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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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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

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

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脱这壳架。

他扭动。常常扭动。逃脱心底的空白。脱去了灰军服。把衬衣磨破。下半身反

复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

“人壳”和“人架”中扭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

只能听到自己下半身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皮肤在磨赠中发出

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黄地流动。每次

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

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水。有时

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窝扭得零乱不堪,床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

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

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白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身

去看跟落日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书堆和高架只剩一点模糊的阴影。屋子臃肿得喘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水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

条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水柱。文

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

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白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

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解开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身上的擦

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我

们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

找大来,喘着气,激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血,不过成分有点怪,

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

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

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枪的事。张满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

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父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

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在

老肖家全体成员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强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

天放说:“好吧……我自己做决定……”他扭头向地窖口走去。他没想到在这

最重要的坎节儿处,自己的亲兄弟也都厌弃了他。他走到答门口,回头来颤颤地说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天一继续拍着床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脱一般颓然倒下,

两边眼角溢淌某种无奈和怨懑的湿润。那是两颗黏稠的泪珠。似乎并不甘心,像两

个十分破旧的小镇,浓缩着许多不愿期望的朦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

大哥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来刺他的那句话。大哥从来不曾细心体察过他们这些做

弟弟妹妹的心。他只知道他自己所要干的。他面前只有他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经。

他哪里知道他七弟这些年早已不恨他这位大哥了。不仅仅是恨不起来,也的确不愿

再恨。镇公所的喧闹。会计室的拥挤。女文书的腋臭。小火轮码头的潮湿。木桩上

剥落斑驳的青苔或霉迹。渔监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后成堆的空酒瓶。晒不干的渔网咸

腥。泥炭和沼泽。他的确认可了这一切。玉娟去了迺发五家后,他就娶了一个叫三

根的女人。三根带来四个女儿,长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头发剪得很短,跟秃尾巴

母鸡一样。她们都把小褂子贴肉绷得实紧。很小很小那一点妈妈纠儿,透过布褂,

招人现眼地凸出。她们常常一起斜过眼来打量这位后父。当他在屋里,顶上门,把

那个甚至比他还要高大粗壮的三根挤到床边上,扯开她裤腰带,三根软弱慌乱地抓

住那紧着往下脱落的裤子,往床里角翻滚躲闪时,他知道她们四个总在门口守定。

第二天早起,她们准定会用变得更加粗大的骨骼,摆出越发冷漠的架势。他认定她

们四个总有一天都会同时长出喉结来的,并把他堵到一个大缸里头,轻而易举地把

他骟了。他喜欢三根上半身的瘦弱和下半身的肥硕。他几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根做

那事。他喜欢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浅薄。她不像玉娟,只是颤颤地细吟,像怕

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脚乱,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

前任镇长,因此她还随嫁来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还缺什么?不缺了!他甚至

希望阿伦古湖干涸。忙乱地搬迁。白家兄弟留下那一条肿块似的铁路路基,空对蓝

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伤痕,划破那永无了期的单调木僵。他喜欢那引水的计

划。别去管它会不会从大裂谷里漏走。引出来,引它出来。它们在那眼睛似的湖幽

里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们出来吧。即便会漏掉,即便要引发大地震,即便天

崩地陷、日月改颜,也引它们出来吧……它们早该出来走它娘的一走了!该动一动

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带上一皮囊水和一袋干馍,穿一件黑条

绒的短大衣,肥厚地敞开衣襟。趿沓着从小就在马背上别弯了的那条腿。皮靴靴筒

揉得很皱。由于受力不匀,靴子的后跟磨歪了半个,走路便像瘦鸡一样摇晃。他甚

至把那条木腿也装进了皮靴里。他不想让人看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瘸

腿肖天放”。他没让车直接驰到零七连,而是停在dú • lì团团部的大合作社门口。那

里经常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从汪得儿大山里来的牧民车辆和马匹,他就装作是他们中

的一分子。把皮帽压得低低的。斜躺在车上,装作喝醉了酒。后来啃一口干馍,喝

一口凉水。到天快傍黑时分,林带左近的大路上再没人闲逛,灰蓝色的暮霭从远远

的山脚前铺天盖地般驱赶了白昼的喧闹后,他悄悄赶着车向零七连靠近。

他看见大来在书堆中穿行。他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告诉儿子,这一两天,奇迹

似的,他过去在老满堡联队里共事的老兵,都来找他了,差不多集结了有几百人,

据说,这些年幸存下来的力巴团人,都来了。“别看他们五六十岁了。但一个个都

是晒干的尖辣子,已经辣到心眼里了。他们都指望我别向河对岸的人投降。他们发

誓愿意帮着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里镇。我也去找过你们的团长。我还见了你们团长

的那个老婆。我当然没跟他们谈枪的事。只问阿伦古湖的事。那对夫妇太好了。你

们团长穿着皮茄克,黑的皮茄克,太神气了。他俩拿最好的茶叶招待我,端出一碟

五仁云片糕。我不知道要剥出片儿来一片片嚼,拿起一块就啃。闹了笑话。反叫团

长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剥。团长知道这样的传说,湖水走不出大裂谷去……

但是他们还是决心要试一试。他称我‘老兄’,你听听,他要我帮助他。他很尊敬

迺政委。他说迺发五是个少有的实干家。引得出水引不出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

的是必须有人在阿达克库都克做出点什么,在做什么。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里

镇。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对岸那帮子浑球。阻止张满全那只小叫驴……你没听你

爹说?你胸口疼?”天放发现儿子一直没做声,眼睛只望着窗外,一只手捂住胸口,

脸色渐渐跟蛾子翅膀上的白粉一样惨淡。便问:“不……我听着……”

“你最近去过大裂谷吗!”

“很久没去了。”

“你还听到过那些奇怪的声音吗?”

“很久没听到了。”

“水有可能通过大裂谷了?”

“不知道……”

“儿子,兴许我们是应该帮助迺发五宋振和他们把这件事于成。”

“阿伦古湖的水都流走了,娘住哪儿呢?”

“儿子,你真相信,娘还在湖里待着?”

“爹,湖上起风了。云头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后。我们都见过那风。闻过那风。

只能往前走……”

“你说的啥话嘛?”

“湖上起风了……”

“你到底想说啥?”

“风……”

“你听我说,张满全这几天在河对岸活动得特别厉害。水杞柳林里的沙滩地都

让他们蹚出许多条小路。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害怕这大库里的武器会偷偷转到我

手里。他们打了你七叔,怕我带人去报复。他们怕我得到了枪,他们就占不了湖口

工地。他们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连,抢你的武器库。他们要控制这批东西……”

“我伤害谁了?妨碍过谁了?”

“不是说你干了啥,是说他们压根儿心里就不踏实。大库里的武器决不能让他

们得了去。他们没武器还把你七叔打成那样,要有了武器,河这边的几千口子人和

工地上dú • lì团的那几个营就难说了……我现在手里有几百个老弟兄。我让他们来先

把大库占了。我替你把这批武器保管起来。留住这批qiāng • zhīdàn • yào。等河那边的人再不

来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说话算话了,所有的人都懂这一条:不听话还是不行的,

我把它们如数交还。一枝枪一粒子弹都不会少你的。”

“这不行。”

“现在只能这么办了。张满全肯定会带人来冲武器库。你对付不了他。让我来。

我先把武器运走……”

“我去找张满全。我去劝他。我做过他的连长。”

“他现在手下有好几千人。他不会听你的。”

‘你带人来,也是抢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会为难你。等我决定要行动的前一天,我会派人来给你打招呼。你躲出

去。你别在现场。你不在场,出什么事,你也不负责任。爹只求你一条,你事先要

向大库警卫排的人下个死命令。不许开枪。爹只要你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干吗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没时间再说什么‘为什么’了……”

“爹,还有今后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帮宋团长和迺政委。不能让张满全这小子得逞。你听我的,

没错。我来办这件事。你别管了。”

“爹……”

“爹从来没求过你。爹只求你这一回,别让警卫排的人开枪。你要爹冲你下跪

吗?你不用替你娘着急,她在阿伦古湖里待得也太久了。湖水引得出来,就让她跟

着湖水往外走一走。她会愿意的。替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办件大事。老肖家还有指望。

你听清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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