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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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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钟敲响了。有力地敲了两下,那饱满的声音仍在像一池死水似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里振动,然后消失在龙骨下不断溅起的轻柔的水声之中,这水声一直执拗地伴着这个人情绪激昂的说话声。黑暗中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想必吓了一跳,他的话戛然而止。我又听见他的手伸去摸酒瓶,又听见轻轻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他仿佛平静了下来,声音更加坚定地又开始说道:

“从这一瞬间开始,以后的时间我没法向您叙述。今天回想起来,我当时一定在发烧,反正我非常激动亢奋,近乎疯狂——正如我刚才跟您描绘的那样,是个马来狂人。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到达城里的时间是星期二夜间,而到星期六——我在城里才听说——她丈夫就要乘‘伊比利亚半岛及东方航运公司’的轮船从横滨来,所以说只剩下三天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时间来下决心,找人帮忙了。请您理解这一点: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帮助她,可我连跟她说句话都不可能。我急于想要为我可笑而又疯狂的举止向她赔不是,恰好就是这种迫切愿望,驱使我继续向前。我知道每秒钟都非常宝贵,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可是我连接近她,哪怕只在她耳边说句话,给她做个手势的可能也没有,因为恰好是我穷迫不舍的激烈蠢笨的神态把她吓了一跳。就仿佛……啊,您等等,……就仿佛一个人追在别人身后,想警告那人有凶手想杀害他,可是被追的人反而把警告的人当成了凶手,继续向前跑,直到毁灭为止……她只把我看作一个马来狂人,紧紧地追着她,想使她受到屈辱,而我呢……可怕的矛盾恰好就在这里——我根本不再想那桩事了……我已经心力交瘁,我只想帮助她,只想为她效劳……为了帮助她,我简直可以去shā • rén,去犯罪……可是她,她对此一无所知。我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就马上跑到她家里去,听差站在门口,就是脸上给我揍了一拳的那个听差,他远远地看见了我——他大概是在那儿等我——马上一闪身溜进门去。说不定他只是进去悄悄地为我通报……说不定……啊,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真折磨得我好苦啊……说不定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来接待我……可是我一看见那个听差,就想起了我的耻辱,于是我不敢再去访问这个女人……我的双膝不住地哆嗦。走到门坎前我又扭转身走了汗去……我走开了,而她也许正在同样痛苦的煎熬之中一个劲地等着我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什么事情好做,这个城市在我的脚下像人焰燃烧似的发烫……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上叫了一辆汽车,去见副总督,就是当年我在我们镇上抢救过的那一位,我让仆人给我通报求见……我的外表想必已经带上一点使人感到惊愕的东西,因为他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里露出一些惊讶,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也含有若干不安,……说不定他已经看出我是个马来狂人。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请求调到城里来工作,我在原来的岗位上已经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换换地方……他瞅着我……我没法向您形容,他瞅我时的那副神气……就像大夫在打量一个病人……‘神经崩溃,亲爱的大夫,’他于是说道,‘这种情况我非常了解。好吧,这事可以安排;不过请您稍为等一等……咱们就说稍等四个星期吧。……我先得找个人来接替您的工作。’——‘我等不及了,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回答道。他又用那种奇特的眼光注视了我一下。‘非这么办不可啊,大夫,’他神情严肃地说道,‘那个镇上总不能没有大夫啊。不过我答应您,我今天就开始办理这件事情。’我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我是一个被人出钱买来的人,是个奴隶。我全身细胞

都奋起反抗,可是这位圆滑老练的副总督抢在我的前头说,‘您已经长久不和人们交往,大夫,长此以往是要得病的。我们大家都不胜惊讶,您从不进城,从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社交活动,更多的兴奋刺激。您至少今天晚上得来,我们今天在政府大楼里举行招待会。您将看到全区的头面人物,有些人早就想认识您了,他们常常问起您,希望您到城里来。’

“最后一句话使我精神为之一振。问起过我?莫非是她问起过我?我突然之间变了个人:我立即极有礼貌地感谢他的邀请,保证一定准时前来。我也的确到得非常准时,实在太准时了。我先得跟您说,我心急如火,头一个来到政府大楼宽敞的大厅里。四周全是默不作声的黄皮肤的仆人,他们光着脚一颠一颠地跑来跑去,并且——我心烦意乱地感觉到——在背后偷愉地笑话我。在他们悄无声息地进行准备的时候,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我是惟一的欧洲人,孤零零地就我一人,连我背心口袋里装的怀表发出的滴答声都听到了,接着,终于来了几个政府官员,携带着他们的家眷,最后总督也来了,他跟我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我认为,我对答得热忱而又巧妙,直到……直到后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神秘的烦躁,一点灵性也没有了,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尽管我是背冲着大厅的门,但我一下子感觉到她进入了大厅,她一定在大厅里了。我没法向您说清楚,为什么这种突然产生的确信这样使我惶惑迷惘,我还在和总督交谈,他的声音还在我耳边震响的时候,我已经感到她就站在我背后什么地方。幸亏总督一会儿就结束了和我的谈话,我相信,要不然我会猛地扭转身去的,我神经的这种神秘的抽动是如此强烈,而

我的欲念给撩拨得如此的炽烈。果然,等我转过身去,发现她正好站在刚才我的感觉无意识地顶感到她站立的那个地方,她穿一身黄色的跳舞服装,裸露着瘦削、纯净的双肩,像象牙似的发出黯淡的光泽,站在一群人中间谈天说地。她笑容满面,可是我觉得,她脸上表情有些紧张。我走近她的身边一她不可能看见我或者不愿意看见我——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四周漾起的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微笑。这笑靥又重新使我心醉神迷,因为它……唉,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谎言,这是高超的技艺,这是出色的装假的本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是星期三,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船来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微笑……这样胸有成竹,这样无忧无虑,怎么还能懒洋洋地在手里摆弄她的扇子,而不是恐慌之余,把扇子使劲搓揉,捏得粉碎?我……我这个陌生人尚且两天来一直在为那个时刻心惊胆战……我这个陌生人尚且感情极度紧张地分担着她的惧怕、她的惊恐……而她却来参加舞会,并且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我们身后奏起了音乐,舞会开始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军官向她求舞,她向正在闲聊的这群人道个歉,便离开了他们,挽着那个军官的胳膊到另一问大厅里去,正好从我身边走过。她一眼瞥见我,脸上的肌ròu • biàn猛地一下子绷紧了。……但这只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然后像是认出了我,便像对一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那样点头致意(我还没来得及决定究竟跟不跟她打招呼),说了声:‘晚上好,大夫,’就过去了。谁也猜不出来,在这灰绿色的眼神里究竟深藏着什么,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招呼?……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认得我了呢?……这究竟是摈斥,还是接近,还是说这仅仅不过是因为出乎意料而发窘?我没法向您形容,我当时呆在那儿,心情是多么激动,我内心的激情全都被挑逗起来,压缩在我的心头,随时有可能一触即发。我瞥见她懒洋洋地偎依着这位军官跳着华尔兹舞,额头上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冷漠清光,而我明明知道,她……她跟我一样心里只有那件事……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共有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她却跳着华尔兹,……在这几秒钟内我的恐惧,我的贪欲和我的赞佩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仔细端详着我,但是可以肯定,她在掩盖,我在暴露,我的举止使我的暴露远远超过她的掩盖——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另一个方向,我必须……是啊,我必须目不转晴地望着她,我远远地、远远地抓她那张难以接近的脸,看看这张面具是否会有一秒钟落下来。她想必也很不舒服地感觉到了我的这道凝神注视的目光。她挽着舞伴的胳臂走回来的时候,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像是严厉地对我发号施令,又像是挥手把我撵走;在她的额头上又显出了那道小皱纹,表示出高傲的愤怒,这道皱纹我在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就看见过的。

“可是……可是……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犯了马来狂,我既不左顾右盼,也不东张西望,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目光是说:别引人注目!克制一点!我知道,她……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她要求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检点举止态度……我懂得,如果我现在回家去,明天肯定会受到她的接待,她只希望现在,只希望现在避免受到我的这种引人注目的亲呢态度的威胁,她担心——这担心是多么肴道理啊——由于我的笨拙会闹出一场戏来……您瞧,我什么都明白,我懂得了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的含义,但是……我内心的冲动过于强烈,我非跟她说话不可。于是我摇摇晃晃地向那群人走去,她就站在他们当中闲谈,尽管在场的人我只认得几个,我还是往这个松散的圈子凑过去,只是渴望着听听她说话,可总是那么像条挨了揍的狗似的心惊肉跳地缩着脖子怕见她的目光,这目光有时冷冰冰地从我身上扫过,仿佛我是我挨着的那些布门帘里的一条,或是轻轻流动的空气。可是我站着,渴望着听她跟我说句话,渴望着她能做出一个默契的暗示,我眼睛直愣愣地站在这群闲谈的人们当中,活像一块石头。我那神气想必已经变得够引人注目的了,因为谁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这可笑的模样摆在那儿,她一定受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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