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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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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闪闪发光。这栋西式建筑有许多凸窗,屋况很新,的确像是年轻家庭居住的房子。但是以稳重的毛笔字迹雕刻着“高城”两字的名牌,显示这间房子并非辛苦贷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几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装了对讲机。白色的主机没有一点污垢,这也说明了这家人崭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钮,马上有人应门:“哪位?”是中尾的声音。哲朗原本以为会是他太太出来应门,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马上过去。”中尾沉稳地说。哲朗两小时前左右,打了电话告诉中尾要过来。

大门对面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楼梯,前方就是玄关。中尾打开门现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裤的随兴打扮。“进来吧。”

哲朗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打开门进屋。楼梯旁堆了好几个塑胶花盆,全都没有用过的痕迹。哲朗心想,如果将花排放在这道楼梯上,想必很美丽吧,花盆为何都闲置不用呢?

“假日还来打扰,失礼了。”哲朗说道。

“不,没关系。再说,你要商量的应该不是你的事吧?”

“是啊。”哲朗还没有告诉他详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点头说道:“进来吧。”引他入内。

入口大厅大到堪称奢侈的地步,但却给人空荡荡的印象。哲朗总觉得少了什么。大鞋柜上放了一支花瓶,但里面没有花。墙壁上也没有挂画。

“大嫂呢?”

“她现在不在。”

“去买东西吗?”

“不,不是。”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唉,总之先进来再说吧。”

他领着哲朗到放了宽荧幕的大型电视的客厅。以ㄇ字形摆放的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靠墙的电视柜中,排放着哲朗几乎都没看过的洋酒。

洋酒旁摆放着一个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栋白色洋房。大门旁还有座装有铁卷门的车库。

“这是?”哲朗问道。

“别墅。我岳父喜欢钓鱼,他并不喜欢别墅,但还是买了。”

“在哪?”

“三浦海岸。”

“真好。”这里也令哲朗感到好奇。电视柜里有不少空位,感觉先前摆过东西。

中尾先到厨房拿了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端回客厅。

“你随便坐。招待不周,我只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哲朗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拿马克杯。香味似乎不同于自己平常喝的咖啡。他浅尝一口后问道:“我听说你有两个孩子,是儿子吗?”

“不,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打橄榄球。”

“又不是没有女子队。不过,现在好像没有就是了。她们和大嫂一起外出吗?”

“嗯,唉,也可以这么说啦。”中尾翘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阳穴。“老实说,我老婆带两个女儿回娘家了。”

哲朗将马克杯送到嘴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一直没说,但是我们可能会离婚。”中尾爽快地说。

哲朗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仔细端详朋友的脸。“当真吗?”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不,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

“我想也是。不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在胡言乱语,这是我长久以来考虑的结果。”

“为什么?”

哲朗一问,中尾淡淡笑了。“你想知道原因吗?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唉,反正这种事你听了也不会开心。”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居?”

“十天前左右。这间房子是岳父为我们兴建的,本来是我必须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觉得她回娘家比较省事。反正回娘家后即不用做家事,两个孩子也黏两位老人家。唉,如果正式离婚的话,我就得离开这里。”或许是已经看开了,中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孩子们归谁……?”

“我们说好了由女方抚养。”

“这样啊。”哲朗想问:这样你不难过吗?但是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小孩,不该提出这个问题。于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饰尴尬。“你遇上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烦的事情来烦你。”

中尾摇晃着身体笑了。“西胁不用在意吧。是我自己要离婚的。再说,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放下二郎腿,将身体微微倾向哲朗。“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吧。美月怎么了?”

哲朗呼出一口气。虽然中尾离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这个问题非告诉他不可。

“她不见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

“我真是个失败的QB。”哲朗摇着头,说起事发经过。

中尾听完之后,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哲朗喝着冷掉的咖啡等他开口。

“要不要试着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总算开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头痛。我今天早上试着打电话到广川先生家了。我想,她说不定会回去。”

“她不可能会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种电话,她先生没有起疑吗?”

“我小心地探听,他应该没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但是轻举妄动很危险喔。恐怕会引起警方注意。”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非设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会不会是她有什么打算?最起码,我认为她不是为了自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什么似地起身,离开客厅。

哲朗将空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里还有满满的咖啡。

隔一会儿,中尾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字条。

“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电话。”说完,他将字条放在哲朗面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的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娘家的父亲联络。”

“原来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将字条收入怀中。

“我也会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过,这种情况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如果她逃离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还难。”

哲朗看着中尾,说:“你还真冷静啊,你不担心吗?”

“我担心啊。但是,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点点头。看来似乎别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之前做出了何种举动比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联络的话,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自己独自承担问题。”

“好,如果她和我联络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随时请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跑卫的手吗?简直一折就断了。”

“我最近没办法拿比笔重的东西。”他将手缩回去。

“你有好好吃饭吗?不习惯单身,吃了不少苦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鸡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声音里微带焦躁。哲朗觉得自己的确很鸡婆,于是决定不再多说。

出了玄关,步下通至大门的楼梯时,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门内侧的一辆红色三轮车,眼前浮现中尾温柔地看着女儿骑在车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个电视柜空下来的地方,说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

他从成城学院搭车到涩谷,转搭地下铁前往都营新宿线的住吉车站。这段路颇有点距离,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想了许多事情。

关于美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理由。不过,哲朗从广川幸夫那里听来的话当中,肯定包含了什么令美月下定决心的事。

破掉的户籍誊本——那意味着什么呢?为何户仓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

美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决定要离开,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哲朗什么,而且想要下定某种决心,才提议和他发生关系。十多年前,当她在哲朗肮脏的住处张开双腿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哲朗一想起她皱起眉头,忍耐着痛苦,设法将男人的*纳入体内的身影,就感到一阵心痛。自己为何无法察觉到那个讯息呢?原来她拼命想要发出暗示。

电车接近住吉车站,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旧记事本。

哲朗原以为美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并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shā • rén时,给哲朗他们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理沙子把这两项物品放进了衣橱的暗柜中。

美月对哲朗他们隐瞒了什么,那当然是和那件命案有关的事。这么一来,再次重返远点应该有助于厘清真相。第一步应该就是向香里打听,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们的疑点。

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打开记事本。详细记载香里行动的内容中,也记录了她的住址;位于江东区猿江的园边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猫眼”就能见到香里。但是在店里追根究底地问她很危险。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会躲在哪里暗中窥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见她一面。

一出住吉车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图迈开脚步。一路上灰尘满天飞。公车专用道塞车,大概是地下铁施工的缘故。

哲朗在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又走了两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园。他看见了位在公园对面,园边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墙。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见商店。一到深夜,路上应该行人稀少。哲朗想象,如果跟踪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个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胆。

哲朗边绕公寓四周,边思考户仓会将车停在何处监视香里家。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样的车。此外,美月说开去丢在“某处”的那部车,为何到现在还没被警方发现,也是一个谜。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公布?

他在公寓四周转了一圈之后,心想:真奇怪。

美月说,当她送香里回公寓时,香里的行动电话在进屋前响起。户仓明雄似乎说了:别让那家伙进去。

换句话说,户仓埋伏的地方,必须是能够看见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条死巷,如果要停车的话,唯有玄关附近才是适当的场所。假使停在那种地方,美月她们应该能从公寓前面确认驾驶人的长相吧。

美月说过——户仓把车停在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

当然,“有点远的地方”这种说法很主观。但就算是跟踪狂,可能在那么近的地方监视吗?此外,他会打行动电话给仅于咫尺之遥的对方吗?弄不好的话,难保不会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当场制服。如果站在跟踪狂的立场,应该会先等对方不见身影之后再打电话吧。

哲朗怀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进入公寓。这是一栋老旧公寓,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他进入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三〇八室位于走廊末端,没有挂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装在大门旁的门铃,却又停下了动作。邮筒里塞了一份报纸。从它的厚度推测,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报。

他试着按响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按了两、三次,始终没有人应门。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往大门上一看,有一整排电表,全部都停住了。

2

隔天晚上,哲朗为了去“猫眼”,独自前往银座。虽然他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户仓的记事本中记载了香里家的电话号码。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听。

前往银座之前,他又试着前往她位于住吉的公寓。今天的报纸和昨天的报纸重叠在一块儿,被强行塞进门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样,按电铃也没反应。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见的话,这未免太巧了。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但是这么一来,美月和香里的关系就会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时,案情也会彻底改变。

美月对我们说谎吗?她带着认真眼神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吗?

他打开有猫图样的店门,进入店内。时间才八点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见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见过的女公关靠过来,将他领到一张桌子。她也记得他。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同时说:“真高兴见到你。”

“她不在吗?”哲朗边用毛巾擦手,边环顾店内。

“她?”

“那个叫做香里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关点点头。“香里今天休息。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吗?”

“不,不是,”宏美开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阵子。来,先干杯吧。”

哲朗和女人干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么工作?”

“我吗?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说香里。”

“哎哟,你怎么净问香里的事呀。”

“当然喽,我是来找她的。”

“真遗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戏剧性地嘟起脸颊。她当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详情我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般事务性的工作。”

“事务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务性的工作,因为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回家。

哲朗看着女公关看起来人很好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们也不可能告诉客人吧。

“香里是本名吗?”

“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别桌坐台的妈妈桑,来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绿色和服很适合她。哲朗记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来是想见香里。”他也试探性地对她说。

“这样啊。老实说,她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她做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这样,能够联络得上她吗?”

“联络是联络得上,但是现在不确定。她说要回老家一阵子。”

“她不是因为白天工作的关系才休息的吗?”

哲朗打算指出两人的说法矛盾,但妈妈桑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绍的。”

“她老家在哪?”

“好像是……石川县。您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要设法联络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机会和她讲话,我再替您转达。您是西胁先生吧?”她真的还记得他的名字。

“嗯。我有给你名片吧?”

“有,我会请香里打电话给您。”妈妈桑缓缓地点头说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该相信她几分。女公关说“要休息一阵子”,就意味着辞职了。妈妈桑不可能积极地为他和已经辞职的女公关联络。

哲朗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后起身。那一小时中客人人数陆续增加。

宏美和妈妈桑出来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妈妈桑一同进入电梯。宏美在即将关上的门那一头鞠躬行礼。

“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光临。”妈妈桑按下一楼的按钮后说道。

“哪里,谢谢款待。”哲朗再补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托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会形式上地回应吧。但是妈妈桑却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说:“往者已矣,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我想太过深入追查,对西胁先生并没有好处。”

“妈妈桑……”

电梯抵达一楼。妈妈桑按下电梯门的“开”钮,催请哲朗:“来,请。”

“什么意思?”他在建筑物门口问道。

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光芒。

“您从事写作吧?请您务必写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时,请再度光临‘猫眼’。”她恭敬地低下头发高高挽起的头,令人感到一股威严。

哲朗感觉到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

隔天、后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然而,她却没有回家的迹象。大门前的报纸堆积如山,也就是说,她也完全没和报社的送报单位联络。

哲朗决定试着找隔壁邻居打听。出来应门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哲朗一说想要请问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妇立即摇头,说她和香里完全没有往来,连隔壁住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更没听说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没有熟到会来打招呼的地步。看来她是察觉到香里从事特种行业,认为和她扯上关系就糟了,于是采取警戒的态度。

邮件也从大门的收件口满了出来。哲朗明知道这么做会侵犯个人隐私,还是擅自将它们带回家。但那些都是广告邮件,没有一样具有参考价值,或是提示香里去处的咨询。

“我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前兆。”

这是理沙子听哲朗说完时的感想。他心里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托你。”哲朗对理沙子说,“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东区的区公所。”

“你要我调查香里小姐?”

“没错。”

“这是无所谓,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迁申请书。”

“你只要去申请住民票就行了。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说不定那里有她的熟人,现在和她还有联络。”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将这句真心话吞进肚里。

“户籍地怎么办?”

“当然要请区公所人员注记上去。我想她的户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况需要,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吧。”

“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说不定回老家了。哲朗虽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赋予它极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别前说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畔萦绕。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难道只是给眷恋辞职女公关的客人的*吗?还是具有别的涵义呢?然而,哲朗无从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话,她更不可能再多说什么吧。

“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他。

“我要去这里看看。不过,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线索。”说完,他给理沙子看一张纸;那张从中尾手中收下,上头写着美月老家住址电话的字条。

3

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

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旧东京都府>或东京都特别区<山手线内的二十三区>指称东京。)。

“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

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

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

“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

“您听说了吗?”

“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

“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

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

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

“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

“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他斩钉截铁地说。

“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

“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

“是的。”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

“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

“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

“大概是感到焦虑吧。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他略带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

“她和您讨论什么?”

“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那您怎么说?”

“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

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

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

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

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边传来脚步声。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哲朗说:“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还不够冰。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她很会喝,对吧?”

“是啊。”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

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

“某一天是指?”

“月经,她面临了初潮。”

“啊……”

“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却振作不起来。”

“不对。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

“我们什么也没做。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监视?”

“监视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约翰·曼尼<JohnMoney,一九二一~二〇〇六>,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性认同>方面的研究而闻名。)的人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

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能有这种知识。肯定是为女儿的事情烦恼,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发表了,就代表那个试验成功喽?总之,那个孩子顺利地被当作女孩养育。”

哲朗发问时,美月的父亲开始摇头。

“发表中说是成功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动过手术的孩子一直因为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别所苦,结果长大之后又动了一次手术,变回男儿身。”

“换句话说,无法强制性地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意识,是吗?”

“我和内人对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学专家一样。我们不肯正视那个孩子的本质。”

“我想,这也难怪。因为她肉体上是女人,和那个名叫约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制性别意识这点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现在经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对至今教过的许多孩子,做了和当时对美月做的一样的事。唉,现在就算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他从小盘子中抓起一颗柿子籽,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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