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二章 深行(1/2)
一
一进入五月的连续假期,到玉仓神社院落内享受山林野趣的香客也多了起来。
这是因为玉仓山的野生石楠花盛开着硕大的花朵,为覆盖着绿油油嫩叶的山脊涂上了鲜红的色彩。现下是玉仓山最绚丽多姿的季节,也是百花齐放的时期,远足的游客纷至沓来。
由于要举办祭祀,神社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泉水子试着向野野村提及休假期间步实她们有篮球比赛,但他实在无法在连假期间抽身下山。如果想请野野村开车载她一程为步实她们加油打气,只能寄望七月两人的退休赛了。
虽说哪儿也不能去,但接连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连泉水子也觉得一直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泉水子对所有的运动项目都不在行,却相当喜欢跳外公教她的神乐舞。不过,她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自己跳舞的样子。现在这个季节随时会无预警遇见登山客,所以白天都不能使用山顶上的空地。因此她决定在神社四周的山路上散步就好。
(连假期间柑乐先生都不会来吗……)
不知不觉间,泉水子在心里惦记着他。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数日来班上的谈论话题都围绕着相乐打转。泉水子弄坏全校电脑的事似乎早在相乐登场之前就遭到众人淡忘。步实和春菜也都兴奋地七嘴八舌说相乐很像会在电影或电视剧里出现的大帅哥。
面对众人的问题轰炸,泉水子只因自己太过受到瞩目而感到胆怯退缩,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着这些闲言闲语能赶快平息。但是,相乐雪政确实具备某种令人为之疯狂的特质。他在神社住了一晚离开后,泉水子也觉得吃饭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双方会谈是在连假结束过后,但相乐也是一个大忙人,所以就算只有当天能够出现,她也不能埋怨。不过,泉水子总想再和相乐多说说话。
(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吗……)
遍地可见石楠花花团锦簇的这个季节,也代表着神社的工作人员会非常忙碌,所以泉水子每年此时都是孤单一人,但她今天却产生了这种想法。明明耀眼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都如此欣欣向荣,却只有自己一人郁郁寡欢也真奇怪。
泉水子在熟悉的山路上绕了一圈,正要走下山坡前往神社时,在并排着杉树古木的坡道下方,见到了一名倚着古木而立的陌生少年。
泉水子十分讶异,因为现在明明是连续假期,少年却穿着制服。虽然没穿外套,但那显然是某间学校的制服,白色衬衫上系着细长的红色领带,下半身是深绿色与蓝色交错的格子长裤。体型清瘦修长,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
如果有岔路,泉水子会绕过去避免与对方碰面,但不巧的是,这里只有这条下坡。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开启手机的相机功能,在树干旁弯着腰,专心地拍着某个东西。依那角度看去,拍的应该不是风景和花朵,因此泉水子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走到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背后附近时,泉水子总算看清楚少年感兴趣的是昆虫。在满是裂痕的杉木树干表皮上,停着一只背部色彩鲜艳花俏的大型昆虫。
当然,栖息在玉仓山上的昆虫多不胜数。但是,泉水子对昆虫不感兴趣。虽没有到嫌恶的地步,也不觉得亲切。分辨昆虫种类的能力和昆虫名称这方面的知识,她也和一般人差不多。看清楚之后,泉水子顿时兴致全消,加快脚步想从少年后方经过。
然而少年察觉到气息后回过头,挺直弯曲的腰杆。
由于泉水子站在比对方高的位置上,因此少年必须抬头仰望她。泉水子急忙想别开脸,但少年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了般停在泉水子身上,害她无法避开视线。
「铃原……泉水子?」
少年非常怀疑地开口。察觉到对方不是单纯的香客后,泉水子也不由得停住脚步。但是,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有张看来不苟言笑的清秀脸庞,尤其眉毛和眼神特别冷冽锐利。不经意垂落至额头的浏海和传统的制服穿着,都显得凛然毫无瑕疵。整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排名数一数二私立学校里的品行端正好学生。
「那个,请问你是哪位……?」
出于无奈,泉水子只好小声询问。少年在举目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郁,显得不太友善。但是,这可能单纯只是反映泉水子自己的心境。少年的神情自认出人之后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别说是阴郁了,反而非常露骨地表现出错愕。
「真的吗?你真的是铃原泉水子?」
少年仿佛不禁脱口而出般反复确认。泉水子不知所措地默不作声后,少年又接着说:
「真不敢相信。你这样子——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是女神?」
(女神——?)
泉水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少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泉水子的辫子、眼镜和居家运动棉衫及牛仔裤有多么土气。原本这点就让泉水子感到无地自容了,少年又接着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泉水子心想她才不是女神呢。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蠢话……)
「你跑去哪里了?不要擅自在神社院落里乱跑。」
匆地传来相乐的声音。泉水子和少年转过头,望着相乐雪政朝他们走近。相乐的脚步轻快,米色夹克底下是黑色t恤,看起来依然只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啊,泉水子,你还记得这家伙吗?他是深行。我第一次住在这里的时候,身边就带着他对吧?」
相乐笑嘻嘻地看向泉水子,但泉水子完全无法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只依稀记得当初相乐的确有带着孩子来到神社,佐和他们也经常提及他与孩子在修行者宿舍里度过的生活点滴。然而,听到眼前的少年正是相乐的孩子后,泉水子只觉得十分吃惊。乍看之下,少年的气质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我……我不记得了。」
「当时你不晓得上小学了没有,这也难怪。不过,这家伙也在玉仓神社生活了三个月左右喔。倒是深行马上就认出来了吗?」
「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辫子。」
儿子语气粗鲁地应道。相乐一走到少年身旁,他的表情就变得分外僵硬。
「真没想到她现在还是留着辫子,还穿着一身只会在山上看到的打扮。」
「深行,注意你的口气。」
相乐开口训斥,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父子两人近距离站在一起后,可以看出深行的身高已经追上父亲,不久之后还会超过吧。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父子,反倒像是兄弟或朋友,但都很醒目突出。
雪政的头发染成栗色,笑容可掬,仿佛是名年轻的男演员。深行则像是品学兼优的高材生,老成地板着扑克脸。不过,无论深行再高或是表情再臭,与雪政并排站在一起时,还是略显青涩。原因不单单是制服而已。
「泉水子,我和深行先去神社办事处打声招呼,之后再去找佐和管家,麻烦你先替我知会一声吧。」
语毕,相乐便转身迈开步伐。高个子的儿子默不作声,脸色难看地跟在他后头。泉水子依然十分惊愕地目送两人。
虽不明白相乐为何突然带着儿子前来,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深行相当不高兴。泉水子知道国三的男孩子说话都很别扭倨傲,但他对泉水子的态度,还是让泉水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佐和迫不及待地出门迎接相乐父子,在大门口频频发出惊叹:
「哎呀,深行—真教人吃惊,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变得很成熟呢。完全看不出来你和泉水子小姐同年。真难想像你是当初那个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顽皮小男孩呢。」
深行走上前,判若两人地露出谦恭有礼的笑容,模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到令泉水子暗暗目瞪口呆。
「真是好久不见了。其实我现在只记得一些片断的记忆,但我想以前来这里叨扰的时候,一定为末森管家添了不少麻烦吧?当时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
「说什么承蒙我的照顾……真没想到会有从你口中听到这些话的一天呢。来,快进来喝茶吧。还有刚做好的蒸蛋糕喔。」
听了佐和的话后,深行更是用兴高采烈的口吻说:
「啊,我倒是清楚记得当时都很期待末森管家做的点心喔。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吃鬼。」
接下来深行的礼仪始终堪称是模范生。他不会在大人面前过度坚持己见,对长辈的遣词用字也应用得宜,交谈时也懂得察言观色。明明是国中生,待人处事却圆滑到了令人狐疑他究竟是从何学来,佐和高兴得眉开眼笑。
「我听说深行就读那所很有名的慧文学园吧?」
佐和坐在并排着茶杯的桌前,从这个问题打开话匣子。深行稍显谦虚地回答:
「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名字很常出现在甲子园,所以才有名吧?能够加入高中棒球社的只有体育科的学生,我并不是其中一员。」
「就算不说棒球,你们学校在国、高中一贯制的升学学校里也很有名喔。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一定很高吧?考上之后,课业还是很辛苦吧?」
「是啊。这么说来,我最近好像真的一直都在读书呢。」
「真是优秀。没想到相乐先生的儿子是这么一位优等生。」
佐和频频感到钦佩地问:
「爸爸不在日本的期间,你平常都怎么生活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喔。」
一旁的相乐插嘴:
「因为从小我就将深行教育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
佐和仿佛想要分享佩服的心情般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慌忙低下头看着蒸蛋糕,假装没发现佐和的视线。
「对了,听说深行国一的时候就在羽黑完成了入峰修行吧?明明这里的熟人比较多,为什么特地跑到那么远的东北地区呢?」
佐和说的,是位于山形县的出羽三山——月山、羽黑山和汤殿山。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泉水子多少也曾耳闻。入峰修行是连续好几天都在山里徒步行走,进行传统修验苦行的修行。此处大峰奥駈道也是修行的场所之一,修行者会花费七天以上的时间翻山越岭自古野走到熊野。据说出羽三山也一样有着入峰的修行方法,称作羽黑修验。
深行用非常轻快的语气答道:
「那是因为千石先生恰巧成了我的前辈。」(注4:入峰修行是修验道修行的中心,都是在前辈的带领下前往灵山修行。)
「啊,千石先生吗?你当初不曾想过请爸爸当前辈,带你进大峰奥駈做人峰修行吗?」
深行瞥向一旁,温文微笑。
「我爸爸就喜欢装年轻,所以不喜欢和我以父子相称在外走动。」
相乐也扬起看来不像是苦笑的笑容。
「不愿意的人是你吧?不过,修行原本就是个人的意志,你不需要和我做一样的事情喔。」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打算超越老爸。」
佐和哈哈大笑。她大概觉得这是亲子问特有的斗嘴吧。在泉水子看来,她也觉得面带笑容的两人处得和乐融融。深行笑的时候,也比认知中长得更像父亲。那种圆滑世故的笑脸简直和雪政如出一辙。
「看到深行变得如此独当一面,让我深深觉得自己老了呢。明明以前还是个调皮又爱恶作剧的孩子,常常惹哭泉水子小姐,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呢,竟然变了这么多。」
佐和感慨万千地表示后,深行毕恭毕敬地说:
「啊,这些话刚才铃原宫司也说过呢。他说我小时候是个教人束手无策的顽皮小鬼头……」
「就是说啊。你一会儿爬上神木下不来,一会儿又一个人跑进山里,所有人全都脸色铁青地四处找你呢。」
接下来直到相乐开口辞别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佐和都在诉说往事。泉水子完全记不得了,佐和却都牢牢地烙印在脑海里。听佐和叙述过往的期间,有些画面也曾隐晦不明地浮现而出,但泉水子还是没什么印象。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被惹哭,这也真是不可思议。
父子两人道别后,泉水子在佐和的吩咐下送两人到停车场。她内心多少有些哀怨,好不容易相乐来了,却几乎无法聊到自己的事情。
三个人好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地走在小径上。连相乐也不说话,泉水子觉得很稀奇。正当她心想相乐是不是在儿子面前很少说话时,深行忽然率先开口: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乐装傻地反问:
「你指的是什么呢?」
「突然把我介绍给大家,这也太奇怪了吧?还摆出一张父亲的嘴脸,真是让人作呕。」
深行的语气极度不悦,仿佛刚才和乐谈天的画面只是场幻觉。泉水子暗想,这才是他真正的本xìng • ba。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当然是因为现在有介绍的必要,我才会这么做啊。」
相乐冷静从容地答腔。
「我本就打算总有一天将你介绍给泉水子认识,只是时间突然提早了而已。」
「我已经见到她了,也亲眼确认过了。所以呢?」
相乐倏地转过身,嗓音轻柔地询问泉水子:
「泉水子见到深行又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能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吗?」
(……不觉得。)
泉水子早已得出结论。一旁的深行还目光凌厉地瞪着自己,更是没有可能。但她还是犹豫不前,没有勇气坚定回答。
「呃,那个……」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相乐将视线投回深行身上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深行也明白了吧?」
深行的话声变得不耐。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在相亲一样。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相亲?真是不像话,你最好抛掉那种愚蠢的想法喔。」
相乐简洁有力地说:
「你们的身分相差太悬殊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顶多只能当泉水子的仆人。」
闻言,深行不禁满脸问号。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个与时代非常脱节的单字,是我幻听吗?」
不知何时,三人已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停下脚步。当然泉水子也不认为相乐是认真的。站在愕然无语地望着自己的两名国三生面前,相乐耸耸肩说道:
「的确,现在没有人会使用这个单字了。不过,文字就算消失了,关系仍会继续存在。泉水子有选择权,但我们没有。要你有自知之明就是这个意思。」
深行指向泉水子。
「你是指因为这家伙是女神这件荒谬的事情吗?」
「会叫她女神只是因为方便称呼,总之泉水子是个在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命运少女。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是在很多人的守护下。」
「你说这种家伙?」
泉水子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张口说话:
「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相乐用一如既往的明亮大眼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喔。因为这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深行即刻打断。
「等一下,你说的我们这边也包括我在内吗?」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你真的是我父亲吗?」
「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dna鉴定了。」
顷刻间就让深行闭上嘴巴后,相乐开朗愉快地接着说:
「原本我们预定让泉水子和深行都进入东京的凤城学园就读,再让你们在那里见面认识就好。但后来发现,事情似乎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呢。既然泉水子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里的高中,我们也必须尊重,深行也就变成要就读外津川高中了吧。既然如此,就算留在慧文学园读书也只是浪费钱,泉水子又怕生,为了让她早日习惯,我认为最好现在就让深行转学过来。」
相乐意气风发地面带笑容,在最后做出了爆炸性宣言。
「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才会先过来打声招呼。这下子你明白了吗?」
「喂,雪政!」
深行倒抽口气后,直呼父亲的名讳。
「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啊?你要为了这种女人白白葬送自己儿子的未来吗?」
「深行的一生,可说是为了跟随在泉水子身边才会存在喔。和泉水子在同一年出生,正是决定你命运的关键。」
「别胡说八道了!我死也不干!」
深行飞也似地与相乐拉开距离,怒声大吼。
「不可能会有人乖乖地遵从你那愚蠢至极的自作主张吧!如果对方是个每个人都想跟随的大美女也就算了,但事实上……对象却是一个这么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我也不愿意。」
大概是被对方毫不留情的话语刺激到,泉水子也突然能毅然决然地开口:
「我也不希望深行转学。现在他就读的学校是完全中学吧?请让他继续往上升学吧。」
「听到了吧?刚才你说过铃原有选择权吧?铃原都这么说了喔!」
深行连忙提醒,相乐寻思般地看向泉水子。
「难不成你是在替这家伙着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搞错方向了喔。」
泉水子恍然惊觉。如果自己照大成所说的进入凤城学园就读,就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了——相乐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但是,就算听出来了,泉水子还是无法接受。她紧紧握拳说:
「总之,我也不愿意。不仅是深行,我也不希望别人擅自决定我要就读的高中。」
「嗯~瞧泉水子说得这么坚决,真是有点头疼呢。」
相乐捻着栗色发丝。
「争论就先到此为止吧,况且这件事也不适合在停车场讨论。我大致上明白两位的感受了,今天就先散会吧。」
深行在一旁咕哝抱怨:
「在让我们见面之前就应该猜到了吧?明明稍微动脑想想就会知道。你每次都是临时兴起,给周遭的人添麻烦。你以为听了这种提议后有人会高兴吗?」
说得没错——泉水子也发自内心深表赞同。她甚至还暗暗怀疑,总是突发奇想的相乐该不会其实连思考方式都很孩子气吧?父子两人乘坐的车子呼啸而去后,她在心里无奈叹气。山林间的静谧气氛仿佛都被相乐父子搅乱了。
(……这些事情不会真的成真吧?)
泉水子抚着胸口吁一口气,庆幸自己能开口拒绝,但相乐说过的话语,仍有许多地方令她在意。泉水子心想,晚点再问问竹臣吧。
竹臣自神社办事处返家后,与佐和聊天的主题也始终以深行为中心。
虽然隐约猜想到了,但不光是佐和,连竹臣也对深行的彬彬有礼和聪明伶俐称赞有加。
「相乐的儿子资质很好。至今都听说是个不用让人费心的孩子,不愧是十三岁就进行过入峰修行的孩子。很少有国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稳重呢。」
「头脑聪明这点是遗传到香织小姐吧。从当时我就在想,深行会那么调皮不听话,应该是因为父母离异的关系吧。这孩子一定很想念母亲。现在,他却长成了一个优秀的孩子,和以前判若两人呢。」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地倾听,暗想这是因为两人都没有看过深行的真面目。随后她才慢吞吞地问:
「外公,为什么相乐先生说我是在许多人的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女孩子呢?」
竹臣和佐和都震惊地看向她。
「相乐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被反问后,泉水子迟疑不决地又说:
「他说了一些很落伍的单字,像是身分相差悬殊,还有仆人之类的。然后又说想让深行念外津川高中。我当场就拒绝了,深行听了以后也非常吃惊。相乐先生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呢?」
竹臣叹了口气,说:
「这个嘛……因为相乐是山伏啊。」
「山伏?穿着山伏装束的那个山伏吗?」
泉水子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进行入峰修行的修行者必须穿的服装就称作山伏装束。
在与奥驮道接壤的玉仓神社里,每年都能看见穿着山伏装束的修行者,但是一般社会上却很少见。修行者会穿着仿佛歌舞伎或狂言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古代服装,头戴名为兜巾的黑色坚固圆帽,再绑上手背套和裹腿,身上再披着缀有圆形流苏的结袈裟等特殊道具,手上也会拿着法螺贝或是锡杖。
竹臣口吻肃穆地说:
「有些人即便没有穿着山伏装束,或是不处于进行入峰修行的时期,也始终都是山伏喔。他们大多数不会暴露自己的身分,在旁人眼中也与常人无异,但现今依然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山伏。另一方面,山伏代代皆会暗中守护某个家族——也就是你继承的这条血脉。」
泉水目不转睛地注视外公。
「这么说来,外公也受到了他们的保护罗?」
「不,我不包括在其中。因为这是女子才会继承的血统。」
泉水子陷入沉思后,竹臣安抚似地又说:
「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你想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过生活,那就去做也没关系。紫子也一样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于警察机关任职。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因为一旦心生动摇,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啊。」
泉水子虽然还无法全盘理解,仍旧点点头。
「我应该没有做错吧……」
在这个当下,她觉得这样子就好了。但最终泉水子仍领悟到,想让一切顺利划下句点而毫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事。
三天后的夜里,相乐雪政打电话到了铃原家。
竹臣起身接了电话,回到原位后,略显困惑地向泉水子宣布:
「他说深行答应转学到粟谷中学。星期一就会转过去了。」
二
(明明深行当初那么极力抗议,不可能愿意转学啊……)
周一,泉水子心神不宁地到校上课。然而直到最后,相乐深行都没有在粟谷中学现身。
班上同学也一如往常,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转学生的传闻。泉水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果然,那种不合常理的事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相乐虽然在电话中那么说,但看来是哪里搞错了。
这天也是升学谘询的会谈日,但由于谘询与上课同时进行,所以到校的监护人不一定能与学生见面。
相乐遵照约定,以泉水子的代理监护人身分出席会谈,但因为是上课时间,他似乎在会谈室与老师讨论完后,没有来露面就直接离开了。泉水子会知道他早已到校,是因为当已经坐进车里的相乐准备离开时,被看着窗外的数名女学生注意到而吱吱喳喳地兴奋讨论,她才发现。偷听了她们的对话之后,泉水子只知道相乐今天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
(……从他没再找我说话这点来看,转学那件事果然取消了。)
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时卸下心中大石。这样一来,关于自己想就读哪所学校的这场闹剧总算落幕了。尽管要违背大成的计划,相乐内心可能千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尊重了泉水子的意愿。泉水子暗暗发誓,在神社见到相乐时,要再一次好好向他道谢。
回到家后,泉水子并未见到她以为已经先回来了的相乐身影。但是他已经致电给佐和,表示稍后就会来访。
天色开始暗下之际,穿着西装的相乐终于现身,身后还跟着深行。泉水子大惊失色,将原本准备对相乐说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但这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深行的右手臂上缠了好几层绷带,最后在肩膀上方打结,脸颊上也贴着ok绷,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
佐和也一样震惊地大喊:
「深行,你怎么受伤了?」
这回父子俩都不再面带微笑,深行脸色也十分苍白。
「……我只是骑脚踏车时被车子撞飞,没什么大碍。」
「你出车祸了吗?真的没问题吗?」
相乐的表情还有些忧心,但口齿清晰地说:
「我很想说是他太不小心了,毕竟是在办完转学手续后才出事,还真有点伤脑筋呢。医生说两个星期左右都不能使用右手,所以这阵子不能放他一个人生活呢。虽然又要给各位添麻烦,但在深行手臂痊愈前这段时间,能劳烦你们从这里接送深行到粟谷中学吗?」
接到消息后,竹臣也自神社办事处赶回家,在起居室与相乐父子相对而坐。关于深行答应转学一事,竹臣当初也和泉水子一样吃惊。竹臣没有看向父亲雪政,而是看着深行问道:
「离开慧文学园这样的升学名校,转到这种深山内地来,你真的愿意吗?我也不是不明白相乐的顾虑,但像你这样有能力的学生,不需要不惜舍弃学业转到这里来喔。决定转学到粟谷中学,真的是你本人的意愿吗?」
「是的,我也和爸爸好好商量过了。」
深行语气平静地回答。尽管绷带和ok绷都让人怵目惊心,但他的神情举止却很坚毅。泉水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冷静沉着的模样,但深行无视于她的视线。
「我会就读慧文学园的国中部,只是凑巧考上而已,但我觉得在那里除了读书,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那所学校会在头两年就先上完中学课程。即便不待在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能考上我想念的大学。」
「你想说你比慧文的学生还要优秀吗?」
竹臣说完,深行甚至从容地露出微笑。
「我认为接下来在因为修完课程而空出来的这一年里,见识一下大峰的奥饭修行也不错。自从国一做过入峰修行以后,我都没有机会再上山。不过,我不希望住在玉仓神社叨扰诸位。我打算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自己生活。」
由于他说话时表情非常真诚,几乎没有人能看穿他只是做表面工夫。泉水子如果不是曾在停车场见识过他的本性,也会盲从地相信他这番的话,绝不是真心话。
但毫不知情的竹臣顿觉过意不去,表情变得无比感佩。
「既然你想学习这里的修行,那我也不能强行反对了呢。」
佐和打岔说:
「不过,你得先好好养伤才行。我绝不允许你在没有任何人的照顾下一个人生活喔。直到深行彻底痊愈之前,我都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你。大成先生住的房间现在正好空着,你就住他的房间吧。」
相乐面露犹豫地转向佐和。
「怎么能让您为深行这么费心呢?如果你们愿意,我本来打算就和以前一样,让他住在宿舍里的一间小房间就好了。」
「深行可是伤患,你在说什么啊?既然有一只手不能动,光是换衣服就不能自行解决吧?与其一直来来往往关心他有没有哪里不方便,不如让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竹臣先生,您说对吧?」
见佐和向自己征求同意,竹臣也颔首。
「国中生怎么能自己一个人住在宿舍呢?如果是因为没地方睡还另当别论,但旁边明明就有一栋舒适温暖的房子。」
泉水子不禁寒毛直竖,事态的发展令她感到一阵晕眩。
(我……我要和男孩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要一起到粟谷中学上学?接下来两星期都要从早到晚朝夕相处吗……)
泉水子很想大喊不要,但实在提不起勇气。毕竟深行是伤患,伤患需要有人照顾。自己大声抗议的话,大家反而会觉得她小心眼。
(竟然会变成这样。简直就像某种阴谋一样……)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铁定是相乐雪政。泉水子观向他的表情,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深行的落脚处决定后,相乐也恢复了往常的开朗活力,脸上带着任谁看了都觉得神清气爽的灿烂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我就接受各位的好意,让深行留在这里叨扰各位了。这下子我也能安心上班了。」
晚餐时气氛非常热闹。这天竹臣也一起共进晚餐,相乐和佐和眉飞色舞地天南地北闲聊。深行用左手似乎不好吃饭,自我解嘲后,几乎没有动筷,却仍是加入谈天的阵容。泉水子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
就连泉水子也没有注意到,深行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有多么费尽千辛万苦。
泉水子与佐和两人送相乐出门后,回到屋里一看,只见留在房里的深行像是再也无法正襟危坐般,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佐和慌忙冲上前问:
「深行,很痛吗?我刚刚还在想你根本没有吃东西呢。」
深行微微撑起背,但脸色惨白,表情非常僵硬。
「……我已经吃过止痛药了。」
「你不用咬牙硬撑,刚才直接说就好了啊。我应该在你来之后就让你躺下才对。你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去整理床铺。」
佐和冲向大成的房间。泉水子和佐和的寝室都在二楼,大成的卧室则在一楼,是间相当宽敞的房间。
泉水子无事可做,呆站在一旁,深行则坐在沙发上,脸部朝下低垂着头。泉水子头一回对他心生单纯的同情,然后才察觉到,深行至今是因为相乐还在场,才会倔强地不肯示弱。
泉水子不由得小声问他:
「深行,其实你根本不想来粟谷中学吧?」
深行低着头直接答腔:
「别问了,这不是废话吗?」
「那你为什么决定转学呢?」
「因为总比被杀掉来得好。」
回以令泉水子悚然心惊的答案后,深行嗓音低沉地又说:
「雪政根本脑袋有问题。不管是那家伙,还是跟那家伙在一起的那群人。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我一定要起身反抗。」
他究竟想起身反抗什么呢?泉水子暗自思索。这时深行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意外地没有因此失去意识。虽然看起来像在逞强,嘴角还是勾出了冷笑。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你也是我的敌人。请多指教了。」
现在这名少年内心燃烧着的熊熊怒火,连泉水子也看得出来。他察觉到泉水子在同情自己,无情地将她一把推开。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敌对宣言后,泉水子惊慌无措。自深行出现后,她一直觉得他很蛮不讲理,现在也依然如此认为。
(我明明也说过请相乐先生不要让你转学啊……)
不一会儿工夫,佐和又跑回来,手忙脚乱地将深行带往大成的房间。然而,泉水子却觉得潜藏在深行体内的怒火余焰还在沙发一带徘徊燃烧。一想到自己成了这些怒火的标靶,明天之后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她就打了个冷颤。
(难不成我现在处在一个不得了的立场上……?)
深行一躺在大成的床铺上后,竟然直到隔天早上都无法起身。他实际上的伤势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还要严重。
佐和对此大感吃惊,非常难得地在电话上训了相乐一顿,说男人就是这方面太过粗心,才教人伤透脑筋。深行不仅发烧,除了右手臂外全身也发疼,听说这几天几乎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泉水子认为,问题应该是出在什么都不说的深行身上,但从佐和的口吻听来,她可不这么认为。她在深行身上发现了需要人照顾、还像个孩子的另一面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十分开心。由于佐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深行,泉水子一步也没有靠近过大成的房间,但感觉得到家中的平衡很快出现了变化。
「外公,深行受伤会不会跟他要转学到粟谷中学有关呢?」
泉水子在吃早饭的途中,试着向竹臣开口。佐和去察看深行的状况,不在位置上。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只是觉得,会在这种时间点发生车祸,是不是因为他不想转学呢?」
「相乐和深行本人都没有对我这么说过,但深行曾在你面前说他不愿意吗?」
竹臣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深行和我都明明白白拒绝过相乐先生了。可是,不知不觉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我只觉得深行是被强迫的。」
竹臣深思似地咀嚼着酱菜,好一阵子没有回答,所以泉水子又接着说:
「等深行的伤势痊愈后,能不能替他办手续,让他转回原来的学校呢?依外公的能力,这件事情办不到吗?」
竹臣面有难色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深行的身体状况好一点,我再问问他吧。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是相乐的计划。可是,既然深行都说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我也无法插嘴干涉。」
「我没有办法选择吗?相乐先生明明说过我有选择权的。」
泉水子控诉后,竹臣不疾不徐地摇头。
「没错,这是你也无法选择的事情。你选择的,是你自己的道路,而相乐父子也有依自己的想法去选择道路的权利。」
「可是……」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相乐想要锻链深行。深行不仅是他儿子,同时也是具有山伏资质的稀世人才喔。」
竹臣的语气让泉水子沉默下来,不由得思考山伏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算哪门子的锻链方法嘛……)
三天后,深行总算能到新学校报到。
深行的右手臂还悬吊着,虽无法穿上外套,但仍穿上了粟谷中学的藏青色制服,出现在早晨的餐桌前。大概是休息充足,疼痛缓和多了吧,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爽朗又充满自信。差别之大,连泉水子也能明白看出他来的那天夜里真的非常不舒服。
竹臣没有违背与泉水子的约定,问向深行:
「我想再问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想转学,我可以出面替你说情喔。照现在这样去念粟谷中学,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我已经决定了。」
让泉水子大失所望的是,深行用开朗的语气如此回答。
(为什么不说出真心话呢……)
她用责难的眼神看向深行,但深行视而不见,用同样开朗的语气对泉水子说:
「难不成你告诉铃原宫司我不想去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对你就读的学校很感兴趣喔。」
「骗人……」
泉水子几乎嘴巴合不拢地低喃后,深行毫不脸红地宣告:
「是真的,今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请多指教。我很期待你帮我介绍班上的朋友喔。」
佐和也在认真不过地表示同意,为深行帮腔:
「是啊,泉水子小姐。这里的环境和之前的学校完全不同,深行若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你要多多协助他才行。」
泉水子此刻终于明白,深行完全不打算卸下优等生的面具。不过,当他们两人单独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时,泉水子再也忍不住开口:
「你如果对外公说出真相,他也许就能替你改变这一切了。为什么要自己放弃呢?这明明是最后的机会了。」
「撤回自己说过的话,不符合我的作风。况且,就算宫司愿意替我说情,结果还是会徒劳无功喔。因为策划这一切的人是雪政。」
深行沉声回答。
「你也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想再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更糟。」
「可是,再这样下去……」
「总会有其他可以反击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想默不吭声地对雪政言听计从。可是,只要那家伙还是我的监护人,又握有权限,我就算明目张胆地忤逆他,也只会反被他扳倒在地。我必须更加机灵地四处打探消息,找到那家伙的弱点。」
深行似乎趁着躺在床上的这三天,好好重振了自己的精神。尽管如此,一提到相乐的名字还是会语带怨恨。
「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谁要鸟他啊?在现今这个时代,他怎么能这么无视人权?我要更深入地了解那家伙究竟隶属什么组织,再好好拟定对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算装作视而不见继续留在慧文读书,也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
泉水子回想起自己向竹臣问过的问题。
「外公说……相乐先生是山伏喔。」
「那又怎样?」
「我不久前才知道。」
「你过得还真是无忧无虑呢。明明雪政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全都是因为你啊。」
被对方一针见血地指责后,泉水子不禁闭口不语。深行边走边看向泉水子,冷冷地又补上这一句:
「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承认这件荒唐的事情。」
泉水子心想,就算深行表面上能开朗地与她交谈,但他绝不会忘了这一切都是泉水子造成的,也绝不会原谅她。
(这个人的敌人是父亲相乐先生,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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