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3)
赵子明说,怎么办,老陈,是不是撤出战斗?
陈秋石说,鬼子不是到临城来扫荡的,他就是吸引我们增援,引蛇出洞。我们被他搞了个调虎离山,被他搞了个围点打援,我们……陈秋石说着,拿着望远镜的手剧烈地抖动,嘴唇也开始发青了。
赵子明说,老陈,你冷静一点,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完了,我们上当了,我们插翅难逃,我们偷鸡不着蚀把米……万一我上了军事法庭,我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三个月了……
陈秋石已经乱了方寸,两手发抖,两眼发直,嘴巴又出现了歪斜,赵子明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当机立断,赵子明厉声喝道,冯参谋,传我命令,部队撤出战斗,交替掩护,向北运动。
冯知良应声而到,站到了赵子明的面前。
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你上马吧,带骑兵排先撤,我来殿后!
突然,陈秋石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
赵子明惊恐地看着陈秋石,慌不择词地说,老陈,你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陈秋石说,你tā • mā • de才犯病了!老子清醒得很!冯参谋,传我命令,机炮连迅速抢占桩子山,控制漳河大桥。一营一连,在嵩山高地布雷,纵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连一排就地固守。其余部队,撤至峰洞,构筑阵地,准备迎敌。
赵子明意外地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秋石的手不抖了,嘴巴不歪了,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
陈秋石说,老赵,看来你多年不打仗了,你不懂,这叫以空间换时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还在后头呢。
按照陈秋石的计划,在战斗第二阶段,待敌人进至西无名高地之后,以轻兵突击,然而二营的部队受到高地侧翼日军火力的猛烈压制居高不下,而这边的日军已经巧妙地运动至嵩山高地东侧,如果不能迅速突击西侧,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陈秋石的战斗目标就很难实现。
陈秋石调来了骑兵排。骑兵排过去的任务主要是警卫和送信,在华北平原上实施冲锋作战缺乏经验,第一轮冲锋遭到敌人步兵的射杀,很快就被堵回来了。再往后,骑兵在马背上拼命抽打,马就是不动。
陈秋石在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急得跳脚,忽然一下扔掉了望远镜,朝赵子明吼了一声,调机关枪,给我压制!
赵子明还没有回过神来,陈秋石已经冲出指挥所,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人刚跳上,老山羊一声长鸣,红鬃骤然竖起,犹如一道彩虹,横空出世,疾如流星,箭镞一般向嵩山高地西侧冲去。那边的骑兵排远远看见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冲了过来,精神为之一振,那些踌躇不前的战马有了榜样,也都扬开四蹄,跟在老山羊的后面,暴风骤雨一般冲向西侧无名高地。
赵子明在指挥所里组织三挺机关枪压制敌人火力,眼看老山羊一马当先,而马背上的陈秋石,高举战刀,在阳光下挥舞出一道又一道闪电,旋风般地冲向西侧无名高地。高地上的敌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舞蹈般的攻势惊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等他们清醒过来,脑袋已经搬家了。
这次战斗,是陈秋石身先士卒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老山羊参加八路军之后初露锋芒的一次。
战斗结束后,赵子明说,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壮烈的战斗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场景。
以后总结战例的时候,成旅长对赵子明说,你知道临城战斗你们是怎么取得胜利的吗?
赵子明说,老陈当机立断,指挥有方啊!
成旅长说,哈哈,你太高看陈秋石了。我告诉你,临城战斗的胜利,得益于一个傻子遇到了一个更傻的家伙,所以次傻的那个家伙胜利了。
赵子明说,临城战斗,毙伤敌人一百六十多,我方伤亡四十不到,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胜利,首长为什么还说我们傻?
成旅长说,傻就傻在嵩山高地上留下的那一个排,为什么不是一个连,为什么不是两个连?留下一个排的兵力就想造成主力固守的假象,这太冒险了,这就是犯傻。一个排的兵力和鬼子死缠烂打,鬼子居然没有识破,那就更傻。现在我算发现陈秋石用兵的弱点了,心软,舍不得部队,怕伤亡。
赵子明说,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陈秋石的病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成旅长说,我也搞不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他的病情至少在向好的方向转化。
五
嵩山高地战斗,使陈秋石再度成为百泉抗日根据地的风云人物。这次成旅长吸取了教训,没有让陈秋石大红大紫,只是让他回到二团,继续担任副团长兼参谋长,除了日常的训练和军务,还给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譬如负责教导团的战术授课,负责给参谋作标图示范,负责整理战术教材的修订等等。
陈秋石忙得不亦乐乎,只要不让他闲下来,他就很少犯病。后来总部来了个医疗队,里面有个洋大夫叫诺尔曼,成旅长让赵子明带着陈秋石去见诺尔曼,诺尔曼提了一些问题,陈秋石回答得还算明白。诺尔曼说,这个患者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一点抑郁症状,可能精神上受到过什么刺激,这种病人人都有,只不过轻重不同而已。尽量在敏感问题上分散注意力,避免情绪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不治自愈。
赵子明闻言大喜,向成旅长如此这般汇报了,成旅长说,那就让他继续搞战术研究,尽量让他多参与战斗指挥。
安排是这样安排了,但成旅长还是不放心,像陈秋石这样的同志,让他指挥打仗对于治疗他的病的确有益无害,但是也不能总让他指挥打仗啊。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大陆的兵力只减不增,八路军采取打持久战的方针,尽量避免与敌大规模决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成旅长也没有办法搞到很多的仗来让陈秋石指挥。
过了些日子,成旅长找二团政委赵子明商量说,老赵,我们也不能总是把陈秋石当驴使啊,得想点别的办法。
赵子明说,陈秋石兴趣单调,我拉他打篮球他不干,说不会打;打扑克他也不干,说那是dǔ • bó;下河摸鱼他不去,说上次就是在水里冻出了毛病;上山打猎也不干,说杀生;连酒也不喝,说是恶习。
成旅长说,这家伙,真是乏味得很,难怪袁春梅没有嫁给他。他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吗?
赵子明说,我们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地下组织搞了一个新潮剧社,其实就是外围组织,那时候参加排戏他很积极。
成旅长眼睛一亮说,啊,还有这回事?那好啊,让他到文工团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
赵子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来说,那恐怕不合适吧,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成旅长问,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赵子明说,老陈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团里女兵多,恐怕不合适。
成旅长火了,一拍桌子说,胡说!谁说陈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诺尔曼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抑郁症,同相思病是两回事,你们再也不能说是相思病了,再说相思病就是诋毁同志。赵子明你想个招,出个节目,让陈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赵子明尽管满腹狐疑,但旅长的命令他不能不执行。他往文工团跑了两次,心里就有数了。
中秋节改善伙食,吃饭的时候,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文工团排练《三打穆家寨》,缺一个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没有兴趣?
陈秋石嘴里一块骨头啃了一半,又拿了出来,举在手上问,青衣还是花旦?
赵子明一听这话有戏,忙说是改编的话剧,缺杨宗保。
陈秋石眼皮一跳说,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着落。文工团在百泉山的东北角,三三六旅二团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间隔着一个山根,也就七八里路。
因为赵子明提前打了招呼,文工团的演员们对陈秋石的到来,既没有崇拜明星的热情,也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来就是老熟人。陈秋石由赵子明引导着进了排练室,是一间学校的大房子。文工团长廖添丁见陈秋石和赵子明到了,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二话不说就下口令,集合!
十几个男女演员从不同的角落里聚拢到一起,乱糟糟地排成两队。剩下赵子明和陈秋石站在一边傻看。赵子明用胳膊肘拐了拐陈秋石说,集合了,我们也入列。边说,边推着陈秋石进入到队列里。
集合之后,廖添丁在队列前宣布角色分配,廖添丁叫到陈秋石名字的时候,陈秋石很响亮地答了一声到。
然后发脚本,解散,主要演员对词。
赵子明的任务是陪练并监护陈秋石,也被分了一个角色,在这场戏里男扮女装演穆桂英的丫鬟。
陈秋石拿到脚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练室外的老柏树下面研究,正读着,一个衬衣扎在裤腰里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我叫梁楚韵,戏里是穆桂英,以后主要是咱俩对戏了。
陈秋石赶紧站起来,有点拘谨地说,认识啊,我的老山羊还是你给取的名字呢。
梁楚韵说,还当真叫老山羊啊!没想到那是一匹神马。
陈秋石说,我在戏里是杨宗保,好久没有演戏了,请多包涵。
梁楚韵说,首长是赫赫有名的……刚说到这里,见赵子明在不远处向她摆手,便改口了,不叫首长,叫老陈,说,老陈,听说你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只是我们现在把它改成话剧了,和黄梅戏有些不太一样。因为部队北方人多,黄梅戏听不懂,所以还是改话剧,普及一点。
陈秋石松弛下来,就开始抬杠了,说,不对,黄梅戏是国粹,哪里的人都听得懂。
梁楚韵这才领教这个人认死理,只好说,因为演员多数都没有学过黄梅戏,所以,还是话剧好演一点。
陈秋石说,不对,话剧是外国的东西,要用北方话讲,更难学。
梁楚韵哭笑不得,只好说,是的是的,话剧很难学,但这是上级指定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
梁楚韵这么一说,陈秋石才不抬杠了。两个人开始对台词。赵子明老远观察陈秋石,还算正常,进入角色后,比较投入,操着一口曲里拐弯的淮上方言,朗诵话剧台词,抑扬顿挫,有些滑稽。梁楚韵倒是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话,悦耳动听,时不时地纠正陈秋石的发音,漂亮的小脸蛋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阳光下像珍珠一样闪动,楚楚动人。赵子明心里一动,觉得成旅长就是高明,没准成旅长安排的这场戏,戏外还有戏呢。
上午熟悉了脚本,下午就开始排练。排练不用化妆,陈秋石还是那身行头,上装脱了,衬衣扎进皮带里,年轻了不少。在台上拿着脚本跟梁楚韵比划,还有武打动作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满头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场。
第二场是杨宗保大战穆桂英。杨宗保在中军大帐中,调兵遣将。陈秋石依照台词,按部就班,然后就披挂上阵,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韵对打,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陈秋石突然走神了,打着打着不打了,神情恍惚,两眼迷茫,嘴里念念有词说,错了,完全错了,杨宗保简直是蠢材,这么明显的声东击西战术都不懂,还能当先锋?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啊!
梁楚韵听不懂陈秋石的方言,硬着头皮按照脚本往下走,一边念着台词,一边舞着木枪武打,没防备陈秋石在该闪身的时候没有闪开,脑袋上稀里糊涂地就挨了一家伙,当场就倒下了。
梁楚韵起先还当是陈秋石把戏演过头了,扔掉道具,弯腰去拉陈秋石,嘴里说,老陈,这场戏还不到倒下的时候,这才是第二次交锋。
老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子明情知大事不好,从后台飞奔过来,说,坏了,这狗日的犯病了,赶快送医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