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一章 泉水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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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下旬,刚进入新学期不久。
校园里的樱花树上已长出嫩叶,冬季几乎不见枯黄景色的群山也绽放出了鲜绿色彩,暗示着针叶树花粉纷飞的季节已然结束。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发给了所有同学「升学谘询双方会谈」的通知单后,铃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三年级了。一旦毕业升上高中,原本国小、国中时班上一成不变的脸孔,今后也将出现变化。
座落深山的粟谷中学正是一个步调如此缓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数班上同学仍是就读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钟的县立高中。虽然也有少数学生为了考上县里北边的私立高中,严阵以待地准备入学考试,但此外的学生几乎都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学校。
(但还是要参加双方会谈吗……)
双方指的是监护人和班导师。每当有活动必须请监护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会闷闷不乐。因为她的父母都无法出席。
班会时间结束后,三田春菜走到渡边步实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这个话题。
「你果然会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为现在就算垂死挣扎也太晚了嘛。」
「你觉得有多少人报考私立高中?」
「学生会长肯定报考了吧。另外还有万里奈、上冈同学……」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步实一一列出人名,步实冷不防转头看向她问道:
「泉水子会去读高中吧?」
听见步实问的是自己会不会去,而不是要读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当惊讶。
「当然会去啊。」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要是你说毕业后要修行当巫女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
泉水子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步实瞧,但对方似乎是半认真地如此担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说道:
「我才不会当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们神社原本就没有巫女这个职务呀。」
「我知道,可是因为泉水子的头发留得很长嘛。所以我才担心如果你真的要当巫女,那升学就有困难了吧。」
步实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头发笑道。
泉水子的头发确实是女同学中最长的,编成了麻花辫的发尾依然长达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着长发,也始终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虽然很无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里都戏称她的辫子是「注连绳」(注1:挂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内的一种稻草结绳。)。
「我只是一直没有剪头发而已。而且也没有其他适合的发型。」
泉水子摸着自己的辫子小声地说。由于长期以来都维持这个发型,她迟迟没有剪头发的契机。况且留了这么长以后,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气。
春菜安抚地说:
「因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内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长还是比较不突兀吧?不过,真是意外,我也以为泉水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不剪头发呢。」
「不是的,外公说过我可以不用帮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没有帮过任何忙。」
泉水子回答,同时也对和朋友间的这层隔阂感到哀伤。尽管泉水子与渡边步实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学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为要好的朋友,她的处境还是和她们不一样。
步实神色开朗地说: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后,我也打算继续打篮球。小春呢?」
「我想找个男朋友。粟谷中学的男生都太土气了。」
见春菜说得毫不留情,步实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后,还要每天从神社上学吗?外津川高中有学生宿舍喔。」
「学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进宿舍,不但能参加课后的社团活动,我们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气息。她当然知道高中都有学生宿舍,但一直笼统地以为那是提供给无法住在家里的学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住进去。
「我也能住进去吗?」
「你家应该远得足以申请到宿舍吧?因为那里甚至位在无法搭公车上学的地方啊。」
步实说完,春菜也倾身向前说道:
「就是说啊。都已经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请人每天从山里接你上下学了。现在的泉水子什么都没有尝试过吧?」
什么都没有尝试过——被春菜这么一说,泉水子当下心里深表赞同。泉水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无法加入其他同学的交友圈,除了往返于学校与神社外,未曾绕道去过其他地方,放假时也不曾去朋友家游玩。
步实直爽地说:
「到时候,你的视野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开阔喔。不但能和我们一起玩,只要你有心,多多运动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上体育课了。」
「对呀对呀,泉水子太害羞内向了。应该要多出来走走,多与人接触。」
春菜摇摇食指。
「我认为不论是泉水子的辫子还是你看起来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为你住在神社里的关系喔。毕竟玉仓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芜的深山中嘛。真亏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现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仓神社,从未考虑过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后该思索看看吗?
「太远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父母都在县外工作,只能由外公来照顾我。」
「我不认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义务教育的这段期间,确实不得不和监护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后就另当别论了。你父母曾要求你这么做吗?」
泉水子摇摇头后,步实就不容分说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气踏出神社,努力像个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内向吧。如果连和班上男同学说话都不敢的话,绝对不会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无法反驳。她确实很害怕和男生说话。即便是同性,只要在场有几个人她不认识,也会迟迟不敢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后,泉水子询问两名好友:
「……你们觉得我能变得敢和男生多说话吗?」
步实伸长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脑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会陪着你的。泉水子慢慢改变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点点头说:
「是啊,真想改变的话,就先从外表着手吧。光是改变发型,肯定就会变一个人喔。泉水子的两条辫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注册商标,反而让人很难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实在近距离下仔细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长得算可爱喔。」
「是……是吗?」
不知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泉水子支吾应声。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除了两条辫子外,没有其他特征和优点。既不像步实一样身材高跳,英气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样皮肤白皙,有着红苹果脸颊。真要形容的话,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脚也十分小巧,但又没有纤细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虽然长,却总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优点。墨水晕开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润的大眼睛又强调出了她的胆小怯懦,更是没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换副眼镜吧。现在不流行那种红色镜框的眼镜了喔。」
「啊,因为这个原本是妈妈的眼镜……」
泉水子推起镜框,春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要换眼镜的话,就换隐形眼镜吧,换隐形眼镜啦。」
泉水子走出校门,垂头丧气地心想。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连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个怪人罗。)
尽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于标准,但班上同学对泉水子的评价似乎也是如此。不论是家庭环境、本人的能力还是容貌。
与校门衔接的水泥围墙转角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光论没有参加社团或是委员会,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这件事,全校就只有泉水子一个人如此。因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车子避开校门停在不显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学校之所以答应泉水子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并不是因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为她只能利用这种方式通学。想必没有半个学生羡慕她,这也是泉水子与众人形成隔阂的象征。
(原来大家一直都以为因为我来自深山,才会是一个怪女孩吗……)
泉水子当然也隐约察觉到了,但明明白白当面听到后,仍是大受打击。但同时,她也觉得这是当头棒喝。因为从现在起,她还是有机会成为普通的女孩子。
体型壮硕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驾驶座上。他并非受雇的司机,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无法专为泉水子一人腾出时间。光是定时接送她上下学就已是极限,因此时间上也难以请他通融。
「让你久等了。」
泉水子说完,便坐进后车座。野野村不发一语地颔首,马上发动引擎。野野村并不是心情不好态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泉水子从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
她在躺向座椅前拨开辫子,重新审视起已理所当然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长长麻花辫——如果我能剪掉这头长发,个性也会跟着改变吗?
(……就有勇气不回到山上,在山脚下过生活,住在学生宿舍里吗?)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会答应她住进学生宿舍吗?
「那个,野野村先生,妈妈现在的工作地点是冈山吧?」
「是的。」
问向驾驶座的方向后,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回答。虽说沉默寡言,但只要与他攀谈,他就会回应。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如果妈妈在冈山,不晓得能不能来。」
「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她很快就会回东京。」
「应该不可能来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结论。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亲任职于警视厅公安部,工作结束后,当然会返回东京。
铃原紫子的户籍自泉水子四岁之后就一直在东京。紫子已是警视厅的资深能手,据说隶属于需要卧底搜查的极特殊部门,经常改变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国,几乎不回东京的住家,因此有时就连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踪,相当神出鬼没。
玉仓神社的宫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铃原竹臣是紫子的父亲。泉水子会寄养在神社,紫子的职业正是主要原因,有时甚至一年才见得到母亲一面。
泉水子对母亲不在身边早就习以为常,也坦然接受了两人无法见面。在女儿眼里看来,母亲的确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与父亲大成比较亲近。
父亲大成的职业是电脑程式设计师,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虽然也不多,但由于与父亲比较了解彼此,偶尔不在家,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但是父亲两年前被一间大型企业挖角,前往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矽谷,现在仍在国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个性确实有些少根筋,就连在公共场合也喜欢穿和服,还穿着和服外褂去机场,常常被误认为单口相声演员。据说他连在加州的公司也做这副打扮。但是,只要一碰到电脑,大成的工作能力就会变得无懈可击。
(爸爸妈妈一定都远比一般人优秀吧……)
如此大放异彩的双亲却生下了她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儿,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连在山里的偏僻中学当中,泉水子的学科成绩也是普普通通,体育更是惨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为自己极度内向怕生。
「玉仓神社座落在深山里吧。就连对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地方。」
泉水子边深思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对野野村说。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热闹一点的地方,妈妈也比较方便回来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胆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因此当过了一会儿野野村回话时,她不禁吓了好大一跳。
「玉仓山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灵山之一,也被指定为世界遗产。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须在深山当中才能获得。」
(……世界遗产吗……)
野野村带着自豪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但是,也因为被列为必须保护的世界遗产,今后更不可能有巴士会在玉仓山中行驶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车子往前奔驰,窗外可见并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着椎栗树与橡树的山坡往前延伸。浓厚茂密的绿叶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与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棱线。
渡过桥进入玉仓山后,随着开始爬上弯道极多的山路,视野不时会豁然开朗,可以眺望到远方色彩浓淡不一又前后相叠的群山。这正是环绕着白色雾霭,山脊连绵不绝的纪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后,不得不意识到,在山地众多的纪伊半岛中,玉仓山更是地处深山间的中心地带。
名列世界遗产的熊野古道就绕行穿梭在纪伊半岛的海岸线与山峦之间。与玉仓神社衔接的,则是正中央的大峰奥骚道。这条古道地处高山,南北向贯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验道(注3:将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与佛教密教、道教结合的宗教信仰。)的圣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诚的信徒会走完整条奥骚道以展开入峰修行。
玉仓神社就建在玉仓山山顶下的不远处,神社院落内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脚下的村落举目仰望,确实会觉得此处是与世隔绝的山巅。神社的海拔甚至高达一千公尺,越往高处,气温也越是在转眼间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学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转变成了初夏的色调,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树木仍是新绿色彩。由于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属于神,所以玉仓山上没有半点人造树林,也无人会动手修剪整理树木,各种落叶树上的嫩叶都带着缤纷的色泽,闪闪发亮。
泉水子在建于高地上的停车场下车,风中的凉意立即渗入她的肌肤。每天往返于山脚下和山顶的泉水子总会注意到风里有着天空和霞霭的气味。对泉水子而言,这阵风就像在对她说「欢迎回来」一样。
(为什么呢……只要回到山上,我就不觉得这里讨厌。明明待在学校的时候,都会埋怨是家里的关系害得大家疏远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树林间的小径上,感觉山上所有一切看来都很不一样。
站在山里往四周望去时,这里并不是一个寂寥荒芜的地方。冬季期间虽会封山,但接下来进入春季后,就有不少修行者来来往往,前往神社参拜,在此借宿。纵使位在深山之中,这里的人潮却也络绎不绝。
由于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栋修行者宿舍,因此才会位在神社院落内。外观上,房屋的构造古色古香得仿佛能列为江户时期的文化遗产,但其实大成已将内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热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还咕哝抱怨说:「这也太过舒适了。」
费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栋舒适的住家后,大成却去了美国。不过,自泉水子四岁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们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开玄关拉门,喊道:「我回来了。」末森佐和就带着一贯的笑容自厨房走出来迎接她。
「你回来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马上拿出来让你当点心,顺便试试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担任管家之外,主要负责修行者投宿时的伙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欢下厨。
待在厨房里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佐和也有着与厨师非常相称的圆润脸颊与丰腴体态。
「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样喔。我在网路上找到了十分别出心裁的食谱。」
佐和一年当中只下山几天,长年来都住在诸事不便的山上,却从未听她开口抱怨。也许是因为一起生活的佐和从未发过牢骚,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过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着茶,相互发表完对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后,泉水子问佐和:
「你从来没想过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生活吗?住在这里的话,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为有限,才更能突显出我的厨艺啊。」
语毕,佐和笑了起来。
「像是上山采野菜、摘香菇,或是制作大量腌渍食品以防遇到恶劣的天候等等,我很适合做这些事情。这里就是因为四周什么也没有,做起菜来才会非常有成就感呀。服务每一位修行者也是一样。」
「你不觉得辛苦吗?」
「这个嘛,像是因为暴风雨导致道路无法通行时,我也会担心。不过,大成先生将这栋房子翻修之后,不仅能自行发电又有净水器,真是帮了大忙呢。近几年又因为网路的关系,一切都变得很方便。既不会跟不上社会新闻,也能在网路上订购这里没有的东西。」
佐和从未考虑过离开这里,加入都市的喧嚣。她和泉水子不同,已能熟练地操作家中的电脑。即便大成将家中的用品过度电子化,佐和好像也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泉水子想,佐和真是一位适合住在这里的女性。
「我在这里什么忙也没有帮,就只是住在这里而已呢。」
「泉水子小姐用不着帮忙喔,因为你还是学生啊。」
迟疑了几秒后,泉水子问:
「今天有朋友对我说,她们一直以为我毕业后会当巫女。但外公总说我不帮忙也没关系,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佐和用沉稳的嗓音回答:
「那当然啊。紫子小姐和大成先生不也都从事与宗教无关的工作吗?竹臣先生更不可能会要求泉水子小姐留在神社帮忙喔。」
泉水子鼓起勇气说:
「如果我离开这里过另一种生活也没关系吗?」
佐和意外干脆地点头。
「竹臣先生也认为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喔。」
泉水子松了口气,从书包里抽出通知单递给佐和。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会谈。我——希望可以住进外津川高中的宿舍。」
晚上九点过后,泉水子才见到外公竹臣。
泉水子的住家和神社办事处都在神社的院落内,但竹臣早上六点出门后,都会在神社办事处待到这么晚,期间也绝对不会回家。
似乎是因为个性守旧的竹臣待在大成改建好的住家时,总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的确,在这栋只有竹臣的卧室是榻榻米房间的屋子里,整天都穿着和式裤裙的竹臣应该相当住不惯吧。还说暖气太强了,身体会变钝。
(仔细想想,我根本当不成巫女啊……)
晚上吃着奶油炖饭时,泉水子感慨甚深地这么想。虽说住家位在神社院落内,但她都是对着桌子坐在椅上过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是睡在床铺上。和外公不一样,她也经常摄取大量的鱼和肉。这栋屋子是与神社有所区隔的一般住家,相对地,在神社举办定期祭祀时,泉水子与佐和两人就会关上门窗,尽可能保持安静。
大成当初的设计就是考量到了这一点,竹臣也答应了。他们想必都打算不让泉水子接触到宗教下抚养她长大。话虽如此,她却不觉得自己长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这点今后也会慢慢改变吧。
知道竹臣已经回来,人在起居室后,泉水子便抓准时机走到外公面前。
「外公,关于学校的升学谘询会谈……」
竹臣拿着茶杯,眯起双眼看向孙女。他有一头花白的短发,黝黑脸庞的眼角旁刻着许多皱纹,是个沉稳随和的老人。当他露出微笑,看起来就像从未发过脾气的样子。虽然会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不过撇开他人不说,至少他鲜少对泉水子动怒倒也是事实。
「嗯,佐和管家已经拿给我看过了。双方会谈的话,应该是大成会去吧。」
泉水子双眼圆瞪。
「爸爸可以从美国回来吗?」
「他说虽然企画案还没完成,但目前已经排好了回国的行程。去了美国的相乐也联络说大成会回来。如果真的按照预定时间回来,应该赶得上这天的会谈吧。」
「真的吗?」
「因为大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你该读哪一所高中啊。」
泉水子双手合握。大成虽然少根筋,却很为女儿着想,即便隔着一片太平洋,仍然挂念着泉水子的未来动向。
「爸爸能在家里待多久呢?真想快点见到爸爸,和他聊天……」
「泉水子想念外津川高中吧?」
竹臣确认性地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是的。另外可以的话,我想住进高中的宿舍。」
「你会主动要求住进学校宿舍,是一件好事喔。我也认为时机差不多了。再继续将你留在神社里,对你也没有好处。」
竹臣语气沉重,其中又带着有些为难的音色。泉水子耳尖地听出来后,察看外公的表情。
「外公觉得我无法适应宿舍生活吗?」
「当然不是……」
踌躇了一会儿后,竹臣说:
「其实……听说大成已经决定了你该去念的高中。」
泉水子不由得再一次瞪大眼睛。
「我该去念的高中?那究竟是哪间?」
.「听说是东京的高中。」
「东京?」
泉水子立时抬高音量,因此竹臣显得难以启齿。
「听说那所高中也有学生宿舍喔。所以,泉水子决定住进学校宿舍这个决心,也许算是帮了大忙呢。」
「外公,这两件事情根本不一样!」
泉水子错愕得身体朝桌子一倾。
「你觉得我能突然搬到东京,在那里生活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当……」
竹臣用一种像是死心般的口吻说:
「可是,既然大成为了这件事打算特地回国一趟,直到亲耳听见他的说明之前,我也无法擅加评断。」
泉水子断然宣告:
「我绝对不要!」
竹臣喝了口茶,态度很显然想将结论往后拖延。
「总之,先等大成回国吧。」
二
一见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和春菜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剪了头发吗?」
「只剪了一点浏海而已。」
虽然朋友一同投来的注目礼让泉水子很难为情,但同时她也在心里大喊:「万岁!」甚至还有勇气露出腼腆的笑容。
「因为我想我必须一点一点改变才行。」
但两条麻花辫依旧原封不动,称不上是大变身。不过,泉水子也觉得长及眉毛的齐浏海可以自由摆动的那种触感很新鲜。她边伸手抚平浏海,边怯生生地问:
「会很奇怪吗……」
「不不,不奇怪。给人的感觉变了很多呢。」
「远比之前有现代感多了。这样子比较好喔!」
步实和春菜异口同声地说。
「不过,没想到泉水子有自然卷呢。我一直以为你的头发跟日本人偶一样笔直。」
其实这点泉水子也大感意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发尾竟会四处乱翘,不肯老实地往下垂。至今之所以洗发时都很笔直,是因为长发本身带有的重量将头发拉直了吧。
「其实啊,我很想剪像小春一样的发型喔。」
泉水子的理想是春菜那种长度及肩的发型。因为可以利用形形sè • sè的发饰别住或是绑起部分头发。只是,泉水子很清楚那一定要在美容院剪才行,所以目前对她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春菜开心地笑了。
「泉水子也很有眼光呢。嗯嗯,如果你假日可以出来的话,我就能带你去我常去的那间美容院了呢。」
「我再拜托野野村先生看看,问他六日能不能开车。」
泉水子以下定决心的嗓音说: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和他商量过这种事,但也许这是我能办到的事情。」
步实也兴高采烈地提议:
「如果六日能出来的话,下次泉水子也来看篮球比赛,替我们加油吧。之后还可以一起去逛街呢。」
步实和春菜都是篮球社社员,周末都有比赛。当中步实又是队长,干劲比其他人还要旺盛。泉水子颔首。
「我再商量看看。」
「哇啊,好积极!泉水子,就是这股气势!」
泉水子决定了,要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为此,就只能自己慢慢努力。
(我才不要去念东京的学校……)
她根本无法想像没有了步实和春菜这两个了解自己的朋友后,学校生活该怎么过。就连和她们两人,她也是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能够互相谈心。
若是知道泉水子可以交到朋友有多么不容易,即便是大成,也不会提出那种建议了吧。大都市的学生只会觉得泉水子是个怪人,对她冷眼相待吧。她也不可能主动交朋友。
(结果,就连爸爸也不了解我呢……)
「泉水子,你手机的电子信箱呢?我记得你有吧?」
步实询问后,泉水子恍然回神,捂住嘴角。
「啊,对不起……之前的手机坏了,我还没换新的。」
「既然如此,你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手机罗。」
春菜开玩笑地说。
「没有手机也没关系这一点,正是泉水子像古代人的地方唷。如果假日可以见面,到时候就必须可以联络到彼此才行。」
(手机吗……)
不知道为什么,泉水子与手机很不合。拿到新手机后总是两、三个月后就故障。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泉水子也变得不好意思向佐和开口,请她再买新的手机给自己。
「那么,我会尽快请人帮我办新的手机。」
泉水子对两人这么说,但内心有些过意不去地回想起佐和的脸庞。
今天早上见到泉水子剪短的浏海后,佐和哑然失声。她们没有交谈几句,泉水子就出门上学了,但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佐和不太高兴。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她商量就擅自决定剪发,让她很生气吧。
(可是,这是我的头发呀。不过是发型而已,我应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吧……)
泉水子如此说服自己,却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会有这种自作主张的愧疚感呢?可能是因为以前不论是洗头发还是洗完后编麻花辫,都是请佐和代劳的关系吧。
回想起来,至今只有佐和一个人看过泉水子放下头发的样子。泉水子只能让别人看见她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甚至到背地里被人戏称为注连绳的地步,也许就是佐和潜移默化间灌输而来的想法吧。
在粟谷中学三年级的班级中,最横行霸道的男生就是三崎洋平。他的嗓门极大,做事肆无忌惮,又很讨厌上课,总是在上课时径自说起笑话。
虽然还称不上是班上的老大,但总是畅所欲言,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人,因此大家都忌惮他三分。三崎洋平还与小川智也及濑谷和人等臭味相投的男生组成小团体,是泉水子最避之唯恐不及、既粗鲁又吵杂的一群男生。
为了前往专科教室,泉水子自座位上起身,好巧不巧刚好与洋平正面对上,脸庞近得几乎要碰在一块。洋平低头看向倒抽口气的泉水子,冷不防做出评语:
「现在注连绳上又多了屋檐啦。真土。」
由于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泉水子说过:「你剪头发啦?」所以她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的浏海,因此听到这一句话后,猝不及防地深受打击。她不由得抬手遮住浏海后,跟在洋平身后的智也与和人也同样边哈哈大笑边走过她身旁。
(只是这点程度的嘲笑而已,我不能放在心上。反正他们已经不再像小学时一样,会拉我的辫子了……)
泉水子在心里喝斥自己不能气馁,这时走在他们最后头的娇小男生和宫悟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泉水子露出微笑。
(甚至连和宫同学也笑我……)
是自然卷太奇怪了吗?泉水子再次介意起来。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和宫的笑容看起来和其他男生很不一样,莫名地令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和宫是个不太起眼的学生,自己才会至今都没有注意到他吧。
(……这么说来,和宫同学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或是嘲笑过我呢。)
泉水子虽然极少与男生说话,但毕竟学校里的同班同学成员自小学起就没再变过,所以包括像刚才男生单方面对她说话在内,她不可能从未与男生接触过。尽管如此,泉水子却完全没有和宫悟对自己说过话的记忆。
(为什么我现在会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她的目光会突然被一个至今很少注意到的男生吸引住?
还是说,是和宫的笑容中隐含了某种全新的含意?
泉水子怔怔地放下手后,在风的吹抚下,感觉到浏海轻轻摇动,于是再一次伸手触摸。发现浏海好像翘得比想像中还严重。
下一堂课是在三楼的电脑教室学习如何查资料。
专科教室里并排着许多电脑,供学生一人一台,是三年前学校进行整修工程时设置的,也是粟谷中学自豪的设备之一。由于教室内设有电脑器材和空调,再加上铺了毛毯的地板,看起来与校舍的其他教室截然不同,令人有踏进了某间企业办公室的错觉。
泉水子入学时,这间教室就已经完工了,还曾经偶然耳闻大成在中学引进电脑设备一事上帮了不少忙。多半是这个原因吧,泉水子每每走进电脑教室,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主要原因是基于歉疚,因为她明明是大成的女儿,却不善于操作电脑。
因为只要泉水子一碰,电脑就经常当机,最后不得不重新开机好几次。因此最近在家也好在学校也好,她都尽可能不碰电脑。
不断战战兢兢地接触电脑后,现在泉水子只要听到电脑的启动声,或是待在电脑一齐运作的室内,就会充满压迫感。一想到父亲大成从早到晚都待在这种空间里,感受更是益发强烈。
这天上课,必须利用泉水子最不擅长的网路进行搜寻。不过,因为是分组学习,她还有退路。明白个中原由的春菜与她同组,因此泉水子马上就能拜托她。
「拜托你……抄写的部分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写的。」
「没问题。」
春菜反而喜欢搜寻资料,非常爽快就答应了。
「泉水子明明很会打字,却不会上网或是发送邮件,真是奇怪呢。明明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连到网页了呀。」
「如果是我自己来,就会耗上很久的时间。」
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听见两人的对话后,转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都把不会的事情推给别人做吗?」
听了她的口气,春菜显得大为光火。
「有什么关系,分组就是为了互相帮忙啊!」
「明明铃原同学就连报告也绝对不肯自己上台。」
泉水子无法反驳。的确,上台报告也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见泉水子默不作声,美沙轻蔑地哼了声,再次转向电脑萤幕。
「你们就尽管混水摸鱼吧。虽然我完全无法明白这种偷懒的人脑袋里在想什么。」
春菜小声地对泉水子说:
「随便她去说吧。就因为要报考私立高中,会长她们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也自很久前就发现,越川美沙和她那qún • jiāo情良好的朋友一直在排挤自己。
美沙在三年级里成绩最为优秀,又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是男女生都公认的领袖级人物。但是美沙面对害羞内向的泉水子时,只会感到不耐,不曾对她伸出援手。也可能是因为在班上的女学生之间,与美沙各据一方的渡边步实是站在泉水子这一边的关系吧。
(偷懒……吗?)
对方说得似乎也没错。在旁人眼中,对每件事情都畏畏缩缩不敢去做,和偷懒不去做该做的事情,两者没有什么分别吧。
泉水子出神地环顾教室,隔着电脑可见不喜欢上课的三崎洋平反倒在这里上得很认真。萤幕上不晓得跑出了什么画面,一群男生聚集在他身旁热切地讨论着。和宫悟也混在其中。
(今天一直注意到和宫同学呢……)
即便觉得不可思议,泉水子还是悄悄观察他。和宫为人很谦虚自律,绝不会抢在别人前面出风头,是个也难怪容易让人忽略的男生。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被洋平他们摒除在外,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泉水子忽然痛切地反省自己。她希望自己最起码也要像和宫悟一样,当一个不引人注目,却又能融入人群的学生——
(就是因为我认定自己不会操作电脑,更是不想主动去碰,也因此变得更加没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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