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3)
吴修治提出了一个让关原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关原当然有他自己的看法,这已经是屡见不鲜的问题了,每当到了干部任命或者干部任前公示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匿名信、举报信出现在各级领导尤其是纪委、组织部的案头,这也是我们中国社会政治的一大特色。后来他们也就不把这种事情太当回事了,一般的匿名举报信只要内容不涉及到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举报的事实又不是非常确凿,采取的态度是一概不予置理。对这封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纯属胡扯,有意诽谤诬蔑,最简单的事实就是,彭远大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之类的传奇人物,绝对不会掐指一算就知道他出差之后范局长会突然死亡,以便他上演一出政治秀。如果他真的能掐算出范局长马上就要死了,按照常理他应该是根本就不会出那趟差。所以,对这封信,按照他们常规的做法应该是不予置理。可是他的看法此时此刻却不能轻易地说,因为他弄不清楚吴修治的态度是什么。
吴修治当然知道关原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是过来人,内中的苦衷心知肚明:领导没有表态,下级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吴修治也不为难他,但是也不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用商量的口气说:“老关啊,这件事情我觉得不能掉以轻心,该查的就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对组织、个人还有人民群众都有一个交待。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我们不面对也不行了。”
关原连连点头:“好,是应该查一下。”
吴修治说:“如果你能抽出时间来,我的意见是由你牵头,纪委、监察局、你们组织部联合组成一个调查组,抓紧时间在我们召开全委会议之前有一个能够说得清楚讲得明白的结果,不然全委会上有委员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没办法交待。”
关原心里暗暗吃惊,以他对吴修治的了解,吴修治多年来已经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层次,虽然现在吴修治的话说得很平和,他对这件事情格外重视是确定无疑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查清了是谁干的,这个人肯定得倒大霉。如果查出来彭远大真的是那种利用破案作秀谋取政治资本的人,那他这个人的政治前途也就玩儿完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蒋卫生,如果是蒋卫生干的,那么事情就很麻烦,说不定会牵扯到自己身上,终究他在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的关键时刻,收了蒋卫生的珍贵邮票。如果查到蒋卫生身上,他会不会抬出自己做护身符那是无法预料的,如果他抬出自己,即便不能算收受贿赂,那他的政声也就彻底臭了,仕途的跋涉也就算走到终点站了。想到这里,关原由不得便心情紧张起来,神情也僵僵的。
吴修治关心地询问他:“老关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关原连忙收摄心神说:“没什么,我在想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让老刘牵头主持更好一些。”他说的老刘是分管政法工作目前又暂时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市委副书记刘洪波。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怕刚刚开始办理此事吴修治又把刘洪波安插进来,那样他就会碍手碍脚,万一事情朝他身上绕,他想摆脱都不容易。如果现在就把此事提出来,吴修治同意了他也好有个思想准备,如果吴修治不同意,也就不存在刘洪波插足的可能,处理这件事情就更加方便、主动一些。
吴修治说:“老刘他老婆那摊麻烦弄得他够受了,在那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我们尽量不要给他压担子了。干部考核还是以你们组织部门为主,说到底这件事情还是从干部考核引发的。”
关原放心了,他也明白了一点,找他之前,让谁主持调查这件事情吴修治心里已经有了盘算,他估计吴修治是担心刘洪波主管公安局,在这件事情上有所牵连,所以才找借口不让他参与。想到这里,他便点头应承:“那好,我马上组织力量对这件事情展开调查。”
吴修治说:“必要的时候动用一些技术手段,从网络上查起,工作要细致、深入,我想拿这件事情做一个突破点,不管这件事情的调查结果如何,都是一次对干部进行思想品德和政治伦理教育的好机会。”
关原连连答应着,想到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可能出现的结果,他感到了惊悚。吴修治就是这种人,不动则已,动则必然让人大吃一惊。吴修治坚持一个原则:作为书记,从来不直接干预经济建设方面的具体问题,更不和任何商界人物交往。一般情况下,银州市经济社会发展的大盘子都是在常委会上集体讨论以后由政府组织实施的,吴修治从来没有以市委书记的身份下过任何一个指示。现如今几乎所有领导干部都把经济发展GDP当作第一政绩来拼命去管,把招商引资请来的投资者当作爷爷拼命巴结。一些市委书记你问他《党章》第一条是什么他不见得知道,你问他本市正在盖几座大厦,修几条马路,他保证可以如数家珍地给你一一列举出来。吴修治这样当书记,有的人说他高明,牢牢占据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战略制高点,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也有人认为他这是不合时宜,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党的中心工作上。还有人分析,吴修治根本不懂经济工作,所以他不敢抓这方面的事情,一说话就露怯。不管怎么说,他是市委书记,坚持自己的领导风格别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如果某件事情他一旦亲自过问了,其结果就必然是轰动全市的大动静。
前年银州市承建商业中心的房地产开发商拖欠民工工资,马上要过年了,民工急着回家,找这家房地产开发商追讨工资,追得紧了点,开发商居然找来一帮打手,把领头讨薪的几个民工打伤住院了。这件事情银州市新闻媒体报道之后,夏伯虎气坏了,他不是气开发商拖欠民工工资,而是气新闻媒体不该报道这件事情,怕得罪了投资商吓跑了开发商,影响银州市的经济建设,说新闻媒体给政府工作添乱,找到宣传部长李玉玲大发了一通脾气。李玉玲看到市长大人发火了,赶紧通知各媒体不能再对这件事情进行后续报道。
这件事情吴修治知道了,他一改过去不直接干预政府具体事务的做法,没和夏伯虎打招呼,直接召集宣传部、劳动局、民政局、公安局、检察院等有关部门开会,责令立即组织联合工作组进驻这家企业,同时通知银州市所有媒体对此事进行全程跟踪采访报道。联合工作组一出手就查封了这家企业的账号,然后拘捕了这家企业雇用的打手,接着便以涉嫌雇凶伤人的罪名拘捕了这家开发商的老板。事情简单得出乎意料,第二天农民工就拿到了辛苦一年的血汗钱,受伤住院的民工不但拿到了医疗费,还收到了精神补偿金两万块。经过司法部门鉴定那几位被打伤的民工中两人属于重伤,那么,打人的和指使打人的都要被追究刑事责任,这时候夏伯虎着急了,找吴修治说情,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把开发商判了,正在盖的商业大楼、商业广场怎么办?吴修治说我们能因为盖几座楼就置法律和社会正义于不顾吗?能够为了盖几座大楼就把人民群众的基本权利当烂抹布吗?两句话问得夏伯虎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最终这个开发商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监外执行一年。那些打手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刑罚。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吴修治又通过市建委下达了终止开发合同通知书,理由很简单,他们违反了国家劳动保护法,已经被列入银州市建设市场黑名单,不但这个项目终止合同,今后银州市任何一个开发项目他们都失去了竞标资格。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由于正在服刑,所以也没有资格从事重大的社会经济建设项目。这个通知差点把夏伯虎给逼哭了,他找到吴修治苦苦哀求吴修治高抬贵手,不是放那个开发商一马,而是放他夏伯虎一马。吴修治让夏市长给逗笑了,打趣着说:“老夏啊,如果不是我深知你的为人,我真会怀疑你跟开发商有什么经济利益或者亲戚关系呢。你放心,我捅的娄子我来补,保证不让银州人民吃亏好不好?这件事情如果我办得你夏市长不满意,银州市人民不满意,我就引咎辞职。”话说到这个份上,夏伯虎只好心神不定胆战心惊地等着看他下半阙戏怎么演。也难怪夏伯虎着急,银州市不是沿海发达城市,搞个项目招个商不那么容易,据说这个开发商是国内有名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广州、北京、上海几个挺有名气的建设项目都是他们搞的。当初能够招来这个开发商,着实让夏伯虎兴奋了一阵子,现在让吴修治一巴掌给拍死了,半截子工程扔在那里,作为市长他难免着急上火。那段时间夏伯虎真像热锅上的蚂蚁,里出外进就是找不到活路。
吴修治跑了一趟北京,又跑了一趟上海,到处宣传银州市的重点工程商业中心,不知道他怎么忽悠的,居然招来一帮开发商竞标接手这个工程,最终这个工程转手给了中国第八建设总公司,不但工程进度没有受到影响,工程预算还比原来压缩了百分之十。夏伯虎高兴了,向吴修治讨教有什么高招,吴修治说:“老夏啊,我们过去对经济总体格局的把握不够准确。现在是市场经济,谁有市场谁就占据了主动,我们银州市是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大市场,种下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我们这个项目本身就是赚钱的好买卖,哪有商人不想赚钱的?”这件事情直接的成果就是,当国内很多城市的执政者被越来越多因商家欠薪、农民工讨薪而爆发的矛盾冲突所苦恼、困扰的时候,银州市却再没有发生一起老板拖欠工人工资的事情。
吴修治用这件事情教育夏伯虎和夏伯虎之类的人们: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出手就要有大动静,能够敏锐地分析判断出当前的关键矛盾,并且能够从总体上把握环境和局势,这才是一个高级干部应该具备的素质,只有这样才能树立起真正的权威。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动静皆宜,这才是帅才,这也才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真谛。像夏伯虎那种整天在各个工地之间奔波,整天在电视镜头前面喋喋不休,整天把抓项目、搞建设挂在嘴上有如和尚念经的书记、市长,本质上和生产队长没有什么区别。
吴修治已经许久没有直接就具体问题像今天这样部署安排工作了,这就让关原有了惊心动魄的紧张感,因为他不知道吴修治通过这件事情要把动静闹多大,会不会波及到自己的身上。关原有个毛病,一着急、紧张就伸出舌头舔嘴唇,用人类的特征比拟,有点像街头女郎打猎的时候调情,用其他动物的特征比拟,有点像猫狗刚刚吃过午餐。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之后,能够让关原着急、紧张的机会太少了,所以这个毛病也就不那么显眼了。今天,这会儿,他这个毛病又犯了。吴修治对他这个小毛病当然非常了解,知人善用,不仅仅是了解一个人的能力水平,还包括他的一些习性和特点,吴修治就是一个知人善任的领导,而且是一个非常讨厌关原这种习惯的领导,动不动把长满舌苔的舌头伸出来让人参观,显然不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好习惯。
吴修治看到他开始舔嘴唇,心里不由格登一下,因为在他看来,这个调查工作应该不会导致关原舔嘴唇,除非他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勾扯。吴修治尽量排除自己脑海中出现的疑问,根据他对关原的了解,在这个问题上他应该能够把持得住,如果他真的把握不住出现了党纪国法不能容忍的问题,那也只好依法按纪查办,吴修治可绝对不是替干部贪赃枉法腐败堕落买单的傻瓜。心里有了疑惑,吴修治就越发不愿意看他这种表情,说:“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句话跟满清官员送客时说的“端茶”是一个意思,潜台词就是送客、请你走人。关原却还不想走,他还想再深度了解一下吴修治的意图,准确掌握领导的意图然后准确地按照领导的意图办差,这是聪明下司应该具备的基本功能。中国几千年官场文化的精华就是八个字: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关原总体上来说还是一个聪明的下司,不然他也干不到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这个职级上来。可是他现在又确实揣摩不透“上意”,大费踌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口询问,一时颇感为难。转念一想,这件事情刚刚开始办,有问题随时请示就完了,在办理中加深理解,这也是下司应付上司的一种方法。
再拖着不走就有些尴尬了,关原于是说:“那好,我马上组织落实,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向您汇报。”说着抬起屁股撤退,刚刚拉开吴修治办公室的门,从门口捅进来一根棍子,角度力度都恰到好处地点击到关原的命根子上,关原又惊又吓又痛,立刻变成了“武当”(捂裆)弟子,躬着身子捂着裤裆惊问:“谁啊?干什么?”
门口露出了跟党走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老脸,看到自己的棍子伤了人,满脸的皱纹都挑成了惊叹号。原来他刚才进门前懒了一懒,直接用棍子推门,关原正好开门,结果人还没进来棍子却先进来捅到了关原的要害部位。关原见是他,捂着裤裆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个老爷子七老八十了怎么还是这么莽撞?我是男的,要是女的你捅到这个部位算怎么回事?”跟党走辩解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我最理解,如果办公室有女的绝对不会关着门。”看到关原的表情确实挺疼,也觉得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连忙凑过去蹲下身伸手查看人家的伤情:“怎么样?没事吧?”
关原哪能让他参观那个部位,忍痛起身用胳膊肘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没事了,不疼了。”
吴修治也是哭笑不得,责备伴着调侃端给了跟党走:“你这个老爷子也真是的,又不是丐帮的非得整天拎根打狗棍怀旧,又不是盲人,开门不用手用棍子捅,看看,差点把我们的组织部长作废了。”
关原说:“没事,没事,你们谈,我先走了。”
跟党走却一把拽住他说:“正好关部长也在,我正要找你呢。”
关原无奈,只好跟着他又退了回来。吴修治说:“老领导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派车去接你啊。”
跟党走说:“我又不是领导,事先打招呼让你们安排吃住接待啊?有腿有脚说来就来,多方便。不过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大门不错,可以随便进,这才是人民政府。”
吴修治打趣:“我们就是怕你老爷子再跟我们的武警打起来,这才专门把武警撤了。”
关原急着去办事,没心情听吴修治和跟党走闲扯,便问道:“老领导找我有什么事啊?”
跟党走说:“我今天找你们两位领导,有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牵扯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