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天国(1/3)
一九一O年十月末
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成的
剧本《在黑暗中发光》所续尾声
前言
一O年,列夫·托尔斯泰着手创作一部自传性质的剧本。后来人们在他的遗稿中找出这部未完成稿,以《在黑暗中发光》为名出版并搬上了舞台。这一部没有完成的剧本(从第一场起就可以看出)并没有说明什么别的问题,仅仅是极为真切地表现了他的家庭悲剧。显然,他是在为深思熟虑过的出走行动作自我辩护,同时也是对他妻子的宽恕,这是表现一个人在深刻的精神危机中保持完美的道德平衡的一部作品。
尼古拉·米竭拉也维奇·萨棱错夫这个形象显而易见正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化身,而且这部悲剧中只有极少的地方可以被认为是杜撰的’毫无疑问,列夫·托尔斯泰构思这样的一部悲剧,目的就是把自己生活的必然结局事先写出来。但是,不论是在这部作品中,还是在真实生活中,不论是一O年那个时候,还是在十年后的一九OO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下定最后决心结束这一切的勇气和方式。
正是由于这种意志不坚的将就态度,使这个剧本的创作中途搁笔,成为残稿。在最后的那个片断中,主人公完全无能为力了,只是哀求着,把双手伸向苍天,祈求上帝帮助他结束这自相矛盾的生活。
这部悲剧的最后一幕空阙着,托尔斯泰后来也没有将它补写完,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这最后的一幕。一九一O年十月下旬,历经四分之一世纪之久的犹豫徘徊终结了,最终摆脱了危机:经过几番激烈而富于戏剧性的争吵之后,托尔斯泰出走了。他挣脱出来,正是为了寻找那种壮丽的、楷模式的死亡,这样的死亡赋予他的人生历程以完美的形式和神圣的庄严。
对我说来,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为自然,那就是把托尔斯泰生活的最后结局补充进这个没有完成的悲剧残稿之中。我以尽可能忠实于历史真实的态度,怀着对事实和文献的崇敬,尝试着把结局——仅仅是出走和死亡写出来。为了使列夫.托尔‘斯泰的言行畅达、真实地补充进作品,我不敢有丝毫冒昧和自作主张的地方,我并不是在续写这部作品,我只是要为原著服务。因此,我在这里所做的,不能看成是对剧本的完成,而应当看成是一部未完成作品和一个未解决的冲突的dú • lì尾声,仅仅是要使那个未完成悲剧有一个庄严的收尾。这样做想必就能体现这一尾声部分的真实意蕴,我的崇高努力也就不至于落空。
假如上演的话务请注意,这一尾声部分和《在黑暗中发光》在时间上相距十六年之久,因此列夫·托尔斯泰出场时,在外形上必须能看得出时间的推移。在这一点上,托尔斯泰最后几年的一些很完美的肖像可资仿效,特别是他在沙马尔丁诺修道院看望他妹妹时的那一张,还有灵床上的遗像。他的工作室是无可比拟的简朴,应当恭恭敬敬地去再现这一历史真实。从纯舞台技术来看,我希望在原剧《在黑暗中发光》的第四幕演完后,要间隔一个较长的时间再接着演这一幕尾声(这一幕中要用托尔斯泰这个真实的名字)。我不希望单独演出这幕尾声。尾声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他生命中的第八十三个年头)
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托尔斯泰他的夫人
亚历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剧中称萨沙)他的女儿
秘书
杜尚·彼得洛维奇家庭医生和托尔斯泰的朋友
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
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阿斯塔波沃警官
第一个大学生
第二个大学生
三个旅客
第一二两场的时间为一九一O年十月底,地点为雅斯纳亚·波良纳的书房。最后一场发生在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第一场
一九一o年十月底在雅斯纳亚·波良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朴,毫无修饰,完全像那张著名的照片上所显示的一样。)
(秘书领进两个大学生来。他们穿着式的高领黑色上衣。两个人都很年轻,表情严肃,举止从容,桀骜不驯中又略带几分腼腆胆怯。)
秘书: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你们久等的,请稍坐。我只想请求你们一点,要考虑到他的高龄!列夫·托尔斯泰是那么喜欢谈话,以至常常忘记他会疲劳的。
第一个大学生:我们要向列夫·托尔斯泰提的问题是很少的——仅仅只有一个问题,自然是一个对我们,以及对他说来都是关键性的问题。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很简短——不过,应当允许我们自由谈话。
秘书:非常赞成。越少客套越好。而且重要的是,你们别称呼他伯爵——他不喜欢这样。
两个学生:(笑着)不必担心,我们也许会称什么别的,就是不可能称呼他这个。
秘书:他已经上楼了。
(托尔斯泰步履轻捷地走进房间,虽然年迈,动作却显得轻快,并有些神经质。当他说话时,常常在手中动着一支铅笔或者把一张纸撕成碎片。有时由于焦躁不安甚至会抢先说话。他快步走向两位大学生和他们握手,并用严肃和洞察一切的目光把他们逐个打量一番,然后在他们对面的蜡皮靠背椅上落座。)
托尔斯泰:你们两位,是否就是那个委员会派到我这里……
(他在一封信中找)请原谅,我把你们的名字忘了……
第一个大学生:我们的名字是无关紧要的,您不必注意。我们只是要来拜访您的成千上万个人中的两个。
托尔斯泰:(严肃地盯着他)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第一个大学生: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转向第二个大学生)那么您呢?
第二个大学生:同样的问题。没有什么别的,列夫·托尔斯泰,我们大家,也就是整个的青年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为什么您不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十分平静地)关于这方面,我想,在我的著作以及一些书信中已经说清楚了。目前这些书信已经公开发表了。——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读过我的书?
第一个大学生:(激动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现在问我们的话真是怪极了。读过——这未免太不够了。从我们的童年时候起,我们就生活在您的书中,我们成年后,是您在我们的血肉之躯里唤醒了一颗心,假如不是您,还会有谁能教导我们去正视所有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现象?-是您的书.只有这些书才把我们的心同一个国家、一个教会和一个统治者分离开来。统治者不保护人类,而去支持对人的不公正的行为。是您,只有您才促使我们把全身心都投入战斗,直至最后彻底地摧毁这个制度……
托尔斯泰:(想要打断他,于是插话说)但是不是通过暴力……第一个大学生:(控制不住,对着他脱口而出)自从我们会说话以来,我们对任何人没有像对您这样信赖过。假如我们问自己,谁将排除这不仁不义的现状,那么我们就对自己说:是他!假如我们问,谁能起来推翻这些无耻之徒,那么我们会说:他,列夫·托尔斯泰会这么做。我们曾是您的学生,您的仆人,您的奴隶。我相信,当时,只要您一招手我会为您而献身,要是几年前我能来到这所房子里,那么我俯身向您深深地鞠躬要超过向任何一位圣人。列夫·托尔斯泰,这就是直到几年以前您对我们的价值,对我们中的千百万人,对整个青年的价值——我感到痛心,我们大家感到惋惜的是,自那以后,您疏远了我们,几乎成了我们的对立面。
托尔斯泰:(有些心软地)照你们的看法,我必须和你们结盟,是吗?
第一个大学生:我并不是狂妄地想要教训您。您自己知道,什么问题使您和我们,同整个青年疏远了。
第二个大学生:何必顾及这一类客套呢?我们的事业与之相比是太重要了,那么不妨就谈谈我们的看法:由于政府对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按理您总得睁开眼睛,不再无动于衷。您该从书桌旁站起来,公开、明朗、无所顾忌地站到的一边来。列夫·托尔斯泰,您知道,他们是怎样残酷地我们的运动。现在,杀在监狱里的人要远远超过您花园里的纷纷落叶。而您,您亲眼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您也许不时在某个英文版的报纸上写那么一篇文章,谈论神圣的人生。但是您自己,今天用言语是无法帮助我们和这些血腥的暴行作斗争的。您像我们一样清楚,现在只有彻底推翻他们,进行才是有效的。只凭您的号召,就可以为造就一支军队。是您我们锻造成者,现在已经成熟,您却小心翼翼地走开了,并以此默认了暴力的。
托尔斯泰:我从来没有赞同过暴力行为,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放下了我的工作,仅仅是为了和一切权势者的罪恶进行斗争。三十年来——你们还没有出生呢,——我始终呼吁,而且比你们更彻底,呼吁不仅要改善,而是要完全彻底地重新建立各种社会关系。
第二个大学生:(打断他的话)还有什么呢?三十年来他们给了您一些什么许诺,又给了我们什么呢?给予执行您的使命的东正教徒们的却是皮鞭和射穿胸膛的六颗子弹。通过您温和的感化,通过您的书和宣传品,在哪一点上有所改进呢?您难道看不见吗?在您向人民宣传谦让和容忍,用千年帝国来宽慰人民的时候,您就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不,列夫·托尔斯泰,以爱的名义恳求这些肆无忌惮的败类是毫无用处的,纵使您用的是天使般的金玉良言。在我们给予他们以致命的打击以前,这些沙皇的奴才们决不会因您的精神而慷慨解囊。人民对您的兄弟之爱的等待已经够长久了。现在我们不再等待了,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
托尔斯泰:(几乎是激烈地)我知道所谓“神圣的行动”,在你们的宣言中甚至声称“神圣的行动”就是要“呼唤复仇”。但是我不懂得恨,也不愿意去懂得它,甚至不去憎恨那些对人民犯下罪行的人。因为制造罪孽的人,在灵魂深处要比忍受罪孽的人更为不幸——我怜悯他们,但是我不恨他们。
第一个大学生:(愤怒地)我却憎恨所有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毫不留情地,像憎恶嗜血禽兽那样地憎恨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千万别教我们怜悯这些罪人。
托尔斯泰:连这些有罪之人都是我的弟兄。
第一个大学生:即使这些人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生下的孩子,但是,只要他给人类带来苦难,那么我也会像痛打疯狗那样,把他们送上西天。不,不能同情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在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还没有入土以前,俄罗斯的土地上绝不会有片刻的平静。在我们强使他们就范以前,也不会有符合人性和德行的秩序。
托尔斯泰:用暴力是无法强行建立一个富于德行的秩序的,因为任何一种暴力都不可避免地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暴力。只要你们一旦拿起武器,你们就会制造出新的主义。到那时候,只会把它保存下去,而不是摧毁它!
第一个大学生:但是,除了摧毁这个政权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足以对付这些有权有势的人。
托尔斯泰:我同意。但是,千万不要采用一种连自己都要反对的方法。请您相信我,反抗的真正强有力的办法并不是暴力,要通过谦让削弱它。在《福音书》里写着……
第二个大学生:(打断他)啊,您别提《福音书》。为了让人民懦弱愚昧,东正教的教士们早已把《福音书》当作醉人的烧酒了。两千年前的情况就已经这样了,《福音书》在当时就不能帮助任何人,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无边无岸的苦难和血污。不,列夫.托尔斯泰,在今天,《圣经》上的格言无法填平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主人和奴仆之间的鸿沟:在这两岸之间淤积着太多的苦难。今天成千成万有信仰和有献身精神的人,正在西伯利亚、在铁窗后面受尽折磨,明天还会有几万几十万的人遭受同样的命运。我想问您:难道这几百万无辜者都要为这一小撮罪恶滔天的人继续受苦受难吗?
托尔斯泰:(自我克制地)他们的忍受要比再次流血好得多;正是由于这种无辜受难才有助于抵制罪行。
第二个大学生:(粗暴地)您把苦难,这种人民忍受了干百年的苦难说得很好听,是吗?那么就请您到监狱里走走,列夫·托尔斯泰,您去问问那些受过鞭笞刑的人,问问我们广大城乡中啼饥号寒的人们,问问他们,这一切,这种受难是不是件好事。
托尔斯泰:(气愤地)肯定要比你们的暴力行为好。你们果信,用你们的炸弹和shǒu • qiāng就能把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吗?不,这样做在你们自身中也会产生,我再重复告诉你们,为着一种信念去忍受苦难,要比为了一种信念去shā • rén要好上一百倍。
第一个大学生:(同样愤怒地)那么,假如受苦受难是这么美好,这么有益,那么,列夫·托尔斯泰——为什么您不身体力行呢?为什么您总是赞美别人的殉道精神,而自己却暖暖和和地坐在自家的寓所里,用银餐具进膳,而您的农民——我所见到的——却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他们半饥半饿地在茅屋里挨冻呢?为什么您自己不去代替您的东正教徒们受鞭笞刑呢?他们正是因为您的学说而备受折磨的。为什么您不离开伯爵府邸,走到大街上去,在凄风苦雨里,在严寒中去体验一下那种所谓可贵的贫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喋喋不休地宣讲,而不能亲自去实践您的学说呢?为什么您自己不出榜样呢?
托尔斯泰:(他退缩了一下。秘书站起来,冲向这位大学生。愤怒地斥责他,但是托尔斯泰已经克制住了自己,他轻轻地把秘书推向一边)您让他说下去,这位年轻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问题好得很……一个很好的、非常了不起的、真正必要的问题。我要尽量真诚地回答它。(他走近了一小步,犹豫了一下又振作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深沉委婉)您质问我,为什么我不遵照自己的学说和占论去承受苦难?我非常惭愧地回答您说:假如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逃避我最神圣的义务,那么这是……这是……因为我……太胆怯、太软弱,或是太不正直了,我是一个低级的、微不足道的、有罪的人……因为直到今天这个日子,主还没有赐给我足够的力量,去做那些不能再迟误的事。陌生的年轻人,您真是说到我的良心上去了。我知道,必须做的事我连千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惭愧地承认,早就应该,我很早就有义务离开这豪华的寓所,摆脱我那可鄙的生活方式,我认为我的生活是一种罪孽。我应当完全照您所说的,像一个朝圣者那样走到大街上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在灵魂的最深处感到羞愧,我为自己的卑劣深深内疚。(两个大学生后退了一步,霎时沉寂下。过了一会儿托尔斯泰更加轻声地接着说)也许,……也许我还是受苦的……由于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诚实当众实践自己的主张,我也一样备受折磨。也许因此我在良心上所受到的折磨要超过肉体上的苦楚,也许主给我铸造的恰恰就是这个十字架,还有这座使我遭受无穷痛苦的府邸。我好像是被禁锢在监狱中,戴着沉重的脚镣……但是,您是对的,我徒劳地在受苦,因为这个苦难只是针对我个人的,我还要夸耀它,未免太自负了。
第二个大学生:(有点惭愧地)请您原谅,列夫·托尔斯泰,由于心情迫切,假如我侮辱了您的话……
托尔斯泰:不,不,正相反,我很感激您!谁要是能震撼我们的良心,即使用的是拳头也是为我们做了件好事。(沉默了片刻,托尔斯泰又用平静的声调问)你们两位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吗?
第一个大学生:没有了,这是我们惟一的问题。您不肯支持我们,我相信,这是的不幸,也是全人类的不幸。因为没有人能够再度阻止这次造反,这次了。我想,这次会非常激烈,要比世界上任何都更加激烈。坚决地进行这场的人,将会锻炼成铮铮铁汉,成为坚强不屈、抛弃了一切温情的伟男子。假如您能站在我们队伍的最前列,那么千百万人都会以您为榜样,从而将减少牺牲。
托尔斯泰:纵使只有一条性命因为我的罪过而死亡,在良心面前我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府邸里的钟声在楼下响起了。)
秘书:(为了要打断谈话,他对托尔斯泰说)中午的钟声响了。
托尔斯泰:(尖刻地)是的,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是这样百无聊赖地生活着,而别的人此时正在劳动,工作,并用这些为主效劳。(他转过身来,又面对着年轻人)
第二个大学生:那么,除了您的拒绝以外,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我们的朋友们汇报的了吗?难道您对我们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吗?
托尔斯泰:(严峻地望着他,思考着)请以我的名义转告你的朋友们:我爱你们,尊敬你们这些的青年,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兄弟们的苦难,愿意为改善他们的处境而献出你们的生命。(他的声音变得生硬、激烈而且严厉)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同意你们,而且,只要你们不肯承认对任何人都应当怀着人性的、兄弟般的爱,我就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大学生们沉默着。接着第二个大学生坚决地向前了几步,生硬地说道——
第二个大学生:感谢您接待我们,感谢您的诚恳和坦率。我永远也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了——那么也请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别时说一句坦率的话。我想对您说,列夫·托尔斯泰,您错了。您认为,惟有通过爱才能改善人与人的关系。但是,只有阔老和无忧无虑者才欢迎这种说教,但是,那些从孩提时代起就饥肠辘辘,一辈子都在他们主子的淫威下备受饥渴的人,是没有耐心再继续等待从天上把这种兄弟之爱普降到人间了,他们宁可相信自己的拳头。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您已到垂暮之年,但是我要对您:这个世界将继续淹没在血泊之中,不仅主子,连同他们的子女都会被打死,被撕成碎块,这是为着让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不必担心他们再干什么坏事,但愿您能幸免亲眼看到您的错误——这是我真心诚意的祝愿!愿主赏赐给您安详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后退了一步,年轻人的强烈愤慨使他十分惊愕。他控制住自己,走到他面前,非常简单地说道——
托尔斯泰:我感谢您,特别是您最后的那句话。您所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三十年来所向往的——愿主赐予我安详平静的死亡。(两位大学生鞠躬后离开了;托尔斯泰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然后激动地回踱步,他激动地对秘书说)这是何等了不起的青年啊!这些俄罗斯的青年人,他们勇敢、自豪、坚强。妙极了,这些有信仰的、热情的年轻人!我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前见过,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带着同样无所顾忌的野性日光,面对死亡和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他们临危不惧,面带笑容,毫无目的地死去。为了一桩无足轻重的事,为了一些无稽之谈或者荒谬的思想,仅仅出于献身的快感,他们就肯舍弃自己无比年轻的生命。妙得很,这些不朽的俄罗斯青年!他们倾注全部的热情和力量,像从事神圣的事业那样,去仇恨,去杀戮!真的,他们为我做了件大好事!他们唤醒了我。确实,这两个人说得对,至关重要,我终究要战胜自己的软弱,维护自己的主张!我的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棺材,岂能还老是犹豫不决!千真万确,真正的东西只能向青年入学,只能在青年人那里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
(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股强劲的穿堂风冲了进来。一望而知,她既神经质又心慌意乱。她举止失措,目光飘忽不定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东西上。她说话时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一种内在的、无法抑制的不安折磨着她。她故意不正眼看秘书,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重视,她只和她的丈夫说话。在她后面,女儿萨沙急匆匆地赶来,给人的印象似乎她是为了监视母亲才尾随着进门来的。)
伯爵夫人:午时的钟声响过了。为了你那篇反对死刑判决的文章,《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楼下等候半个小时了,而你为了这些毛头小伙子却让他白白站在那里。这些粗俗之徒!在楼下时,仆人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和伯爵约好了,其中一个回答说:没有,没有和任何伯爵打招呼,是列夫·托尔斯泰约请我们的。你竟然和这些好出风头的浪荡子厮混,他们非得要把这个世界搅得和他们自己的脑袋瓜一样的混乱不可!(她不安地环视着这个房间)这里什么东西都乱摆乱放,书放在地上,一切都乱七八糟,到处是尘土。要是有什么像样的人来,那简直是罪孽。(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着椅背)蜡皮都破烂不堪了,应当感到不好意思,不,这里已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了。幸亏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从图拉来我们家,他得首先修理这张圈手椅了。(没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左右顾盼着)那么请你来吧!不能让他再久等了。
托尔斯泰:(突然脸色苍白而且非常不安地)我马上就来,我这里还……要整理一下……萨沙来帮助我……您再和这位先生周旋一会儿,原谅我,我马上就。(伯爵夫人又以闪烁不安的目光看了看这整个房间,然后走了出去。她刚出屋托尔斯泰就扑到门旁,迅速地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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