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2)
当昆曲从生命中穿行而过
前尘往事
生命里总有那样一些冥冥中的缘定,不期然间蓦地相逢,无语微笑,绽放出宿命里早已刻画好的那一帧容颜……昆曲之于我,就是如此。
父亲爱戏,于是我从小就被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熏陶着,带着老式楼房木板地上斑驳的红油漆的记忆,还有午后的光懒洋洋泼洒在窗台上的温暖,一个小女孩儿眯着眼睛,在一板三眼的击打声中看逆光里浮动的尘埃……
"哒!上板。哒!头眼,中眼,末眼……哒!头眼,中眼,末眼……"至今,每每在枯燥乏味的会上,实在无处消遣时,微微仰了头,半合上眼,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心中一段水磨腔汩汩流出,还会一步跨进三十年前,如同叩响一点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欢喜。
在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戏曲的造型是那样强烈地对立着,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差:一端是革命现代样板戏,男人如郭建光的十八棵青松、杨子荣威虎山上潇洒英雄、洪常青的烈火中永生,女人如李铁梅的提篮小卖、江水英的龙江精神、阿庆嫂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而另一端,在爸爸的老唱片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男人可以为将、可以为相、可以为儒雅巾生,可以扎大靠、可以戴髯口、可以舞翎子、也可以翩翩一扇开合在手,那里的女人裙纱明艳,珠翠满头,玉指纤纤,水袖盈盈,为她们的男人追魂寻魄生死缠绵……
这在一个十来岁小女孩儿的经验系统中是多么诧异的事……这都是"戏曲"吗?
回想起来,其实爸爸的唱片里京剧占了bā • jiǔ成,他爱的戏多是冷涩的,老生戏爱听言派余派,青衣戏爱听程派,昆曲的只俞振飞、言慧珠、白云生、韩世昌、侯永奎有限的几位,但是我偏偏就被昆曲击中了。
今天想来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革命样板戏一概是京剧声腔,才子佳人原封不动地栖息在悠远岑寂的昆曲里,像一个被尘封住的寥落而圆润的梦想。
最早听的自然是《牡丹亭》。《牡丹亭》里最早入心的就是《游园》,那样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今天听来都熟悉得疏淡了,但是在一个大家都唱着"不低头,不落泪,咬碎仇恨强咽下,仇恨入心要发芽"的年代,是何等动魄惊心啊……我常常哼一段李铁梅,哼一段杜丽娘,然后就神思恍惚了。
听戏的孩子,从小是有秘密的。拍着曲子长大,就不知不觉在板眼节拍中调试出心里独属于自己的另外一种节奏,不急不慌,任世相纵横,自有一段不动声色的理由。
汪老师
刚认识汪老师的时候,我叫他汪叔叔,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梳一对刷子辫儿,坐在台下如醉如痴仰望着昆剧巾生魁首汪世瑜。
听了好些年唱片,真正看戏是从八十年代。而且我从一开始看昆曲口味就很"刁":爱听传统折子,偏爱南方剧团的戏码,因为嘴上归韵讲究,配了婉转有力的水磨腔,直磨得心里温温润润滴下水来。那时候除了守在北京看北方昆剧院的戏,就一心盼着上昆、浙昆、苏昆这几大剧团进京,他们的笛子一起,就是我的节日到了,攒下来的奖学金全数扔在护国寺的人民剧场和前门的广和剧场里,有多少场就追多少场。
汪老师的《拾画叫画》,看了总不下十六七遍吧。一句"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柳梦梅翩然登场,拾得太湖石下杜丽娘一幅写真,叫得声声啼血,唤醒三生石上一段情缘。这出戏蓦一入眼就看呆了我,那份衷怀投入的痴狂让我一下子就相信了汤显祖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看他的潘必正"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循着多少流水一段琴音声声追问"谁家月夜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看他的李益与小玉伤别在灞陵桥畔,"行不得,话提壶,把骄骢系软相思树"……
看他的陈季常长跪池边,央求着"蛙兄"住口,免得河东狮吼的娘子以为他挨了罚还要向人诉说……
看他的唐明皇对一番美景"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与贵妃"携手向花间",酒酣情炽时渔阳鼓起,惊破霓裳羽衣曲……
汪老师在台上,穿行在这些华彩的衣裳与华彩的奇情之间,演绎出一段一段人间天上。下得台来,他会在我家吃饺子,叫我"小于丹"。
过了十几年,我在大学里教传媒专业,时常去浙江电视台讲课,一墙之隔就是浙江昆剧团,走出排练场看汪老师,汪老师说:"小于丹,你就坐在这里看我们排戏好了,你想听哪一段,格末就给你唱哪一段!"我就闲闲地捧一盏龙井,一坐就是大半天。
又过了十几年,2007年5月的北京皇家粮仓,厅堂版《牡丹亭》上演,六百年古仓,红氍毹上,水袖几乎可以甩到我的鼻尖前,我握一杯红酒,浸润在这一出我熟悉到呼吸里的大戏……"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曲终,总导演汪老师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能在中央电视台讲讲昆曲?"
汪老师的话对我太重了,落在心里就会发芽抽条,摇摇曳曳的,不办到,总觉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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