寒风中显出几分莫测的阴鸷。
罕仕木着脸回身望去。
南门星不知何时正站在他身侧一丈处。
华贵精致的锦缎罗衣在风雪中浮动,飞扬的衣摆在虚空之中掠过一道缥缈诡谲的弧度,在月色的映衬下,在一片清冷雪地之上拖拽出一道瘦长的阴翳,
犹若怪谈话本之中夜行的噬人恶鬼,涌动着难以言明的危险与莫测,风雨欲来。
与他沉郁幽邃如恶鬼索魂般危险的语气相比,南门星的面色苍白得过分,向来瑰靡殊丽的面容之上,隐约泛着一抹大病未愈的羸弱惨色。
心下已有预感南门星此番是为何而来,罕仕冷哼一声并未作答,
边向殿内缓步迈去,边漠然瞥过去一道视线。
浓稠的阴云在天幕无声地翻涌着,不着痕迹地遮蔽皎皎孤月,在地面上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风雨欲来。
南门星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清辉月色映衬之下的那张过分精致近乎阴柔的脸上,
那双向来色泽殷红如血的唇畔泛着病气的惨白,可顺着他挺立的鼻梁向上看去,却能望见那双狭长微微上扬眼眸之中,深深蕴着一如既往的沉郁阴戾,
似是一道汹涌可怖的旋涡,间或卷积吸入几分猩红的色泽。
扫过他满眼爬满的如蛛丝般的骇人血丝,罕仕略有些别扭地拧眉,
脚步一停,语气虽不善,却仍是答了他先前没头没脑的要求。
“主上不在,你见不着。”
“不在?”
南门星薄唇微动,缓缓重复,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缱绻暧昧,仿佛自唇齿间如山涧般汩汩流淌出的春/情,唇畔更是下意识挂上了一抹浸着甜意的昳丽弧度,眸底却似冰封千里般冷然沉谙。
下一瞬,他便骤然抬手撕裂空气,眨眼间便抬步跨入狰狞涌动的墨色雾气之中,瞬息欺近罕仕身侧,
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五指再一次狠狠扣住他喉间,指节毫不犹豫地收紧。
他慢条斯理地轻笑一声,语气似情人呢喃般柔和缱绻,吐出的字眼却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腥血气。
“不在也好。这样一来,待会若是我一个不小心错手杀了你,他可没本事来拦我呀。”
随着他落地的尾音,磅礴的威压与浩瀚灵力骤然自他修长白皙的指腹暴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欲穿透他掌心这一层温热的皮肤,如绵针般狠狠灌入罕仕喉间。
南门星如今早已是大乘巅峰的境界,而罕仕却堪堪大乘后期,
这裹挟着滔天盛怒与怨恨的全力一击,本应将他当场中伤乃至毙命于此,然而,那凌厉无匹的攻势此刻却无端显出了几分疲态衰颓与色厉内荏之势。
罕仕轻咳一声,拂袖震开南门星扣在他咽喉处的手,旋身飞退数步,
抚了抚颈间已印上一片触目惊心血红阴狠的皮肤,他不甚在意地嗤了下,明知故问。
“曦合石你用过了?”
闻言,南门星咬了咬牙,微微收敛了神色,
抿唇沉眉抬手收了攻势,辨不清神色地抬眸。
罕仕的口吻,字里行间皆是了然与笃定,显然知道些他本未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的内情。
隐于繁复袖摆之下自然垂落于身侧的五指,早已无声无息地死死合拢握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弱地震颤着,泛起死尸一般的青白之色。
那一日,他艰难料理了一身血污与狼藉的废墟之后,拖着重伤之体环抱着阿芊已有残破之相的身体,如往日一般于冰棺之中相拥而眠。
然而,辗转反侧几近天明,迎着乍亮的天光,他却也未能当真入眠。
并非是为了因一身并未妥帖处理的伤势而牵扯出的蚀骨隐痛,而是因先前曦合石陡然生出的异象而升腾起的焦躁与狐疑。
在那一阵惊惶失措渐次在她落在他怀中的重量之中消弭褪去之后,冷静下来的他,却隐约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即便阿芊的身体距离“沉睡”已有近千年,可也万万不应当因此而莫名承受曦合石反噬。
想必,曦合石不似他想象那般随手便可动用,其中门道定然另有玄机。
想通这一层,他当下便沉下心思修养身体,
只待体内几近陨落的严重伤势恢复了大半,便立即降下结界死死守护住姜芊沉眠的雅舍,马不停蹄地只身赶往苍梧。
柏己自降生之时便地位斐然,算上化形前于苍梧修炼的千年,于五洲大陆活动行走的时间极为久远流长,见闻广博。
关于曦合石的隐秘,若说这世上还有何人有可能知晓,
世人第一个想起的名字,定然是他。
可柏己与南门星之间的种种复杂过往,却令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地交织成一片晦涩难辨的沉谙。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生出低头求此人出手相助的念头。
虽说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之中,柏己是因承受那蕴满半数天地灵气的八宫封印阵轰然压下,而在一片惊惧交加的目光之中被沉眠封印,他陨落的直接原因实际上与南门星其实并无直接的关联。
可这也并不能改变,南门星于危难之际毫不犹豫狠狠背弃了柏己的事实。
尽管柏己如今冲破封印有他半数的功劳,可这千年默然沉眠的岁月以及其中深深掩埋的晦涩与痛楚,却无声却坚定地昭示着,功过绝无相抵的可能。
只不过,柏己自苏醒之后元气大伤,短暂修养了一阵后,便大张旗鼓地以一己之力覆灭天下半数魂灯,暂时倒是并未分出闲暇来料理与南门星之间龃龉纠葛。
隔着一条流淌过上万个日夜的时间长河,这先后入主苍梧的两位王者虽从未见面,却也冥冥无声地培养起一种微妙的默契,
不言而明地恪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可如今曦合石反噬姜芊之事,却触及了南门星心下不可容忍的逆鳞。
眸光渐沉,在晦暗的月色下缓缓流动起一抹猩红的血色。
南门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
那微末上扬的弧度在他干涩苍白的唇畔流连,小心地拂落他面上一闪即逝的茫然与后怕。
为了她,哪怕是死亡他也甘之如饴,又何惧一个柏己?
可如今看来,倒是也不必如他想象那般麻烦。
既然罕仕知晓内情,他又何必冒险去触柏己的霉头。
“若不是用过,我又如何能知道,你竟然还在心里藏了些有趣的秘密。”
方才那一番动作和着他此刻心下激荡的心绪,再一次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体内还未痊愈的伤势,
鲜血如灵蛇蜿蜒攀爬,顺着他冷白得似尸体一般的精致下颌汩汩滑落,化作赤色珠玉般滴滴坠落淡黄锦衣之上,染红了他暗纹流淌的侧襟。
南门星却似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轻描淡写地随意抬手,
宽大袖摆抹去唇畔不断涌出的血渍,在面上拖拽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红痕,那因虚弱而格外浅淡的唇色此时也映着血色,无端显出几分瑰靡迤逦的美感。
乌浓稠密如鸦羽般的长睫之下,却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幽邃眼眸,
一眼扫来,满目寒凉。
“你一早便知道,若我立即动用曦合石,阿芊定会受伤,是不是?”
罕仕拧了拧脖子,不答反问:“怎么,你宝贝了八百年的身体,这回真没了?”
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嗤,南门星勾了勾唇,
漫天星河之下,他于衣袂翻飞间缓步而来,语气森寒。
“你真该庆幸,你说的话并未成真,否则……”
说到这里,他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喉头性感的凸起,若有所指地轻柔扫过,
随即,他缓缓笑开,薄唇轻启。
“——我一定会杀了你。”
两人相识已超过千年,尽管亦敌亦友、关系不算和睦,可毕竟先后共事已长达百年,
罕仕自然不会错认他语气之中几乎横溢的霜寒杀意。
他并未说笑。
若是那个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的女人出了什么事,南门星当真会如疯狗一般,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静默片刻,罕仕收敛了神色,平复下心头下意识生起的后怕和颤栗,轻声冷嘲。
“疯子。”
被他毫不客气地当面指着鼻子痛骂,南门星却并未动怒,反倒似是被极大地取悦了,
沾染血色的红唇肆意上扬,犹若冬日雪原之中绽放的血梅,带着蕴满血腥气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来回来去就这么一句,你不嫌腻味,我耳朵却要生茧了,真是无趣得很呀。”
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下,唇畔弧度轻蔑,“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招惹我。
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你心下不喜的事情哦。”
罕仕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在他难掩羸弱的面色上一扫而过,
半晌,他突然开口:“月圆之夜。”
他这话没头没尾,来得莫名,
可只一个瞬息,南门星便瞬间贯通其中复杂如乱绳般的牵连,身侧隐在宽大袖摆之中的苍白微凉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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