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勒波雷拉(2/4)
他在变得肆无忌惮之前,总算对自己多少约束了几天。可是随后他根据多种迹象肯定她会守口如瓶,便在自己的住宅里又过起十足单身汉般毫无拘牵的生活。作为妻子暂离的丈夫,他在第四天把克蕾申琪叫进房间,用非常沉着的语调吩咐她晚上准备两份冷夜宵,然后她就去休息,其他一切由他自己料理,并未再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克蕾申琪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安排。没有一瞥目光,没有一丝眼色微微透露出,这几句话的真正含意是否渗进了她那低矮的额角后面。但是很快她的男主人就注意到,她对他的真正意图领会得多么深刻,因而感到意外而又有趣。深夜,他在看完演出后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艺徒上来时,不但发现夜宵准备得非常考究,用鲜花装点了餐桌,而且还看到在卧室里挨着他自己的那张床又铺了一张,大胆而诱人,连他夫人的丝质睡衣和拖鞋也已放好在那里,等候有人去穿着。这位不再受到管束的丈夫对这个怪东西的深切关注觉得很好笑。对于她知情而从旁协助已不再有丝毫拘束了。早上他就摇铃让她去伺候这位风流的闯入者穿衣。这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完全确认。
在那几天里,克蕾申琪又有了一个名字。那个活泼的女艺徒正在熟记埃尔维拉女士这一角色的台词。她喜欢开玩笑地把多情的男朋友抬举为唐璜。有一回她笑着对他说:“把你的勒波雷拉叫进来!”这个名字给安在干瘪的蒂罗尔女仆身上,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正因为这样,男爵觉得很滑稽。从此以后,他都叫她勒波雷拉了。克蕾申琪乍一听,睁大了眼睛发呆,但马上便因这个她弄不明白的名字如此响亮悦耳而被吸引,竟然把享受改名的待遇视作升格为贵族。每当得意忘形的主人这样呼叫她的时候,她就大大地张开两片薄唇,露出茶色的马齿,恭顺地,摇着尾巴似的挨近来,以便领受仁慈的主子对她的吩咐。
取这个外号的本意是作弄人,但这位未来的歌剧明星歪打正着,以此给这个怪人披上了一件天衣无缝的语言外衣:与德蓬特笔下那个欢娱与共的同伙相似,这个情缘难觅,肢体僵化的老处女对男主人的风流韵事感受到非常得意的愉悦。无论是每天早上发现遭到刻骨仇恨的男爵夫人的绣床不是让这个就是让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弄得乱七八糟,蒙受耻辱而感到痛快;还是悄然在自己的诸般感官中喷发出共享欢乐的火花——不管怎样,这个过分虔诚而又冷酷的老姑娘显出一副简直是激情亢奋的热心肠,对她男主人的一切离谱行为甘作牛马。在她操劳过度,由于几十年来含辛茹苦而变得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里面早已失去了内在的冲动,但她带着诱使苟合的兴味,眯起眼睛目送几天以后己是第二个,很快又是第三个女人进入主人的卧房,从中获得温暖而舒畅的快感。内情了然的意识,和在情爱气氛中心痒难搔的芳香,对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酸洗液一样产生了作用。克蕾申琪真正成了勒波雷拉。她变得机灵敏捷,应声即到,精神抖擞,如同那个活跃的男仆勒波雷罗。她的性格显露出仿佛被不断积聚在急切关注中的热气喷射上来的反常现象:种种微不足道的欺诈行为,狡黠的举动,吹毛求疵的做法,以及偷听,探问,窥伺,四处走动之类的事情。她贴在门边窃听;从钥匙孔中偷看;在屋子里或床铺上胡乱翻寻;捕食似的,一闻到又有猎物的气味,便为莫名的激奋所驱使,沿着楼梯跑上跑下。这种警觉,这种伴有好奇心理的关切,使她从过去麻木愚钝,毫无生气的外壳里逐渐衍化出可以说是活生生的人,邻居们都感到惊讶,克蕾申琪一下子变得喜欢与人交往,跟女仆们闲聊,笨拙地和邮差开玩笑,同那些女店员议论旁人。而且,一天晚上,院子里熄灯以后,住在她屋子对面的几个女佣听到从那个平时早就没有声息的窗子里响起奇怪的嗡嗡声。原来是克蕾申琪生硬地用压低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唱一支阿尔卑斯山区牧女傍晚在草地上唱的歌,支离破碎的音调经过久置不用的双唇走了板,从屋子里艰难而不顺畅地传出无甚抑扬顿挫的乐曲。但无论怎样,听起来总还是不可思议地感人和奇特。从童年到现在,克蕾申琪第一次又开口歌唱,空逝的岁月留下一片幽暗,不断卡住的歌声从中冉冉升入光明,不知怎地竟能打动人们的心。
这个崇拜男主人的女仆发生这一令人惊奇的变化,原是男爵无意间造成的,对此他本人却极少觉察。有谁会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呢?人们感觉到它忠实而沉默地尾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急匆匆地在身前滑行,像一个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但是人们很少会花力气去细看这相似而走样的形影,认出那扭曲的图像便是自己本人!男爵在克蕾申琪身上仅仅注意到:她时刻准备着服侍他,难得开口,牢靠,忠心耿耿到了舍己的程度。而正因为她缄口不言,在所有敏感场合都很有分寸,所以使他觉得特别称心如意。有时他随便地像抚弄一条狗似的给她戴戴高帽子,偶尔也对她开开玩笑,豁达大度地掐一下她的耳垂,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漫不经心从背心小口袋里掏出来的零碎儿,可是在她看来却全是圣物,她总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把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里。慢慢地,他不再避开她,心里想什么时就说出声来,甚至把一些复杂的事情也交给她去办理——他愈表现出信得过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种以奇特的方式嗅闻、搜寻,追踪的本能逐渐显示出来,她像打猎一样跟着窥探他的每一个意愿。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从自己的躯体转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来倾听一切,在近乎放荡的热情推动下,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乐趣和欢心。每逢新来的女郎踏进门槛,她便笑容满面。要是他夜晚归来身边没有娇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怅然若失,犹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过去那么昏聩的头脑现在运转起来灵活而急遽,就像往日只有一双手才能达到这种程度那样。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前所未有的警觉的光芒,一个人在这头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干活牲口身上苏醒了——一个人,阴郁、深沉,狡猾而危险,沉思而专注,好动而诡诈。
有一次,男爵回家比较早,惊讶地在过道里站住。从这个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女仆的厨房门后面,不是传来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声吗?这时,勒波雷拉已经闪身出了这扇半开的门,尴尬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显得厚颜而又窘迫。“请您原谅,老爷,”她说道,目光在地板上扫来扫去,“是糕点师傅的女儿在这儿……这妞儿很漂亮……她很想认识老爷您。”男爵觉得意外,抬起了目光,既对她这种放肆的亲昵感到恼火,又对她这种拉纤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时不知如何才是。最后,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说:“带她来让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语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边。这个模样俊俏,头发金黄的十六岁的女孩,涨红了脸,哧哧地笑着,被女仆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从门里走出来,又笨拙地转身避开同这个潇洒的男人打照面,事实上她从对面铺子里时常带着近乎天真的钦佩心情注视过他。男爵看她长得俏丽,建议到他屋子里一起喝茶。这姑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朝克蕾申琪转过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进了厨房。这个被诱上钩的女孩只好红着脸,好奇而激动地接受了这危险的邀请。
然而,习性无飞跃:虽然在紊乱,失常的激情驱动下,从这个生硬、迟钝的人心里多少产生出某种精神活力。但是克蕾申琪新近学会的思考方式视野狭窄,还是未能超越最为直接的因由,在这一点上依然与动物只顾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样喜爱主人,无微不至地伺候他。克蕾申琪沉浸于这种狂热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家里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里捏着一封信,暴躁而气恼地走进屋子。他告诉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从疗养院回来。这时,克蕾申琪犹如当头挨了晴天霹雳似的,脸色灰白,吃惊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这个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窝。她呆呆地望着,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没有听懂。这落地雷将她的脸孔撕得如此不成样子,如此可怕,连男爵也觉得不能不说一句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我看,你也不高兴,申琪。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张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马上又微微颤动起来。从体内深处,仿佛从内脏里面,慢慢升上来一阵剧烈的痉挛,逐渐使刚才还是煞白的脸颊泛出了暗红色。某种东西非常缓慢地,随着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来,直往上冒。由于她使劲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头抖动不已。它终于升到了上面,低沉地从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缝中迸出来:“总……总……会……总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冷酷地冲口而出,犹如一颗致命的枪弹。在激烈地发泄以后,她那扭曲的脸孔好像压扁了似的,显出非常恶毒的,阴沉的铁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往后退缩。但克蕾申琪马上又转过身去,开始拼命使劲清刷铜质研钵,简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样。
随着男爵夫人的归来,风暴又侵袭整座宅院,将一扇扇房门碰得乒乓作响,粗暴地穿过一间间房子,像穿堂风一样吹散了家里欢乐安逸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这个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听到邻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从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滥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权利;也许是因为他迎接她的时候那种紧张的神色,毫不掩饰的厌烦表情使她感到恼火——总之在疗养院里呆了两个月,对她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没有什么帮助。她不时发作啼泣痉挛,间或进行威胁和大吵大闹。彼此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一连几个星期,男爵还是一派男子汉气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礼让对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责骂。每当她以离婚或给她父母写信相威胁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拿空话敷衍她。然而,正是这种无情而沉着的冷漠,使这个抑郁寡欢,为敌意所包围的女人越来越深地陷入烦躁易怒的情绪之中。
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来。然而,现在这种沉默已变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测。女主人抵达家门时,她执拗地留在厨房里,最后被喊了出来,还是避而不向回来的夫人问好。她倔强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里,不管问她什么,回答起来总是没有好声气,使不耐烦的女主人很快就转身不理睬她。但这时克蕾申琪却朝不知就里的夫人投去仅有的一瞥,将积聚的全部仇恨注入她的后背。夫人归家,使她觉得无理地被掏走了她的占有感,纵情享受过的奴仆地位带给她的乐趣遭到毁坏,她又给推到厨房里面和锅灶旁边,听来亲切的勒波雷拉这个名字也被剥夺,这是因为男爵要谨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对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时由于令人厌恶的争吵被弄得疲惫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点安慰,他想发泄闷气,便溜进厨房来找她,坐到一张小板凳上,只是为了叹一口气,说:“我可受不啦!”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于心情太激动躲避到她这里来,这样的时刻带给勒波雷拉以极度的幸福,她从来不敢出声回答或安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偶尔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抬起目光,露出谛听的神情。这种无言的关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离开厨房后,那暴怒时出现的皱纹又立刻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她那粗重的双手捶击听任宰割的肉块,仿佛要把激愤敲打进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盏刀叉,好像要把恼恨搓得粉碎一样。
夫人归来造成的犹如乌云密布的沉闷局面终于雷雨骤至般爆发出来。一次又一次发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闹,有一回男爵忍无可忍,一改像小学生那样凡事低声下气无所谓的态度,猛然跳了起来,随手把门哐啷一声关上。“现在我可厌烦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个房间的窗子都给震得格格作响。他带着满腔怒火,脸孔通红地冲出去,奔进厨房,对像绷紧在弓上的弦那样颤抖着的克蕾申琪说:“马上给我收拾提箱,猎枪,我要打猎,去一个星期。在这个地狱里,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个了结不可!”
克蕾申琪兴奋地注视他:这样,他又有了主人的气概!于是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她的喉头咕噜咕噜传上来,她说:“老爷您可说对啦,非得有个了结不可。”她情绪激昂,打着哆嗦,从一个房间奔到另外一个房间,飞快地从柜子里,桌子上找齐各样物件拾掇好。这个粗鲁的人每一根神经都因紧张、情急而震颤。她亲手把提箱和猎枪拿下去放在车子里,可是当男爵想找一句话,对她这样热心向她道谢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因为这时她那紧闭着双唇的嘴角又浮现出阴鸷的笑意,这副模样曾一再使他感到惊骇。他不由得想起收拢利爪,蓄势出袭的野兽。但是克蕾申琪马上又弯下身子,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可以说没上没下的亲近口气,低声说道:“老爷您去就是,这里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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