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一章 泉水子(2/2)
「小春,我还是自己试试看吧。」
告知自己的决心后,春菜眨眨眼回望泉水子。
「是因为在意会长的挖苦吗?」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嘛。」
大概是突然觉得紧张,泉水子心生一种仿佛风忽冷忽热的怪异感,电脑教室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这时浏海却晃动了一下,因此她抬起目光。但是,她无法肯定是不是空调送出的风。
(现在没有时间管风了……)
泉水子摇一摇头,鼓起勇气敲打眼前的键盘。没来由地,她觉得手边的事物仿佛位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周遭的景色像处在水底般摇摇晃晃。滑鼠仿佛要往上飘起,她慌忙捉住,却发现自己有些头晕。她等着头晕平复下来,然而这阵晕眩不仅没有平复,甚至往四周扩散。
泉水子感觉电脑教室里逐渐涌起了透明的水。那些水和空气一样澄净透明,虽然无法马上看见,但可以看到隔着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因为这些水折射得弯弯曲曲。在透明汹涌的清水包围下,电脑的运作声也跟着变质,听来像是溪涧的流水声。
春菜和其他学生都没有发现异状,继续安静上课。正确地说,是泉水子根本没有心力去确认大家是否察觉到了。摇曳的波光非常刺眼,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仅能清楚看见眼前的电脑萤幕。
泉水子再也憋不住气,试着慢慢吐气。因为水涌上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不想溺水。接着她再试着吸气,发现可以顺利呼吸。这是幻觉吧?这个想法隐隐出现在脑海里。抑或者,上课这件事本身是在作梦呢?
电脑液晶萤幕的画面忽然切换,出现了大成的脸部特写,一头蓬松乱发,滑稽的圆框眼镜,和深褐色的和服领口。大成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绽开悠然自得的笑容。
「哎呀,泉水子,你现在会用视讯聊天啦?」
「我才不会用呢。」
泉水子东张西望,心想如果这是视讯电话的话,那收音麦克风在哪里?
「爸爸?真的是爸爸吗?你现在在哪里?」
「啊,嗯,我在公司喔。」
大成说完,将右手插进头发里。
「不好意思啊,泉水子。我本来打算回日本一趟,行李也打包好了,却遇到了麻烦,计划泡汤了。我这里的工作出了一点状况。」
「你不能回来了吗?」
由于这听起来很像父亲会说的话,泉水子便坚信自己确实正与大成交谈。
「你不能来双方会谈了吗?」
「对不起啊。不过,相乐已经出发回日本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就算相乐先生来,他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啊。」
「嗯~不行吗?」
听了父亲少根筋的回答,泉水子鼓起腮帮子说:
「既然如此,要我去念东京的高中这件事也不算数罗。」
「啊,我真的很希望你愿意去念那所学校喔。名字是凤城学园高中。」
「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都不去。」
「可是啊,泉水子。」
大成气势矮了半截地开口。似乎是因为无法回国感到愧疚。
「那所学校可说是为了泉水子才存在的喔。今年才刚创校,所有设备都是最新的,学校也非常漂亮。师资方面也聚集了优秀的人才,爸爸和校长聊过之后,很赞成那所学校的教育方针喔。妈妈也很赞成……」
「爸爸见过妈妈了吗?」
「不,她一定会赞成吧……」
努力冷静下来后,泉水子宣布:
「爸爸,我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你这样无视我就自作主张,我会很困扰。况且你也没办法出席双方会谈向老师表明你的意愿吧?总之,我会进入这里的高中就读。」
画面上大成的影像倏地晃动。
「泉水子?」
(可是,我为什么会和爸爸在说话呢……?)
泉水子忽然恢复理智,背脊不寒而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法与过去衔接在一起。
「泉水子,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大成还在说话,但她越来越感到恐慌,溪涧的流水声也随之变大,盖过了父亲的声音。泉水子害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拼命地动着脑筋思索,该怎么做才能停止这份恐惧。
(对了,关机……必须快点关闭电源才行!)
关机!
然后泉水子只听见噗滋的关闭声,同时一道闪光掠过眼前。她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久之后,她终于再次感受到空气的温暖,教室内的气息与喧嚣也恢复原状。
泉水子油然升起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张开眼皮后,发现眼前的电脑萤幕变成了一片漆黑。真的关机了。
接着在四下的喧哗声中,洋平大声报告:
「老师,电脑关机了,完全没有反应。」
「老师,我也是。」
「完全没办法重新开机耶。」
摆放在电脑教室里的三十台电脑全都无法再次启动。同一时间,教职员室里连上校内区域网路的电脑也都停摆,导致成绩和其他资料悉数消失,酿成了极大的骚动。
三
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当然是脸色铁青。
电脑专家赶来检查了电脑与线路,宣布电脑再也无法使用之后,她急忙开始寻找犯人。她借着班会时间严厉地训斥全班同学,说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实在太过火了,并且要曾经在电脑故障之前有过可疑举止的人自己老实招认。
如果有洞的话,泉水子真的很想钻进去,但她还是老实招认:「好像是我用坏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犯人是你吗?」
中村困惑地看向站在讲桌前意志消沉的泉水子。看样子,她本以为凶手会是洋平那群爱恶作剧的学生。
「那么,三田同学看到铃原同学做了什么吗?」
跟着站在一旁的春菜耸耸肩。
「不,那个,我觉得她就跟平常一样啊。」
「可是,铃原同学认为犯人是自己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泉水子只能反复如此回答。她确实在心里命令电脑关机,但没想到全校的电脑都坏掉了。
中村叹一口气。
「总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故障吧?更何况不是一、两台,而是全部的电脑喔。请铃原同学和我去一趟校长室,仔细地向校长说明自己做的事情吧。既然现在得换掉所有电脑,再加上所需的费用,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自行解决的问题了。」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会被叫去校长室的学生。)
相较起来,这件事更让泉水子大受打击。迄今她从未惹出过这么大的麻烦。明明她才刚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被校长训斥的问题儿童。
中村领着无精打采的泉水子敲响校长室的大门,再站在校长与学生指导主任唐泽面前,好不容易才与泉水子一起有条有理地重新叙述电脑教室里发生的情况。校长和唐泽都没有怒气冲天地责骂泉水子,语气也不激动,但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吓得六神无主的泉水子,却觉得这和责骂没有两样。因为他们反复好几次问了自己事情发生时的状况。
(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点奇怪呢……)
如此开始思索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大吃一惊。自己为何会被寄养在深山上的玉仓神社里呢?就是因为发生过了什么征兆,才需要像这样将她隔离起来吧?她不是因为住在神社才被当作是怪人,而是因为原本就不寻常,才会让她住进外公的神社以远离人群吗?
(怎么办……如果我其实是个原本就该被关在山上的人……)
在教师们的包围质问下,泉水子渐渐地陷入负面思考。其实不仅是东京的高中,无论是哪一所学校——就连这里的外津川高中,她也不应该就读吧。
这次电脑故障的事,学校一定会通知家长。听了这个消息后,竹臣不会再赞成让泉水子离开神社了吧?虽然外公很鼓励她住进学校宿舍,但闯下这个滔天大祸后,他想必会重新考虑吧?越是思索,泉水子越是如此认定。
「铃原同学,这没什么好哭的唷。」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低垂着头,中村遂出言安慰。泉水子还没有哭,但听到这一句话后,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她本想忍到走出校长室后再哭,却失败了。
「你不用这么自责喔。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吧。」
就在校长这么说时,连向教职员室的门扉打开,教务主任神色有些慌张地自门缝探头进来。
「校长,我刚刚接到电话,有架直升机请求在这里降落。」
「直升机?我们学校吗?」
「是的,对方指定我们学校的校园。」
「怎么了吗?是为了运送急症病患吗?」
校长讶异询问,教务主任迟疑了一瞬后,答道:
「那个,对方说是为了迎接我们学校的学生。」
校长起身,与教务主任一同走进教职员室,数分钟后又返回校长室,脸上带着和方才教务主任一模一样的表情。
「呃——铃原同学,听说从南纪白滨机场起飞的直升机要接你回玉仓神社,那个,你之前有接到通知吗?」
中村双眼圆瞪地看向泉水子。
「什么?难不成那是你家的直升机?」
「不过,我能问你,为什么是以直升机接送吗?」
校长掩藏不住困惑地问。
泉水子只是不停摇头。她很明白校长他们会觉得这不合常理,因为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机场飞机库中停有一架铃原家拥有的直升机确是事实。
当大成或是紫子可以回来时,他们就会搭乘直升机回到玉仓山。但是,至少在与玉仓神社有关的人当中,应该没有人会做出开直升机到学校接泉水子这种过分招摇的行为。
校内广播中传来了教务主任的声音。他向全校师生宣布有直升机将紧急降落,请所有同学不要离开校舍,也请在户外的学生暂时进入校舍。不久之后,云层下真的开始响起大鼓连击般的旋翼旋转声。
校长与其他老师都坐不住似地走到面向校园的窗户旁,只有泉水子一个人不去观看直升机降落。从二楼发出的欢呼声都传到了一楼这点来看,教室里的学生们似乎也全都挨在窗边参观这幅景象。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听起来好耳熟……)
泉水子将手帕贴在脸上,迟迟没有抬头,但渐渐地还是在意起周遭的情况。直升机降落发出的噪音令泉水子感到十分熟悉。虽然不曾与其他机型比较过,但听起来与泉水子自己也乘坐过数次的贝尔206b的涡轮引擎声一模一样。
(应该不会吧……)
竹臣真的会派直升机到学校吗?毕竟他长年来一直教导泉水子,她的学生生活目标就是变得和其他学生一样,随时随地都不起眼地与同龄孩子和睦相处。
(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大阵仗吧……)
也不可能是野野村。他也总是小心谨慎,以免泉水子显得与众不同,同时竭力不引起他人注意。自泉水子小学起开始接送之后,野野村就不曾主动踏进校园一步。纵使泉水子被男生欺负得哇哇大哭,他也坐在黑色轿车里不动如山。
震得玻璃窗摇摇晃晃的轰隆巨响骤然中断,直升机似乎已顺利地在校园里降落了。教师们边兴奋激动地议论纷纷,边走回教职员室,留下泉水子一个人在校长室里。这会儿泉水子也不好意思哭泣,擦了擦红色镜框的眼镜后重新戴好,不久,有人用力推开校长室的大门。
「泉水子,你在这里啊!」
跃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栗色的发丝和一张少年般明亮的阳光笑脸。
「我已经赶过来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啦。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全都听说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男子显得洋洋得意又自信十足,口吻简直就像前来拯救她的白马王子。相乐雪政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他的出现太过突兀,泉水子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但刚从美国回来的相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到。
「相乐先生……你回来啦。」
「我才刚抵达喔。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呢。」
相乐雪政是神社的旧识,以前曾经住进修行者的宿舍,大成还在家的时候,也经常登门造访。最近他也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泉水子这半年来都没见到他,但竹臣和佐和仍然经常提起他的名字,不知不觉语气也变得亲昵。相乐确实是个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强烈印象的人。
「那个,相乐先生,搭直升机来学校不太好吧……」
「不行吗?现在不是事态紧急吗?」
满脸狐疑的班导中村自相乐的身后往前跨了一步,询问泉水子:
「铃原同学,这一位……真的是你们神社的熟人吗?」
泉水子点点头,但中村似乎还是无法相信。
「之前听说是代理监护人会来接你,可是看起来,他比起监护人……」
中村犹豫不决地看向相乐。相乐穿着一身黑色飞行夹克、紧身牛仔裤再加上薄荷绿色衬衫,笑容可掬地回望老师,像在说:「有什么问题吗?」班导师中村顿时和泉水子一样不知所措。遇上相乐散发出的绝对自信,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
校长咳了一声,走到相乐身旁。
「我是校长关根。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校方为了预防意外发生,若不是监护人的亲人,我们就不能答应让您带走学生。当然,我也很清楚铃原同学的双亲都在遥远的外地……」
「您是校长吗?泉水子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我是铃原大成的友人,敝姓相乐。」
相乐明亮的大眼望向校长,彬彬有礼地寒暄。
「铃原拜托我好好照顾他的女儿。我没有带任何证明文件,这下子该怎么向您证明才好呢……需要我打电话给铃原吗?但这里和美国有时差呢。」
「不好意思,相乐先生,请问您今年贵庚?」
校长打断相乐发问后,相乐霎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啊,原来您是担心这件事啊。我想我具备监护人的资格喔,我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您真爱开玩笑。」
「别人经常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相乐有些志得意满地说。他的表情很孩子气,泉水子也觉得他看来才二十岁左右而已。包括不算特别高挑的清瘦身材在内,相乐整个人就和少年没两样。
「我和大成只差四岁。别看我这样,我还有一个和泉水子同年的儿子喔。这样一来,您就愿意相信我了吧?下次我一定会换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再过来,但今天是因为情况紧急。」
相乐热情洋溢地滔滔不绝,校长和中村都惊愕地看向泉水子,于是泉水子缩起肩膀应道:
「是真的……相乐先生真的已经三十三岁了,还有个儿子。」
「既然泉水子也替我做担保了,那么代理父亲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几乎算是被迫接受后,校长也不得不答应让泉水子搭乘直升机返家。校长仍与相乐交谈之际,中村压低音量悄声向泉水子确认:
「他年纪真的比我大吗?还有个国三的儿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吧?」
「但是,是真的喔。他儿子叫做深行。」
「太太比他年长吗?」
泉水子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还是回道:
「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为相乐先生现在单身。」
中村显得有些激动。
「单身吗?真的吗?」
泉水子也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相乐雪政身上散发出的独特光芒令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同时也魅惑住周遭所有人。光是搭着直升机白天空翩然降落,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相乐本人的容貌更是让人不由得行注目礼的最大原因。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泉水子边惊讶于事情的发展,边跟着相乐走出校舍玄关,可以明显感觉到全校学生都聚集在面向校园的窗户旁边。走进太阳底下后,相乐极其自然地戴上原本挂在胸前口袋的太阳眼镜,就连泉水子也觉得他的动作很像是大明星。校舍某处传来了高亢的尖叫声。
走在一旁的泉水子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不但害得学校自豪的电脑设备无法使用,又以这种方式回家,就算她想坚称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枉然。泉水子备觉剌痛地感受着来自校舍的无数目光,沮丧万分地跟在相乐身后。情况变得好奇怪——期望中理所当然该有的女孩子生活正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自己。唯有这个令人害怕的预感在她心里汹涌翻腾。
旋翼开始转动,直升机自校园往上浮起两公尺后,滞空停悬,保持着毫不摇晃的稳定性,再让机首转向逆风,接着维持前倾的姿势向上起飞。相乐的驾驶技术无可挑剔,所以泉水子对此并不会感到不安。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下搭上直升机这件事让她羞得仿佛浑身都要着火,最后她只觉得非常疲倦。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靠在椅背上动也不动,确定校舍已在遥远下方后,才闷闷不乐地问:
「外公真的答应你开直升机来学校吗?」
「当然是真的啊。因为事态紧急。」
相乐看向仪表板,反射性地回答。
「事态紧急……是指我弄坏了电脑吗?」
「泉水子,你刚才哭了吧?老师们对你大发雷霆了吗?」
相乐反问。方才见面时泉水子已经停止哭泣,但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双眼的红肿。泉水子局促不安地答腔: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老师们对我生气。」
「如果是电脑赔偿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原本校方就是看在大成的面子上才会设置电脑,分公司也会处理电脑替换和资料修复等问题。这点小事我也能安排喔。」
相乐瞥向邻座的泉水子。
「话说回来,我真是太后知后觉了,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泉水子害怕操作电脑。你之前就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但爸爸在家的时候,好像还不会这样……」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说完后,赫然发现眼下能够印证自己在电脑教室里所见所闻的人,就只有相乐了。
「相乐先生,你是因为爸爸没办法回国,才代替他回来的吧?」
「是啊,原本我们打算一起回来。但大成突然有急事,只能遗憾地取消行程。怎么了吗?」
「爸爸希望我去的那所高中,难不成叫做凤城学园?」
「没错,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今天在电脑教室里,爸爸亲口告诉我的。」
泉水子沉着声继续说:
「我本来还以为是作梦,但如果我们真的曾经交谈过,那就更奇怪了,根本可以算是超自然现象了。而且我和爸爸说完话后,电脑就全部坏掉了。」
相乐好一半晌没有回话,但是表情显得并不惊讶。
「其实大成也联络过我喔。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呢。你们两人借由电脑以外的某种力量即时连上了线。」
「明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就连家里的电脑,也只是我一碰就当机而已。」
相乐可能是专心在仪表板上,过了一会儿后才说:
「大成和以前没有两样。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改变,那应该是你吧。好比说剪了头发这一点。听说你自己剪了浏海?」
真是出人意表的论点。泉水子抬手抚摸乱翘的浏海。
「你是说——都是我剪了浏海的关系吗?」
「我不能肯定。不过,也许有这个可能。毕竟常言道,头发是灵力的源头。」
「你的意思是我有灵力吗?」
「我只是比喻而已。想剪头发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你不同于以往的证据。只是半年没见到你,你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呢。自古以来,剪发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我之前总觉得你还只是个孩子,看来也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呢。」
由于泉水子不想和相乐谈论自己的容貌,或是她开始在意起自己容貌这些事,话锋一转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是不是有点奇怪,和别人不一样呢?我完全没办法变得像大家一样。我今天还突然心想,搞不好就是因为我太奇怪了,才会被隔离在神社里。」
「泉水子并不奇怪喔。」
相乐说,又趁着泉水子还没反驳前接着道:
「但就算我这么说,也无法安慰到你吧?所以这种时候,就不能放着不安不管,而要着手调查。请中山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吧。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再请她告诉你。」
听了相乐明快果断的结论后,泉水子连连眨眼。
「我们现在要去瑞穗小姐的医院吗?」
「是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驾驶直升机。」
相乐让直升机往北飞行,干脆地回答。
其实泉水子也不晓得中山瑞穗研究室所在的大学医院究竟在近畿的哪一带。因为他们总是搭乘直升机前往。
不过,瑞穗的专攻领域是脑生理学,泉水子也知道自己看的是脑神经科。至今她都毫无疑问地前往瑞穗的医院接受定期检查,全是因为瑞穗是紫子学生时代的好友。
由于友情深笃,紫子并不在乎专攻领域,总是熟络地请瑞穗为泉水子看诊,因此泉水子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对于害羞内向的泉水子而言,学校举办的身体检查可说是一大酷刑,她也宁愿在相识已久的瑞穗这里进行检查。
从儿时起,泉水子就在瑞穗这里测量过几次脑波。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惊觉,也许以前那些检查都是有目的的。
医院是一栋大厦,屋顶上有私人停机坪。不论是画着红白线条的停机坪,还是下楼的专用电梯,都是泉水子打以前起就很熟悉的景象,但她从未像这一次一样,没有预约就造访。泉水子频频觎向相乐,但他似乎不觉得有任何不便,泰然自若地没有先至柜台报到,就径自走向诊疗室,貌似已经通知过瑞穗了。
(……瑞穗小姐是不是以前就预料到,我会像个急诊病患一样突然请她帮我看诊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啊,泉水子,你来了呀。」
中山瑞穗穿着白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迎接泉水子。她的个子高跳,身材纤瘦,用孔雀石长条状发夹固定住紧紧扎起的头发,心境变得不同的人仿佛只有泉水子。
请泉水子说明完电脑教室发生的情况后,瑞穗做了一些笔记,接着嗓音明亮地说:
「表情不要这么严肃嘛。接下来我想做个还原现场的实验,目的就是减轻你心理上的负担。倘若能以科学数据为根据,就能给你更恰当的建议了吧?但我认为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倾听你说话喔。」
紧接着,三人移动至检查室,瑞穗没有请助手帮忙,独自一人准备着测量仪器。见状,泉水子问:
「瑞穗小姐是科学家吧……你不会觉得我的经历是无稽之谈吗?」
「嗯,我不觉得喔。即便发生了『中山医生』不能说出口的事情,但对你来说,我只是『瑞穗小姐』呀。」
瑞穗笑吟吟地道:
「你不要害怕,再试着坐在电脑前面吧。我和相乐都会在这里守着你,确保你平安无事,而且我准备的电脑也已经设定好了,就算当机也不会出现任何故障喔。」
于是泉水子坐在检查室的一隅,戴上状似安全帽的测量脑波装置,身体上也连接着好几条测量心电图和脉搏的导线,和白天一样开始操作电脑。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泉水子知道中山瑞穗是位勇敢坚毅的人,下意识地也认定她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错,所以成功压下了自己的恐惧。
然而,电脑教室里突然与大成连接上的那种现象没有再次发生。泉水子也全然回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操作电脑、又是在何种状态下才导致那种结果。但相对地,在检查室里,泉水子再次明明白白地验证了自己只要一操作电脑,就会当机这个事实。电脑就只是不停当机或强制关机。
实验结束后,泉水子又接着做了内科检查和抽血检查,之后才又回到瑞穗的诊疗室。她招手指向会议桌,请泉水子与相乐两人坐在长椅上。
「我先说结论吧,那就是泉水子并未被测出任何疾病上的异变喔。脑波数值也在正常范围内,也不是脑部过度兴奋。不过,你的确一坐在电脑前就会过度敏感,太过紧张呢。」
相乐问:
「光是因为太过紧张,就会导致电脑当机吗?」
「有可能是她产生了某种电磁波,干涉了电脑吧。不过,我们医院里的仪器无法对此进行测量,所以终究只是假设。」
瑞穗穿着白袍翘起腿,看向泉水子。
「你自己对这个结果有什么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会觉得爸爸出现在萤幕上这件事反而比较奇怪,到了现在,我只觉得像在作梦。」
泉水子小声回答。但在做检查的期间,她确实越来越觉得这不过是一件不合逻辑又不值一提的小事,却闹得鸡飞狗跳,还劳烦优秀的大人们倾巢出动。
「嗯,太过烦恼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事情抛在脑后也不好。要是这么做,就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反将一军喔。」
瑞穗语气沉稳地接着说:
「尽管在科学上无法认同,但我认为你真的有和父亲交谈过喔。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吧?大成那边似乎刚好备齐了某些条件,你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在意着某些事情。」
泉水子眨着眼睛。若说头绪,她只能想到一个。
「可能是高中升学的事情。当时我和爸爸意见不合。」
「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嘛。」
见瑞穗颔首,泉水子豁出去地问:
「我是不是与生俱来就和大家不一样呢?妈妈和瑞穗小姐也都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吗?请你告诉我真相。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现异状,但要是将来出现了的话……」
瑞穗摇头。
「所有医生都无法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如果发现了不好的征兆,我就会诚实地告诉你,绝对不会隐瞒。现阶段,我只能说你也许有些特殊体质,但还在正常人的范围内,不需要额外治疗或是矫正喔。」
「我……就算有特殊体质,还是能过着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吗?」
「当然。你现在不就正这么做吗?」
「我可以离开山上,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生活吗?」
「啊,原来如此,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吧?」
瑞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重新端详泉水子。
「你会开始在意世人的眼光也是当然的。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开始意识到自我,这对本人来说算是一种极为巨大的冲击呢。这次的知觉异常说不定也是『恐慌症』引起的过度反应之一。」
「恐慌症……吗?」
「这个症状好发于青春期的男女。有些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会爆发出不合常理的能量,甚至还在超自然现象中留有纪录呢。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一旦过了混乱的时期,不久就会适时地恢复正常。紫子也是喔,现在她也变成了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士——而且还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呢。」
泉水子不禁倒抽一口气。
「妈妈也像我一样发生过奇怪的现象吗?」
「她也有一些特殊体质喔。不过,倒是没听说过她曾经让电脑故障。」
「妈妈曾经引发过什么事情呢?」
「这就请你去问本人吧。不能由我告诉你。」
瑞穗说完,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泉水子的心情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终于能够笔直地抬起头来说话:
「我虽然不优秀,但至少可以和现在的同班同学念同一所高中吧。」
「就是这股气势。不过,今后还是要定期回来我这里做检查喔。如果有什么私人的烦恼,也可以找我商量。」
中山瑞穗最后以亲切的话语作结,结束了这次会谈。
走出瑞穗的诊疗室,坐上直升机之后,相乐才确认似地询问:
「这么说来,泉水子不想去凤城学园高中吗?」
「没错。」
泉水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也对自己能这么果断心存感激。
「在我心目中,粟谷中学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大成还要求我说服泉水子呢……」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况且我也当面拒绝了爸爸。」
泉水子噘起嘴唇。
「既然爸爸没有亲自回国说服我,那就表示我今后要读哪所学校,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吧?就算他很喜欢那所学校,他却完全没有考虑过适不适合我啊。爸爸根本就不关心我。」
泉水子原先还猜想相乐会立即反驳,但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就喜欢自信满满妄下定论的相乐而言,也许相当罕见。
「大成无法回国,果然很糟糕呢。」
相乐以沉思的口吻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抽不开身,但是,你会有这种想法,我也觉得很正常喔。就连我隔了半年后再见到你,也很惊讶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泉水子没有应声。但她暗忖,如果是指她剪了浏海,今天大成见到画面上的泉水子,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相乐先生和爸爸很不一样。如果是他,或许可以理解我吧……)
直升机以采照灯照亮山坡斜面,降落在玉仓神社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竹臣与佐和都一脸忧心忡忡地在家中等着他们归来。
泉水子试着第三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由于稍早已在瑞穗那里重振了精神,这次不再垂头丧气地哭哭啼啼。吃着佐和替她重新温热的晚餐时,也不觉得食不下咽。
和相乐及瑞穗的反应一样,竹臣与佐和听到泉水子以超乎常理的方式与大成交谈的事情后,看起来都不太吃惊的样子。转速了瑞穗表示这是青春期常发生的现象后,他们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泉水子顿时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周遭所有人似乎意外地都很习惯这种事情。她既觉得卸下了心口的大石,也觉得看到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面。
泉水子暗暗心想:
(这一定是因为妈妈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下次见到妈妈,我一定要问问她……)
听完了大致经过后,竹臣说:
「关于学校的电脑,看来交给相乐处理就好,泉水子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那么另外一件事,就是大成无法回国,关于泉水子的升学谘询……」
「双方会谈的话,就由我代替大成出席吧。」
相乐打岔。他正久违地品尝着佐和亲手煮的料理,夸大其辞地盛赞有加,因此佐和不停为他添加份量惊人的饭菜。
「我也和学校的老师们说好了,下次会穿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去学校。我想必须再去打声招呼才行呢。」
泉水子急急忙忙说:
「我想去念外津川高中,请你向中村老师转达我这个意愿吧。外公,这样子可以吗?」
竹臣沉思了半晌后看向相乐。
「相乐,我知道你和大成从一年前开始就在讨论要让泉水子上哪一所高中。我也很想尊重你们的用心良苦,可是在我看来,要让这孩子一个人去东京,我还是完全无法放心。紫子总不可能一直陪在女儿身边吧?这孩子也不习惯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
竹臣将手塞进两边袖子里交叉手臂,接着又说:
「如果是这里的外津川高中,不仅大家都是熟面孔,若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也能照顾到她。最重要的,是泉水子自己如此强烈希望。紫子虽然十岁就离开了山上,但泉水子到现在都留在玉仓神社生活。这孩子绝对没办法突然就到都市去吧?既然她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过日子,自山脚下开始当然是最好的。我希望泉水子能过着令她心满意足的学生生活喔。」
泉水子绽开笑餍。
「外公,谢谢你!」
「您一直照顾着泉水子,您的意见自然非常重要。」
相乐雪政点点头,平静地说:
「我也亲眼见到了泉水子,听到了泉水子的请求。既然她本人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附近的高中,我也不能强行反对。我就这么向校方说明吧。毕竟我们当然也是以泉水子的幸福为最优先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