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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空中飞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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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收入很可能比公司里大部分员工的都高,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不安。说实话,我对此很反感。

话说,我被收完回扣还能拿到如此丰厚的报酬,别的派遣公司会抽多少提成呢?“日本的中介没法剥削”——至今已来我以为这话无非是行内人对自己被害妄想的怨言,但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夏天才刚开头,就已经这么热了,唉。”如月前辈握着方向盘叹道。

“你讨厌夏天?”

“锅山你喜欢?”

“不喜欢。”

“对呀,哪儿有人会喜欢。”他一脸阴沉。

自我就职于这家公司以来,如月前辈是对我最好的人。工作方面的技术要点、在客户面前的言谈举止,大部分都是他教给我的。他待人亲切,我买工具时,他还陪我一起去秋叶原帮忙挑选。我开始dú • lì跑业务之后他依然对我很好,离得近就一起吃午饭,也经常像今天这样开车送我,等等。

虽然如月前辈是公司里为数不多有真技术的员工,他的出勤情况却成问题,每周必定会有一两天缺勤。我会以相近的频率请假,也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影响——尽管这么说有些过,但他确实是我不把翘班当回事的原因之一,可以说,他间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

且不谈这些无聊的借口,他之所以缺勤,似乎是由于精神脆弱。他饭后总会吃药,我好奇他吃的是什么,一看药板上印的名字,发现原来是舒必利103,我熟悉极了。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也吃过这药,他惊讶了一阵,随后讲起自己有抑郁倾向、曾去医院接受治疗的事。

他说几年前父母过世后,他的精神状况就一直没有好转,目前孤身居住在双亲遗留的独户住宅中。

“真讨厌大热天啊。以前我还没有讨厌到这个地步,最近几年烦得受不了,要是能休假该多好……啧!”前方突然横插进来一辆轻型车,惹得如月前辈咂嘴。

“这不是快到盂兰盆节104了嘛,到时候就能放松一下了。”我说道。

“不行啊,盂兰盆节我也得上班,公司每天必须留人。休息几天应该没问题,但放长假是不可能的。”

“是吗。”

“嗯,但只限正式员工,你不用来。到时候你就去别的地方玩吧,旅行怎么样?我以前很喜欢旅行,经常一个人出远门。”

“现在不去了吗?”

“是啊,已经没意思了。”他轻轻笑了:

“旅行曾经那么有趣,现在却无聊得出奇。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最近可算明白了。之所以我喜欢旅行,比起旅行本身,回家分享旅途中的记忆更让我开心——见到了哪些美景,体验了怎样的经历……如今不管去了哪里,回到家中都是漆黑一片,听我讲故事的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哎,真难受呀。”

“如月前辈,你还是早点结婚吧。”

听到我的话,他一言不发,耸了耸肩。

车停在了十字路口旁的药店前。

三轩茶屋周边的楼宇排布错综凌乱,散发着一股夏天特有的烧沥青般的味道。我在路边打开地图确认去处,眨眼间手臂就已被汗水浸湿。

三轩茶屋这边第一项工作,内容是两台黑白打印机的送纸不畅。两者都不需要更换部件,清扫一下辊轴和传感器就能恢复正常。我告诉客户问题可能出在使用了保修范围外的可回收墨粉上,随后便离开了。

下一家是步行十来分钟距离的建筑公司,故障是电脑无法连接局域网,一经检查,发现仅仅是设置出了错,十分钟就搞定了。

接下来的地点我本安排下午到访,由于结束得比预计要早,我打去电话,得知现在过去没问题,便提前出发了。

坐田园都市线到达涩谷站,满身大汗地走在井之头路上,目的地终于出现在右侧。这座巨大建筑的正式名称是日本广播协会,通称nhk105。

一来到电视台,就会下意识地开始寻找熟悉的知名人士,我还真是庸俗。不久前,我在刚进后门的右侧沙发那边发现了米助106。

那不是我第一次碰见他。上大学的期间,我在新宿的小道上独自漫无目的地闲逛时见到过米助。他当时正在路上对一个胡子拉碴、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发火,表情可怕极了,我依然记得。

而上次在大厅中,米助同样在痛骂坐在他对面沙发的男人。旁观的我已由不三不四的毛头小子变为了西装笔挺的社会青年,米助却依然是那副横眉怒目。为什么我会两次撞见气头上的他呢?这算是某种缘分吗?

今天则没发现名人,前台正有三个人在排队,我站到了最后。

nhk的入馆手续相当繁琐,向前台的大嫂通报负责人和其部门名称后,她还要打内线电话找本人核实,确认完毕才会批给黄色的入馆证。入馆证还要求负责人签名,离开时必须让门卫检查。

我出入过许多场所,只有这里需要如此麻烦的手续,民营电视台要宽松一些。毕竟是日本最主要的广播公司,管理十分严格。能经由正当手续堂堂正正踏入这种地方,我也不可小觑嘛,真了不起。

给门卫出示了刚拿到的入馆证,我进入了内部区域。nhk的建筑结构莫名复杂,很容易迷路。有流言声称这是故意之举,是为了在发生zhèng • biàn之类的叛乱时,更容易和试图抢占的武装集团打防御战,不知是真是假。

坐电梯到达楼上,我推开大门。上次去的是地下室,地上爬满线缆,狭窄又黑暗,而这回我来到了亮堂堂的办公室。办公室中摆着许多连体桌,每桌旁边有一台打印机,估计故障的就是其中之一吧。

办公室里有无数男男女女正在工作,放眼望去,全都是相差无几的平凡的人,然而,能就职于这样的龙头企业,他们的人生肯定和我有天壤之别,想必是正经八百的人生,我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这样的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社会的呢?和我的所见相同吗?想象不来的东西绞尽脑汁也没用,负责人来了,我随即开始工作。

故障内容是出纸口卡纸了,两天前元山曾来修理过,情况很快再次发生。我要来了上次的维修报告,上面写道清扫了定影器,估计是把粘在热辊上的墨粉给刮掉了吧。

最近给我分的重修类的工作增多了,别人维修失败过一次的机器由我重新修理,说明我的技术水平受到了较高的评价。男人嘛,工作能力得到肯定,没有不高兴的,但这也意味着维修难度相应提高,时间效率下降了,令按修理台数算工资的我左右为难。

“哎哟,前天刚来人修完,昨天可又卡住了,之后我就放着没碰过,想着保持原样应该能更容易查出问题。怎么样?依我看和上次一样,被塞住的应该是定影器周围,上次修得不彻底。”这位四十来岁胖墩墩的男子和气地说道,语速很快。

从他能正确使用“定影器”一词看来,他对机器并非一无所知,但我感觉他像是在故意臭美。他没有恶意,只不过“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懂行?厉害不厉害?刮目相看了吧?”的意思已暴露无遗。跟我显摆有什么意义?想不到任职于nhk的精英人士也如此孩子气。

重修工作大多十分棘手,这回却出乎意料得简单。定影器的排纸部分有几个黑色的小钩子,有打印纸卡在了上面,被压成了手风琴的形状。取出纸后检查了一番,发现钩子松动了,单单卡纸问题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钩子的背面很容易粘上墨粉,元山应该是将它们拆下,清洗完毕后又装了回去,结果安装的时候出了差错,没有装紧,从现状考虑这是唯一的可能。测试的时候碰巧运作正常,所以他没能当场注意到,回去之后问题再次发生,害他颜面尽失。这种错误很常见,我也犯过。

我重新固定好了钩子,进行测试,这回出纸正常了。保险起见,我请求客户连续印了二十多张,都没有问题。

“哇,完好如初,是上次的处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别的地方发生了故障,不在上次修的部分。多种原因结合在一起,很难全部发现。”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是维修失误的问题,便糊弄道。

“哦,看来我做的没错,还好故障之后把它原模原样搁置了。”

“是的,非常感谢。”我顺着他说道,他高兴得不停点头。

提交完报告,拿到入馆证需要的签名确认,任务成功结束。还剩些时间,正当我打算在馆内逛一逛时,我的身体出了问题——突然间流起鼻血了。

是在大热天里走了太多路,上火了吗?我慌忙跑进卫生间,冷水冲鼻子以降温,但鼻血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我的天,千万不要有nhk员工在这时候进来,目睹我把洗手台涂得一片通红。我可不想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我思考该如何是好。忽然,我想起兜里还有车站前商家送的餐巾纸。为了不弄脏衬衣,我保持着俯身扎在洗脸池的姿势,手指从后裤兜夹出餐巾纸,塞进了鼻腔。

我把卷成球状的硬纸团顶进深处,以防别人看见,但这样难以堵住全部的鼻血。走出卫生间没两步,很快又差点流出来。我将头稍稍向上仰起,让血流入喉咙中,边走边咕咚咕咚地咽着。食道深处发出一股血液的腥味。路过的nhk员工们——这些社会精英们——投来了怀疑的视线。

机会难得,我本来还想要尝尝这里食堂的午饭呢,这下彻底没戏了,不该急着从卫生间出来的。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厕所,进去重新处理一遍。

工作明明那么顺利,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我在天下闻名的nhk里,顶着别的公司的名义,修好了不知道是谁的打印机,流起了鼻血。天呐,我究竟在干什么?

当晚,工作比平时结束得早,我便和真赤去吃烤肉。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却门庭若市。看到这幅盛况,正当我们在门口犹豫时,一名穿着黑色围裙、语速飞快的服务生将我们带到了吧台席。

右边是两名三十来岁的搭伴白领,左侧是一对中老年夫妻,他们都面朝泛黄的金属炉子,用炭火烧烤薄薄的红肉切片,开怀享用。

第一单我点了啤酒,真赤要了乌龙茶,此外还点了几盘肉。服务生离开后,我松开领带,解下衬衣最上面的扣子。

这家是新创立的烤肉店品牌“牛角”,不久前还听说在涩谷特别火爆,用餐需要排队,转眼间到处都有了它们的连锁店。我们家附近也建了一间,我便和真赤约在这里,见识一下是什么样子。

店里的布置比我想象中紧凑,客人们摩肩擦背地坐着。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个客席前都烧着一份炭火,似乎会搞得乌烟瘴气,然而头顶的抽油烟机将炉中冒出的烟气和味道吸得一干二净。

真强大!是条好汉!它有着我所没有的品质。

它的结构是什么样子?我拧过上身想要一窥究竟,但太黑了看不清楚。万一突然停电,这个换气装置停止运作的话,所有人都会被一氧化碳毒死吧,拥挤的店内死尸成山,腐臭冲天。如此说来,我们的性命都是这台强大的机器拯救的啊。

感慨先放在一边,饮料和肉上了。

“你白天流鼻血了,多吃点补一补。”真赤笑着调侃我。

吃肯定是要吃的,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不过,今天好像是这周第二次来烤肉店。真赤嘴很挑,不吃炸制食品及关东煮这些,对肉类却情有独钟。但凡是肉一概来者不拒,就算给她牛肉干或意大利肠,她都嚼得十分起劲。基本上无论什么时候,给她肉吃就能让她开心。或许是因为她本性嗜血,所以才故意割自己的手腕吧?月经期间她之所以会性格突变,可怕得难以近人,是不是也和这方面有关呢?

以往由于收入低,很少出入烤肉店之类的餐厅,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人类啊,即使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能在办公室之类的文明场所做商业洽谈这样的社会行为,却不惜来到如此狭小的地方,头顶着头,也要用明火炙烤滴着鲜血的牛肉片,咀嚼,吞咽,并获得满足,多么野蛮啊!头顶着头,也要吃牛。头,牛,头,牛,我故意重复了好几遍,真赤却毫不理会我的冷笑话,正陶醉地对烤熟的肉片大快朵颐。

“今天工作都去了哪些地方?”她问起无聊的问题。

“三轩茶屋、涩谷、还有惠比寿等等。对了,我去惠比寿的花园广场了。”

“花园广场是什么呀?”

“你不知道?那是把公寓和咖啡馆整合在一起的综合建筑群,还有云端漫步的景点呢,从惠比寿车站过去有一段长得要命的电梯带。”

“电梯带?”

“嗯。”

“那不叫‘电梯带’,叫‘电动人行道’,哈哈。”真赤笑话起我。

“……总而言之,我今天去花园广场,看见在似乎是酒吧的露台上,有白人惬意地享用扎啤,竟然在工作日的大中午喝得满面通红。我可是在流血流汗、辛苦干活,他们倒在干些什么啊?”

“可能人家有钱呗。”

“或许吧,哎,他们看着就不缺钱,肯定地位高贵,不受时间束缚。说白了,惠比寿的人全都富得流油。过去我上学的时候,有个朋友住在离车站走路十分钟的地方,我经常去找他玩。走在那一片的路上,时不时能见到白人带着特别大的狗散步——啊,谢谢。”

第二杯啤酒端来了,我啜了一口:

“……好怀念啊,当年我常和朋友们晚上去吃夜宵。你知道吗,那时放了大量猪背脂的多油拉面特别火爆。惠比寿的拉面非常有名,登上过杂志的店铺随处可见。有一天我们打算去其中的一家,那里的拉面清香爽口,很有格调,而不是流行风格。来到店门口,一辆硕大的外产豪车停在那里——这是哪位大财主来了?我们好奇地撩开门帘,发现深夜空荡荡的店里,最深处的位子上竟然坐着山城新伍107!山城新伍你认识吧?可把我们惊讶坏了。他是独自来的,桌子上却摆的满是餐盘,每道菜只尝了一口,其余的全部剩下,然后就走了。演艺圈的人真是豪爽,但店家就很可怜了。我和同学还聊道,虽然卖了这么多,钱是赚得不少,可自己亲手做的菜几乎全都要倒掉,看着都让人难过。人生啊,不是金钱两字能言尽的。”

“哦。”

我兴致高涨,口若悬河,真赤却没有一点兴趣,爱搭不理地应付。

“总之,因为这些因素,我当时经常去花园广场。圣诞期间妆点的彩灯美极了,我和朋友喝完酒跑去观看,在喷泉那里拍水玩的时候,保安发火了:‘大晚上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我们其实根本没有胡闹。没办法,之后又徒步走到了涩谷那边,在车站前找女人搭讪。由于到了清早,所有人都打从心底觉得不快,没有一个勾搭上的,真是惨。”

“你开心就好。”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

“我只是有些怀旧。”

“我没生气!”嘴上这么说,真赤明显很不高兴,大口地撕咬烤肉。

“对了,来说说盂兰盆节的安排吧。”炉里的肉被真赤吃得一干二净,我一边向烤网上夹牛肋扇,一边问道:

“下午我让你考虑假期计划,定下来了吗?”

“嗯,决定了。”

“是什么?”

“我想去京都,去见鸳野。”

“鸳野?是之前和你单独见面的那人?”

“没错,她是我的朋友,住在京都。”

“阿叠说总是笑眯眯的那个?”

“嗯。”

真赤所说的自然是网上的熟人。她们最近关系密切,频繁发信息聊天。她来到东京参加线下会时和阿叠也有一面之交,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想让你和她认识一下。”

真赤几乎从不给我介绍别人,何况这位还是女性,我很惊讶。

“好不好嘛,咱们去京都观光,顺便见见鸳野。”

“挺好的,我喜欢旅行,盂兰盆期间稍微走远一点,去看看风景,蛮不错。可是这个叫鸳野的人又不认识我,咱们一起去找她不太合适吧?你我两个跑到京都去见人家,仔细想想挺奇怪的,估计她也不知道咱们住在一起。”

“不要紧,她是特别好的人,而且她应该知道你的网站。”

“那我更尴尬了。”

尽管我叫苦不迭,对于去京都旅行本身倒没有意见。既然真赤如此坚持,那事情也就这么说定了。随后,我们饕餮完牛肉,打出租车回到家,洗完澡后,在同一张带着霉臭的被子里入睡了。

“这台机子印刷色板的时候,我总感觉颜色不太均匀。”我刚修理完毕,负责人便说道,似乎伺机已久。

他烫了一头卷发,身穿印着某个老外头像的t恤。在我眼里这件衣服的装饰并不好看,可能只有感性拔群的设计师或艺术家能欣赏得来。

“色彩的平衡好像也不能微调,没法印出我想要的颜色。有没有什么机械办法能调整吗?”

我来到了一家设计事务所,所长担任负责人。话虽如此,他还很年轻,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满腔热血想要在设计界闯出一番天地,害得他连打印的颜色都要讲究。

“要想调整机器来改变色相,恐怕有些难。”我耸了耸肩。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有歪门邪道的小技巧:通过调节某个螺丝的松紧,改变墨粉的供量,以此来调整彩印的色相。然而,那个螺丝原本并不用于这种目的,拧松的话可能导致其他故障,所以我尽可能不愿使用这个方法。

“你的意思是打印机的设置一开始就是这样?”

“嗯,非常抱歉。”

喷墨的倒还好,可这类彩色激光打印机本来就是给办公文件上色用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能让职业设计师心满意足的色彩效果。

负责人仍无法接受,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他的抱怨很常见,我出示了几张随身带的样本,告诉他每一张的中间色都偏弱,而且大面积打印纯色或渐变色时会有上色不匀的现象。说明书上对此也有解释,我姑且给他翻了出来,虽然明白他看了也不会接受。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电视广告里搬了大明星来,吹牛说画质跟照片一样,实物怎么完全不一样!信不信我告你们夸大宣传?”

我对他的话深有同感。遇到过许多次同样的投诉,我也一直觉得那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最好今早被人告上法庭,改成和实情相符的描述。可是,我又不能如实吐露真实想法。

“实在对不起。”

我鞠躬致歉。让他把牢骚发够,火气自然就消了。比起把气出在打印机上,大部分人都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如我所料,等他把该说的说完,我看准时机要到了签名,接着便离开了此地。

已到了晚上七点,尽管是在夏季,天空却也暗淡下来,光照由无数电灯所取代。不同于白昼,夜晚的东京焕发着别具一格的活力。

现在我可以下班回家吗?还是会有追加的工作?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要是再接一项任务,肯定就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我战战兢兢地向间户场主任打电话汇报,万幸他没有再下达别的工作,我长舒一口气。

就这样,盂兰盆节前最后的工作画上了句号,明天起我就可以把烦恼全补抛诸脑后,尽情享受假期了——前往京都旅行。

一路上我满心想着休假的事,回到公司,元山在认真准备资格证考试,矢尾板正拿他调侃。另一头,胖墩墩的长野好像又做了错事,间户场主任正在大叫:“小胖你干活要认真啊!就算是我也会发火的!”在房间的角落,荒垣前辈喝着咖啡整理发票。我本以为今天到得算早,没想到其他人更早就回来了。

由于外勤工作已经结束,夜晚的公司洋溢着自由的气息,在这片平和而安静的氛围中,我做完了今日的书面工作。

主任桌上的提交盒里已经堆起了一摊文件,等待审查,我将自己的报告放在了最上面。

审查文档的只有间户场主任一个人,所以这个过程总是最花时间的。我趴在桌上,泛起了困意,便出来抽烟。

来到吸烟处,我碰见如月前辈和三田一边抽着烟,一边把没写修理内容的报告书排在地板上,估计是在完成明天早上的工作。明天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公司依然要营业,如月前辈和三田都要上班,有假可休的我多少有些尴尬,点燃了自己的烟。

“明天工作还忙吗?”我不好意思地问他们。

“还行,不算太多,没什么大不了,你就放心玩吧,不是要和女朋友去旅行吗?”如月前辈笑道。

“想来上班也可以呀,没工资拿就是了。”

就在三田和我互开玩笑时,间户场主任宣布下班了。我向如月等人简单道别,搭上电梯。

身体有些热,最近我的体温一直略微偏高,在37°到375°左右徘徊,算不上是生病,可能是因为在酷暑下奔波太久,体温调节系统紊乱,自律神经之类的失调了吧。不管怎样,希望休假期间能康复。

新买的鞋子一路硌脚,回到家终于能休息了,我叹了口气。真赤兴冲冲地跑来迎接。然而,走进屋里时,我闻到一股异常的怪味。

“什么味道?”我被恶臭熏得眉头紧皱。

“水屋口哥哥,垃圾箱发臭,把整个屋里都弄得乌烟瘴气,我就撒了你的香水。”

“啊?你洒香水干什么?”

“很香吧?”

真赤开心极了,我却十分窝火。

确实,我喜欢这香水的味道才买的它,但在房间里到处乱泼就很恶心了。说真的,让我想吐。

何况,要是垃圾味道大,倒掉清理一下再通风透气不就完了,为什么要洒香水?我忙了一整天,累得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凭什么还要受这种罪?你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在外面满身大汗,回到家还得在呕吐物堆里打滚。再说了,明天就要去旅行,时到现在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奇怪不奇怪?我不是给你发短信叫你收拾行李吗?你每次都说上网去了,没注意时间,一而再再而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厉声呵斥她,真赤大哭起来。她完全是出于好意,却被骂得狗血淋头,肯定难过极了。想到她的心情,我于心不忍,自己本身也有些头晕。好了,不要紧了——我对她说道,想要息事宁人,然而真赤却始终不愿起身,真叫人恼火。

怎么了?我问道,语气中还留着几分怒意。真赤又是哽咽又是干呕,一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扶她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哦,原来真赤坐着的时候失禁了,内裤和床铺的角落都已被浸湿。见到这副场景,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什么都无所谓了。接着,我进行了善后处理。

“别上班了,辞职吧。”真赤洗完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但仍哭丧着脸:

“自从开始工作之后,你总是特别烦躁。”

“哪有。”

“就是!”

“日程赶不及了,我才看起来不耐烦。”

“不对。”

或许她说得没错,实际上,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又不可能辞职。虽说多少有些忙,可条件比这里好的工作我觉得并没有几个,无论是薪酬还是人际关系方面。

“求求你了,辞职吧,我来替你工作。水屋口哥哥你呆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才是最好的。”

“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真赤一次次地央求,我一次次地否决。而后,她虽然勉强作罢,可似乎仍不能接受。

最近真赤屡次三番劝我辞职,有一天早上,她甚至死命抓着换上西服准备出门的我——“你今天根本没睡觉啊!不要上班了!快辞职吧!”——哭了起来。

然而我不能不去。我并不喜欢工作,也经常翘班,但在同客户有约的日子决不会休息。我强行闯向门外,真赤不肯松手。我像纤夫般拖着她出门来到走廊,光着脚的她依然死死拽着我。这样下去要是上了大街,她的脚底肯定会被磨得皮开肉绽。再者,就算把真赤硬塞回家,她情绪如此激动,我也担心不已。那天t川和阿叠都不在。

这下难办了。正在我束手无策时,106号房的逆野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打开了大门。

“这家伙交给你了,今天家里没人。”我将真赤推给他,自己跑去了公司。

确实,最近我也觉得自己时常对真赤发火,但不上班就挣不到钱,我又能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走到了尽头,狭小的房间比平时更为黑暗。

宽慰完真赤后,我们开始一起把行李装箱,忙到了深夜还没准备完。于是,第二天我们早起继续收拾,结束时已经过了九点,我们赶忙出了家门。

倒了几班电车,我们来到新横滨站。或许是因为过节,尽管时间尚早,新干线108的指定坐席却已经售罄。我不想坐自由坐席,便选了两个相邻的绿色车座位,并将其中一张票给了真赤。

旅行经费十分充足。虽然平常没有特意节俭或克制,每个月的收入也能剩余一半之多,这些就成了储蓄金。我们的生活开销少得出乎意料,也就在便利店购物时不看价格直接扔进购物车,以及偶尔不想走路了打俩出租时会多花钱。衣服买青山洋服109的廉价西装就足够,我讨厌名牌产品,便宜货反倒正合我意,其他的日用品也基本如此。此外,休息日在家里睡觉最开心。

为什么我的市侩气息这么重呢?身为满怀梦想与希望的青年志士,就应再多的钱都不够花。而我岂止不够,多得都剩下了。现在的工资对我来说数目不小,但纵观全社会可就算不上高收入了。

自己活在世上追求如此之少,我一路上头晕眼花,坐在了新干线的座位上,很快便泛起了困意。

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我起身量了体温,373°。按理说现在应该睡一觉,可列车上很难睡着,而且难得久违地坐一趟新干线,不能浪费机会。正当我思考该干什么时——

“gba110给我,我想玩。”

“只有《赛马大亨》111,你确定要玩?”

“嗯,要玩。”

我从包里取出游戏机递给她,真赤高兴地笑了。赛马大亨是一款养育赛马,并让其参加比赛的游戏,真赤对赛马一窍不通,玩它真的有趣吗?

从昨晚到现在,短短的时间里真赤的心情已经好转了许多,早上一直说个不停,玩起游戏来也接连不停地问我游戏里的赛马术语。

与此同时,列车动了起来,缓缓驶出新横滨站的月台。

好久没有出远门了,距上一次去京都也经过了很长时间。

大约是在两年前吧?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没有同伴,只身一人来到京都。当时我还没搬入花园公馆,和逆野两人租住在两室一厅一厨的屋里。我存下打工挣的钱,凑足勉强刚够的费用来穷游。

我转了京都和大阪,在关西地区呆了好像有一个星期。夜晚的京都白雪飘飞,我还记得我顶着一头庸俗的金发,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来到廉价旅馆办理入住,前台的女人毫不掩饰地瞥来怀疑的视线,语气粗鲁,我内心也对她怨气十足。

当时我在房间里养了一只文鸟112,离开之前我留下字条说要给它喂食物和水,逆野似乎没看见。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只小鸟躺在干草编织的鸟窝中,已经僵硬了。我把它从一只绒毛都没长全的小雏鸟饲养到大,却犯下了如此残忍的错误。鸟之死被称为“落鸟”,这种叙述式的语调反而平添了一层悲伤,很有韵味。

“哦,对了。”我向依然沉浸在游戏中的真赤搭话:

“回东京之后,要不要养只文鸟?”

“文鸟?”真赤抬起头。

“收假之后的周末,我去宠物店买只雏鸟,就是那种刚出生的小不点儿。养鸟肯定比游戏里养赛马更有意思。”

“好主意,可是……我不擅长养东西,以前养的观赏植物很快就枯死了。”真赤落寞地说道。

“是吗?”

“我没提到过吗?在原宿的那件公寓也养过仙人掌,但还是失败了。见过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人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哎,那也没关系。”

“真的?”

“我好歹有过去的经验,知道怎么养,只要不全权交给你应该就没问题。咱们一起养吧,学习养育小生命也对你有益。”

“嗯,那太好了,我也想试试看……不过,为什么忽然说起来这件事?”

“怎么说呢……我感觉咱们生活中缺乏能滋润心灵的东西。”

“滋润心灵?”

“没错。本来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够荒凉了,最近干旱程度尤其严重。这样下可没好果子吃,精神会崩溃的,所以生活上需要些改变,你不觉得吗?说到底,两个人挤在那间与世隔绝的狭小房间里大吵大骂,不颓废才怪了,养只小动物应该能舒缓心情吧?”

即使没有我的老生常谈,真赤也一样赞成饲养动物。她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新干线奔驰在轨道上。

好久没有乘坐新干线了,列车格外舒适快捷。上次由于舍不得花票钱,坐的车慢得像爬一样。你看,现在是不是到静冈了?我指向窗外的富士山:这里是阿叠的老家。啊,好想吃浜松的鳗鱼,可惜没有时间。

“以前我独自旅行时,搭乘的电车叫东海道本线。车实在太慢,坐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离开静冈县,让我感觉一辈子都出不去静冈了。而且路上天渐渐黑了,乘客也不多,中途还停靠在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车站,简直像坐上了银河列车113一样。进入爱知县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在滋贺县的米原站转乘的时候,黑色的夜空中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直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副情景,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望着雪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还能不能赶到京都、该在哪里投宿这些问题。和那辆车相比,新干线真是快极了,纵使静冈再大,也能在白天到达京都。”

真赤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心不在焉地喝着车里售卖的果汁。

这是真赤第一次来到京都,关东的学生都会在初中或高中的修学旅行114中造访京都和大阪地区,但她没有。

“是因为你不上学?”

“不是,平时上课我虽然不去,修学旅行还是参加了,只不过没去京都。”

原话如此,看来她对第一次的京都旅行翘首以盼,也十分期待和那里的网友见面。

“话说回来,你给鸳野说了吗?告诉她和你同行的是我。”

“唔……嗯。”

她含糊的回答让我起了疑心,一经追问,得知真赤虽然告知了鸳野自己留宿在别人家,将要和舍友一起来京都,但没有说同伴是个男人,而且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水屋口”。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别人肯定会吓一跳。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去通知她,新干线里面也能打电话吧?”

被我催促着,真赤不悦地离开座位。

“她被吓了一跳,不停说着‘啊,真的吗?真的吗?’”回来的时候真赤诡异地坏笑道。

而后,我们到达了京都。

走出列车,外面像蒸笼一样闷热,从月台望去,京都塔在盛夏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京都站内的墙壁整体由一层纯黑的材料覆盖,不知道是石板还是瓷砖,估计是为了体现京都的“和”,但在我眼里反倒有些科幻风格。上次来时是这样吗?我记不清了。

我们和鸳野约好在叫做“祇园四条”的地铁站附近见面,时间充足,出发前我和真赤便在车站里的茶馆喝了一杯。

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响离开车站。在京都,无论是棋盘般方方正正的道路布局,还是四面环山的闭塞环境,对生活在杂乱无章的关东平原的游客而言都十分新奇,光是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异地风情。

祇园四条站似乎在四条大桥的不远处,牛若丸和弁庆的著名传说115好像发生在五条?穿过河原町一带的繁华街区,面前的鸭川流水潺潺。横跨其上的大桥,地铁的入口就在附近。在那里等待时,我看见一位女子从远处踏着自行车向这边驶来。沿鸭川河畔自由骑行,蛮有情调的。就在我感慨之时,真赤叫住了她。原来她就是鸳野。

“好久不见!这是水屋口哥哥。”

鸳野骑到近旁下车,真赤与她相互寒暄,并介绍起我。

“你好,我是水屋口。”

“啊!你,你好,我叫鸳野。”

不知为什么,她回答时慌里慌张,是因为情绪激动吗?

听说鸳野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确实吻合。她扎着黑色的发髻,大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衣。

“远得很吧?”或许是同我们见面很紧张,她的京都腔有些生硬。

不过,她骑自行车来接我们,说明住处离得不远。从远方旅行而来,却能和当地的人如此熟络地打招呼,事到如今网络依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哇,鸳野姐姐,真高兴见到你!”

真赤也兴奋不已,难得她和别人见面时会有这种反应,鸳野到底有什么特别啊?

“别干站着了,找个地方避暑吧。”我提议道。炎炎烈日下站在路边令我十分煎熬,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鸳野,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景点吗?”

“哎呀……这……我对玩的地方一窍不通……”她显得不知所措。

“我喜欢逛寺院类的景点,一般的名胜古迹就行,只要你们本地人推荐,金阁寺、银阁寺之类的也没问题。”

然而鸳野依旧摇头说不知道,非但如此,她还说她连我提到的金阁寺和银阁寺的位置都不清楚,一次都没去过。看她的神色,仿佛是头一次听说附近还有这些寺院。

“莫非你是最近才搬到京都的?”

“那倒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只不过没在市区,而且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鸳野表情苦涩地说道。

“就算再没兴趣,生活在这里想不见都难呀。京都满地都是寺庙神社,对面的山上也是宝刹遍布。”我指向她背后的山峦——

“是吗?好厉害。”鸳野感叹道。她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站在这里热得人汗流浃背,为了降温,我们一边沿着鸭川河堤散步,一边考虑接下来去哪。

真赤和鸳野高兴地聊着天,插不进对话的我拖着行李,使劲踩着路上的碎石,时不时附和两句。

清风沿河而下,拂过汗水浸湿的脖颈,丝丝凉意沁人心脾,舒服极了。

忽然我抬起头,发现鸭川沿岸的每家餐厅都有阳台一般凸向河岸的木制座位,这就是所谓的“纳凉席”啊,我听说过。尽管还未入夜,却已能零星看见把酒言欢的食客。

“那种地方凉快吗?坐在那真的有胃口吃饭?”我向鸳野问道。

“谁知道,我没去过,不清楚,看着感觉可贵了。”

得到的回复答非所问,我越发担心她可能真的不住在京都。

我们决定暂且先去吃饭,便离开岸边走上大路。

餐馆多得数不胜数,鸳野依然一家都不熟悉。这个本地人真靠不住,但也无可奈何。我们随便挑了一家路上看到的饭店,走进其中。服务员领我们入座后,我点了饮料和餐厅的招牌菜——金蝉豆皮。

“鸳野你不喝带酒精的吗?”

“我就不必了。”

“是吗,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就当是导游费。”

“哎呀,不用了,我没派上一点用处。”

“没关系,我们旅费充足。”

她不听我的劝,最后还是不好意思,一道菜都没点。

我点了招牌料理“金蝉豆皮”,然而事实证明,我酿成了大错。

四方形的锅里盛着豆浆,灶台从底部加热,豆浆表面就会产生豆皮,再用筷子夹起豆皮,蘸橙醋或其它调料吃——服务员解释道。

刚开始我还觉得好玩,吃得很香,可量实在太大了,豆皮接连不断地涌现,再怎么夹也夹不完。锅里装着一升左右的豆浆,难道这些要全做出来吗?不管这多么有趣,吃起来终归只有蛋白质的味道。真赤和鸳野中途就腻了,点了其他菜动筷,被丢下的我无法对眼前一张接一张出现的豆皮置之不理,结果从头到尾我只吃了这一道菜。

走出店门,真赤一副受够了的表情,说她这几天不吃豆皮了,我可一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天色已开始变暗,在二手服装店打工的鸳野给了真赤一大包衣服,骑车离开了。

“她人很不错吧。”

“嗯。”我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一边打着大豆味的饱嗝,一边敷衍地回答道。

真赤和鸳野聊的全是网上的事。都到了京都,谈的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流言蜚语,想来很是奇怪。

长途旅行给身体带来的疲劳比预想之中要重,带着行李逛街实在太麻烦,尽管时间尚早,我们还是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便前往预定的宾馆。

我选的是极其普通的商务酒店,没有任何京都风情。

大堂的空调制冷很强,前台站着一位中年女员工。托工作的福,无论多么严肃正式的场所我都能若无其事地出入,然而脱掉了西装,又带着真赤,我多少有些在意别人的眼光。

真赤十六岁,我二十四,怎么看我们年龄都不搭。我想象了一下前台的人会如何看待我们,提起了警惕。

“我叫水屋口,预订了房间。”

我用郑重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方递来纸笔让我填写住宿人的姓名。我写完“水屋口悟”,将笔给了真赤。她拿起笔,冲我眯眯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写下“水屋口真赤”。

真赤心满意足地将表格递给前台服务员,身旁的我微微有些脸红。

第二天九点,我醒了过来。

为了充分利用全天的时间观光游玩,我提前起床翻阅旅行指南来安排行程,不久真赤也起来了。

“今天去哪儿?”

“还没决定,我打算去清水寺116之类的地方。”

而后,我提议瞧瞧鸳野送了什么样的衣服,真赤点头同意,将衣物一件件摊在床上。

“你觉得哪件适合我?”真赤问道,我指向其中一套蓝色的连衣裙:

“这件应该不错。”

真赤便换上了它,然后笑哈哈地在床上蹦来蹦去,弹簧被压得嘎吱直响。我告诉她不许在宾馆这么做,她乖乖地停下了,但还是抑制不住情绪,又嬉笑起来。

真赤早上刚起床就如此高兴,我的心情也相当愉快。

打开电视,上面正在播放小泉首相117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

“每年不管谁当首相都会上新闻,都能当成夏天的象征了。一见到这帮政客的脸,心里就会想:啊,盂兰盆节到了,放暑假了。对不对?我还会回忆起零食店50日元的刨冰、以及学校自来水里的铁锈味呢。”

听到我的问题,真赤苦笑着耸了耸肩,相比之下她对新闻里播音员的方言腔更感兴趣,盯着荧幕不停重复:真的和东京的环境不一样啊。

艳阳高照,柏油路被烧得蒸出滚滚热浪。今天我们打算先去清水寺,由于太过炎热,中途我买了遮阳用的帽子和瓶装矿泉水。我劝真赤也买个能戴在头上挡光的东西,但她讨厌帽子,左右摆头。

我们一边尝着免费试吃的生八桥118,一边爬上挤满特产店的坡道,来到了清水寺。初中修学旅行时和上一次独自旅行时我来过这里,这是第三回,而真赤则是初次拜访。

上次来时红叶已谢,正值冷清的时段,门可罗雀,只见到了几对老夫老妇,但这次长假期间则熙熙攘攘。我们挤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堆中满身大汗地游览完本堂和清水舞台,在音羽瀑布前的店里落脚歇息。望着瀑布的涓涓细流,我为了降温点了日本酒,真赤则喝着可乐。

机会难得,我想要走一趟无聊的标准观光线路,而这个心愿姑且由造访清水寺实现了。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品味美食了。

我们回到闹市区,吃了碗汁色清淡的馄饨,接着坐车前往大阪,到美国村119吃了章鱼烧,又在道顿堀120一番乱逛后享用了铁板烧。早早地入住宾馆后,到了夜里肚子又叫了起来,我便拉着真赤来到街上。

我们住的地方离繁华街区稍有些距离,附近店家很少,加之时间已晚,找了半晌也没见到还开门的店。而后我们终于找到一家酒馆,木柱的纹路美得令人印象深刻。店内纯和风装潢,吧台和坐席都只有一个,小巧整齐。店主与常客其乐融融地聊着天,气氛如同一家人,就在我们望而却步时——

“欢迎光临!”

店主声音爽朗地招呼道,这下我们无法扭头离开了,只得随他来到里面的坐席。

在大阪腔四起的店内,说关东话的我们声音自然而然小了下来。我们喝着酒,享用盐烤香鱼。无论是店里的环境还是餐品的内容都相当豪华,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令习惯了新宿、涩谷价位的我们几乎瞠目结舌。此外,我对热情地前来聊天的店长如实表达自己的感想:“真美味!”还被赠送了一盘生鱼片。

出来后,我们心情畅快极了。要是这间酒馆开在家附近,我天天都要来,真遗憾,为什么在大阪啊——我们聊着这样的话题。

翌日,我们在心斋桥的河鲀料理店学到了“在大阪,河鲀叫火枪,毒跟枪子一样,中了就毙命”这种没用的豆知识,并饱餐了河鲀鱼片和火锅。

随后我们再次乘电车回到京都。和来时一样,新干线的连座票只剩下绿色车的了,我们便买了两张。等待发车的期间,我们在百货商场闲逛,试吃的蕨饼121十分美味,我们便各买了两盒豌豆味的和黄豆味的。本打算拿作旅行的伴手礼,回去后给大家分享,然而列车刚到静冈时就我们两个就已经把蕨饼消灭干净了。

我们在新横滨站下车,转乘电车回到家附近的区域,天已完全黑了。

望着月亮,我们踏上回花园公馆的路。

夜里的蝉吱吱直叫,更添了一层闷热。旅行箱的轮子在柏油路上刮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震动传入我的手心。

真赤浑身穿着鸳野送的衣服,在路上走走跳跳。

她平时一直是病怏怏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旅行带来的激动,她活泼得不正常,期间完全没见她累过。另一面,假期的魔力在我回到这附近时就已消失,旅途的疲劳压倒了精神与肉体,困倦难耐。

“有相机吗?”真赤问道,我便取出旅行中使用的一次性相机递给她。

“胶片还剩了好多呢。”

“真的?给我。”

我要回相机,对着路前方转身朝向这边的真赤,随随便便连续拍了几张,把胶片用完了。

“真浪费。”

“不要紧,要是把没用完的胶卷存着,很容易忘记去洗照片。”

“这些要洗出来?”

“肯定呀。”

“哦。我不喜欢自己被拍进照片里,所以讨厌相机。好多见不得人、没有防备的一面会被洗照片的人看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确实,这里面拍了不少你傻傻的样子。”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其他人都能接受吗?”真赤皱紧了眉头。

走在路上,“吱”的一声,脚上忽然飞来了一个黑色物体。

“呀!”真赤尖叫道。跳到脚上的东西很快掉在了柏油路上。

借着路灯苍白的灯光,我注视起它,发现那是只虚弱的蝉。

我一靠近,蝉立即对脚步声起了反应,试图飞走,却摔落在地。它拼命想逃跑,然而大限将至,无力在空中飞翔。

已经没有人能救它了。

我凑上前去,伸手捧起了蝉。蝉在我的手心断断续续地鸣叫,扑扇翅膀。我把它丢向附近的草丛,挣扎中的蝉划出一道歪曲的抛物线,被黑暗吞没。

我回到行李箱旁,握住把手,再次启程,轮子又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事件影响,赤坂的美国大使馆附近开始大规模设置检查站。

路上架着阻挡车辆的障碍物,警察站在路口拦下想要通过的人。办公楼密布的现代化街区中警备密布,每台通行车辆都要逐个盘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赤坂与路障,我想起曾经玩过的游戏。

在那款电视游戏122中,东京的大街小巷涌现出大批恶魔,走在路上会遭遇恶魔附身的人和变成僵尸的警察、军队袭击。赤坂也在游戏里上镜了,其中的美国大使是恶魔的化身,向东京砸下了核弹。我似乎就是在这部游戏中知道赤坂有个美国大使馆的。

游戏中的主人公带着能够召唤恶魔的电脑,我现在身上则是打印机的维修零件,由金属和塑料制成,配线暴露在外。不光是这个零件,我的包里还装了许多工具和量表。

要去的公司在警戒线内、美国大使馆的旁边,我必然会受警察盘查。

“这是什么?”果不其然,警官起了疑心。

我告诉他这是打印机器件,用来修理的,三言两语就获准进入了。我本以为会要求拆开检验,实际没有想象中严格,我松了一口气。估计警察虽然奉命盘查行人,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恐怖袭击真的会发生。

赤坂的工作结束后,我接着奔向目黑。目黑的任务花了很多时间,完工后出门一看,天空中乌云密布。没走几步,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身处住宅区的正中心,找不到卖伞的便利店,没有地方避雨,离车站也很远。

转眼间,雨势变得猛烈起来,我怀中抱着包奔驰,很快便喘不过来气。夏天明明已经结束了,我的低烧却仍没有消退,可能是大热天下赶路把身体弄坏了吧。喉咙深处疼痛,平时总略微有想吐的感觉。

我被淋成了落汤鸡,到达车站的时候水都浸到了兜里,拿出来一看,手机也被打湿了,怎么按电源键都无法开机。这可是上周才换的新机子啊,我使劲将它摔进垃圾箱。

今天,花园公馆107号房间依然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穿着湿透了的袜子,踩在不知是谁扔在走廊上的t恤上穿行。房间深处的门中透出光亮,直到上周,那间屋子还是t川在使用,而现在的主人则是逆野。

由于逆野和u君关系决裂,我们便进行了一次房间交换,同时他们也退出了共同经营的音乐社团。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知道结果。究竟闹了什么矛盾啊?前不久他们还亲密地一起呼朋唤友来聚会呢。

另一头,阿叠的屋里没有开灯,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出去玩了。虽说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对于彼此的动向却并不清楚。

我脱下湿透了的衬衫扔进洗衣机,打开自己房门,真赤正在睡觉,没有关灯。置于房间深处鸟笼中的文鸟幼雏察觉到了动静,啾啾鸣叫起来。我和真赤在商店挑选的时候,它还十分丑陋:淡红色皮肤,刚长出一层薄薄的羽毛。时间经过,它渐渐有了鸟的模样。

鸟笼旁的饵料吸管有使用过的痕迹,但真赤的投食技术糟得可怕,我信不过她。我用温度适中的热水泡发饵料,装在吸管一头,另一头靠近雏鸟的嘴边,它大张开嘴,喂到它满足时,日历已经该翻页了。明天不是休息日,现在立马躺下,睡眠时间也不足,积蓄在体内的疲劳还没来得及恢复,第二天早晨就已来临,真赤挽留我,求我不要走。

我给柾木社长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我会近期辞职,商量到最后,他要找我面谈一回。

我下午的工作被免除了,和柾木社长在涩谷的中式餐厅碰面。午时已过,店里餐客稀少,除我和社长外,只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和一个喝着绍兴酒看报纸的中年男子。

柾木社长叫我喝酒,我便点了中杯扎啤和小笼包,随后社长又点了两三道菜。

“哎呀,我听说公司对你的评价了,干得不错!”

面试后我和他见过几次,他依然挂着平时的笑容。

“他们说你最近开始带着新人教学了?才干了没几个月,本事不小嘛!”

“对不起,我请假太频繁了。”

“是吗?不过看报告你的修理台数已经达标了,应该没问题。去神田123那边工作的吉野一个月只修了八十多件!比你少太多了。嗯,看来你是那种短时间内高效工作的人,棒极了,哈哈哈哈。”

闲谈了一段时间后,饮料和菜品上了餐桌。动筷开始,我们也进入正题。柾木社长打算挽留我,开出了新的条件。

“每台机器的维修报酬增加五百……不,一千怎么样?算下来月薪能涨到五十万左右,收入这么高的人可没几个。”

“好意我心领了……”

他提出条件说是出格都不为过,但这只会令我更加发愁。

我目前的工资已经高过头了,付出远不如我的所得。虽说当初选择这份工作就是冲着条件优越,可这也太过分了。无论是盈是亏,不合情理的条件都会严重破坏我的心情,哪怕再涨也不会让我高兴,适量永远是是最舒服的。

可是,要是直说自己嫌薪水太高,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吧?

“你看,这样能不能努力坚持到干满一年?加了这么多工资,每月应该能存下三十多万,一年就是三百万。金钱在现在的你眼里或许没什么价值,但实际上有了钱,就能见到世界的另一面,思维方式也会改观。其实我本想说需要五百万,但三百万也足以让你明白了。”柾木社长罕见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见识一番这样的世界,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居然真的有人会说出这种台词,我十分震惊。

然而他的评价夸大了事实。确实我完成了一定的工作,但完全是靠硬撑,所以肉体和精神都筋疲力尽了。

我决心已定,无论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主意。我解释道自己健康状况不佳,无论如何都要辞职,可他依然坚持:

“你先考虑考虑,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结论到时候再说,好吗?”

我回答说自己不愿犹豫已经做好的决定,他仍不让步。我放弃了。

协商比预想中要劳神,我决定自行辞职。

第二天开始,我便做起了准备:将还没完成的工作进行收尾,不能在我走后给其他人添麻烦。有两桩任务因为缺零件被推迟了,我委屈负责库存的老大爷提前进货,完成了修理。

就这样,我瞒着大家进行辞职的准备。最后那天,我久违地和三田搭档出外勤,并和他一起挑选了公司的室内足球队服。

翌日早晨,我打电话告诉间户场主任自己将长期休息,给柾木社长发去辞职信,并将借来后一分都没还的那二十万元一笔付清,舒畅极了。而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公司。

这么晚的夜里,三分之一的座位上仍占着客人,东京可真是个大都市啊。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到晚上九点就空无一人了。那里虽然算不上偏远,但毕竟没法和新宿的歌舞伎町相提并论。

靠墙的座位上,身穿黑衣、挂着哗啦直响的银制装饰物、尖刺头的男人们正在闷闷不乐地谈论什么。另一张桌旁摆着吉他盒,大概是乐队的人吧。不同于舞台上的光鲜,这些音乐人在麦当劳白亮的灯光下显得肮脏破烂。

一名穿着长袖t恤的中年男子坐在对面的座位,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键盘。两张相邻的桌子上分别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身穿西服、处处都装点着黄金饰品的男人,两人正在交谈。阿叠曾偷听过这类对话,据说是“av面试”,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眼前这位女子演的片,那我也要观摩一番。她会出演哪家片厂的作品呀?这个西装男子会不会作为男主角一起上镜呢?

而从刚刚开始,我们这桌就以宇见户为中心,痛斥在文本网站界一炮走红的“花体”网站124。

“我觉得吧,这种网站是有它的价值,但要把它称作文本网站,确实有些不妥。”草野小声喃道,眯着眼睛,像是快睡着了:

“该怎么说呢,迄今以来,文本网站界的主流虽然不是文学、艺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也不至于像周末晚间节目一样浅薄。打个比方来说,文本网站界是独自呆在教室角落、从事自己兴趣爱好的人的群体,而花体网站的内容则是给那群在教室中心大声喧闹的明星们看的。关注后者的人并非过去的读者,而是喜欢这类形式的‘普通人’。由于媒体的影响,涌来了一大批这样的外人。”

“对!说得太对了!我百分百赞成!”尽管是三更半夜,宇见户却如同在清爽的朝阳下一般活力四射。我从没见他露过疲态。

“肤浅,肤浅极了!我根本不明白哪里有趣。不踏踏实实写文章,大篇大篇的空行,字体调得巨大无比,还加了颜色,跟综艺节目的字幕一样,都是给傻子寻开心的。”

“不,我不想批判这种手法本身,况且我觉得它还挺有趣的。”草野挤出笑容反驳宇见户:

“只不过,这种网站太过受欢迎了,以至于成了文本网站的代表,让别人误以为它就是文本网站的全部。对咱们来说,感觉就像自己的秘密乐园被破坏了一样。”

草野的身旁,一个身穿t恤的人不断点头赞同。他也同样是一名站主,在今天的“r”中担任dj,我想不起他的名字,虽说他还蛮出名的。

这次的“r”是第三回,和最开始相比,规模已变得相当之大。会场宽阔,参与人数也增加了,还有不少人从远方赶来。住在京都的鸳野也来了,她带了一位高个子的大阪人,拜托我和人家握手,说是我的粉丝。

不知是不是我再次开始频繁更新网站的原因,最近类似的情况格外多。

不久前,宇见户邀请我去井之头公园125的跳蚤市场时,说有一男一女要见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宇见户和我取得联系,告诉我有一对小情侣想找我聊天、女方很可爱等等。居然把和我见面列入约会行程,真是两个怪人。作为一个观光景点,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啊?真难为情。

我让宇见户婉拒,结果他以“抱歉,水屋口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为由支走了他们。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一派胡言!

那时我躲过了一劫,但现在会场里无处可逃,加上鸳野的介绍,这下我可跑不掉了。对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哇,莫非真的想和我握手?为什么要和一个无业游民握手?我们不是对等的网民吗?本来自称是粉丝就让我难以置信,想要握手这一点更令我无法理解。说到底,我完全没有和喜欢的作家或音乐家握手的念头,也没想过索要签名。对于肢体接触、亲笔手迹等的渴望都属于动机不纯。最崇高的致敬难道不是单纯评价作品吗?同样,我也不理解嫉妒同性衣着饰品的女人是怎么想的,那些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啊。

我极不情愿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握手,然而对方特意赶来东京,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傻笑着伸出手去。然而握住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客观看待自己的场景——“你看那位先生,有人请他握手,他有什么来历?”“那是个把自己的私生活发到网上的人。”“天呐,真叫人叹为观止。”“是呀,正常人可效仿不来。”“哈哈。”“呵呵。”“我可不想和这个自以为受欢迎的家伙沾上关系。”

出于这样的情况,我已超支了体力。活动结束后,鸳野和真赤,以及几位女性站主去别的地方玩了,我则等待以阿叠为首的工作人员清场,结果一直等到误了末班车,导致现在我坐在麦当劳。为什么要等他们啊?一个人回去多好。我困倦无比,又挂念留在家里的文鸟。

阿叠占据了三人座的沙发,睡得正香。宇见户和草野已不再说花哨文体的坏话,前者似乎在谈论乔治·a·罗梅罗126,正慷慨陈词僵尸身上的隐喻,草野依旧挤着笑点头附和。那个名字被我忘了的人偶尔指出宇见户记错的地方,宇见户每次都轻蔑地回答“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打断我”。

时间静静流逝,我难耐睡意,将胳膊搭在桌上,头埋了进去。

辞职后我便无事可做了,不用早起、不用穿西装、也不用保持一头黑发。这下天天都能朝气蓬勃、开开心心地过活了吧——原本我还抱有一丝期待,实际结果却并不如愿:毫无朝气可言,一点也不开心,低烧也没有消退,生活依旧黯淡无光。

唯一的不同是,我现在空闲多得花不完,即使每天更新日记,仍剩下了大把时间。我便乘机从tsutaya租来影碟,硬拉着不情愿的真赤,把《机动战士高达》和《z高达》127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一遍,并和她一起在s2128上养人面鱼129。

这样真的好吗?不,怎么可能。虽然在之前的工作中攒了一笔钱,但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花得一干二净。即便身体痊愈了,以我如此脆弱的健康状态,真的能再度承受社会生活的重担吗。

我陷入了极度不安,可真赤却非常开心,她似乎觉得我没有工作更好,每天都心情愉快,喜笑颜开。真赤说她想玩在线麻将,我便教会她规则。她叫我在旁边观战,一玩就是一整天。尽管偶尔由于生理期等原因,情绪会突然变差,但她已停止了割腕或拿头撞墙之类的自残行为。

真赤只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孩,没有为生活顾虑的习惯,所以才能满不在乎地享受这怠惰的日子。然而作为成年人,我不能像她一样,我有责任在身。

尽管同为无业游民,过去的我一身轻松,有着没钱可以靠工作解决的自信。然而,这仅仅是无知导致的狂妄。

现实则是,如此称心如意的好工作,我连一年都没撑到,身体就不争气地崩溃了。我曾以为虽然自己工作热情不高,但只要愿意还是能坚持下来的,实在是太天真了。

租金和水电费原本就很低,大家平摊下来每人每月只需要三万日元。逆野曾感慨:“一个月赚七万就能养活自己了啊”,说得确实没错。我还要负担真赤的生活开销,但加起来每月也不到十万。账户里修打印机存下来的钱仍有数十万,足以维持眼下的生活,尽管只有几个月。在此期间,我能够重新开始工作吗?

回想起上一份工作,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明知自己生了病,却强行爬起床,穿上西装,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近乎昏厥地赶路,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休息了也得不到恢复,即便如此仍要工作,心情简直像参加了英帕尔战役130。

难道吃不了这些苦就当不成合格的社会人吗?实在太可怕了,我已经受够了。看来我确实无法适应上班生活,无法在社会中生存。啊,这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破罐破摔吧!谁乐意工作啊!累得人死去活来,忍不了。即使饿死,倒也如我所愿。“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吾将殒命于此!”“哈哈,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我甚至想说这样的傻话。

或许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不能忘记最初的目的。说到底,我是为了保护真赤才把她带到家里的。

如今真赤已不再做出自残之类的问题行为。没想到的是,她的双亲也没有像事先听说的那样干涉,反而放任她自由,也令我松了一口气。不再自残,没有虐待,既然如此,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将她置于保护伞下。现在的真赤只是一个初中文凭、没有工作、终日恣意玩乐的少女,再普通不过了。是时候进行下一阶段的考虑了。

我已彻底精疲力竭,最近没有做任何事的心思。我感到自己在无止尽地坠落,身旁也无枝可援,另一面又在冷漠地俯视这一切。以现在的状态,我不能和前途无量的她共同生活,这只会白白耽误她的时间、毁掉她的人生。即便生活费不成问题,眼下的情况也不能继续。没错,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可是,尽管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无法接受,不愿就此结束。唉,我每次做傻事的时候基本都清楚是非。原来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拥有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啊。

宇见户他们在一旁讨论文本网站,而我则朦胧之中思来想去。

在那数天后的某个夜晚,我突然间呼吸极度困难。

胸口疼痛,喘不上气。我试图求助,但真赤正在熟睡,摇也摇也不醒。

我爬出房间进入客厅,逆野的屋里透着灯光。“救护车……”我呼唤道,他站起身,一时点燃了我获救的希望,可他熄灯躺到了床上。啊,这个混蛋,居然睡糊涂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自己将毙命于此时,真赤察觉到了,唤醒阿叠,叫来了救护车。

不久,急救人员到达了。虽说由于真赤的原因叫过他们好几回,但自己被台上担架倒感觉很新鲜。事情闹大喽。然而在救护车上摇来晃去时,出了个问题——还没到医院,我的病就痊愈了。

刚才还那么痛苦,胸口痛不欲生,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是突发的过度呼吸131吗?

惹出了这么大的骚动,这下可太说不过去了。我想到可以继续摆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但毕竟会添麻烦,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奈之下,我如实向急救人员报告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们说现在不能原路折返,让我去医院检查症状。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出现了,真赤和阿叠被那滑稽的模样逗得拼命憋着笑。

首先做了尿检,随后拍了x光。为什么呼吸困难不先带呼吸器,反而上来就验尿?哦,原来是药物检查,万一检测什么不对就要报警啊——乘出租回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我生了急病,却被当成嫌犯对待,真悲哀。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气愤极了。我可是遵纪守法的瘾君子,从不对各类毒品出手,无论何时检验都查不出违法药品。任你怎么怀疑,休想抓住我的马脚,哼!

又有一天,早上起来后我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

咦?上次用完之后我就没出过门,怪了。在家里丢的东西居然会找不到,奇怪不奇怪?

“嗯?你出门了呀。昨天大家一起去新宿玩,你不记得了?”

会说这种瞎话,真赤莫非是别有居心?我根本没去新宿,完全没有印象。

然而真赤却坚称我去了,说是和宇见户、阿叠、草野一同去ktv唱歌、吃饭等等。不会吧?这么有趣的活动,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正好宇见户登陆了icq,我便向他问道,结果他的回答和真赤一样。他们两个也不像是串通起来骗我,恐怕事实真的如此。我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你没事吧?”真赤问道。

“没事。”嘴上这么说,实际根本不是,问题大了。

这兴许是药的副作用,可能是出门前我嗑了海乐神或氟硝西泮,又喝了酒,致使外出记忆丢得干干净净。

话说回来,丧失了整整一天的记忆,这也太过分了。如果确实是事实,那我还有什么颜面做人?我始终不愿相信,莫非这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我向宇见户打听来ktv和餐馆的名称,打电话询问,却被告知没有招领的失物。同时失去了记忆、钱包和手机三样东西,何其悲惨。印象里我分明全天都在屋里睡觉。

真赤毫不体谅茫然失措的我,叫我给她新扎的耳洞涂消毒药。一对金色的耳环在她的穿了针的耳垂上闪闪发亮。

耳洞是昨天真赤托我扎的。明明有尖端恐惧症,还曾那么强烈地抵抗打针,给我和医生添了大麻烦,怎么穿耳洞和割腕的时候她倒若无其事呢?

总之,我还没从失忆的冲击中缓过来,就被真赤缠着给她消毒。无奈之下,我便拿着透明的消毒液涂抹在她那对耳洞上。破天荒的是,平时会痛得哇哇大叫的真赤竟在咬紧嘴唇忍耐,惊天地泣鬼神。

提款卡在钱包里,一起丢了,好在存折放在了别处,我便到车站前的银行把钱取了出来。结束后正值中午,我就去了附近商场里的印度咖喱店。在这家店能吃到纯正的印度咖喱,晚餐比较贵,但午饭很便宜。

享受着烤馕和印度啤酒,我终于找回一些人类生活的滋味。在我和真赤欢声谈笑时,坐在旁边独自用餐的老婆婆拿出这家店的优惠券,让我们收下。

“真的可以吗?”

“别客气,你们两个留着用吧。”

我上身是平时拿来当睡衣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和凉鞋,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真赤的长发也凌乱不整,还懒得化妆,眉毛十分奇怪。

工作日的大中午在商场吃午饭,我和真赤的粗糙形象究竟给了老婆婆怎样的印象啊?在她眼里我们似乎是一对青春男女,令她很欣慰。

我们感激地收下了优惠券后,老婆婆笑着离开了。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支离破碎。kè • yào、喝酒、玩网络游戏,无休无尽。即便如此,心中总悬着对未来的不安,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趣。硬要说的话,唯一的乐趣是将人生浪费在这些愚蠢的行为上而产生的丧失感。

屋里播放着thebehearts132的专辑。在我读书时,真赤抱怨说天天都放他们的曲子,听腻了。我问她想听谁的,她回答“辉夜姬”133和“tuli”134,真是别具一格的要求。

我对曲子没有什么执着,便听从了她。不管干什么都无比枯燥,感情像是被剥夺了一般,所以我才会播放过去喜欢的老歌,努力试图唤起回忆,仅此而已——尽管是白费力气。

音像店的老专辑、深夜的搞笑节目、书铺角落纸页发黄的新潮文库本,我的青春时代基本都花在了这三样事物上。那时每当接触它们,我都会感叹世上竟有如此有趣的东西。

我窥视起文鸟的笼子。鸟儿成长很快,已从幼雏变为了小鸟的模样。

为了把它培养成一只亲近主人、能捧在掌心把玩的文鸟,我把饵料放在手上给它喂食。然而它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手心和肩头飞上飞下,同时可爱地鸣叫,缠人缠到了烦人的地步,但有时却无缘无故变得攻击性,无法掌控。是因为被迫在这照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和我一起过着不分昼夜、作息紊乱的生活吗?还是说单纯只是和主人相似呢?回想起来,在宠物店看它的时候,它好几次旁若无人地推挤其他同类,招致别的鸟厌恶,当时我认为这是活力旺盛的表现,没想到仅仅是蛮横粗暴。

今天它似乎心情不佳,尖声咕咕大叫,啄着我用来逗它玩的手指。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用心将它呵护长大的,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看见我被啄的丢人样子,真赤呵呵笑了起来。

屋里流淌着名为《神田川》的歌曲。最近真赤对这类曲子格外钟情,是由于自己的生活和民谣中登场的贫困男女相重叠了吗?同样,对于漫画等其他娱乐产品,她也喜欢带有这类倾向的。

就在前天,一本漫画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好奇是什么内容,结果是一部描写丈夫整天游手好闲,妻子勤奋工作、不离不弃在身边支持的作品。要是她对这样的境遇感到共鸣,那真叫我倍感无趣。

然而,这部漫画不光唤起了她的同情心,甚至还渐渐对她产生了影响: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学习,参加高考,做一名医生!以后水屋口哥哥就由我来养活,你就尽情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吧!”她突如其来地说道。

太棒了!她要是能兑现诺言,我就一辈子都不用工作喽!这主意妙极了,孩子真有出息。啊,托她的福我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人生啦,好开心——按理说我应该喜出望外,可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不可能好起来。其实我希望真赤能拥有我所不在的幸福未来,但害怕她生气,说不出口。从这个角度看来,不得不承认事态正在步步恶化。我陷入了泥潭,心情忧郁。

“哇,当医生,那可不得了。”

反正她只是一时热血上头,嘴上说说而已,没多久肯定会忘诸脑后——我一边心里冒着冷汗一边安慰自己。

不过,抛开养活我这个无业游民不谈,参加高考、进入大学的计划本身我是赞成的,所以我最近旁敲侧击地鼓励她学习,但不出所料,她似乎全然不记得过去的许诺,中断了南高节播放到一半的歌声,宣布道:

“我要去打工!”

放完话,她出门到便利店买来了招聘杂志。这件事发生在某个秋日的午后,风里刚开始夹杂寒意。

说是要打工,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作能让年仅十六、初中文凭的她来做。尽管也有当服务员这种满大街都是的体力工作,但她嫌薪水太低。

“我想做这个。”

她指着的是it类的劳务派遣工作。时薪虽然比在便利店打工多了一倍,条件却要求高中文凭、年满十八岁,真赤一条都不符合。

我苦口婆心叫她放弃,可她无论如何都想做这个,听不进劝。我对钻进牛角尖的真赤束手无策。

凭借之前的经验,我没有多费口舌,以为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然而这次却不同。她自己联系了对方,伪造了带有虚假年龄和学历的履历表,从衣服里挑了一条相对朴素的裙子穿上校服衬衫和灰色的外套,打扮得咋一看还真有社会人的样子,接着就去面试了。回来后向我汇报:“过了。”

“后天起在签约的公司内的客服中心工作。”真赤开心地对哑口无言的我说道。

“他们没查你的身份证?”

“只要复印件就行,应该能搞定。”

真赤没有露出丝毫难色,把医保证明交给头戴耳机正在听音乐的阿叠,拜托他扫描证件,在电脑上修改出生年月日。阿叠轻松地答应了,表示虽然没有这方面经验,但试试也无妨,接着便开始了。

用扫描仪将证件读取进电脑后,在hotosho135中进行编辑。消除掉原本的文字,从众多字体中选择接近的粘贴,再添加噪点,使修改过的文字和整体相匹配,微调的同时也打印了好几次。就这样,精巧到令人失笑的伪造品做出来了。拿着它前去公司,真赤的工作正式敲定了下来。

入职手续如此不严谨,我还以为是家中小企业,可听说了派遣目标公司的名称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全日本家喻户晓的电力器材制造商。她说自己的工作是在那历史悠久、面积庞大的公司大楼内,接听各个部门反应电脑故障的内线电话,处理问题。

工作条件无疑很不错,可真赤对电脑并不是非常熟悉。她在公司的电脑上装了icq和essenger136,碰到无法应付的故障时就现场请教我和阿叠。我就不谈了,而至于阿叠,就算是相当深奥的专业问题他也能当即解决,真赤便原话转达给顾客,或按阿叠的指示操作,从而完成每天的业务。

“我把其他人都处理不了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好像觉得我特别能干。那些看着尊贵的大叔们完全不会用电脑,客气地跑来提问,让我给他们教呢!”真赤干声笑道。工作了没几天,她就已经得意忘形。

她才十六岁,而且只有初中文凭,可不但没暴露出底细,反而连长辈都对她礼让三分,倍加尊敬。真赤的心情好极了。

“有一个人和我编的年纪同龄。和那人聊小时候流行的东西是个小麻烦,我只能一直‘嗯、啊、哦’来敷衍。”

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然而目前看来还没有这样的征兆。

虽说有阿叠的帮助,但她居然用骗来的身份和别人的知识堂堂正正地工作,何况还是在规模那般庞大的企业,这份胆量和行动力令我瞠目结舌。

或许社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密。不过话虽如此,换做是十六岁的我,肯定干不出同样的事,即使现在成年了也不敢。混在年长的社会人群中,真赤竟能若无其事地相处,是她精神构造非同常人吗?我的天呐,实在太厉害了。她就不能把这份才能用在正道上吗。

有一款叫做网络创世纪137的游戏,最近我早上一睁眼便扑向电脑,整天都在玩这个。

这部网络游戏的舞台是古典的奇幻世界,用刀剑与魔法战斗。至今以来,采用这类背景的游戏中玩家所能操控的只有主人公,其他登场人物的行动已经由制作方安排好了,但这款需要联网的游戏不同,每一位角色的背后都有真人在操控。在这里,玩家可以和别的角色协同打倒怪物、一起冒险,非但如此,还能制作并出售家具和武器,也可以砍伐木材、贩卖原材料。

这正是我儿时梦寐以求的幻想世界,然而现实情况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拉帮结派破坏其他玩家的游戏体验、争权夺势、相互诋毁、用现实货币交易游戏内的金币等,数不胜数。再加上服务器的玩家数量增长,到处都是人和住宅,黄金地段价格猛涨,不动产商飞扬跋扈,导致房屋乱建,住宅区之间怪物游荡。我过去幻想着一场逼真的冒险,可游戏中所呈现的却要现实得多。

真是个没有梦想的世界啊!不过倒也别有一番趣味。而且最近又增设了新服务器,我便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游戏中。

今天我和熟识的松冈一起去了矿山,挖了很久的矿。

松冈住在山口,有自己的文本网站,但不经常更新。“r”的时候我们同属于默默缩在角落的人,不知怎地,关系好了起来。

我们两个在现实中都是没有工作的懒汉,奇怪的是在游戏里却终日挥舞鹤嘴镐,兜售山上采来的矿石,从事着健全的体力劳动。

在我们流血流汗做着单调的苦力劳动期间,时不时会出现歹毒之徒披盔戴甲、骑马持枪,将我们两人虐杀,把尸体大卸八块丢在地上,故意羞辱我们,然后离去。即便如此我们仍不气馁,很快复活又继续挖矿。和现实不同,游戏中的我们硬朗极了,真了不起。

真赤也创建了自己的角色,平时会和我们一起玩,但今天她出门在外,不是工作原因,好像是又去参加线下会了。她对工作的兴致已经消退,每周只有三四天去上班,辞职估计也是时间问题。看吧,当初大吵大闹要干这行,结果果然没坚持多久。真赤缺乏毅力这点很不好,和我一模一样。

于是乎,今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十分舒畅。虽说我本身就不怎么重视个人隐私,习以为常后更不把它放在心上,但紧贴着别人生活太久也非常憋闷,所以我很庆幸能有这样独处的日子,感觉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左右,松冈离线去吃过点的午饭了,我也暂时退出游戏,逛了一阵别人的文本网站、2ch论坛等,又更新了自己的网站,接着无事可做了,便一头躺倒在地。

从早上开始我就粒米未进,没有丝毫食欲,不是说放到嘴边吃不下去,而是嫌麻烦。为什么人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为什么人不呼吸就会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人的一辈子,方方面面都被强加了太多束缚,为什么大家都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呢?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伸手去拿旁边电视柜上的威士忌,一张结婚登记表映入了眼帘。

几天前,真赤下班回家时异常兴奋,拿着它让我填写。这似乎她是工作早退,跑去登记处要来的。我一瞧,需要她写的部分已经全部填完了。

“我倒是无所谓,但以你的年龄,没有监护人的签名的话可是无效的。”

“哎呀,别管那么多,写了就行。”说着,她给我硬塞了一根自动铅笔。

既然算不上正式文件,那填了也无妨,说白了就是过家家嘛,和不久前她提出要写“交换日记”一样。这种时候反对只会让自己受累,我一向悉听尊便。废话少说,写就对了,反正也不可能正式提交。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周左右,登记表依然原模原样摊在桌上。不知是不是有人把盛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到过上面,表单上有一圈褐色的痕迹。

差不多可以把它扔了吧?擅自丢掉会不会惹真赤生气呢?她动不动就发火。

我将还没开封的威士忌打开,直接对嘴灌了一口。酒精扩散在空荡的胃里,十分难受。零食和点心的存货也没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从药板中抠了几片海乐神和氟硝西泮,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作为下酒菜,药片的化学味和杰克丹尼138并不搭调。

我抱着酒瓶躺倒在常年不叠、一股霉味的床上。花园公馆107号房今天依旧笼罩在寂静之中。住户即便在家也大都闷在屋里,所以无论有人没人,这里都很安静。

逆野很快就要搬走了,说是要和女朋友同居。

他什么时候找到的对象?而且还有钱搬家,真不可思议。说到底,他眼下到底在干什么?有工作吗?虽然经常和他聊天,但这些事我从没问过。即便是在这种连最低限度的隐私都没有、大门都基本不关的合租生活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却少得出乎意料。我身边目前发生了什么、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他肯定也一无所知。我们对他人实在太漠不关心了。

说起来,尽管才来没多久,隔壁106号房的落第学子t川也声称要近期搬走,好像是受不了u君邀请音乐社团的人到家里玩。他叹道这样的环境根本没法学习,会害他考不上东京大学。他竟然还觉得自己能考上,我反倒惊叹不已。

他们已经谈过了,t川离开之后,房租将由u君独自承担,真亏他能有这份财力。我没听说u君有任何工作,音乐社团恐怕也不怎么赚钱,难道他家境很宽裕吗?

不知不觉中,威士忌见底了。看来今天我的身体状况和平时不同啊,度数这么高的酒,只有刚开始喝的时候难受,之后就像水一样咕咚直灌了。喉咙和胃里也不觉得烫,内脏仿佛变成了钢铁。

我丢开酒瓶,闭上双眼。

我想起真赤之前不安地说她月经来迟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瘦弱,她经期不稳定,很少能准时到来。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次她要以那样的态度告诉我呢?莫非是想暗示有了孩子,并且是我的吗?她怀了没有工作、没有劳动意欲、一无所有的我的孩子。倘真如此,这剧本可太妙了。

过去我似乎和阿叠聊过这个话题。孩子本身我并不讨厌,可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复制品,继承了自己的遗传基因,我就失去了兴致。如果是和喜欢的女性抚养素不相识的外人的小孩,我兴许还能坦然接受。孩子根本不需要有和我相似的地方,否则肯定会让我发疯。哈哈,我一辈子都不要亲生的小孩。

如果是个男孩,长大后势必也会变得和我或父亲一般无可救药吧。尽管他本人可能不乐意,但这在出生前就已经板上钉钉了。没有别的出路,乖乖放弃吧。我和我的父亲也曾试图成为不一样的人,然而这是宿命,是命运,无法改变。

不过,以真赤的性格,说这话多半是装模做样来窥探我的反应。嗯,肯定没错。

不知何时,我落入了梦乡。醒来时,眼前却是陌生的地方。

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床铺,被纯白的幕帘围在狭小的空间内。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我动了动身子,左臂感到了违和,我便将它轻轻抬到面前。伴随着略微的疼痛,一根半透明的软管垂了下来,另一端连着头顶的点滴瓶。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被管子输药?我伸出右手想要抓药管,眼前的情况却令我大吃一惊——右手从掌心到肘部沾满血渍,指缝周围仍又湿又黏,指尖的血迹颜色已经变深,开始干化,稍微一动就有零碎的血渣剥落,掉在脸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在我张皇失措的时候,“唰”的一声,幕帘拉开,护士出现了。

“来,给你换个房间。”

这位中年妇女把我叫下床,不容分说,让糊里糊涂的我坐到她指的轮椅上。

看来这里似乎是医院。护士推着轮椅在病人之间穿梭,飞快地前进。

“这里是卫生间。”

“这个是护士站。”

护士一边推车一边单方面解说,而我依然摸不清状况,一头雾水。我明白自己来到医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可这血迹斑斑的右手是怎么回事?此外身体也使不上力,如同坐在底下是球的板子上一般,摇摇晃晃,把握不住平衡。怎么想事情都不对劲。

我老老实实坐着,以为只要不吭声,护士应该会说明情况,但她把车推到另一间病房的另一张床边让我躺下,随后毫无感情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便拉上幕帘离开了,一系列行动如同流水线作业。

糟糕,这下糟透了。如果允许我以文字直率地表达——我靠,完蛋了。

我顺着墙上微微凸出的细线找到了连接在末端的按钮,并按了下去。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病床呼叫器。即便这按键的用途完全不同,会有人来大发雷霆也无所谓,我才不管呢,都怪没人给我解释清楚这异常的情况。

“怎么了?”

不出所料,护士很快赶到。

“现在是几点?”

护士回答说七点。早上还是晚上?晚上。几号的晚上?对方说了个数字,然而我辞职后脑内的日历也一并消失了,听到了答复也推测不出所以然。我最后一次有意识是哪月哪日啊?

话说回来,这血是怎么回事?是我的血吗?还是别人的血溅上来的?倘若是后者,我说不定已经犯罪了,出言可要谨慎。我记得英国确实有服用海乐神后,在吗,没有记忆的情况下shā • rén的案例,这种可能我也必须纳入考虑。我可能shā • rén了,希望别是真赤。

就在我由于以上原因,慎重地斟酌发言时,护士好像很忙,再次拉上了窗帘。天花板变得狭小,我又被独自抛下。

啊,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用给我说明入院规则吗?放着我一个人没问题吗?我什么都不懂,捅出不得了的麻烦怎么办?而且,说到底,我怎么会独自在这里?不是在和大家一起集体生活吗?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和他们脱离了?手上还有血迹,难道我真的shā • rén了?完全乱了套。哦,我明白了,这是梦啊!没错,肯定是梦!那按理来说,只要梦醒就能回到现实了吧。

带着这个想法,我入睡了,但醒来后情况分毫未变。

天呐,这不是梦,根本不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再按呼叫键吗?可是,妨碍到人家工作多不好,可能还有别的重病患者需要照顾。该如何是好呢?在我思考之时,电灯忽然灭了,四周陷入漆黑。

似乎是到熄灯时间了,这意味着,现在是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吧。医院的熄灯时间应该在这个时段。方才是七点,算下来我睡了三小时左右。好样的,我现在能正常推理了,显然这意味着大脑已经开始运转,之前刚醒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思考。

头脑逐渐清醒,先从重新确认状况开始吧。

我现在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上身穿的衣服又宽又薄,像是廉价宾馆的浴衣,下身则只有内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也就是说,眼下我在一间陌生的医院里,全部财产只有一身衣服和一条内裤——多么骇人的事实!在网络创世纪里被杀掉后会以这副状态复活,想不到这种情况居然会发生在现实中,我难以置信。

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我以大侦探波洛139般的势头继续推理,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包。虽然这包我从没见过,但既然放在我的身边,肯定就是我的。我自作主张翻起包里的东西——哇,找到了,找到了,是我有印象的衣服。

脏污的牛仔裤、黑色的毛衣、深红的衬衫、还有钱包……咦,这钱包不是我的。我的钱包是上次丢了钱包后在百元店买来临时凑合的,像筛子一样开着洞,硬币会掉个不停,经常被人笑话,而不是这种高档货。哦,对了,这好像是真赤的钱包,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打开确认内部,放纸币的地方空无一物,但装硬币的槽里除了零钱还有折起来的万元钞票。能用这种莫名其妙、脑筋不正常的方式装钱,绝对是真赤的没错。太棒了,看来她为我垫了住院的钱。

此外,包底还有一本书。书的标题虽然写的是《机动战士高达》,画风却和我熟悉的高达完全不同,从没见过这样的。我扫了几眼,看到跟夏亚140一样戴着面具却截然不同的人物,和似乎是阿姆罗、但长得却像猩猩的角色,两人驾驶着土豆般的机器人打斗。战斗场景也十分糟糕,看不懂画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吹牛吹上天也称不上好看。

读着读着,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玩意?太无聊了吧!真赤想干什么?竟然把不知为何昏倒的我独自丢在这里,也不解释情况,留了本假冒伪劣的高达漫画就回去了!

如今冷静想来,她带我到医院、备好了钱和衣物,准备漫画也多半是出于好心为了帮我消磨时间。然而当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混蛋!居然把失去意识的我扔在这里,自己却跑回家。为什么不一直陪到我醒啊!太不负责了吧!

我气愤地抄起钱包,下床,离开充斥着病人鼾声的房间。油毡地板的质感如同覆着一层水,紧急照明灯的绿色光芒倒映其中。

回想着护士刚才的说明,我来到护士站周围,找到了公用电话。

我抓起老式电话沉重的话筒,急不可耐地从钱包里翻找十元硬币,没找到,便投了个百元硬币进去,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拨号声过后,真赤接了电话。

“我是水屋口,真赤?”

“嗯,不要紧吧?”真赤问道。然而我已被冲昏了头,顾不上回答就脱口而出:

“喂!包里放了本高达!高达!”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我不理会,继续吼道:

“你这家伙,是不是放了本高达?就是那本高达啊!”

一夜过后,真赤和t川两人来医院看望。

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我的床头放了碗像粥一样煮得稀烂、用筷子一戳就碎的馄饨。刚开始我边吃边听他们讲,但他们话的内容夺走了我的食欲。

那天晚上,真赤晚上回到家中,发现我倒在床上打鼾。我平时是不打鼾的,她觉得不对劲,叫了好多声我也没醒,摇也摇不起来,身旁凌乱地摆着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和药板。

她意识到出了问题,叫了急救车。

至此还在我的想象范畴内,但接下来则出乎意料。

我本以为昨晚七点醒来前自己处于酣睡之中,没有意识,然而我错了。同样,也并非没有人陪在我身边。

在我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真赤、阿叠等人就来探病了。他们说我当时醒着,还回了话,但态度却判若两人。

“干嘛把我带来医院!少管闲事!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据说我大发雷霆,把他们都赶走了。尽管我不知情,也不愿相信,可恐怕事实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七点醒来时孤身一人——是我自己赶走的他们。

更甚的是,似乎在我以为自己失去意识的整个时间段内,我都醒着,不停口出狂言,做出疯癫举动。

比如被搬上救护车时,我亲口告诉急救人员和护士自己在精神科看病,还借此大喊“是药物中毒!药物中毒!”给医护人员添了大乱。此外,我对医生检查和治疗的时候给身上接的管子和电极也十分火大,自己拔了下来,阻碍治疗。

听他们这么说,我一看,发现点滴痕迹的周围确实贴着几张创可贴,这是和医生护士肉搏后拔药管的伤痕,手上沾满血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从现状看来,我之所以没有擦掉手上的血,或许是因为反抗得不剩一丝力气了。

难怪护士不给我说明情况。在外人看来我一直神智清醒,这满手的鲜血也是自己所为,谁能想到我居然没有印象呢。啊,难道我醒来时会在其他房间,是因为发疯胡闹而被隔离了吗?

天啊,和以往相比,这次的行为是极其罕见的大反常,干得太绝了。平时我可没有精力像这样惹事生非,或许精神失常时我会变得分外活跃。如果立场对调,我肯定会对这样的疯子忍无可忍,彻底和他断绝关系,可这些朋友却对我不离不弃,他们是圣人吗?

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可我仍无法置信。醒来之前自己竟是清醒的,而且言行恶劣,没完没了地给旁人添乱,无可救药。

“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我的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感觉真奇妙。尽管我时常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但至今以来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明确地浮现在意识表面,自身没有察觉。我理应是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的那类人,肯定从未产生过自尽的念头,更不可能对别人大喊出来。这可千万不能是我的真心想法。

不过,如此说来,这一系列行为在外人看来不就是想自杀吗?换句话说,我这算是自杀未遂?

太丢人了,我心目中自己的形象都受到了动摇,他们却完全不在意,谈起这些时还嬉皮笑脸,像是在聊家常便饭。看样子,我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一直是即便做出这种疯狂举动也不奇怪的人。

诚然,我很感激他们能像平常一样对待我,但想到这些,我还是受到了一定打击。“不,没有啦,根本没有这种看法。”他们嘴上这么说,现实情况却没有一丝说服力。

“来的路上我和t川还担心呢,要是今天你气还没消该怎么办,不过看样子已经情绪稳定,我也能安心了。不要紧了吗?”真赤不安地问道。

“没事了。我好像说了不少不该说的,现在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

接着,我又吃起了馄饨。馄饨并不好吃,但能让我有食物穿喉入胃,渐渐被身体吸收的感觉。大脑的一切思考都需要肉体摄取营养,需要活下去。

据他们所说,准备那本高达不是真赤所为,而是t川的主意。他一听说我被送进医院便赶来了,并偷偷把那本高达放进了真赤收拾的包裹里。

我太过无知,不知道那本漫画由于内容离奇,成了部分爱好者之中的热点话题。t川是硬核高达迷、收藏家,特意从书架取来给我放进包里。

“没想到会给你那么大的冲击。”t川显得很失落。

啊不,该怨我闹了大误会,抱歉。谢谢你的漫画,非常感谢——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

“昨天大半夜你打电话来,‘高达!高达!’大叫个不停,把我乐坏了。”说着,真赤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又笑了起来。

十一

临近年末,t川和逆野离开了花园公馆。

我和真赤搬入了逆野住的大房,不用再两人挤一间狭小的棺材,终于从那不得不缩着身子的生活中解脱了。

不过,这个棺材迎来了新的住客。

真赤提出要叫鸳野来住空余的房间。这样好吗?我和阿叠面露难色。

我们两个虽然没有意见,可她本人会怎么想?七零八乱,毫无隐私可言,抛开真赤不谈,这里根本不是正常女孩住得下的地方。此外,她同我与阿叠只见过两三面,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加之她现在居住在京都,搬家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接受,但不知真赤使了什么花言巧语,鸳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决定搬进花园公馆。

很快,鸳野来了。

那天我清早才睡,醒时已过了中午。睁开眼,窗户带来的健康生活令我充满感激。只要看一眼推拉窗外的天色,就能立马分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心中的快乐难以言喻。我的昼夜终于和常人一样了!文鸟的扭曲性格或许也能恢复正常。

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我发现厨房多了几件从未见过的多彩餐具,此前只有我和阿叠从独居起用到现在的脏马克杯和碗碟。这是谁买的啊?

正当我疑神疑鬼的时候,棺材那边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过去一瞧,发现鸳野正在装点房间,向墙上贴些树叶形状的绿塑料片。这时我终于才发觉,哦,今天是她迁入新居的日子。

这么说来,房间确实全部收拾了一遍。看来她还给我们打扫了卫生,感激不尽。

鸳野注意到了我,回过身来,我便点头致意:“你好。”

“以后请多多指教!”她亲切地回礼。

“怎么样?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我被她的气势镇住,问道。

“正好,我对设置电脑这些的一窍不通,回头能请教叠泽哥吗?”

“应该没问题,服务器也是他管的……先不说别的,你真的确定要这间房?说实话,这儿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把如此差劲的房间硬塞给她,我感到十分尴尬。

“没事,不打紧。”鸳野毫不放在心上。

我们站着聊了没几句,阿叠也起了床,说他饿了,这么说来我也空着肚子。“那就交给我吧”鸳野要款待我们。

“你会做饭?”阿叠将信将疑。

“我在京都住的时候伙食一般都是自己在家做。馄饨行吗?马上就能煮好。”鸳野的表情充满自信。

我们当然完全没有意见,点头同意。鸳野去厨房做起准备,我和阿叠到卸掉被子的被炉边盘腿入座,等待开饭。

“今天不上班?”我向阿叠问道,他才起床,仍睡眼惺忪。

“只去了一上午,没什么工作就回来了,写了一会儿接的私活程序就睡了。”

“那你一直在家。真赤不见了,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原宿,好像说是去取过冬的衣服。”

“今天鸳野刚到,她应该在家里接风的。唉,她脑袋里完全没有这些概念。”

说着说着,鸳野很快就把饭做好了。葱香馄饨盛在和刚才那些器皿同样五彩斑斓的碗里,端到了我们桌上。

“我开动了。”说完,我和阿叠开始品尝各自碗里的馄饨。我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尽管知道关西的馄饨和关东比起来酱油放得少,我还是觉得太淡了。汤汁只有一丁点盐味,几乎可以说是白开水。

不好吃,但菜品的调味一家有一家的味道,或许这是鸳野家的风格。倘真如此,要是抱怨可就太委屈她了,我便打算默默吃完,然而——

“味道是不是淡了点?”阿叠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我没能开口的话。

“啊,是,是吗?我加的是京都风味的调料,可能是会有这种感觉。”鸳野陷入了慌乱,神色很奇怪。

阿叠见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打开厨房门,拿来了粉末调料包。鸳野似乎是用它做的馄饨。

“我记得这调料只剩定量的一半了,你拿它做了两人份的馄饨?所以才这么淡,对不对?”阿叠笑眯眯地说道。他素来很享受揭露他人的缺陷与失败。

“没,没有的事,你多心了。”鸳野试图以笑敷衍,但她笑的模样几乎等于承认了错误。

阿叠从冰箱里拿出酱油,倒在自己的碗里,剩下的给了我。我也一样倒进馄饨汤中,搅拌均匀后再次开吃。

“真过分啊,不光抠门,还骗人说是京都风味,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完,阿叠笑了。

说得太对了,而且这还是共同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做的第一顿饭,竟敢耍这么大胆的花招。哎呀,脸皮确实不薄,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阿叠边吃边调侃,鸳野在一旁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着。

傍晚时分,真赤回来了,鸳野的到来让她很开心。晚些时候,我们四个人去大众餐厅一起吃了顿饭,倒也算不上是欢迎会。回来后,明明今天一觉睡到了下午,我却睡意难耐,躺在床垫上打起盹来。

之后经过了几个钟头啊?我被门外的响动唤醒,听上去是厨房传来的。真赤正带着轻轻的鼻息在被窝里熟睡,我独自起身下床。

打开门,我发现鸳野身穿睡衣,蜷缩着身子跪在厨房地板上,像柔道里“龟”的姿势。她抽抽嗒嗒地哭着。

“怎么了?”

“……切不动。菜刀,切不动。”

我一看,她右手拿着菜刀,正向左腕上划。

鸳野说的没错,这把老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到处是崩口,很钝,在案板上切西红柿之类的软东西时往往会将其捣烂。她用这把刀割腕,左手只有破皮流血程度的伤口,不深。

这时我才头一次发现,从手腕到肘根,鸳野的胳膊内侧密密麻麻布满了自残留下的伤痕,像蛇腹一样。

原来她是惯犯,那估计不会做得太过火。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刚才不是还挺精神的吗?做恶梦了?”

“切不动……菜刀……”

她哭个不停,问不出所以然。在这期间,阿叠也来了。

“真赤刚来的那会儿也干过同样的事,台词都差不多。”阿叠苦笑着说道。

我也想起来了,感到很怀念。

这种时候闹大了也没用。我们没有开灯,在夜晚的黑暗中陪在她身边,等她情绪平复。而另一面,让我们把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学得恶心的罪魁祸首——真赤——正在一脸幸福地睡大觉。

而后,或许是对淡定的我们失望了,鸳野掏出电话,不知向谁打了过去。尽管接通了对方,她却无法正常说话,对着话筒一味地哭泣。

“切不烂。家里有四把菜刀,都切不烂……”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把刀的确不锋利,但我记得其他三个里至少有一把是好的。要是放了四把用不成的菜刀,这个家是有多破败啊。

无论怎样,如果一直让她讲个不停,对方未免也太可怜了。我从她手中夺过了电话。

“您好,我叫水屋口,是和鸳野一起住的房客。”

“啊,你好,我听说了。”

电话中是一位操着关西方言的女性,肯定是鸳野此前多次提到过的从小到大的密友。

“菜刀我已经收走了,但她本人现在的状态如你所见,原因我也完全不清楚。她刚才还开开心心的,没有任何过激举动,突然就成这样了。平时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听到我的说明,鸳野的朋友也陷入了困惑。

她说鸳野并非经常如此,应该是有某些缘故,可她也不清楚。

“明白了。总之我先观察情况,等她冷静下来。”言毕,我挂断电话。

鸳野拿迟钝的菜刀在手腕上划了一段时间后:

“我去买裁纸刀。”说完便想要跑出了房间。

对于追赶情绪失控夺门而出的女性,我和阿叠同样是行家。我们赶上她,带她回了家,但鸳野仍处于混乱之中,又开始给父母打电话,说要搬回京都。闹来闹去,最后她一直哭到快天亮。

哎呀,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冷静下来后,我们问道。

“真赤生我的气了……”鸳野不情愿地启齿。

晚饭后,真赤向我抱怨了一大堆,说自己喉咙很脆弱,受不了鸳野当面抽烟,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她反映,等等。鸳野说她在门外全都听到了,受到极大打击。

“真赤只是想发牢骚而已,不怪你,别放在心上。”阿叠安慰道。

“没错,她的话没别的意思。”

我和阿叠见解相同。真赤说话总是受情绪影响,没必要为此负疚。再说了,我也抽烟,她平时都没有任何怨言。

然而她始终不能接受。真赤在外和在家两副态度,难免会令鸳野意想不到。

她虽然已不再割腕,可依然没有从打击中振作,之后回到房间又哭了。

第一天就成了这样,今后还能不能过下去啊?我有些担心。但第二天,鸳野精神得仿佛昨晚的事根本不存在。

昨夜打电话的朋友放心不下,中午赶来看望,可鸳野和平时毫无差别,害人家白白担心。

就这样,鸳野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十二

我从医院弄到了一种新药,副作用相当强烈。

难受、发寒令我直出虚汗。头痛,恶心,腐肉般的东西充斥着五感,身子动弹不得。

啊,好想把内脏全都吐出来,吐个痛快。明明神智清醒、没有任何困意,我却意识飘忽,难以睁开双眼。

我从没有感到如此不舒服,被两斤烧酒灌倒都没有这么痛苦。昨天我也受了同样的罪,觉得不对劲,上网一查,说明上写着副作用微乎其微,我就以为或许是自己搞错了,不是药的原因。我相信了说明,再次服用,结果落得这番下场。胳膊都抬不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条半死不活的蠕虫。

“水,给我水。”我唤道,但没有回应。真赤那家伙在哪?竟把这副样子的我丢下,自己跑了。我侧耳倾听,听到别处传来了她的笑声,似乎是在客厅和某人说话。

我忍着口渴,躺在床上等待这一阵药劲过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已经持续几个小时了。我好想遁入梦乡,可痛苦太过强烈,难以入睡。我试图去想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可心思无法从苦痛中岔开。天呐,地狱莫过如此。人的肉体居然能承受这般痛苦,令我不禁感慨。以前无论吃什么药、用什么方式服用,都几乎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为什么一个被评为副作用微弱的药会让我难受成这样啊?诚然药效对每个人都有差别,但人身构造难道不是大同小异的吗?

能做的只有忍耐。等时间过了,药物被分解殆尽,痛苦肯定也会消退。在此之前我将化身木石,以明镜止水之心来熬过去。让我回味一番过去学剑道和空手道时老师说过的话吧。

就这样静卧了不久,便意又来了,赶着我下床。即使精神明镜止水也不能在床上失禁,我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客厅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客人,和阿叠、真赤在兴高采烈地说笑。我瞥了他们一眼,心中反复默念着“绝交”,一边摇摇晃晃、步履飘忽地走进厕所。

总算解完了手,我忽然看到面前的门开着。那是过去我和真赤住的棺材,现在鸳野住在里面。她在墙上贴了许多装饰品,把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有女生范,但并不能改善狭小的情况,铺好床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鸳野眼下正摆成“大”字在床上酣睡。睡衣上撩,肚子裸露在外。我不管睡在哪里都有蜷缩身子的习惯,没法像她一样豪爽地大展手足睡觉。

现在想来,鸳野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得相当快。原本还害怕她身为女性,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是我多虑了。我、真赤和阿叠衣服脱下直接扔进家里的洗衣机,只有没衣服穿或塞不下时才会开机洗。不知什么时候,鸳野也开始往里面放内衣了。

她在车站前的百吉饼店打工,有时会给我们做饭。至于扫除,她一开始本有清扫的打算,但其他房客实在太过脏乱,她也几近放弃。鸳野时常外出和网友游玩。最近她剪了——该说是剃了——头发,理成了橙色的平头。过去女性断发会令人联想到失恋一类的事,但她并不是为了这些有趣的原因,只是为了追求时髦。

我在洗脸池洗完手,穿过同来时一样谈笑正欢的真赤等人,一头扎进床垫。

鸳野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虽好,但她和真赤的关系却变僵了。过年后真赤没再上过班,就这样辞职了,现在几乎全天在家。刚开始她还和鸳野两人一起去各种地方玩,可这几天真赤对鸳野的态度变得非常尖锐,鸳野也很介怀。当初是真赤带头叫她来的,为什么现在态度变得这么不讲理啊?发生什么她看不顺眼的事了吗?还是说同性之间确实难以相处?或许是因为同性不像异性,不会任她为所欲为。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排便,我觉得身体状况安定了一些。尽管四肢依然使不上力,但只要静下心,痛苦已不再会给我精神的水面掀起波澜。说不定过两三个小时就能爬起来了。

不知不觉中,客厅的谈笑声消失了。真赤他们应该是出门吃饭了吧。

咦,刚才他们叫我一起去了吗?似乎叫了,又似乎没叫。明明是才发生的事,我却想不起来。我陷入思考,而文鸟开始啼鸣,仿佛是在刻意添乱。吵死了。我想让它闭嘴,它非但不停,反而叫得更尖、更歇斯底里。“啾啾啾啾啾”,它发疯一般唱着神经质的歌曲。

迷糊了一段时间,醒来后舒畅多了。

窗外已黑了下来。我口渴了,便走出房间,发现大家围了一圈,在暖风机前聊天说笑。鸳野在讲阿叠来自己打工的那家店闲逛时发生的故事。

“叠泽哥回去之后,店长跑来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那小伙人怎么样?’恶心死了,他绝对是个同性恋。”

“啊?真的吗?”

“没错,百分百的同性恋。接客的时候对待男女客人也是两套态度。”

鸳野一本正经地强烈主张,阿叠和真赤则笑得打滚。方才的客人似乎已经离开了。看他和其他人关系挺近的,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

喝完水,我意识到自己空着肚子。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到了凄凉的地步,只有角落一堆阿叠用的正片141。没办法,我只得合上冰箱门。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换了,开始聊起宇见户。他周末要来家里玩,我也听说了。这家伙最近完全痴迷上了一种叫5-o-dt的药,到时候要和我们一起分享。鸳野为此兴奋得不得了。她对药没多少兴趣,但她喜欢宇见户。

“你们觉得宇见户喜欢什么样的发型和衣服呀?”她不安地向阿叠请教。

“反正不喜欢大平头。”阿叠笑着回答。

“那我是不是该买顶假发?”

“你喜欢宇见户?他可是个龌龊大叔啊。”

“他很纯粹嘛。”鸳野扭扭捏捏,羞涩地说道。

没有食物,失望的我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半夜我被进来的真赤抱住,醒了一阵,之后一直睡到了早上。

十三

“你看,你看,这套房子好不好?租金不是很高,澡池和厕所也是分开的。虽然有点旧,不过还在接受范围内。”

我已经困得实在受不了,真赤却不予体谅,将册子硬塞给我。真烦人,但也有我的不对。“哪天咱们离开这里,两个人生活吧”——约莫两天前,我说了这样的话。

然而,现实地想一想就能明白,要是搬家,会产生一大笔押金、酬金、手续费、以及搬运行李的费用等各类开销。我们的财力承担得起吗?怎么可能。

真赤应该也清楚。我们两人用的是同一个银行账户,之前她工作挣的钱也打了进去。看余额就知道,明显没有搬家的富余。非但如此,我们离贫困只有一步之遥。前一阵刷的不就是真赤母亲的卡嘛,虽说当时是为了买我想要的游戏。

总而言之,搬家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她能无视这样的现实呢?就算她再年轻,也不可能不明事理。我虽然在金钱方面同样相当大手大脚,可她实在过度了。真赤越是开心地谈论新居的事、对眼前的现实熟视无睹,我越觉得面前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法沟通。啊,莫非这是恐怖的感觉?

“瞧,位置也没问题,在三轩茶屋,你说过那里很不错。怎么样?”

她就这么想和我单独住吗?还是说,她是想搬离这里吗?无论原因是哪个,都令我头大。尽管她笑容满面,我却不得不否决这个方案。

确实,总有一天我们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但眼下是做不到的。所以,等日后条件齐备了再商量吧。再说了,不要在别人犯困的时候商量这些啊,笨蛋。

听到我的话,真赤不高兴了,离开了房间。

好像惹她生气了,但相比之下我的困意更严重。今天我只睡了两个小时。要说原因,是因为昨天去线下会一直喝到了早上。真赤没去,所以才那么精神。

没多久,正当我快睡着的时候,真赤又回来了,把我敲了起来,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我的困倦、药的效力、再加上她的吵闹,三方面的压力逼得我发火:“不就是租个房子,有什么可说的!”真赤强烈反对。吵着吵着,她涨红了脸,开始用腿踹我。啊,竟敢动武。我以同样的力道回踢过去,她便踹得更狠。踢到最后我腻烦了,彻底不再理真赤。她大声哭了起来。

哭累之后,真赤进入了梦乡。看见她香甜的睡相,我叹了口气。

唉,我们两个对自己的情绪不加克制,简直和野兽一样。

我们每天都像这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吵架声从外面肯定听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住,其他朋友有一扇门之隔。我和真赤整天大吼大叫,阿叠估计不会在乎,可鸳野或许会为此烦恼。

这是那个叫“互累症”142的讨厌现象。我与真赤的感情和精神共享了,以致化为一片泥潭,无法区分彼此,陷入了混乱。我必须做些什么。怎么才能恢复健全的关系呢?总之很麻烦,麻烦得要命。

最近我们的性格也越来越相似了。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贴近,令人喘不过气来,不拉开一些距离几乎都难以呼吸。我留下熟睡中的真赤,换了衣服,穿好鞋,走出了家门。

铅灰色的天空阴阴沉沉,一月的寒风如刀割般吹打着皮肤,我把头深深埋入围巾。围巾是真赤过去像狗链一样牵着的那条长围巾,穿在大衣里的毛衣则是前不久刚买的厚毛衣。我和真赤一起去购物,本想给她也买些东西,她说不需要,便只买了我的衣物,给她什么也没买。总有一天得补偿她,等到各方情况转好的时候再说吧。这样的日子会来吗。

我正在前往母亲的公寓。尽管不想和家长见面,但我希望能到真赤不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清醒一下头脑。我现在肯定有几个问题必须冷静考虑。

天黑之后我才到达。母亲对我的突然造访非常惊讶,并皱紧了眉头:“还是那么难闻,一股药味。”

我不想交谈。母亲给我在储物的狭小房间里铺了床铺,我躺了下来。尽管疲惫不堪,我却情绪激动,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意识开始模糊时,手机响了。真赤发来了短信。要是不回复,她会接二连三地发。

“你在哪里?”“我在我母亲家睡一觉。”“不要!现在立马回来!”“不行,明天回去。”

而后,她终于打来了电话。

我的手机是j-hone143的产品,能用自带的相机拍照,再通过短信发送,是采用了革新技术的高级货。之前用的doo144手机被我一气之下忍不住砸到路上摔坏了。当时我是和谁在打电话来着?是真赤吗?记不清了。真奇怪,我明明没怎么吃会导致健忘的药。或许我引以为豪的脑细胞已经被过量有害健康的药物杀得一干二净了,也可能原本就没有多少。

我不想接电话,她却打个不停。无奈之下我接通了,电话里真赤在大声哭喊,好像是在说什么,但让人根本听不懂。一切都如我所料。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她仍一次又一次地重拨过来,我便关了手机。

我大概是在午夜零点之前睡着的,没能睡很久,天还没亮就醒了。一看表,四点半。我本想安稳地睡上八小时左右,结果算下来只睡了五个钟头,倒也不差,但说不上休息充沛。实际上,全身上下各个关节的疲劳化为了疼痛,刺激着我。

打开手机,收到了几条真赤发来的短信。

“接电话”、“要死了”、“好痛苦”,等等,每条都很短。

只要我和真赤稍稍拉开点距离,她就会痛不欲生、失去理智。这肯定是部分人当中很常见的“被遗弃恐惧症”。我曾和真赤一起看过讲述这个话题的网站。她本人也笑着表示贴切极了。

我对她这个弱点了如指掌,所以每次如果我烦了,就半认真、半试探地告诉真赤:“那咱们分手吧。”随便一说就会令她发疯。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能舒畅一些,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态。随后我会自我反省,对她温柔,而真赤也会立即心情转好,像是不记得哭过的事一般,并缠着我不放。

这种关系不正常。

这次也一样,读到短信,我开始悔过。我爱着真赤,不该干出这种逃跑的事,害她寂寞。无论形式如何,逃避都是不行的。

我很快收拾完毕,启程回花园公馆。天亮了,沐浴着早晨清爽的阳光,我回到了我们幸福的家。

大家都睡得正香,屋内悄无声息。真赤恐怕也哭累了正在睡觉,那我要温柔地把她摇醒。见到我提前回来,她肯定会又惊又喜。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房间一看,被子是空的,也没有外出的迹象。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莫非……

我蹑手蹑脚,悄悄走出房间,进入隔壁阿叠的卧室,踮着脚尖核查睡在高架床上的人。不出所料,真赤和阿叠抱在一起,正在睡觉。

我几乎陷入了茫然,只想着不要吵醒阿叠——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在乎这种小事——然后握住真赤睡衣的下摆,拽了一下。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我又拽了两下,摇了摇她,真赤终于醒了。她看到我的脸庞,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用手势叫她下床,她战战兢兢地服从了。她的衣装勉强不算凌乱,但我也清楚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带她来到客厅,在那里打了她。没有任何手感。真赤想要逃跑,我抓住她薄薄的睡衣,将她拖倒,又打了一拳,她依然活蹦乱跳,看上去并不见效。成年大人殴打一个纤弱少女,为什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是药的原因?还是因为累了?我觉得自己如同在梦中挣扎,动作迟缓、不协调。

小时候由于搬家频繁,我经常和本地的小孩打架。当时的感觉并不像现在这样,拳头要硬得多。

我忘乎所以地捶打着真赤,结果自己先喘不过来气,让她趁机逃走了。真赤看着我,染满鼻血的脸上浮现出恐惧。我假装要追她,她光着脚跑出了大门。

我慢吞吞地起身,到厨房喝了点水,换上运动鞋来到外面。这次不是要打真赤,而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见公寓楼前,一位陌生人给了她面巾纸,她在擦脸。有好心人照顾她了。确认完毕,我便原路返回。

精神和肉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向床垫,合上双眼。快要睡着时,我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那是来接真赤的吧。

伴随着绝望,我醒来了。屋内同早上一样鸦雀无声。起床后,我确认鸳野和阿叠都不在。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不过其他人都不在,正合我意。

去厕所解完手,我从客厅的储物柜中取了一根网线,随后回到房间,寻找悬挂的地方。

要说高度恰好合适的地方,那也只有窗帘架了,但真赤已经证实它的强度不足以承受一个人的体重。没想到她的失败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啊,好像不需要高过头过。

打开壁橱,里面放着塞满衣服的储物柜。我将地上的塑料瓶绑在网线一端,放入储物柜顶层的柜子中,抽出网线,关上柜子,然后把垂下的网线打成环型。

我试着拉扯线缆,感觉很结实,柜子也纹丝不动。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我背对着储物柜,将环套在下巴和脖子之间。正对着有一扇窗,窗外是惊艳的蓝天,阳光美极了。

我一点点放松腿上的力气,线缆渐渐扼紧脖子,压迫感越来越强。以现在的程度,我还能站起来,还能挽回。目前我没有这个打算,不过等到痛苦变得强烈,我能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坚持到底呢?不会犹豫一番后站起来吧?脑海中掠过一丝担忧,但完全是我多虑了。

上吊没有痛苦,这是真的。虽然被细绳勒住脖子会疼,但窒息不会。此外,当颈部的压迫超过临界点,不但没有难以承受的痛苦,思维也会彻底失去理性。意识被淡灰色的雾霭所笼罩。我忘掉了变成这幅状态的经由,忘掉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上吊。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我有了危机感——这样下去会死——但不清楚怎么解决,想不出来。我明白必须摆脱缠在脖子上的这个东西,可不知如何才能做到。明明只要腿上用力站起来,便能从痛苦中解脱。然而缺氧的大脑意识不到这一点,连用手抓住脖子上的线缆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行为都想不到。双手在对着眼前的空间拼命挥舞。

很快,视线从角落开始泛白,而后我失去了意识。一直过了多久呢?回过神时,我被埋在成山的衣服中,看来是体重把储物柜整个拖了下来。

我失败了。

意识还很模糊,我坐到了床垫上。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客厅传来了声响。

我差不多能动了,便站起来走出房间,发现不知何时阿叠回来了,正在撕下我以前拿回来贴的海报。

“怎么了?”

“警察待会儿要来这里,我就想把可疑的东西先销毁。”阿叠边剥边回答。

“哦,是因为我干的事?”

“嗯。”

“鸳野呢?”

“和真赤在医院。”

“哦。”

随后,我给阿叠帮忙,我们一起把散落在房间各处、不能被警察发现的东西收拾了。

其中包括由于形状奇特,被我们贴在墙上当装饰的迷幻菇;还有不知是谁放的、没法使用的大麻;拿来当时钟钟摆的永谷园泡饭也可能会引起猜忌,我们便卸下来了;此外,我们贴在对讲机话筒上的生活标语恐怕也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尽可能,别太花哨。”

“尽可能,别涉足违法事物。”

“尽可能,别死。”

“每次看见我都想笑。为什么要加‘尽可能’啊。”阿叠笑着说。

“哎呀,我是想要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遵守。”

“我看你根本一开始就没有遵守的打算。”阿叠苦笑道,然后撕下了那张便签。

过了没多久,来了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们核实了我的名字,说自己是因为我对真赤施暴、致其受伤一事而来的。由于要了解事情经过,他们希望我能坐上警车同行至警察局。我没有理由拒绝,便点头答应。

我回房间穿上外套,来到外面。警车停在公寓楼前,警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吩咐我坐里面的座位。为了防止乘客逃跑,对侧的车门被锁上了,打不开——我问都没问,他却解释起来。

于是,我和其中一位警官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可能因为不是逮捕,我没有被戴上手铐。

在行驶的警车中,我不断地找警官闲聊,对方烦躁地对答。他看着我问道:

“那是什么?”

“嗯?”

“你脖子上有一块青肿。”

我摸了摸他说的位置,确实有些地方会疼。

“哦,这是我刚刚上吊的时候留下的印子。我想自杀来着,结果失手了,没死成。”我大大咧咧地说道。

之后直至到达警局,他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为警察,他肯定见过可怕得多、刺激得多的场面。区区两句话就让他沉默了,没想到他内心还蛮细腻。

到达警局的时已是。

先是让我在一些我看不懂的文件上按手印,然后开始调查询问。

我原以为会像影视作品里见到的那样,在狭小的房间里审讯,桌上还放着一台电灯,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正式。看样子我目前不算被逮捕,多半是以证人之类的身份接受调查吧。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警官吩咐我坐在一条黑色长椅上。和我一同坐警车前来的中年警官手中拿着写字板,边记笔记边提问。

那套房子里住着几个朋友。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我昨晚一宿未归,回来之后发现她和朋友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头脑一热就打了她——一面回答警官偶尔提出的问题,我一面解释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如实说了出来。

我已失去了时间感,加之手机也忘在了家里,所以不清楚准确时间,但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大概三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警官将圆珠笔收入胸前,拿出对讲机联系了别的地方。

他话里用了隐语。听的过程中,我猜出“一号”指的是我,“二号”则是真赤。用法类似于:“一号现在和我在一起。”“二号还在医院吗?”等等。含义这么明显,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暗号。

从他们的对话听来,真赤稍后会来这间警察局,而我则要在此一直等她。我从警察的只言片语中如此推断,而通话结束后警察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就这样,我在走廊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啊?这条走廊似乎是在建筑内部,没有窗户或类似的东西,无法靠天色了解时间的推移,只得在冰冷的气温中漫漫等待。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回想起那间“棺材”。我埋头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中途警官为我买了罐装热咖啡,我便喝了。

过了一阵,我被带到了门口大厅。大厅的墙壁是玻璃做的,我看天色得知已经到了晚上。

大厅中有办理停车泊位证等各种手续的柜台,但到了这个钟头已经没有人使用。一名女警正在里面的桌子上整理文件,传来纸的沙沙声。灯大多都关了,阴暗、寂静,气氛如同到了深夜。

我按照指示,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不久阿叠来了,和我互相眼神致意,然后坐在了旁边。

很快应该就会有人来通知我今后的处置。对此我没什么要考虑的,也没有任何感觉。在这里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感觉很轻松。提出的问题我都已如实回答,之后只要等别人做出他们觉得合适的结论就行了吧。

看样子真赤好像已经到了。警官执勤的桌子对面是一展屏风,尽管从我和阿叠坐的地方看不见,但屏风的对面传出几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恐怕警察正在向真赤询问案情经过,就像对我做的一样。

我不经意地望向那边,这时,一名年轻的警官过来了。

“你是水屋口吗?”

我默默地点头作为回答。

“哎呀,你把女朋友给打了啊。她现在就在那边,受的伤可不轻。也不算特别严重,不过伤疤一时半会肯定是好不了了。”这位青年警官露出难色。

“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心爱的女孩干出这种事情,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最近才结婚,要是发现老婆出轨,没准也会动手。这话警察不该说,但我也是个男人。”

我一声不吭,他单方面地倾吐共鸣。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暴力终究是暴力,是错误的,你明白吧?她如果不进行追究,你应该就能直接回去了,可是绝对不许再犯第二次啊。”

说完他离开了,接着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警。无需言表,她的怒火已经清晰地显露在神情中。

“刚才女方乡下的母亲从远方赶来,现在正和女方在一起。女儿的惨相把母亲吓坏了。被打的地方肿起来了,像阿岩145一样!殴打女性的男人是最差劲的!人渣!只要稍后她本人提出受害申报,就会有一桩大案了。你就在这里坐好了等结果吧。”

她痛斥般自顾自地说完,又回到了屏风后。

随后我们又继续等待。我和阿叠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并不是在生他的气,只是没有话题可谈。我稍微想了一下,相比于现在围绕我的众多问题和不快,真赤起诉与否并不会造成太大差别。

而后谈话结束,真赤从屏风背后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女性架着她的肩膀,看不到真赤的脸庞。那位女性应该是真赤的母亲吧。尽管见到真人是第一次,以前我看过她的照片。

她们将要从我们面前穿过,然后径直坐上停在大门前的出租车。

经过眼前时,真赤扭头看了过来,与我四目相交。我很在意她的伤势,但她的脸庞大部分都被毛巾遮住,看不见。

接着,她母亲推着真赤的背,催促原地不动的真赤快走。然后转向这边,狠狠地瞪着我。

母女二人走后,不知刚刚位于何处的鸳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结果竟坐上了同一辆出租。

“鸳野也走了。”我说道。

“走了呀。”阿叠也点头。

最终真赤没有提出受害申报。而后阿叠当了我的担保人,当天我们就回家了。

我原以为这下我和真赤就永别了,然而并非如此。很快,第二天半夜她就打来了电话:

“对不起,我做了那样的事,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用再说了,错在我身上。比起这些,你的伤好了吗?”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脑袋一下子慌得乱套了,没办法才……”

“行了,我明白。”

“对不起。”

真赤不停道歉,我劝她回答今后的打算,她说先在父母家住一段时间,等伤好一些了再回来,然而要回到的是原宿的公寓,而不是花园公馆。那是当然,这样反倒更好。

当时一路跟到栃木的鸳野也留在了真赤家,预计和真赤一起回来,眼下在其他房间睡得正香。

“我妈妈在警察局见到你和阿叠了,对吧?”就要挂断电话时,真赤说道,声音里含着笑。

“她说相比于阿叠,你更对她的胃口,和我的喜好一样。”

回想起那时她母亲瞪我的眼神,我实在无法相信。说到底,哪有人会如此轻浮地谈论殴打自己女儿的家伙?

难不成,真赤是想用这再傻、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来哄我开心。这么想来有些悲哀,我没有多言,回答道:“嗯。”

无论怎样,只要她能回来,我就满足了。

如之前所说,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真赤和鸳野就从栃木回来了。

许久没见真赤,她的嘴巴和眼睛周围留下了黑色的淤青。时隔一周见到自己的暴力痕迹,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另一方面,真赤似乎也留下了阴影,忸忸怩怩说不出话来。

“真赤家里人对我特别好,我玩得好开心。”一旁的鸳野两眼放光地开始谈论旅途见闻:

“我们去了价位好像很高的铁板烧店。他们还请我吃了浇了鹅肝酱的牛排。”

接着鸳野还聊到了去神社参拜的经历、以及真赤的父亲不知为何给了自己零花钱买小东西之类的事。我敷衍地点头,真赤有节制地补充说明。

故事大致讲完了之后——

“水屋口哥哥,我给你买了这个。”

真赤终于向我开口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递到我面前。我收下它,看见上面印着“caduode”146。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折叠式的真皮钱包。

“你用的钱包一直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就想给你买个好一点的。”

说完,真赤不安地窥视着我的表情,或许仍旧觉得会挨骂,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谢谢,我现在就用。硬币经常会掉出钱包弄丢,困扰很久了。”

我对她一笑,真赤似乎终于安心了,高兴地微笑起来。

107室的成员久违地聚齐了,我们便一起去下坡处的那家经常光顾的快餐店。

晚饭时段,店里人很多,我们告诉来接应的服务员人数和是否吸烟。这时,正在结账的一伙大学生扭头直盯着真赤满是疤痕的脸庞。但真赤本人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毫不在意,在和鸳野欢快地聊天。

聚会开始后,鸳野又开始将在枥木的故事,真赤则想要谈论网上的流言。我和阿叠点了黄油煎培根菠菜,夸赞菠菜真是美味。随后我们又聊起了宇见户打算举办的新活动。这次不像“r”那样没完没了地奏乐跳舞,而是在一个宽敞的地方,一边放映些影片,一边坐在沙发上谈笑。似乎还会各自带益智药来分享,阿叠对此极为期待。

真赤当天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白天也是在花园公馆度过的。四点左右我叫她在天黑之前回去,催她离开了。

沐浴着夕阳,我们两人走在通往车站的熟悉道路上。真赤放下了僵硬的态度,回归了平时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她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景色看上去很奇怪;还说在老家的期间买的新运动鞋穿起来很难受,等等。

我把她送到了检票口,然后回到家,早上忘了给文鸟喂食换水,做完之后更新了网站的日记。

离开房间去上厕所的途中,我看到鸳野在换气扇下抽烟。阿叠的房间大门敞开,我看见他头戴耳机正在看电脑。

就这样,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违和感却使我驻足不前。

“真赤的父母好像和她描述的不一样啊。听说她在家里受到虐待,但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后来,鸳野自言自语如此说道,此外似乎还说了这样的话:

“她父亲的气质感觉和水屋口哥有些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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