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二章 深行(2/2)
不再对她迁怒之后,深行的态度相对地也变得更加恶劣。
泉水子忽然觉得,没有人会比深行更让自己心力交瘁了。
三
想当然耳,来自慧文学园的转学生在粟谷中学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当个子高跳的深行以悬吊着右手臂的模样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瞬间目瞪口呆,但转眼又变得热闹非凡。转学生本身就很少见了,在场更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就读那所知名慧文学园的学生。
更何况这名学生还是前阵子搭乘直升机、受到万众瞩目的人的儿子,更引起了大家旺盛的好奇心。步实看向在班导师的介绍下站在黑板前的深行,戳了戳泉水子悄声问:
「他看起来就很聪明。泉水子之前就认识他了吗?」
「不是……没有。」
「长得和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不太像呢。不过,那位王子殿下原本看起来就不像是个爸爸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比国三生还要成熟。你看,反而是可南子老师手足无措呢。」
深行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却比一旁的中村还要冷静,看起来也比平常还要稳重。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一学年只有一个班级的偏僻学校学生放在眼里。
不过,他巧妙地没有露骨表现出这一点,一有人问问题,也会适度地微笑回答。泉水子暗想,别说无法融入班级里了,他根本从第一天就笼络了大家的心。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出面协助深行的必要。
发现转学生一点架子也没有,有问必答后,一到休息时间,班上同学就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深行身旁。深行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四周形成一道人墙。深行一一问了每个人的名字,两三下就记住了班上所有成员。
当中最积极向他攀谈的,是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她领着其他女同学,摆出一副班级代表向他提问的姿态,同时也不掩饰个人的好奇。
「你为什么会离开慧文学园来到这种深山内地呢?」
「因为家庭因素。」
深行干脆地答。
「因为父亲破产,我们被讨债的人追着跑,为了隐匿行踪才会躲到这里来。」
「咦咦?骗人的吧!」
「是骗人的没错。不过,原因类似这样。慧文的学费很贵呢。」
「相乐同学的父亲,就是前阵子出席铃原同学双方会谈的那个人吧?之前他还搭直升机来到学校呢。」
「是啊,但你们觉得他看起来像父亲吗?」
「完全看不出来!」(同意的声音占大多数)
「我也不觉得他像父亲,况且我们很少住在一起生活。可以不要太常提起我爸吗?而且我家是单亲家庭。」
深行一派轻松地回答,没有打算坚决隐瞒,但也没有全盘托出。口吻听起来仿佛正冷眼旁观地欣赏着周遭同学的好奇心。
「听说相乐同学是坐铃原同学家的车一起上学,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
关于这件事,深行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将一边手肘支在桌子上说:
「因为我直到手臂的伤势痊愈之前,都没有地方可住,所以会借住在玉仓神社。那里真的就在深山山顶上,感觉就像来回护送囚犯呢。多亏这样,我在铃原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围绕住深行的班上同学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泉水子。尽管泉水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还是情不自禁缩起身子。又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深行话中有话,更是僵硬瑟缩。
美沙仔仔细细端详了泉水子后,又转回身子问深行:
「所以相乐同学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负铃原同学,你不会轻易放过他罗?」
深行面带笑容地回望美沙。
「铃原同学有受到欺负吗?」
「当然不是。可是,我觉得相乐同学这样好可怜。」
美沙虽然没有明白地表现出来,但深行还是了然于胸。
「你是越川同学吧?看来,领导这个班级的人是你吧?我会铭记在心。」
听到深行这么说,美沙红了脸颊。
「别说领导这种话嘛。我只是担任学生会长而已。如果是相乐同学,一定比我更适合当学生会长喔。」
「才没有这回事。」
「你打算就读哪所高中呢?」
「要读哪一所呢……我还没有决定。」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后,春菜边看着美沙再度向转学生攀谈,边在步实耳边窃窃私语:
「会长马上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呢。相乐同学真是个不可小觑的男生。该怎么说呢,格调就是不一样,超有菁英气息。」
步实看向泉水子。
「这下子泉水子也很不得了呢。居然有那么杰出优秀的男孩子借住在你家。等一下还会感情和睦地一起坐车回家吧?」
「是吗?很不得了吗……」
泉水子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志消沉。
「我原本还希望小春能带我去店里呢,但看来在相乐同学借住的这段期间,又好一阵子不能变更接送时间了……你们不要抛弃我喔。」
春菜瞬间愣了一下。
「啊,什么,你是指美容院吗?没关系啦,而且你也不需要剪头发了吧?就算维持现状,还是出现了一个这么聪明又帅气的男生啊。我也好想在神社出生呢。」
「你在开玩笑吧?」
泉水子吃惊反问,但春菜显得很认真。
「难道你都没发现到大家很羡慕你吗?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你就一直发生让人羡慕的事情。」
「羡慕?」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泉水子是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啊。」
泉水子慌慌张张转头看向步实。
「小步也这么觉得吗?」
步实微微耸肩。
「毕竟泉水子是神社的女儿,一想到你认识这么多特别的人,多少会罗。」
泉水子猛力摇头,连两根辫子也跟着跳动,辩解道:
「我才不特别呢……不管相乐先生他们有多特别,但我一点也不特别。他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况且,我希望自己以后能变得像你们一样。我现在也很努力在向你们看齐啊。」
「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平凡人喔。」
「才没有这回事呢。如果没有小步和小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拜托你们,不要去下我……不管是从今以后,还是去了外津川高中。」
看着泫然欲泣向她们恳求的泉水子,步实有些仓皇失措地说:
「你不要这么担心啦。我本来想说,要是你能趁这个机会多熟悉男生就好了,但既然不行,我们还是会陪着你的。」
见泉水子松了一口气,春菜深有所感地说:
「的确,依泉水子的个性,可能还是从乖巧老实的类型开始熟悉比较好吧。不管是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还是慧文秀才,对你来说负荷可能太大了。明明在一般人眼里,你的立场很让人羡慕呢,这个世界还真公平。」
步实看着泉水子莞尔一笑。
「小春的个性就是这样,她说完就没事了,但泉水子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招来其他女生的嫉妒喔。尤其要是会长对你怀恨在心就麻烦了。」
「没错没错,那家伙从以前对泉水子就很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点点头,但现在的她光是挽留住眼前的两名好友就已竭尽全力,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女生。如果深行对自己很亲切也就罢了,但眼下就算要她小心别招来会长的嫉妒,她也无法理解。不过,今天她再度切身体会到,只要相乐父子在她身边,就会产生连朋友也将离她远去的危险性,同时,她也会越来越偏离成为平凡女孩的这条道路。
泉水子在校门外坐上自家用车的光景,众人都已司空见惯,也不会特意回头,但多了深行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起离开教室时,不仅被同学揶揄调侃,就连直到坐进车里,后头都跟着一大票女生。似乎是好奇心旺盛的低年级生。
野野村发车之后,泉水子这才松了口气,但与不发一语的深行并肩而坐,又让她呼吸困难。上学时也是如此,深行在车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野野村又沉默寡言,若要开启话匣子,就只能由泉水子主动开口,但坐在心情不佳又默不作声的深行身旁,她也鼓不起勇气与野野村交谈。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车内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好不容易抵达神社的停车场,泉水子抱着如坐针毡的心情逃也似地下了车。忽然,深行自身后叫住她。
「铃原,你随时随地都这么畏畏缩缩吗?」
趁着回头的泉水子还没有想到答覆,他又继续说道:
「难不成你是班上的残渣?」
「残渣是什么意思?」
「就是多余的人,无法对等相处的家伙。」
深行自顾自地恣意回答,泉水子咬住唇瓣。一想到转学第一天就被深行看穿她的地位,泉水子狼狈地烧红了脸。
「我并不是……」
「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不会找你说话呢。也就表示你是可以轻易无视的存在。」
深行老大不客气地一针见血,又以分析的语气接着说:
「其实我也料想到了,但到了学校以后,我更加确定。你为什么会想就读当地的高中呢?就是因为你不仅辫子奇怪,眼镜也很奇怪,此外,根本上就是属于那种会被人欺负的类型吧?的确,有些家伙真的就老是畏首畏尾,反而让人想踹他一脚。这种人不管去了哪里,都是被霸凌的角色。所以你才不敢去念东京的高中吧?满脑子只考虑着不用离开这里,一味躲在宫司和其他人的背后。」
泉水子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泰半也是因为深行直接触及了事实。这不是教室里男同学会对她说的那种肤浅挖苦——正因为是她无法反驳的真相,这些话听起来才会如此残酷刺耳。竟然会有人当面对别人这么说,泉水子也感到不敢置信,脸上血色尽褪。
深行追过泉水子后,又在前方不远处转过身来,目光依然非常冰冷。
「你这种个性就是会被别人随便当成出气筒。但是雪政却仿佛在处理一件大事般,如此看重你这种女人要读哪所高中。要是能嘲笑你的话,我早就笑了,但既然不能笑,我也只能生气了吧。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有值得令人那么做的价值。」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
「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呢。」
深行撇开脸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书包扛在肩膀上快步离去。
(这就是人人称羡的立场吗……)
目送他离开后,泉水子感觉血液又逆流回到了一度惨白的脸颊。
深行只要一踏进玄关,又会挂上优等生的笑脸,和颜悦色地与佐和打招呼吧。在家里也会一派若无其事,温和爽朗地与泉水子攀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吧。
(我才没办法长时间和这种双面人住在一起。更不可能和他上同一所学校……不管是哪一所都一样。)
泉水子下定决心,必须再抱着更加坚定的意志与相乐谈判才行。
泉水子原本还担心,如果相乐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到玉仓神社露面,那该怎么办才好?他看起来的确不是会体贴关怀儿子的父亲。
但是,即便是相乐,也不会将受了伤的儿子托给他人照顾后,半个月都置之不理。星期六一到,他就带着深行的新衣和随身物品现身。
但他登门造访的主要目的似乎是与竹臣闲聊,而不是与儿子谈心。深行收下东西以后,也待在房里没有出来。
与佐和喝完茶后,相乐对泉水子说:
「我听说你们学校六月有毕业旅行,会去东京参观。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去东京吧?深行应该还跟班上同学不熟,但我想这是学校难得举办的活动,想让他也参加呢。到时候,他手臂的伤应该也好了。」
「相乐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和我出来一下吗?」
泉水子的口气郑重其事,但相乐显得并不惊讶地起身。总觉得不想让佐和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因此泉水子走出大门,自神社再往上走了约十分钟,将相乐带到玉仓山山顶的空地。
不巧,天空似乎快要下雨,由山顶上眺望的景致都被山谷间涌起的白雾覆盖住了。尽管如此,相乐还是心情愉快地环顾四周说道:
「这座山的山泉水子都是在这里练习宫司教给你的舞蹈,是真的吗?」
「那只是一种代替社团,活动身体的运动罢了。」
「真想请你跳一次给我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相乐先生。」
泉水子打断他,语气肃穆地开口:
「我真的很希望你答应我的要求。请你再重新考虑深行的事情吧。你究竟是基于哪种我不知道的理由,要求百般不愿意的深行这么做?我的血缘又跟你这么做的原因有什么关系呢?」
相乐带着笑容注视泉水子,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穿着浅紫色衬衫和黑色牛仔裤,一如往常看来非常年轻。但泉水子忽然发现,他显得漫不经心的站姿其实并不如外表那般漫不经心。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是站在练舞的地方往他看去,这才猛然发现。相乐的站姿中没有使出任何力量,但由能够瞬间变换成各种姿势这点来看,跟准备开始跳舞时的动作很相似。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困惑,我就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吧。正好省得我再说明一次,深行也一起过来吧。」
相乐说,头也不回地喊道:
「出来吧。你也有话想对我说吧?」
泉水子暗想怎么可能,但抬头望向相乐的身后,深行竟真的自树荫中出现,她又吃了一惊。
相乐问:
「你躲在那里想做什么?难不成想伺机从背后刺我一刀吗?」
走上前的深行一脸认真地回答:
「如果我右手能动的话,早就动手了。」
「能动的时候还是不可能得手吧?」
泉水子不禁心想:这到底是怎样一对父子啊?
「相乐先生是山伏吗?所以想让深行成为山伏?外公曾这么说过,但我完全听不懂。究竟山伏是什么?」
「山伏指的就是在深山里修行的人喔。也就是修验道的修行者。」
相乐答道,但这点基础知识泉水子也知道。
「我知道相乐先生以前曾在这里修行过。」
「所谓的修验道,是指信仰山林大自然的宗教。修行者会深入山中,前往他界,汲取山的灵力后再下山。在山里感应巨岩上充盈的灵力这项能力,是早在人们发现神佛这种具体的神灵前,就已经存在许久的古老能力。所以修验道的修行者并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神道家。我们虽然结合了两者以宣扬教义,但存在方式自太古以来都不曾改变,严格来说,与现今的宗教并不同。」
由于相乐的说明太过艰涩难懂,泉水子皱起眉。
「呃……所以也就是说,山伏也和玉仓神社没有关系罗?」
「玉仓神社是经历了明治政府的神佛分离令后,仅留下神社的地方。在那之前,这里原先也存在着兼作神殿与寺院使用的修验道道场。」
相乐看向深行,问道:
「关于修验道的历史,你已经稍微调查过了吧?」
显得有些不太情愿之后,深行才背台词般地说:
「在明治维新中诞生的新政府,决定将存续至今的修验道连根拔除。全国各地的灵山道场都不得不选择要以寺院或是以神社之姿存留下来。千石先生告诉过我,当初出羽三山也是一样。山伏这个存在以当时这件事为分水岭,就此消失在世人眼前。在此之前,山伏原本会行遍全国,为人加持祈祷或是分送护身符。」
相乐轻轻颔首。
「以现代用语来说,用紧密的联系网络串连起全国的正是山伏。他们早在奈良、平安这些时代之前,就一直化身为治世者幕后能够驱使的力量,推动着历史喔——因为他们是一群能够穿梭在深山间的特殊能力者。所以呢,我们可说是他们的后代子孙。是明治之后,自所有世人眼前消失的存在。」
深行的嗓音忽然变得急躁。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铃原会这么一无所知!如果她是很重要的人,这样子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也赞同深行的想法。这些事情她都是初次听说。紧盯着相乐瞧后,他笑容可掬地说:
「泉水子的血缘与山伏代代口耳相传的极重大机密有关喔。所以只要本人不主动开口询问,我们也认为保密比较好,尽可能不让你染上任何色彩。」
「可是现在我也想知道啊。」
泉水子殷切地恳求。
「外公也总说我不需要知道,结果却变成了这样,深行也转学过来,怎么想都很苦恼。」
「喔……深行让你很苦恼吗?」
相乐交叉手臂后,沉思地看向深行。
「这就表示深行的人品不好罗。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优秀吗?」
「你真是一个差劲透顶的父亲。」
深行再也隐忍不住似地反唇相讥:
「况且你也几乎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有什么资格把事情都推给我!我一直对千石先生说,我一定要考上东大让那个混帐父亲刮目相看。我原本可以成功的!」
「啊,嗯。我承认——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让深行接下这个任务喔。」
相乐像是现在才察觉般点了点头。
「毕竟你们看嘛,不管任谁看,都想不到我已经有个儿子,所以不小心连我自己也忘了呢。而且你也和千石先生走得比较近,又在不知不觉间长得这么大了,我才在想那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修行者是谁啊?没想到就是深行呢!」
「你还真敢说……」
「不过,深行也必须认真思考自己受到提拔这件事喔。不只是我,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所做的安排。由此可知,大家都认定你拥有极高的能力。」
「提拔?这哪里算是提拔了啊?」
深行猛力挥舞可以自由行动的左手。
「铃原根本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女孩子嘛!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值得一提的可取之处,搞不好比平凡还要糟糕。既没学过任何东西,又胆小得不敢走出户外一步。为什么我非得陪着这么普通的女人不可啊!」
「深行,你太不守规矩了。」
相乐平静地说,面带微笑。
「快点道歉。」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深行立即道歉,泉水子感到相当意外。但是,这一瞬间,泉水子也在相乐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不禁来回望着两人,相乐又郑重其事地对泉水子说:
「只要这家伙的态度不好,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叫他好好改进。虽然他是个没大没小的家伙,但现在我的本领和力量还是凌驾于他。只不过,我无法让深行离开你身边。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见相乐说得坚决果断,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到底是谁决定的呢?」
寻思了一瞬后,相乐回复道:
「就某方面而言,算是你自己决定的。你之前剪了浏海吧?因为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你的头发是紫子小姐非常重要的封印喔。」
「封印?」
泉水子瞠大双眼,相乐神色自若地说:
「没错,就是封印。最开始将你的头发绑成麻花辫的人就是紫子小姐。她还在上头施加了暗示。」
相乐说的话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他回去之后,泉水子就待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回想小时候的记忆。
(妈妈将我的头发绑成辫子……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不论她怎么动脑回想,都只记得是佐和替她绑头发。况且母亲紫子几乎不曾在身边照顾过她的生活起居。紫子的容貌十分清秀,个性却像个大男人一样,说白一点,就是很粗枝大叶。
每次趁着工作空档回到神社,紫子大多时候都是和神官们通宵达旦地喝酒。更是没见过她下厨煮饭,佐和为她做的料理也都是下酒菜,全是泉水子不喜欢吃的辣味食物。
包括这些事情在内,紫子在泉水子心目中是有些疏远的存在。不会絮絮叨叨发牢骚这点虽让泉水子很感激,但紫子的个性太过大而化之,与女儿之间完全不曾有过情感交流。
(封印是什么意思呢……)
泉水子查了国语辞典,却也不可能因此茅塞顿开。但是,一想到相乐仿佛是在说都是因为泉水子剪了头发才会导致这些事情发生,她就坐立难安。剪浏海的日子与电脑教室发生异变的日子是同一天,这点也让泉水子很在意。
到头来,泉水子还是没能回想起绑辫子的记忆,但她卯足全力回忆往事这件事,却成了唤醒其他记忆的契机。
那是在上体育课时发生的事。
由于体育老师唐泽出公差,代课老师便提议这堂体育课打躲避球。这就好比是一种消遗娱
乐,因此多数学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步实与春菜也跃跃欲试,随后发现泉水子一脸不安。
「今天只是打好玩的而已,你应该没问题吧?不会算成绩啦。」
「你只要到处逃跑就好了喔。打躲避球很轻松,我们一起玩吧。」
两人热情邀约,但泉水子还是不停摇头。
「不了……我还是在旁边参观吧。」
步实和春菜两人都知道泉水子有多么害怕球类运动。力邀过一递得知没用后,两个人就径行走进球场。一旦比赛开始,她们也随即将在远处参观的泉水子抛在脑后。
几乎每堂体育课泉水子都是这样度过。
起先,体育老师唐泽还会费尽心思想让泉水子一起上课,但升上三年级后,他已经彻底死心,本人如果表示要在一旁参观,他也默默允许。因为不论花费多久时间,都无法让泉水子像正常人一样打球。
泉水子害怕飞向自己的每一颗球。她原本就非常不擅长与他人竞赛,但重点是她根本不敢接球。如果是器械体操、垫上运动或是田径等项目,她还勉强可以参加,但是一到纪录或评分的阶段,她就必然会僵在原地。光是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她就会变得极度紧张。
泉水子也很清楚只有自己这么没用。好比现在,单纯看着开心地打着躲避球、发出欢呼声的班上同学,她还会有余力心想大家看起来真开心呢。但只要球朝自己丢过来,她的身体就会率先僵住不动。
(……真羡慕小步。)
泉水子心想,同时目光追逐着在球场上格外活跃的步实。她认为渡边步实个性中拥有的温柔和大姐姐特质,是源自于她的高个子和卓越的运动能力。这也是泉水子再憧憬不过的事物之一。
「铃原。」
蓦地有人出声叫她。回过头后,一颗黄色的橡皮球骤然逼近眼前。泉水子发出尖叫声护住头部,橡皮球就撞在她的手背上弹飞开来。虽然打中时的撞击力道不会很痛,还是吓坏了她。
「是事实呢,你真的不会接球。」
深行受不了地说,用左手捡起弹开后滚落在地的球。
泉水子知道深行无法上体育课,却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就疏忽大意了。因为深行认为在旁参观也只是浪费时间,之前都留在教室看书。
深行走上前,低头看着抱住脑袋的泉水子。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开的想法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啊?」
「一般人不会突然丢球过来吧!」
「我有先叫你的名字。」
深行看向忘我地打着躲避球的学生,又说:
「你为什么这么没有运动细胞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你这种家伙要是进行入峰修行,八成一下子就会掉下悬崖一命呜呼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做,也不曾自己主动做过什么。所以也不曾自己主动思考。」
深行冷静地再补上这一句。
「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没关系吗?」
「想向雪政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泉水子鼓起勇气发动反击,深行却只是眯起眼满不在乎。
「你要是以为雪政的威胁对我有效的话,就大错特错了。那家伙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如果他愿意代替我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旁,那倒另当别论。」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这句话赫然在泉水子的脑海里不停回响,她禁不住倒抽口气。
很久以前,深行也说过一样的话。一样用这种语带轻蔑的口吻,但声音比现在还要尖细。紧接着一个犹如小恶魔,脸蛋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男孩子像黑影般浮现至眼前。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那大概是七岁左右的深行。
在犹如小恶魔的男孩前方,泉水子正嘤嘤啜泣。哭泣的原因——正是男孩一直拿球丢自己。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回想起来呢……)
泉水子茫然失神地看向深行,他身上的确已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但是,泉水子恍然大悟,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深行都是欺负人的角色。当泉水子遇见他,永远只会演变成这种关系。
(都是这个人害的……)
泉水子多半是自那时起才会如此害怕球。因为深行让她留下了惨痛的回忆,她的身体才会不由自主瑟缩。这项经历更痛苦到被泉水子尘封在记忆的底层。
「我想起来了。」
泉水子握紧两只拳头说:
「以前你住在神社的时候,曾三番两次用球丢我,欺负我。」
「嗯,我记得喔。」
深行的反应出人意表。
「当时我心想这个辫子丫头真是没用,要好好锻链她才行。会有只要锻链就会变好这种想法,表示我还是个小鬼头呢。现在的我可就没有那么好心了。」
泉水子还在张口结舌地回望他的时候,深行就已转身离开。泉水子再一次单方面被批得一文不值。
(我绝对无法忍受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回到家后,泉水子突然想尝试看看自己至今一直提不起劲做的事情。她决定利用电脑,直接向大成抗议。
自从电脑教室的电脑故障以后,泉水子就再也提不起劲触碰周遭的电脑。家里的电脑她更是碰也不敢碰,因为她知道一旦故障,要请人上山修理会非常麻烦。但是,如今泉水子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觉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电脑放在大成的房间也是她一直远离的原因之一。打从深行住进那间房间,那里就有如成了禁地,她再也没有踏进去过。不过,既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起码能预估深行暂时有多久不会回来。
(因为我一直都在观察他嘛……)
泉水子闷闷不乐地想。深行来了以后,泉水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偷偷观察他,以避免遇到他。由于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她甚至不敢在山顶上练舞。除了自己的房间以外,她在所有地方都会全身紧绷,这种生活也快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间,探头偷看大成的房间,见深行果真不在,松了一大口气。泉水子带着仿佛潜入他人住宅的心情,睽违已久地再次走进房内。
环顾四周后,发现房间比预想中还要有条不紊。大成是个爱乱丢东西的人,但只要佐和一打扫,他又会叨叨碎念,因此他出门的时候,房里依然杂乱一片。于是大成出国之后,佐和就展开地毯式的大扫除,但现在房里的景象几乎就和刚打扫完一样,仿佛无人使用。
不论是衣服、文具,还是书本杂志类的物品,都没有拿出来后就丢着不管。泉水子正要心生佩服时,忽然惊觉,在这个家里深行其实并不如她想像中的轻松自在。在泉水子看来,深行甚至已笼络佐和与竹臣的心,让自己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但也许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桌上型电脑已经开机了。佐和不时会来这里上网找资料,深行可能也会使用。泉水子有些犹豫地凝视着画面,但没有放弃尝试,坐在椅子上。
(爸爸……如果是爸爸,应该可以改变相乐先生的决定吧。相乐先生根本就不明白我与深行有多么水火不容,让他陪着我,我只觉得非常困扰。请你想想办法吧……)
想向大成抗议的念头比先前还要急迫。但现在她才知道,做了实验的瑞穗为何会说这是极少发生的现象。看来这跟泉水子自身意志的强度没有关系。电脑就只是停止不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也没有出现半点动静。
(需要的时候却不发生,就跟没发生过没有两样嘛……)
大失所望的同时,她也觉得想用如此不确定的方式与父亲交谈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她为什么无法像常人一样,用简讯、电话或是真正的视讯电话这种通讯方式与大成取得连络呢?
(因为一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做。所以连爸爸的电子信箱和电话号码,我都不晓得……)
就在泉水子重新开机,恍惚出神地等待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话声:
「你在干嘛?」
泉水子霍然弹起般自椅子上飞快跳下,僵在原地。
深行就站在房门口。
他狐疑地看着泉水子,头发湿答答的,肩上挂着毛巾,身上穿着运动棉裤和t恤。泉水子彻底失算了。
对泉水子而言,深行能这么快就从浴室回来实在很不可思议。明明还无法灵活使用右手,真想问问他,究竟都在浴室里做了什么。泉水子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她自己入浴都要耗上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接着她终于想到了原因。因为其他人不像泉水子,必须耗费时间清洗一头长发。
「你想用电脑的话就用啊。」
深行看向呆立不动的泉水子,用不怎么带刺的语气说。似乎不觉得自己的房间遭人闯入。
「对了,你家有没有游戏片啊?那台电脑里什么也没有,说真的,我很无聊。」
深行边问边拉起毛巾擦拭头发。泉水子摇了摇头。
「因为我没有玩过游戏。」
「一次也没有?」
「我不擅长操作电脑……它又会当机。」
深行大大叹了口气。
「连电脑也不行吗?你真的没用得很彻底耶。」
话虽这么说,深行还是走上前观看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虽然不确定是否是因为刚洗完澡,但他白天的冷漠气息缓和了许多。毕竟他也无法从早到晚都在生气吧。
「那么,你现在想干嘛?上网吗?」
泉水子一时语塞。于是深行边操作滑鼠,边自言自语似地对泉水子说:
「大成先生真不愧是电脑专家。这台电脑里头的设定都是方便佐和管家使用,几乎没有留下半点他使用过的痕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骇进他的电脑,但至少可以找到一点线索吧,结果完全不行。」
「找什么线索?」
「就是雪政与大成先生的联络管道……山伏组织的成员以及他们实际上都在做些什么。」
泉水子抬头看向深行。
「你调查这些想做什么?」
他耸耸肩。
「没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特殊,想了解一下而已。这次雪政还潜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呢——说因为他的外表很像学生,所以没有问题。不晓得他是怎么调度资金才能四处行动,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拥有正当的职业啊。」
听着深行这番话,泉水子倏地惊觉他会骂自己没用也是理所当然。接着不知为何,她迫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没用。
「我正在尝试联络上爸爸。」
泉水子原先压根不打算向深行坦诚,却脱口而出:
「如果是爸爸,一定可以说服相乐先生。因为相乐先生本来就只是代替爸爸处理我的升学事宜。只要能再见爸爸一面,和他商量……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试试看。虽然最后失败了。」
「我知道大成先生的邮件帐号已经被删掉了。」
「我之前曾经有一次就算没有邮件帐号,还是和爸爸说到话了喔。」
见深行默不作声,泉水子加重语气补充道:
「你笑我也没关系,但这是真的!可是,之后全校的电脑就都故障了,我就不敢再试了。」
深行间隔了一会儿后,没有大笑出声,说:
「我不会说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但因为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予置评。不过,我承认你正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解决办法喔。大成先生的地位确实比雪政高,在组织当中应该也是一名重要人物。」
深行伸手掩着嘴角,沉思一阵后又说:
「不过,我觉得就算向大成先生抗议,事情也不会改变。你也听到那家伙说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了吧?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喔。」
「可是,其他还有什么办法吗?我也不想维持现状啊。」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她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在深行面前口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趁着这股气势明白表示:
「我也希望他们不要管我。我受够了就因为我没用,有人特地跑来欺负我。我也受够了当出气筒!」
「嗯,我想也是啦。」
深行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听了泉水子的宣言,他没有显露出丝毫反省的样子,但也没有跟着一起火冒三丈。
「看来就想要突破现状这一点,我们的意见一致呢。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想要让雪政二话不说乖乖服从,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泉水子倒吸口气后,深行关上电脑萤幕宣布:
「那就是紫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