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雾雨溶消(2/3)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
冰火双元心。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
“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
“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ru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衝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
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
“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
“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鍊“铿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
“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打完一抹脸,衝吓傻的衙差笑道:
“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
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
“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
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
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
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
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
“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
“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追胸口。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衝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问题。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
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人头给你不是更好?”
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糊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前辈”二字既是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知之。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穀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日后山高水长,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託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不会有衝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这九个响头,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须知咬牙一衝,最是伤人;杀伐决断,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王八蛋已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彷彿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
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
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彿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就是那俩。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穀仓米罢?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
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染红霞甚是感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鬆嫩的符赤锦略好些。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甦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红霞才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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