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1/2）

他们应该说失望,他们应该说，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耳畔应该谩骂不绝，令辛悦觉得快慰。连她自己都憎恶自己。

魏萍说，你是故意的，你恨宝儿,你恨我们娘儿俩,你要给你盛月娥报仇,你一直就不喜欢她，你品行不端，就把她也带到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去，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不是你，宝儿不会这样。

辛悦觉得,也许她说的对。自己从何时开始,自私自利地苟且在这个世间——丧家之犬，居无定所,挣扎周旋在乌烟瘴气的“上层生活”当中，沾沾自喜,令人作呕。

鄙视、厌恶、唾弃,求之不得。但其后的日子,一切都再没有过。辛海宏的悄然带走了魏萍的詈语，辛尚也对她视而不见。辛悦被她维护的世界彻底抛弃了。或者早已不在其中,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

魏嘉宝曾带给她一缕微光,让她以为她的世界还有日夜黑白。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护士说，不要都堵在病房，病人差不多就快就醒了。

辛悦突然感到惶恐，穿过人群，离开了病房，站在走廊抽着烟徘徊，身后稍有响动，辛悦就吓得一哆嗦。嗽声、碗筷声，护士手推车的轮声，宛若雷鸣，辛悦丢了烟头，慌不择路从走火通道向下逃。出了医院，脑里骤然一片空白，车流拥堵，人群来去，辛悦没有规则，天下一盘棋，没有什么规则能约束辛悦。也没有什么地方供她栖身。

不知置身何处也没有方向，只有走下去一个念头，陆续听得身后有车对她鸣笛，辛悦依故如我不紧不慢。空气像两张湿毛巾把人绞在其中，有人在她身后叫：“辛悦，辛悦！”

辛悦不知是谁也不想知道，那人哼哧哼哧一边叫一边追上来，一把扶住了她，问：“你没事吧……下雨了……你不知道吗？”

来往飞驰的车灯前，滚动着金色的水球，来人的脸上也是雨水，白色的西装被打成了灰蓝的颜色。辛悦不认得她，只模糊感到来人很美，尖而小巧的下巴上有着淡粉色的嘴唇。辛悦呆呆伸指轻拭她脸上的雨水，迷惑看了半晌，柔声向她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辛悦的一反常态，令高玟傻傻说：“我担心你……我满城找你……我听说——”这话还未说完，肩头一沉，辛悦的脸擦过她的耳落在上面，双手圈住了她的肩背，“好冷……”

……

车窗外有风雨，所以得到一路的温暖舒适。辛悦一动不动呆呆枕在高玟膝上，高玟记得，这个人曾多少次将不省人事的她带回家中，这是第一次，两人互换。

高玟并不是坏人，但灾难赋予人的定义总不尽相同。一个人赋予另一个人灾难的能力，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她在对方命运中的分量。这种从不幸中萃取的自我认可，让高玟化成水。她痛苦，为辛悦痛苦，痛苦辛悦的痛苦，但这些痛苦伤害不了她，她的心化作软软的海绵。她责无旁贷，理解辛悦，回报辛悦，温暖辛悦。此刻，不会有人会比高玟更理解辛悦，更感叹命运过于苛待辛悦，更不平于辛悦一个人承担了太多，更迫切地想要用温柔治愈辛悦。

高玟带辛悦回到家中，在镜子前为她擦头发，辛悦不发一言，视线锁着高玟片刻不移。高玟被她瞧得手忙脚乱，抓起一套自己的家居服，塞进她怀里说：“换衣服……换一件干的衣服……”

辛悦也都像听不懂，高玟只好硬着头皮帮她解扣子，辛悦低着头，看着高玟扇形的睫毛，高玟被她瞧红了耳根，心慌意乱抬起眼，正撞进辛悦目光里，辛悦轻声说：“你真好看。”

高玟自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fēng • bō撩动涟漪，怀里的衣服跌在地上，高玟把双手拽着辛悦湿漉漉的西装领两侧，身子一软倒靠在洗手池畔。辛悦被她拽近了，朦朦胧胧中却也还有本能，一只手沿着她的嘴唇往下移，高玟被她碰了一碰，呼吸也不会了，身子软得要溜到辛悦脚边去，禁不住将手攀住了辛悦的颈。辛悦另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嘴唇停在高玟鼻翼，却始终悬着一段距离。心中有些迷惑这一幕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何曾出现。十分诱惑却又哪里不对。眼前人太妩媚，辛悦一转身，抵着高玟贴靠在墙上，不疾不徐向她问：“你要什么？”

衣衫被二人踩在脚底，高玟顾不得矜持，主动将唇送上去——

手机连震带唱地在两人之间闹响起来，魏嘉宝的专用来电。

辛悦怔了一怔，手便松了，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响着。艰难的神色从辛悦面上褪去，热度散尽，视线里都是愕然，她向后倒了半步。

“我……”辛悦想露出一个自然带过渡性质的表情，却分明是更加不知所措，“我听个电话。”

辛悦跑出院子去了，高玟倚在墙上，脊背仿佛在墙上生了根。狂烈的兴奋过去是茫然的平静。因为辛悦方才……所以两人已算不普通了吧……高玟捡起地上的衣服，心中自问：“你多大了？初中生？拉拉手就想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高玟把衣服抱在怀里，辛悦触摸过的地方还在发烫，可她还不想让温度散去。

辛悦回来了，站在门外扶着墙说：“我得……回去看看宝儿。她找我……”

高玟紧紧抱着衣衫，点点头说：“我让司机送你……”

“好。”辛悦半低着头说。

两人说完话，姿势都没动。高玟率先把衣服撂在洗手池，迈开步子，“我去，去打电话。”

辛悦对擦身而过的高玟说：“我刚才——”

高玟忙说：“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以理解。”

辛悦说：“不是。”

高玟站住脚，辛悦说：“我喜欢你，”高玟握在裙边的手一颤，辛悦又说：“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没有借口，无法推诿……我现在这个情况，做决定对你太不公平，可是……我没有解决的方法……”

高玟并不去看辛悦，轻轻应道：“唔，好。”

辛悦把手稍稍抬起来，指尖碰着高玟的手背，“我会尽力，腾出，一个干净的空间……还有……给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还以为她会退却，会拿出九九纯金的对不起，自己曾苦苦哀求的实话，就这么来了。高玟拉辛悦的手圈住了自己，贴在她怀里：“我等你。”

……

辛悦的胸口空荡荡的，辛悦只能理解为时间问题。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这个时刻，她最需要关怀和温暖的脆弱时刻，一个繁华不失平静的避风港，如何不让她心生向往。她无力拒绝与其说是高玟的爱，不如说，是自己的脆弱。

美丽的高玟，温柔的高玟，穿越了千山万水只为回来予她安慰。这个世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眼下的辛悦，只能看见这些，为这些幸福，理应支付相应的报酬。

纵然二人的关系还未正式开始，高玟已经进入状态了。她亲自送辛悦来到医院，正松了安全带，辛悦说：“你不上去了……早点回去休息……”

“我在这儿等你。我刚才在医院旁边开了房间……你……一会儿可以去休息。”高玟没有那层意思，只是说到这里，声音不知为何小了。

辛悦挠着鼻头，“你先去休息吧，我完了就去……这里，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高玟仿佛有些失落，辛悦说：“你什么时候……回梅林肯？”

高玟说：“就这两天。”

辛悦说：“你先回去，我处理好了，过来找你。”

高玟说：“你来前要给我电话，我……找人去接你。”

辛悦为高玟扣好安全带，说：“我会每天给你电话的。”

暖风带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曲子，吹进两人中间，它唱着：“Nonjeneregretterien……”

扣完安全带，两人都觉得似乎还欠一些什么，事到眼前本不容辛悦退缩，辛悦的目光移到高玟嘴唇上，却说：“我得上去了……”

高玟很理解，这个时候辛悦的心情，开了门锁，又叫住了正下车的人，扯住了她的衣领，低声说：“你知道吧……我总是在你这边……”

……

什么感觉也没有。辛悦一路专注听着鞋跟踩在地上的声音，在深夜的走廊里，在辛悦的心里和脑里。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愧疚，弥补，什么都没有。整个人像是放在水龙头的急流下被冲刷的杯子，是满的，也是空的。

辛尚的手机没电了，电话是用魏嘉宝手机打给辛悦的，魏嘉宝醒来，情绪很激动，呼着喊着她的名字。

等到辛悦到来时，一切安静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辛尚说：“打了镇定。”

辛悦坐在床边，伸手去摸魏嘉宝苍白的额头，魏萍骂她：“手脏，别动她！”

魏萍恨她在辛海宏面前装好人，为盛月娥报仇，或者还有点儿搞“复辟”的意思。辛悦大约理解是那么一回事，半生人并没见过什么，就怕失去；自己在意，就觉得别人也一样。

事实魏萍原本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良心，一些儿欠愧，因为辛悦对这个家的照拂。这一回，被通通推翻了。

“萍，你去睡一会儿。”辛海宏被两个女儿一前一后的事闹得灰心丧气，一夜上了年纪，一时记起朋友圈读过的“佛说”，深感顿悟“无常”，对什么都失了火气，发起呆来，脑里都是“悲”啊“悟”啊“孽”啊“缘”啊。

魏萍从床底掏出一盆衣服，摔手走了。辛悦悄悄坐着，魏嘉宝夹着血氧夹的手，从被子露出来，部分指甲被摘除了，辛悦能体会到那种疼痛，她没想到会有第二次。这一双手，曾握着笔，画出多姿多彩的世界，现在都握满罪恶。

想必恨自己，一定恨之入骨。床边的药桌上放着水果刀，辛悦想，即使魏嘉宝用这刀刺她，她也不会阻止。辛悦盼望，由衷地盼望，这刀能被魏嘉宝握在手上，送进她身体。

时间悄然随钟表转去，辛悦恍恍惚惚间又回到她天台的小房子，魏嘉宝躺在她腿上和她说着无忧无虑的玩笑话。

一夜不知如何经过，带着血色的初阳照进窗户，辛悦一个激灵睁开眼，正对上魏嘉宝无神的双眼。

辛悦压低了身子，支肘在枕上，轻轻摸着魏嘉宝的脸，“宝儿……”

魏嘉宝愣了一会，毫无征兆，毫无表情，泪珠子无声无息从眼里向下滑，她唤：“辛悦……”

辛悦眨着眼，喉头堵得发不出声来，“我在，在……”

“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