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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侬(的)房间。黄克莹答道。
谭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寻开心。
黄克莹说,不回侬(的)房间,侬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间。
谭宗三在沉默了一个很短的片刻后,又说了一遍,不要寻开心。
没有人在跟侬寻开心。黄克莹回答。声音显得非常平静舒缓。
谭宗三立即放慢了车速,回过头来看看黄克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确证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便一下刹住了车。这时车已过了有蓝绿色琉璃瓦建起来的黄家花园。马路两旁再次出现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围绕着宅沟生长起来的竹园和豌豆田蚕豆田和葛笋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烟、甚至基本不吃烟的谭宗三,这时突然拿出一包白锡包,点着一支,神经质地连连呼了几口。尔后就拉开车门,走进雨里。这时,瓢泼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紧挨着的珠帘,暗地闪着光,在狂风中悠来悠去地飘忽。火车道口橘红色的标志灯和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大杨树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统统都浸没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来了的大雨之中。烟头即刻就被浇灭了。
不一会儿工夫,他听到黄克莹也下车走进了这雨里,并轻轻走到他身后,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从没经受过这么大雨的直接击打,他清楚地觉出,她浑身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怜悯般地去握住她环绕在他腰间的那双冰凉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厉害,两条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紧。他挣扎着转过身,希望用自己虽并不算宽厚、但毕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为她挡去一些雨和风。当他刚弯下一点腰来时,她却一下楼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狂热般地呢喃道,亲亲我。宗三,亲亲我……
谭宗三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负都压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滚烫的镖弹击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风裹挟起他两,旋转在一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殿堂里。有红色的耸起。有金色的铺排。有灼热的涌动。还有林立的圣幡和天地玄黄般的轰鸣。他喘息着。他寻找着。他听不到她的shen • yin。喘息。她同样也在寻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对不起她,自己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湿透了的烟头。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彻心彻肺的饮泣,一直到骤然间一切都消失。静止。凝固。排除。后来,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库门房子跟前,并跟她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妮妮独自一人早已睡着了。睡在一个小小的屏风的后头。睡在一大堆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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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轻轻拣起散落在妮妮“床”头的那些玩具,关掉小屏风里的那盏地灯,从五斗橱里取出替换的干衣服,又拿了瓶热水和一只脚盆,轻轻掩上门,把谭宗三带到二楼亭子间。说,侬先用热水揩揩。换换衣裳。我去烧点红糖姜汤,给侬祛祛寒。“侬啥辰光又租了这样一个亭子间?我怎么不知道?”谭宗三一面解钮扣,一面问,同时又不无有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布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间。“侬不晓得的事情还多着哩。都让侬晓得,那还了得?”黄克莹一面往脚盆里倒热水,一面笑嗔。十分明显,亭子间是专为他而准备的。因为窗台上摆放的是他喜欢的那种花卉。茶叶罐头里存放的是他喜欢吃的那种茶叶。窗前那张两头沉硬木写字台虽然不能跟谭家花园大房间里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确是谭宗三所喜欢的那种外表装饰比较繁复的正宗清末家具。最明显的是,台面上放了一只硕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种名贵的南方戗金瓷盆,也不是那种北方人喜欢玩的葫芦罐。只是极普通的一只大瓦盆。盆身上无非雕镌了几段竹节和“素月”二字,再没有别的装饰。但只要揭开盆盖,就会让你吃惊。这里头居然仿照人间大户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斗演房,自然也少不了“卧室”之类的地方。似小指甲盖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间“房间”里,都挂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联”。每一幅楹联都细刻在两个做成竹筒状的竖匾上。盆外还专门备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镜,让客人俯下身来仔细欣赏这些撰写得并不低俗的“楹联”。真可谓“地只数寸,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乐”也。比如挂在“卧室”里的那一联,居然袭用曾文正公的语意,写道:“体人心,隐图自强;留余力,争持大事”,真可以说直逼某些“借居”于此的蛐君子们的心曲,倒也有趣。贴切。这只盆,正是谭宗三前不久得知这位克莹小姐从小就喜欢逗弄饲养这种小虫,托人到四马路胡家宅一带兜得来送给她的。还着实花了不小一笔钞票。
食品柜里自然也少不了谭宗三喜欢吃的那种法国红葡萄酒。
……
……
黄克莹回自己房里擦洗。不大一会儿工夫,擦洗完毕,换了一身宽宽大大的藕色丝光府绸家常便服,端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走了进来。
“侬还没有洗?侬在这里发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声地惊叫。
谭宗三忙去解衣扣。
“侬真像小囡一样,一点都不会照料自己!”她夺过水盆,又去换了一盆热的来,然后又去自己房里等着。这次,有教训了,过不了两分钟便来敲门催问:“在洗吧?”
“嗯……”
“嗯什么?到底洗了没有?”
“……这衣裳……”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点白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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