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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畸形之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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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和元旦两天,电车应该都是整夜运行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月台的气氛和平日不同。电车和车站都没有“新的一天从现在开始”的鲜活干劲,而是有种破落的感觉。

“小筱你正月有什么打算?”在山手线中,尾仓先生和我并排抓着吊环,向我搭话。

“什么安排也没有。”我立即撒谎。接着他便叹气,说自己也没有任何计划,今年正月要一直寂寞地独饮独醉。

他的话在我预料之中。我事先察觉到他要这么说,为了不引他反感才撒了谎。然而现实真的像预想中一样发生,我又觉得自己的体谅十分可鄙,心里很过意不去。

尾仓先生是半年前来到这家店的。他今年三十岁左右,比店长要年长,在店里是仅次于大厨的长辈。我不清楚他过去的工作经历,来这里之前他好像根本没有下厨经验,刚来的时候受着大厨片刻不离的指导。大厨平时性格温厚,但在厨房工作时则极其严格,我也见过尾仓先生遭他厉声呵斥的场景。一把年纪的大人垂头挨骂的样子实在凄惨,我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无地自容。

最近他做菜的手艺已大为精进,在深夜这种没有什么订单的时间带,会像今天一样独自承担厨房的工作。虽然一些复杂的菜品还不会做,但他已有了自信,不再害怕和其他同事说话。他和我其实不算特别亲近,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很放松。

“要是哪天我能当正式职员就好了。今年加把劲,不知道能不能成。”尾仓先生叹道。

我尽管跟着点头附和,却并不理解他的心情。在这种只有三四家分店的连锁ktv当正式职员有什么好?或许我没有发言权,可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前途。也或许是到了尾仓先生的年纪,自然而然会抱有转正的想法吧。

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发现他耳朵附近夹杂着两根白发。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说着,尾仓先生缓缓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交给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便说道:

“压岁钱,不好意思,没有包装。”

“什么?压岁钱?”

我们年龄虽然差别很大,收入却不相上下,彼此都是靠月薪吃饭的打工族。况且论辈分,我才是先进店打工的前辈。

“这怎么行,我不能收。”

我推辞了一番,但尾仓先生依然坚持要给。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要是站在他的立场,是绝不会干出给同事压岁钱这种事的。虽然他的行为令我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白送,我也该谢天谢地。见我默默收下,尾仓先生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在新宿下了车,我则继续前往原宿。

窗外的街道依然黑暗,和夜晚没有区别,距城市完全苏醒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更何况今天是元旦,昨晚熬夜过年的人们肯定会比平时起得晚。在这种时间活动的人,生活作息都已偏离了普通人的范畴。

电车里的人既有两手插兜、身子深陷在座位中的劳工,也有酒罢归家、面目通红地倚在门上的年轻人,更有抓着吊环、背着吉他盒的长发男子,以及身着红裘、垂头丧气、年龄不详的女子。车里并不拥挤,和平时一样,所有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地随车厢摇摆,看来都筋疲力尽了。

我掏出电话,打开发送信息界面,告诉真赤我快到了,结果立马收到了回信——“在车站等你”——难道她一直守在手机前吗?

电车晃动时,我失足撞上了旁边人的肩膀。我明明道了歉,对方却依然不客气地咂舌。她穿着西装,从容貌判断大概不满三十。涂的粉底和肤色很不搭,像是套了一层脸谱。眉毛也画得过于鲜明,看上去和涂鸦差不多。一不小心四目相对,她恶狠狠地甩过头去。

到了原宿站,检票口朝向东边,远方正对着的天空映出一抹朝霞。我走出检票口,呆呆地仰望着这片景色。

“水屋口哥哥!”

身旁传来了呼声,无疑是真赤的声音,但由于凝视太阳的光芒,我的瞳孔张开,眼中的景象都蒙上了灰色,一时找不到她在哪里。

“在这边。”

有人拍了我的肩。回过头去,她在身边对我笑。

“嗯。”为了遮掩,我擦了擦眼睛。

“新年快乐。”趁着还没忘,我赶紧拜年。

“新年快乐。”真赤回礼。

接着,我们并肩向明治神宫出发。

通往神社的道路上,员工正在用巨大的扫帚清扫碎石。我低头走着,一边含糊地答复真赤的话,一边回忆起沟鼠以及尾仓先生给我的五千日元的事,然后开始思索:要是把这些写进日记,该作一篇怎样的文章呢?

趁正月还没过,我想做些期间该做的事情。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吃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岂不美哉?

于是乎,就在昨天,我在网上订的活毛蟹送到了真赤的公寓。

虽然很想尽早大快朵颐,但毛蟹再好吃,光凭这一道菜也不成宴席。我们便约好在新宿站见面,去附近的高岛屋48采购一些烤牛肉和我要喝的日本酒等等。

就这样,见到鼓鼓几袋印着高岛屋标签的喜庆食材,有种正月已经美满的感觉,还没吃上我就高兴不已。

随后,我们在巨大的新宿站中一边留神避免购物袋碰上过路行人,一边向山手线的月台迈进。

“不要紧吧?”真赤好几次险些被人潮冲走,每当此时我便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水屋口哥哥,人这么多,你是怎么走得那么快的啊?”真赤气哼哼地说道。

“习惯了。这个嘛,人来的时候,你躲避的幅度不用太大。要体会这种抛却个人身份,随着人群流动的感觉,把身体侧过来和别人相错。保持直行,动作要尽量少。”

真赤似懂非懂地瞪着我。

我们开始前行,很快又差点走散,她呼喊我停下。

“真是的,等等人家呀。”

“我等着呢。”我叹气。

“可我根本追不上嘛……啊,对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用空着的手抓住了我那长得过头的围巾。

我像一条拴着链子的狗,样子丢人极了,心里很是不快。真赤倒乐在其中,开心地笑着。

不过以这个状态出发后,确实没有再走散过。真赤在我身后紧紧跟着,顺利地在人群中穿行,但怎么看都像是在遛狗。

我只好厚着脸皮,真的像兴高采烈散步的狗——不,应该是拉雪橇的驯鹿——一般,哼哧哼哧地拖着她在人海中前进。真赤则像一个傻傻的小姑娘,一边放声哈哈大笑,一边将我的围巾握得越来越紧。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她家。和以前一样,房间空荡而寒冷,床上扔着脱后置之不管的毛衣。

我问她毛蟹在哪,她说在洗碗池旁的泡沫塑料箱中。

“看过里面的样子了吗?”

真赤表情苦涩地摇头:“感觉有点可怕。”

“嘿,你还怕螃蟹呀。”我带着捉弄的意思取笑她,接着开始拆封箱子。

白色的泡沫塑料箱是由透明胶带封装的。拿菜刀切开胶带,打开盖子,细小如砂的木头碎片将里面塞得密不透风,像盒装豆腐一样。

“这是什么?”真赤凑到我肩后,窥探起箱中。她的香水味飘散过来,甜甜的,有些孩子气。

“木屑。”

“里面为什么会放木屑?”

“为了让生鲜虾蟹尽量活得久,发货的时候会大量填入。你以前没见过吗?”

真赤不安地摇了摇头。

我刨开木屑,抓起一只被皮筋困住手足的毛蟹,拿在她面前挥舞。

“我的天,待会真的要吃这个?”真赤边躲边问。

“嗯,烤着吃,很香的。”

随后,我借用她家的厨房,用刚从高岛屋买来的蟹剪把两只毛蟹肢解了。我一条一条地剪下蟹腿,剥开它们身上硕大的甲壳。

真赤躲在厨房入口的柱子后面,观察着我将活生生还在动的螃蟹切开的样子,面无血色,像是在看猎奇电影一般。每当我准备剪切挣扎中的螃蟹,真赤都会小声哀鸣,让我难以下手。于是我拜托她去把其他食材摆放上桌,打发她离开。

一切准备就绪后,盛宴开始了。

在石油气炉上架起铁网,烤上螃蟹,我们边看边享用其他美食。真赤对烤牛肉赞不绝口,但烤螃蟹却无法吸引她积极动筷。即便给她夹到碗里,她也不高兴,剥蟹壳时也一直抱怨太麻烦。

她是因为目睹了那副残酷场景而在闹别扭呢,还是原本就不喜欢吃螃蟹?唉,可惜了今天的压轴大菜,螃蟹还那么贵。我倍感失落,可尽量没有在表情上显露,而是继续喝着酒,将她的那份蟹肉一并吃掉。

“水屋口哥哥,后天宇见户叔叔的活动你去不去?”在我用筷子掏蟹身上的肉时,真赤问道。

“有这个打算。”

离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只剩两天了。活动内容是把文本网站界的相关人士召来新宿的俱乐部,举办舞会。和之前说好的一样,我享受优待,可以免费入场。

“是吗,真羡慕呀……”真赤皱起眉毛。

“真赤你不去吗?哦,对了,未成年人不能去那种地方通宵。”

“不,这不是原因。”她摇头:“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

“老家?栃木?”

“嗯,家人让我必须回去。”

她说由于今年冬天的高中入学考试,不久前父母就已开始催她回去。真赤此前一直无视,然而对方的忍耐到了极限,不容分说要把她抓回去,明天就将抵达这里。

“家长做出这种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底,一个年龄还处于义务教育范围的小孩独自跑到这种地方居住,这本身就不正常。

据她所说,她学籍所属的初中并不在东京,而是位于栃木,还是所不错的私立学校。然而她却只身背井离乡来到东京,更得到了周围人的同意,这样的情况极不自然。

如果可能的话,她应该借机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滞留东京、和网上的家伙们来往,在我看来对前途毫无裨益。

“才不好呢!”真赤本人却心怀不满。

“是因为和家人关系差吗?”

“回老家就上不成网了,手机估计也会被没收,不让我用,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我干什么妈妈都要妨碍,像养宠物一样管着我。所以回去以后可能就没法再联系了——水屋口哥哥你怎么看?”

我很清楚真赤期待着怎样的回答,但并没有那样回复。

“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你最好还是去上高中。”

“真的吗?”预期落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我知道你和家里人相处得不好,但在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更符合常理。当然退学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但社会没有这么简单。你或许没有体会,但我毕竟是落伍的人。在打工的地方,大学生也要比打工族风光得多”

“真没劲。”

“在这里天天玩当然开心啊,不过再怎么说,为了玩翘掉考试就不对了。要是不去上高中,你有什么打算?肯定不想工作吧?就算你愿意工作,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初中文化的人放到社会上,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可是,宇见户叔叔也是初中文凭啊。”

“他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真过分。”真赤虽然笑了,却并不赞同我的老生常谈。

“不过……我还挺想当高中生的……”她不停含糊其辞。

实际上,我也并非完全支持自己所说的意见。

最后两人都陷入沉默,光是不停将盘上的饭菜送进嘴中。

真赤仅仅礼貌性地尝了一点螃蟹,而我则嘀咕着“螃蟹明明那么好吃”,自己吃个不停。我在蟹壳上浇了两匙味增,一边放在炉上细细烧烤,一边品着酒。真赤不断向这边投来奇怪的视线,仿佛是想说:“这种不棕不黄、简直像腹泻的狗拉出来的东西,真亏你能吃得下”。于是我故意连声大呼美味,然后举杯饮干。

我不想在未成年人的房间里逗留太久,于是加快了速度,打算回去之前把这瓶酒喝完,结果阵阵刺痛袭上头来。我让真赤倒了些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

啊,明天她就要回乡下了,回到让她只喝中药的母亲身边,回到抱有出格关系的父亲身边。

尽管我方才谈到回去是对她好,但从情感上来说我是反对的。每当想象如果她所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就感到反胃。

可就算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呢?“不想和父母住的话就和我一起逃跑吧”——要带她私奔吗?

事实上,所有情报都来自真赤的口述,别无其他证据。而对于真赤来说,我也没有要好到能倾诉这种私密话题的程度。她饿了,我请客吃饭;她征求意见,我讲大道理。这已经是极限了。

确实,我将自己受创伤的少年时代寄托在她身上,投入了深厚的感情,但我绝不能意气行事。我能做的仅限于“亲切”一词的表现范围内。跨过这道底线,我便会沦为借网络诓骗年轻女孩的混账。

当然我心里也清楚,在外人看来,现状明显是我对她图谋不轨。况且即使不行骗,我也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我也有自己的矜持。

总之现在问题在于真赤。该怎么办呢?束手无策啊。就算现在横下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要是犯下大错可就彻底无法挽回了。就在我慢慢思索的过程中,桌上的饭菜不知何时已被消灭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碗碟。

身体沉重,我随意躺倒,开始观看总是开着不关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笑笑也无妨!》49,我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工作日。

这个国家的人真勤劳。学生们估计还在休息,而大多数企业恐怕已经回到平时的工作当中了。另一方面,我则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的家里,吃蟹、喝酒、打带酒臭的饱嗝。

我们盯着电视开始闲聊,又和往常一样谈起网上的事情。真赤说她最近对朝鲜兴趣浓厚,做了很多调查。

“这叫‘主体思想’50!”她的眼中闪闪发光。

她好像成天都在阅览描写这种社会思想的网站,看孩子们欢声笑语跳舞的视频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在网络上那伙爱搞怪的年轻人中,朝鲜的主张和政治宣传视频有种别具一格的幽默,很受欢迎。真赤对它们似乎也抱有异样的关注。

“你说在日本也掀起革命,所有人都来崇拜伟大的金日成主席51好不好?肯定会很幸福。这里会成为人间天堂!”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人间天堂”,然后独自笑了起来。

像这种关于朝鲜的言论,我记得她好像在日记中写到过,虽说可能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幽默段子,但她的语气令我感觉她对共产主义、洗脑教育、人性缺失等类似的事物怀有一种扭曲的热爱。难不成她心中真的有几分对革命的渴望吗?

“你是在开玩笑吧?”一开始我听着她的啰嗦还会随便附和两句,但她过度的赞扬令我渐渐感到不安,便如此问道。

“啊哈哈。”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光靠笑容敷衍。看见我脸上露出不悦,她赶忙说道:

“对了,有朋友骂我白痴,说我傻兮兮的。”

“你不傻,我还想夸你头脑机灵呢。我的表述方式特别奇怪,经常一个问题被别人问好几次,但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能轻松理解。我很惊讶,头一次遇到这么聪明的人。”

即使夸她,她也像之前一样模棱两可地笑着,不过隐隐有些开心,有些羞涩。

随后,我们聊得更起兴了。

每当真赤兴致高涨,话题就会像国际象棋中的骑士一样上蹿下跳。看到割伤手足并将图片传到网上的女孩,她也跟着自残,但又觉得丢人,根本没有把自己的伤疤公之于众的念头,便和那些女孩产生了隔阂——方才还在讲述这些,话没说完又开始聊起故乡栃木,下一秒话题又转为了对少女的偏爱。

我听说这种说话方式是脑子转得快或精神不稳定的特称,在我看来,她两者兼备。

我们聊了有多久啊?温度有些高,两个人的腿伸在被炉里,不光喝了酒的我,连真赤脸上也泛起红晕。

我中断了谈话,想调低被炉的温度,然而找不见温度遥控器,我便钻到被炉底下去寻找。虽说确实发现了目标,真赤毫无防备的xia • ti也映入了我的视线。

我慌忙夺来旋钮式遥控器:

“哎呀,热死了。温度转到二档吧?一档够吗?”

我嘟囔毫无意义的话,抬起了头。比起冷暖,真赤更急于继续话题,立刻又开始喋喋不休。

热气似乎激起了她的兴头,真赤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曾有人谈到她的眼神很奇特,说真的,我记得当时我认为这话庸俗不堪、夸大其词、将发言人的图谋暴露无遗,根本就是漫画中才会有的下流阿谀奉承,便没有吭声,如今却很想赞同这一观点。

真赤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像是出自别的生物,眼中的亮光瞬息万变,将她的心绪倾泻而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眼神吗?还是人格异常患者所独具的呢?

真是一双有趣的眼睛啊。没了下酒菜,喝酒终于变得痛苦起来。我一边强行给自己灌酒,一边观察着她的眼睛,这时她的话又跳跃了。

“对了,水屋口哥哥。”

尽管真赤故作若无其事、想要闲聊的态度,她的声音中却有种未曾有过的语气。我完全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打算说些此前没有谈过的话题吗?

“前一阵,那把钥匙的主人来了。”真赤回避着我的目光说道,我感到一阵苦闷。

说实在的,谈什么都好,唯独他的事情我不想听。我清楚如果知道得太详细,自己肯定会心灰意冷,然而我又不能表露出来。

“钥匙的主人?”

“就是那个人,那个和我共用钥匙的大学生……”

“哦,是他啊。”

“我把那人给我的钥匙放回他公寓的邮箱里,然后打电话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结果前天他来我这里了。”

“这里?就这所公寓?”

“嗯,表情非常严峻。”

“很正常,毕竟对方也算是被甩了。”

“可能吧,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一直不愿意接受……”说着,真赤烦恼地皱起眉。

他们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既然这份因缘必须特意了断,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确实是暧昧关系呢?除此之外,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令她如此厌恶?说到底,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本想把问题一个个问清楚,但反正会印证自己的预料,到时候我恐怕会变得极度忧郁,所以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填补这不自然的对话空白,接着问道:

“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嗯……”从真赤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察觉我内心的纠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然后啊,他从这里的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把我杀了,自己也去死。”

“什么!”

“他提刀指着我走来,就像这样。”真赤带着肢体语言解释道。

“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情场战场’吧。”

“可能是吧。接下来啊,他面红耳赤,一副特别想不开的表情,我觉得滑稽极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这种时候居然笑场,你也太过分了。”我掩饰着心中的波动,对她挤出笑容。

“嗯,可是现实中居然真的会出现这种情景剧般的场景,谁能想到嘛!”真赤嗤嗤地笑着,和我不同,她的笑容十分自然。

“然后我就在他面前笑得停不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特别消沉,无精打采地哭着回家了。最后也没拿刀捅我,真奇怪。”真赤满不在乎地歪着小脑袋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可算捡了条命,当时真危险啊。”尽管内心对她的举动无比诧异,我还是如此说道。

“对呀,不过反正他是个懦夫,不可能下手。”真赤保持着笑容:“所以现在我和他没关系了。”

说罢,她注视着我。

宴会随酒尽告终,两人开始饭后扫除。

我们把金属钵中堆积成山的蟹壳倒进装泔水的垃圾袋,将盛放烤牛肉和沙拉的塑料盒塞入高岛屋的袋子中,系上袋口,再把炉子放回箱子里。这时,真赤的手机响了。

她正在水槽边洗餐具,我呼唤道电话响了,她便脚步轻盈地跑来拿起了手机。然而看到液晶屏幕上的内容,真赤僵住了。

“怎么了?”

“……是刚刚说的那个人打来的……”真赤为难地看着我:

“他认识我妈妈,所以应该知道我明天要回栃木了……怎么办?”

“不能接。”由于刚才的话,我对他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几乎反射性地回答道。

真赤点了点头,手中紧握着电话,站在原地等待。我紧紧盯着她的身影。

屋里回荡着厨房中放之不管的水流声和手机来电的铃音。漫长的响铃结束后,对方又发来了信息。我叫她不要看,直接删掉,并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和邮箱拉入黑名单,她乖乖听从了我的指示。

她说她从未设置过拒收信息,失败了半天后,终于完成了操作。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终于踏出踌躇已久的一步。

随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公寓,到竹下路上的麦当劳喝些饮料调整心情,然后在原宿站前道别。

“那个,水屋口哥哥……”临别之际,真赤惴惴不安地抬头望着我。

“怎么了?”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扭扭捏捏,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我的催促下,好不容易才开口。

“回栃木之后,我会想办法把手机要来的,到时候能再联系你吗?”

我点头同意。似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安心地笑了。

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叫做“reeferadness”。

我此前没有了解,但根据icq上他烦人的反复解释,活动名称似乎直接套用的是一部以大麻为题材的美国老电影的标题。

宇见户说那是一部宣传影片,是向世人警示大麻危害的宣传活动中的一环。可片中将大麻的害处极度夸张,导致内容脱离现实,变为了一部怪诞、恶趣味而又滑稽可笑的邪典电影。而这种与制作原委正好颠倒的影片效果,以及片中描绘的青年们吸食大麻后的疯狂与颓废,令宇见户想到了沉溺网络文化的年轻人,和本次活动——将他们汇于一堂在黑暗中跳舞——再匹配不过了。用他的话来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恰当!”

“水屋口先生,这次的活动呀,是我们一砖一瓦构筑的这份文化向新的舞台迈出的一步。人与人之间的邂逅催成了化学反应,孕育出情感洪流!我想继续创造这样的场所。”眨眼间,icq的对话框被宇见户的文字埋没,他气势磅礴地抒发满腔热情。

“说白了这就是场大规模线下会吧?无非是地方换成了俱乐部。”我当时本想揶揄,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非也,这次活动和普通的线下会可不一样。由于处在黑暗中,哪怕只身前来,一句话不说也能参与!这可是划时代的创意!网上众多以往不敢参加线下会、不擅长交际的人也可以轻松参加这种活动。”

这便是“reeferadness”。

宇见户将这个活动简称为“r”来推广,并亲自制作了消息网站,去年十二月就已经在网上公开了。

网站采用黑色背景,文字使用了带着滴血特效的红色字体,还贴有肌肉隆起的半裸壮汉面带黑色面具、手持皮鞭伫立的插图。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嘴上说着希望大家参加,私下却设计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网页。恐怕他根本没有考虑什么目的,完全是在发挥自己的兴趣吧。宇见户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网页真的能吸引人吗?要是没有人来,付不起会场的租借费,宇见户会蒙受相当一大笔损失吧?

尽管他说已经通过熟人的网站作了宣传,承诺绝对参加的人也不少,就算出现赤字,金额也应该不会太大,可我仍难以置信。我不看好网络和俱乐部的相性,宇见户又是个乐天派,办事太过马虎。到时候会不会没有任何普通客人到场,光是和一群免费进入的贵宾在悠哉游哉地喝酒呢?

然而从现况看来,是我错了。随着日子临近,这次的活动成为了热点话题,许多网络日记上都能见到对它的讨论。宇见户比我想象的要能干得多。

于是,就在炒得沸沸扬扬之时,“r”开场的日子到了。

刚起床我就觉得不舒服,内脏难受得如同腐烂了一般。

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真赤那里喝多了酒吧。才那么点酒精就引发不适,是我身体虚弱的缘故吗?

唉,好烦,真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出门。坐电车去新宿,到某某俱乐部,在又黑又挤的地方随音乐起舞——冷静一想,真是蠢到家了。

说到底,我这样的人,即使到了乐队演唱会现场,看着面前的观众像魔鬼附身般疯狂地摇头晃脑,我也只会冷淡地在后排喝酒,并疑惑他们真的不害臊吗?

可能就是因为这没有热情的性格,初中时补习班的老师给我取了个难听的绰号,叫“极地冻土”,令我相当不爽,索性从那里退学了。

和陌生人交谈也同样是我的弱项,况且网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今遇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可以作为证明。

要不要给宇见户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去不了呢?

就在我躺在被窝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时候,即将以dj身份登台的阿叠先出门了。不知为何,屋里一安静下来,我就忽然改变主意,最后还是去了。真是的,我竟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搞不明白。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歌舞伎町一番街,我来到koa剧场52前的广场。举办活动的场馆应该就在这附近,但我没有找到,便打电话给宇见户,想问问入口处的标志,他却热情地要来接我。

我迷路之处的近旁有条狭窄的间道,进去有一间小型俱乐部,会场就在这里。架在入口处的看板上标着“reeferadness”,也就是活动名称。

通往地下入口的台阶上,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已经排起长队等待开场,队列甚至延伸到了街上。

“真厉害啊。”我惊叹道。

“光预售就卖了近四十张票,看这个人数当天还能再卖不少。哎呀,这家店的容量也就一百人左右,但愿到场的人能全部容下。”宇见户掩饰不住欣喜,笑容溢满了他胡子拉碴的脸庞。

经受着坐在台阶上排队等待的人的视线洗礼,我在开场前来到了店内。接着,一位女员工站在入口附近,宇见户对她说了几句话。

“水屋口先生,请伸手。”

我如他所说伸出右手,这位员工在我手背上盖了印章。一看,是用黑色墨水写的“staff”。我根本不打算帮忙出力,受到员工待遇真的好吗?

怀着几分歉疚,我向内部前进。dj台周围有几位年轻人在站着忙碌,其中有阿叠的身影,所以他们应该是今天的dj,那么其余的肯定也是日记网站的站主。想必其中也有我认识的写手,但我不认识他们的相貌,光在一旁看着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本想找阿叠打声招呼,可看上去像是员工的人正在给他们讲解设备器材,我便放弃,坐到了墙边的椅子上。员工和似乎是来给宇见户帮忙的人们在忙碌地四处走动,而我既没有要做的工作,又没有需要问候的熟人,只能无所事事地坐着等待开幕。

广播出了问题,耽误了一些工夫,原定的开场时间过了五分钟,正式入场才开始。门外等待的人们蜂拥入大厅。

临近开幕之时,我以为宇见户或其他主办方会用麦克风致词,然而并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等到客人基本全部入场,第一位dj就在灯光照耀下登台,播放起音乐。

音乐一响,大厅的来客们便开始跳舞。在连眼前人的面庞都看不清的黑暗当中,红蓝灯光时亮时灭,年轻男女顺着流淌的音乐扭动身躯。

我终究做不到像他们一样,哪怕灌了酒也不可能。这帮人真的不害臊吗?简直和我不是同一个人种。

无法融入这种文化的似乎并不只我一个,放眼望去,也有情况相同的人迫于气氛,笨拙地跳起舞来,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努力适应这环境。然而我却完全相反,时间过得越久我就越清醒、越冷静。

这种感觉和以前去livehoe时一样:出场的乐队我很喜欢,演奏的曲子也是我的最爱,然而看见四周的观众激情地甩动脑袋、挤成一锅粥、做一些在光天化日下绝不会做的动作,我感到格格不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啊?让我不禁觉得比起在这里摇头晃脑,还不如坐在自己房间里闭目听cd。

zuò • ài时也一样。女方莫名情欲高涨,讲些放荡下流的言语、矫揉造作地喘息。我心中毫无起伏,反倒丧失了兴致,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傻气,甚至在想:她就不能把嘴闭上,正常一点吗?

我在这类场合提不起兴致,不能融入其中,难怪无法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啊。不过正因生性如此,我才会认真对待文本网站,坚持更新。如果我性格像他们那样,能不知羞耻地畅舞享乐,恐怕打从一开始我也不会写网络日记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更不会有沉迷网络的契机了。

尽管通称为站主,这一类人却五花八门。他们写文章的动机肯定也和我大不相同。这帮家伙,居然还真能跳有模有样。所谓网络日记,是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写,同样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读,才有了无与伦比的美丽。这下还有什么意思!舞跳得那么棒,干嘛不去光天化日下生活?

这股不明来由的强烈敌意从何而来?他们这种人肯定才是我的头号大敌,就该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就这样,我一边在心中不断下毒咒,一边喝着酒,忽然注意到有人和我一样留在舞场之外。他岁数和我相仿,是名青年,一头黑色短发,发梢笔直,似乎是在发廊里修剪的,身穿像是高中生套在校服外的粗呢大衣,单手端着盛了饮料的玻璃杯伫立在墙角,凝视着舞动的人群。

尽管有时候他会同从入口进来的人发生小对话——“对不起,借过一下。”“啊,抱歉。”“谢谢。”“不好意思。”——却没有人和他聊天。

他肯定和我一样,属于那种在自己家里独自写作的时候自由自在,到了这种地方心里则被困惑和厌恶占据上风的人。虽然为了寻觅同好来到这里,但碍于性格无法跳舞,又没有可聊天的熟人,只得举杯品味寂寞。即使偶尔配合音乐摇摆一下,也很快消沉、放弃。

我对这样的人抱有好感:沉稳、诚实,似乎能同我成为好友。我向他那边一次次瞟去,对方也时而回看过来,彼此之间已经意识到了,但还不至于相互搭话。要问为什么?是因为这种交友方式太过可悲,就像同受班级排挤的人不经意间成为朋友一样,仿佛两条败犬互相舔舐伤口,丢人至极。

有没有不伤害双方尊严的接触方法呢?就在我左思右想时,方才似乎一直在忙的宇见户跑来找我了:

“水屋口先生!哎呀,历经重重困难,这次活动总算办的还不错。”宇见户满面带笑,笑容灿烂得令人恼火。

“是吗?”

“是呀,你也相当乐在其中吧!”

他带着一名年轻女子,女方向我打招呼,我们互道了网站名和网络昵称。我听说过她的网站,不过内容已记不清了。

“‘电气马戏团’?我听说过!啊,对了,我今天做了这个。”说着,她打开了手头的纸包给我们看。

由于灯光昏暗,且是斜射,我不太确定。纸包中似乎堆着白色的碎片,散发着黄油的甜香。

“曲奇?”

“答对了。不过可不是一般的曲奇,而是乙替唑仑53曲奇!我把乙替唑仑药片捣碎,混进面团里烤出来的。”

“我傻乎乎地放了一大堆,用了几板药来着?”她向斜后方似乎是朋友的女子问道。

“我也不清楚。家里的全用光了,分量大概有小麦粉的一半吧?用臼子捣了一整天呢!”她歪着脑袋说道。

乙替唑仑估计是精神药物的名字。尽管我没有亲自尝过,对它的大名却常有耳闻,大概是比较出名的一种吧。这药好像有消除不安、平复心情的作用,但没想到竟然还可以用来制作曲奇。在我沉浸在钦佩中时,她给我也递了一块:

“来一块吗?这是我第一次做曲奇,烤得有点硬,药片也没有完全碾碎,有些还是碎块。不介意的话请务必尝尝。”

“想不到这么好吃,甜甜的。”宇见户从旁插嘴。曲奇肯定大多是甜的,还用说?但话已至此,我也无法临阵退缩。

“一次最好只吃半块,天知道一块里含了多少药。”尽管她的女性朋友给了忠告,我仍拿了一整块放入口中。

确实有点硬,但要不是事先得知,我都注意不到里面有药,味道和一般的自制曲奇差不多。因为是刚烤出来的,还有些许余温残留,美味更上一层楼。

我道出自己的感受,她非常高兴,和朋友一起离开,跑到对面去给别的站主发曲奇。她似乎解释烦了,没有详细说明就给了别人。收下的人知道这里面放了药吗?感觉他们好像还蒙在鼓里。

一边用啤酒冲下嘴里的残渣,我一边寻找刚刚含蓄地互通心意的粗呢大衣男子,然而他已不在之前的地方,失去了踪影。或许是见到我和其他人说话,他便对我失望,混入人群中了吧。是我的错,背叛了他。

“水屋口先生,快看,好多人都来了!”宇见户毫不在乎我的罪恶感,指着他的熟人给我介绍姓名和网站。

“那边的性感女郎是‘araiso’的站主彩子小姐,她对面的大块头是‘百日’的站主吉田。还有,那边聊天圈子的中心是‘伦敦’的作者杰克先生。”

这些名字我有所耳闻,每个人的网站都规模不小。

“要给你介绍吗?”宇见户似乎和他们有交情,向我问道。

“不了,不用。人家聚在一起聊得正开心呢,我不想打扰。”我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社交应该更积极一些……啊,那边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了。务必开心地玩到最后呀!”

说完,宇见户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对他招手的两个女人那边走去。

不经意间,大厅里奏起了arabese54的《helloronkey》,气氛仿佛回溯到了70年代。

是轮到阿叠了吗?在他准备歌单的期间,这首曲子我在屋里听到过许多次,是我很耳熟的老式迪斯科。

我踮起脚尖向dj台望去,不出所料,阿叠在灯光下兴致高涨地摇摆着身体。从他的微笑看来,今天也喝了不少药吧。我本想找他聊天,可见到他被年轻女孩团团包围的开心样子,心情也没了。

说到底,朋友终究是外人。我还是更适合在黑暗的屋里与世隔绝地撰写文章,只有这样才能挽留尊严。怎么会来这种无聊的地方?我郁闷无比。

正当我前往出口打算呼吸新鲜空气、换换心情时,在墙边的沙发上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啊,草野。”

我不小心对他打起招呼,说完立马后悔了。同其他人一样,他也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聊着自己的话题。而我一开始不清楚状况,扫了他们的兴致,所有人一齐转头看了过来。

“水屋口先生也来了啊,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宇见户组织的那次线下会吧。”

他客气地赔笑以救场。他和我并不怎么熟络,被我突然搭话,他隐隐有些为难。要在平时我也不会这样做,但我清楚是过度的寂寞促使我忍不住开口,真可悲。

“这位是‘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

草野态度僵硬地向同伴介绍道,他们一言不发,轻轻地点头。估计说完他们就会把我的网站名和昵称忘掉吧。

他们尴尬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草野看上去并没有替我解围的打算,事不关己地赔笑着静观后续。他的态度好像是觉得情况正变得越发滑稽可笑。莫非他的性格其实相当糟糕?

“回见。”我逃也似地离开了。

除我之外,不时也能见到其他年轻人爬上楼梯离开会场的身影。活动是通宵的,但有人因为交通问题或第二天的安排无法奉陪到最后,估计也有人本身就不适合这种活动。

看着走向车站的人们,我也动了干脆直接回家的念头,却没有落实到行动上。一方面是碍于别人特殊招待的情面,另一方面我的小家子气也在作祟——指不定之后还能找到乐子。

有一间7-11便利店55近在门前。我到店门口的烟灰缸处,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抽了根烟。凉意渗入被酒精和人群的蒸汽烘得火热的身体,抽完一根eace长烟56,我的手指已冻得发僵。心情调整完毕,我回到了会场。

舞台上依然有人在左摇右摆地舞动,外围的人端着酒水谈笑风生,同时也有人两边都无法融入。

音乐风格和方才不同。阿叠的轮次结束后,下一位dj站到了台上。那是谁啊?要问网站名我肯定知道,但光看长相我却完全不清楚。

所选的曲子是吸引力很强的浩室音乐57。我没听说过曲名,但总觉得这音乐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应该是首名曲。这位肌肉发达的dj端着鸡尾酒杯,笑容满面地操作着器材。

我坐到了墙边的凳子上,终究还是开始头晕目眩。现在不仅酒精和尼古丁,连乙替唑仑也渗入我的脑中了。最近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对于药剂的反应比常人要迟钝,但杂七杂八地摄入了这么多,实在不可能毫无影响。

外界和内在仿佛张起了一层膜。尽管灯光炫目,音乐嘈杂,我的内心却无比宁静、安稳,和刚才刺头刺尾的冷淡截然不同。该举怎样的例子才能形象地用文字描写出来呢?嗯……对了,就像“寿甘”一样。寿甘是日式甜品店里卖的点心,粉红色,几乎没有任何口感和味道。这黏乎乎的糕点就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这个比喻能让多少人能产生相同的感受呢?长大后和别人谈起这种点心时,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也觉得不好吃。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这种表述或许很难传达自己的体会。唉,我还蛮喜欢这平平淡淡的味道的。

语言真难。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共通之处,真正的想法恐怕终究无法传达。悲哀的是,即便再简单的事情,用再简单的语言来表达,也会有人无法理解。令人感觉近在眼前的两个人,交流起来却远在天边。

总而言之,现在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与我脱离了联系,对我的心灵没有任何干扰。我原本就喜欢人群之中的孤处感,而目前的感受又和平时不同。啊,好舒服,然而这种感觉是人工制造的。阿叠常说:“精神药是让人变傻的药。”这就是他所说的感觉吗?不对吧?思考的同时,我啜着杯里的琴汤尼,保持自己心神飘荡的高度。

大厅另一头的沙发上,两个年轻人躺着摞在一起,好像是刚才收下乙替唑仑饼干的人?如果仅仅是醉鬼,睡相未免太奇怪了,恐怕是药效让他们陷入昏睡的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服用酒精和精神药品,当场便显出了效果。

身为调剂猛毒的犯人,那个女大学生正在酒桌柜台上和朋友愉快地谈笑,毫不畏罪,真是有趣。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停运,用老话来说现在是“丑时三刻”,大厅之中混沌不堪。《恶魔人》58的开头是不是有这副场景?我感到很滑稽,独自嗤笑起来,时间在恍惚之中流逝。

就这样,“r”风平浪静地结束了。音乐停止,步出会场的客人们既有面色火红、兴奋地和异性聊着天的,又有低垂着头、似乎备感无趣的。总之千姿百态。

昏睡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也被宇见户叫了起来。他们步履飘忽,东倒西歪,难为情地笑着。看上去他们仍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喂了什么,八成误以为是喝醉了。

参与活动的人们肯定都准备回家打开电脑,更新自己的网站,书写今天的感想吧。或许有人会讲述自己遇见并混熟了某个大名鼎鼎的网站作者,夸耀自身的社交能力;有些见面时和蔼可亲的人态度发生天翻地覆,冰冷地说着毒辣的坏话;还有人摆出一副评论家的架子,在社群高谈阔论;更有人对活动只字不提,仿佛根本就没有参加,一如既往地记述日常生活。

大部分人离开后,我前去问候宇见户和阿叠。他们员工和dj准备去聚餐吃拉面,邀我一起,但我拒绝了。

来到路上,一阵臭水沟味的风吹来。啊,新宿确实是个恶臭的地方。天亮之前,行人寥寥无几,拉客的黑衣人敷衍了事地招呼着快步走着的路人。

瞥见这副景象,我想起了方才宇见户沉浸在活动大获全胜中的开心神情。

他兴奋地告诉我,有人为了今天的活动,专程从关西赶来。他似乎还说想在更大的会场中再次举办类似的活动。这次分明还没结束多久,真是个急性子。吃什么才能像他一样精力旺盛啊?后半场我一言不发地闷在角落发呆,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过,今后文本网站世界的居民们不光在网上聊天,在现实世界中也将面会、深化彼此的交流吗?不,事到如今已不必再提。早在网络还被称为电脑通信的黎明时代,情况就已和现在相差无几。更何况,连我自己在网络和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差距也在逐步缩小。

说起来,今天在大厅中谈笑风生的来客当中,究竟有多少人互道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呢?想必那些在网站上写下流东西的家伙们不想让别人摸到自己的底细吧。我也一样,在日记里尽可能不透露专有名词,不然会很难下笔。

有些站主来到这种场合会隐藏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以昵称或网站名作为名片,进行社交活动,也算一种假面舞会。方才我批判了那些跳舞的人,但或许他们也是因为带着面具才能跳得起来。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社群无疑十分恶心,置身其中的我也觉得很可笑。然而对于部分人来说,这里是唯一的归所,我也不外乎是其中一员。

尽管摄入了那么多药物,我的脚步依然稳健,或许是在大厅角落坐着的期间药效消退了吧。嘁,大名鼎鼎的乙替唑仑也不过如此。

我换乘了几班电车,回到自己的街区。踏出车站时,天空已然泛白。脑中一片混沌,走在上下坡不断的漫长道路上,我看了一眼手机,真赤的信息仍没有发来。她的手机被没收了。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栃木的家中睡觉吧。

我喘着白气,爬上最后的长坡,到达了花园公馆。正当我在翻口袋找钥匙时,隔壁房间传出一阵骚动。

对了,逆野好像说过,昨晚要把社团里的朋友叫来办新年派对。

听着他们快活的声音,我打开房门,步入空无一人的房间。

服用着阿叠分给我的精神药,我渐渐上瘾了。这恐怕意味着我也到了该自己去医院筹备药物的阶段。

到医院胡编乱造些症状,搞来大批的药,就能随时随地尽情地享用啦!我将汇入这股席卷网络的药物滥用狂潮,书写最前卫的网络日记!

于是乎,事不宜迟,我在休息日跑去见阿叠推荐的心理医生。

爬到大楼三层,推开大门,屋内贴着柔和的象牙色壁纸。柜台由色调素雅的木材制成,氛围令人心定神宁。步入其中,舒缓的器乐曲正在流淌。哦,这确实是接收精神病人的诊所应有的氛围。

我平时很少去医院,除了小时候有几次得感冒被带到儿科以外,我只有探病时才会来,精神病院更是头次造访。何况今天我不是为了治疗,是带着可鄙的目的——弄到激发快感的药物——而来的。就连我这个常常被人痛斥玩世不恭的家伙也略有些紧张。

说实在的,尽管我教养绝非良好,道德意识也不是很强,但并没有犯下过重大的反社会行为。诚然,小时候我不是没做过恶作剧,可商店扒窃、偷自行车、吸食信那水59或打火机油等问题儿童的行径我却从未干过。总觉得那些无非是对亲人和老师的反抗,丢人现眼。

对我而言,诈称生病、欺骗医生来获取药物,已经是人生中数一数二的恶毒行为了。

要是在过去,我或许会对这样的做法抱有抵触。但如今我是个家庭破碎、中途辍学、未来没有着落、活一天是一天的失败者。今后的人生肯定也无比残酷,适应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难道不是必要的吗?难道不需要做一个更有魄力的人吗?此外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有没有干出这种事的能耐。

“您好……我想看病。”面对坐在前台中年女性,我声音僵硬地说道。

“第一次来?”她态度冷漠,头也不抬,镜片下的眼珠翻瞪着我。

“是的,第一次。”刚从寒冷的外面来到暖处,我抽着鼻子。

“保险单带了吗?”

由于在钱包里没叠好,保单上留下了折痕,我取出来递上柜台。

她伸出消瘦的手收走,并将夹着问诊单的夹板和圆珠笔放在柜台上,让我填写。

“坐到那边长椅上。”我在原地正要动笔,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她的冷淡令我恼火不已。在精神病院这种地方,态度怎么能如此差劲?雇了这种女人,装潢上花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是,敷衍了事的作风对我们药物滥用者而言再好不过,或许这正是阿叠推荐的理由。

脑袋里想着这些,我坐在橙色的长椅上,开始填写问诊单。指名医生、住址、联系方式、以及重病经历和过敏反应等等,都是千遍一律的问题,我潦草的字迹自己看了都反感。而至于最下方的项目“请说明看病的原因”,我填的是“情绪非常低落”、“发无名火”、“失眠”。

早在我来之前,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已经确定了。

今天我的目标是苯二氮17644类药物60。据说要是能诱导出抑郁、失眠之类的诊断,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我原本就有些失眠,撒起谎来也轻松一些。

随后,我将填写完的表格递给那个女人,她让我坐到沙发上等待叫号。下一步轮到门诊了吗?听说如果写了疑似抑郁的症状,还要接受更详细的诊断测试。为了能答得有模有样,我还简单预习了ds-iv61和icd-1062,但看来没这个必要。

等待的期间我读着随身携带的文库本。不久,走廊另一端的大门打开,一个女人出来了。

她烫过的头发宛若又黑又长的海草,遮住了脸庞两侧,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但看样子已过了与身上可爱的粉色毛衣相称的岁数。她坐在了我所坐的长椅的另一头,等待下达处方,低着头纹丝不动。这个人得了什么病呢?我粗鲁地打量着她。这时,诊室那边传来了呼喊我姓名的男声。

一位短须、体型微胖的男子坐在诊室中,白色大褂下套着黄色衬衫,脖子上系着花纹领带。与其说是医生,他更像补习班的英语老师,给人以轻浮的感觉。他单肘架在桌上,浏览着我刚刚填的虚假问诊单。

“您以前没在别的医院看过病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您写的失眠,是指有时彻夜失眠吗?”

“偶尔会。平时睡眠也不好,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快天亮了才能睡着。”

这话依然是谎言。我只有在少年时期和最近早晚班混杂、被迫昼夜颠倒的日子会失眠,其余时候都酣睡如泥。

“哦。”

我不知自己的算盘有没有被看穿,内心紧张不已。眼前的医生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小册子,一边翻阅,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情绪低落是指?”

“感觉身体沉重,做什么都没有干劲,提不起兴致。”

“哦。”

之后医生几乎一眼都不瞧我,提完问题就专注于翻看手边的册子,并补充笔记。他究竟在忙什么?他翻页的瞬间,我定睛一看,发现书页上印着药品的照片。

啊,莫非这个医生是现场查书下诊断的吗?看来他是根据我回答的症状,搜索对应的药,简直和查字典一样!他的诊断太形式化,态度也十分僵硬,至少可以确定他没什么经验。

这种水平的家伙居然敢挂牌行医、给世上无数苦于病痛的患者看病。虽然他的行为很可恶,但对我而言,今天则是撞了大运。一个连患者的脸色都不观察的医生,给他瞎说什么都不可能露馅。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叠说这里可以轻松弄到药。

随后,我打消了一切顾虑,编造起比事先准备的还要夸张的病情,五分钟左右门诊就结束了。

“我会给您开帮助入睡、加深睡眠以及增进积极情绪的三种药,在前台领完处方单就可以离开。有劳您了,请多保重身体。”

就这样,我再次回到前台等待。和门诊前不同,此时我心中是另一种紧张,坐立不安。

对精神药滥用者来说,处方单等同于成绩单。为了得到自己期待的药和期待的分量,对医生施加的诱导有多么恰当,处方单公布的便是其结果。

如果单子上列的全是效果微弱、不适合用于享乐的药,花的工夫和门诊费就都打了水漂。我等企求的永远是服下就能飘飘欲仙的抗焦虑药,非此不可,即使三环类抗抑郁药63也弃之敝屣。

这次会给我开什么呢?我是第一次拿到药方,不指望全中,但希望起码能有一两个管用的药。

“水屋口先生。”

就在我坐如针毡地等待时,柜台的女人呼叫了我的名字。

她絮絮叨叨地说明附近药店位置之类的事项,我充耳不闻,一把抓来处方药单,逐条确认宋体印刷的药品名。喜出望外的是,竟然开了两种我想要的药。

第一种,海乐神640125毫克。

由于用的是金色的铝包装,这种药品普遍称为“金海”。英国发生过患者服用该药后shā • rén的事件,所以它格外臭名昭著。广为所知的是分量翻倍的025毫克版,银色的包装与亮蓝的药片很出名,通称“银海”,成分和“金海”一样。

另一种,单子上列的名称叫美得眠,好像是氟硝西泮65的仿制药66吧?严格来说似乎有区别,不过成分应该一样,无所谓,都差不多。总之它虽然不像海乐神一样声名远扬,效果却同样强力,持续时间还更久,是阿叠极力推荐的药物。

此外还开了别的两种药,但名称我都没听说过,回家后有必要调查一番。不管怎样,四中二,还算合格。

我赶忙离开诊所,前往附近的药店取药。适逢感冒流行的时节,一进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坐满了带着口罩的病人。

他们身体羸弱,排队等待领取抗生素和退烧药,情况严峻。而我则活蹦乱跳,来到这里只为搞到用来消遣的精神药,不务正业。然而我厚颜无耻地将处方单交给了前台,混在他们之中等待自己的药。

这里的人真多,我等了好久,带来的短篇小说从头到尾读完之后,才终于叫到我的名字。

“是水屋口悟先生没错吧?”

我点头,年轻的女药剂师一面拿出板装药片,一面给我说明服用方法。

毕竟是职业人士,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但她对我的态度和对感冒患者一样——“这个在难受的时候整包服用”,“那个在睡前服用”,“请勿饮用西柚果汁”。

这些话我全都左耳进右耳出。随后,我拿到了生平第一次以我本人名义开的精神药物。递给我的白色塑料袋中装有两周剂量的药片,以及两页印着药效与使用方法、且附有图示的单子。我心满意足地将它收进包里。

好了,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赶快回屋里喝着小酒,尝试这些药吧。啊,是不是最好先吃顿饭?反正到车站了,饭店随处都有。

吃什么呢?肯德基或者美仕唐纳滋67,总之要在快餐店解决。今天腰包比较紧,门诊费和药费已经让我的钱包轻了不少。虽说在医疗保险报销范围内,数额并不大,但我毕竟是个打工族,时薪连一千日元都没有。不过,一想到俱乐部或网上的药贩在甩卖金海、美得眠时开的敲竹杠般的天价,这点费用也显得不足挂齿了。

银海好像是一片500元左右吧?金海按半价250元算,两周的分量是14片,市场价高达3500元。光是金海的钱就已足以付清今天的开销了,更何况还开了美得眠。

虽说花了点工夫,但这笔买卖确实划算。弄来的药价廉、量大,最重要的是过程正规合法。有些家伙在热闹场所被气氛冲昏了头,花大价钱买这些药,真是太蠢了。连我这个初犯都能巧妙地把药弄到手。

随着以后去医院的经验变多,处方单里的废药肯定也会越来越少,收获会更丰富。而且似乎根据某个制度,公费承担的部分也将增加,药价可以进一步降低。总有一天,利用这个制度,我将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买到药品!这是我的终极目标。这个制度好像有什么限制来着?不清楚,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偏离正轨了。

嘿,我真是聪明过人,做事滴水不漏。哎呀,我也清楚,这是人渣才干的勾当。可人渣的世界里也分赢家输家,在这方面我无疑属于胜利的一方。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反复回味。打从少年开始,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正经的人,可以说现在的人生也在预料之中。唉,想想还真是,我从未试图抱有希望,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才怪了。

人啊,最终都会安定在自己相应的地方。

乌云蔽日,绒毛般的白雪从天空霏霏飘落。这样下去我会在街上冻僵。

食欲已然消退。快让我尽早回家,用酒精、用精神药,蒙混脑袋里的一切吧,就这么办。

我七扭八歪地仰面躺在潮湿的地铺上,身上还套着昨天回家时穿的长款风衣。天花板如此渺小,我再次认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有多狭窄。

啊,白色的墙壁将我围得喘不过气,窗户的磨砂玻璃上时时刻刻都映着一成不变、冷若冰霜的灰色灯光。真是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从来不叠的被褥一旁是从来不关的壁橱。壁橱上层凌乱地堆满衣服,下层是我自己组装的台式电脑。餐厅书柜中放不下的书堆在枕边,枕头右侧的房间角落摆着一面试衣镜,除了照脸的部分,其余都蒙上了灰尘。一台磁带收录机丢在对头的角落,里面常年插着thehighlows68的专辑。墙边摆着上学时买的茶几,当时用的空调放在上面。因为嫌施工麻烦,我没有安装,而是用固定软管的白色胶带把空调缠了一圈又一圈,搁置不理。

此外,地上铺满了杂志和提包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经好一阵没见到地板了。尽管这里狭小又密封得严严实实,室温却寒冷无比,在屋里都能呼出白气。这个房间和我本人相似到了可恶的地步。

心情低沉,我决定抹去自己的意识,便取出美得眠和海乐神各两片,就着附近超市买来的祖布卡伏特加69灌下。按理说应该会开始犯困,但世界却始终不愿拉上帷幕,我只好空虚地呆望着天花板。

这时,我听见阿叠在走廊走动的声音,响声粗暴,像是在踩跺地板。这是他被药劲冲昏头时的脚步声,我很熟悉。

他全天都要嗑各种各样的药,当药力特别强劲时,他走路就会变成这样。他今天出门了吗?也可能一直在屋里睡大觉,阿叠有时候一觉能睡一整天,真羡慕他。

接着他去了厕所,尿完回到自己房间。屋里极度安静,我的房间又在厕所前,因而每一丝动静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想来这里虽然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们倒也都不在意,搬来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私人空间有些神经质呢。

话说回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连指头都懒得动,差不多是时候辞掉这份兼职了。虽说工作我已习惯,也没有难受之处,但日复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流程,我最近已开始厌倦。加之我不怎么花钱,攒下了一笔存款,更消磨了我的劳动意愿。

这所公寓真害人啊,由于煤电费和房租两人分摊,生活成本极为低廉。何况,搜寻房源时出过力、合租生活开始之初就说好要入住的t川也快要搬进来了,费用还能进一步降低。不需要替别人操心,彼此之间也没有顾虑,闲的时候还能一起聊天、玩游戏来打发时间,没有任何劳神费心的事,所以我更加懒惰了。

啊,不想了,不想了,我连动脑子都觉得麻烦。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干劲,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患上抑郁症了?应该没这个可能,可无论如何寻找,我的内心也找不到丝毫激情,只有无尽的空虚。

说起来,最近网站方面也陷入了停滞。我并没有刻意中止更新,也绝非停止了思考,只是把写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阵子,我的精神似乎穿越到了过去,无论是睡是醒,都会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虽然有不少心理创伤,可自从离家出走后,这些回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却又重新浮现,是因为对真赤的挂念吗?

然而,即使没有真赤作为契机,我大概也无法逃脱吧。尽管我曾想要解决少年时代的种种问题,最终却是徒劳,光是将一切都丢给忘性,自己试图远走高飞。但无论逃得再远,生活同过去差别再大,积压在脑海中的东西也不可能甩掉,所以这些回忆才会滔滔涌现。

天在下雨。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外界的情况几乎完全无法查知,可雨声却隐隐约约能传来。而在我最为久远的记忆中,同样打着冰冷的雨点——

当时的我多大呢?三岁左右吧,或许更小。总之,根据脑海中的景象,地面距我格外相近,说明我当时身高只有很低的一点。在沿公路的人行道上,我踏着小碎步奔跑,父亲在我眼前走着。

我向他的背影呼喊,父亲却没有注意到,离我越发遥远。

我想让父亲知道,雨下得有多么大,我身上有多么寒冷,他却头也不回,打开家门,径直走入。当时我们一家住在祖父家隔壁的仓库二楼,进门就是楼梯,父亲登了上去。

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楼梯的每一层都必须靠双手攀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慌忙开始飞奔,不想让他抛下我离开。结果,门口的台阶上铺了报纸当作门垫,我踩到报纸,脚下一滑,发觉不妙的瞬间,台阶的尖角迎面而来。

接着我一头撞在了台阶角上,失去了意识,在大雨之中陷入昏迷,头上鲜血直流。叔父路过发现时以为我已经死了。事实上,如果他来得再晚一点,我肯定就没命了。

母亲虽然也记得这件事,可当我提到自己一直在追赶父亲,但他没有回头时,她却认为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确实,那时我还太小,自己对父亲的印象也一向有失公平。而且仔细想来,幼小的孩子在身后咫尺再三呼唤、又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浑然不觉,更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或许母亲说的没错,这并非事实。然而我的记忆确实如此,就连被雨滴击打的感觉,至今都能鲜明地在我皮肤上唤醒。

我并不讨厌这一段回忆,也没有为此痛苦。和庙会夜晚时欣赏的绚烂灯火一样,它也是我精神的一部分。听着这沥沥雨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我不禁有些怀念,内心十分安宁。诚然,如今想来,父亲的疏忽大意依然令我恼火,但回首往事时总会有一股眷恋。

我的这种精神机制,或许并不独特。

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在人生初期接触,就会被人无条件地抱有近似爱情的执着,成为此人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他多么憎恨也无法割舍。父亲似乎说过,他是从小被揍到大的,所以不想长大之后对自己的孩子施加暴力。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我总是被打得很惨。因此,同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在我身上。

在我看来,父母虐待孩子时最恶劣、也是最悲哀的一点,便是抱着恨意的同时,又怀有对子女的爱,在孩子稚嫩的心中根植了一种扭曲的感情。孩子无法分辨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讨厌,连自我厌恶和自重自爱都难以区分。

当然,我也希望能有一刹那的放纵,像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样,对讨厌的东西彻头彻尾地憎恶,对喜欢的事物全方面地赞同。对我而言,这两者时刻处于混乱之中,不论见到什么,我都说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我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只知道内心深处激荡着一团漆黑的东西。

每当我想到真赤,或是和她见面、听她说话时,这团漆黑的东西总会浮现,接着我便回想起过去的事。可我真的不愿回忆这些。如果把青春期前的一切记忆消除,我能够改邪归正、重新来过吗?

没有什么比白日做梦更愚蠢而徒劳的了。我终究只能像推土机一样活下去:手持车前的金刚巨爪,脚踩能踏平龙潭虎穴的坚实履带,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向前。纵使那些废物破烂堆得再高、再过复杂,胆敢拦路一律碾碎。全速冲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这是我唯一的活法。

在我满脑子想着这些时,手机忽然亮了起来,通知我有来电。我拿起它,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由得叫出声来。

“喂……”

话筒中响起了真赤久违的声音。

阿叠嘴角上扬,盯着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声不吭地坏笑着,表情很邪恶,明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想到我现在恐怕也露着同样的阴笑,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园公馆107室今天依旧严寒刺骨。我与阿叠和平时一样,在石油暖风机前紧并双腿,裹着毛毯。夜色已深,屋里的边边角角都萦绕着黑暗。

刚才我们一直在戏弄宇见户。他和我们无冤无仇,只怪运气不好,偏偏在我们闲得发慌的时候登陆上了icq。

宇见户发给阿叠的信息由我回复。反之,给我的消息则让阿叠应答。

要说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比如宇见户为之前“r”的事向阿叠致谢,阿叠先把内容告诉身边的我:

“喂,宇见户跟我说谢谢。”

我听到后,用自己的icq给宇见户发道:

“咦?我没有当dj啊?”

于是,由于不知道我和阿叠住在一起,宇见户以为自己发错了人,连忙慌张地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是想发给叠泽先生的,不知怎么发错了……聊天记录明明对着呀,真奇怪……”

重复数次之后,宇见户彻底懵了,最后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就这样,我们拿比自己年长的宇见户开涮,玩得乐不可支。最终他被耍得精疲力尽,不再回复,我们也腻了,便道出了真相。宇见户留下一句“再也无法相信人类了”,退出了icq。

宇见户下线,这下阿叠与我真的无事可做了。然而夜还很长,阿叠说他还要嗑精神药,我便回房间里取来了四枚瑰70的酒瓶。

暖风机不时会吹出带有油味的风,然后停止工作,每当这时我们就得重新按下电源。反反复复开机的期间,我们聊起了来到花园公馆后身边的种种变化。

“刚搬来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颓废,整天游手好闲。那时还抱着做一番事业、闯一片天地的想法,不是吗?”阿叠说道。

“我记得以前提到过,咱们有人懂音乐,有人会文章,还有人能写程序。应该也有人期待着,大家聚在一起,说不定能创造出什么来。”

确实如他所说,尽管我们从未商量过要做什么,也没有制订过计划,但气氛中的确洋溢着某种期盼。然而一切仅停留在期盼上,到头来我们还是碌碌无为地陷入了沉沦。

“不过堕落的也只有我们,u君他们还在努力呢!”我说道。

隔壁的u君和逆野把社团自制的音乐做成了cd贩卖,还经常招待相关的朋友来家中,这样的生活至今保持不变。

“说得对,丧失斗志的只有107啊。”阿叠苦笑道。

唉,我们真的是一点热情也不剩了。每天在酒精、药物与尼古丁中醉生梦死,和网上的怪人频繁往来,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终日傻兮兮地吃喝玩乐。

大家起点明明相同,为什么现在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是因为成长经历有别,还是血型带来的影响?难道是饮食习惯不同吗?毕竟我吃得很少,对活力没有自信。

哎,如果只是懒惰倒还好,可说实话,最近我越发鄙夷业余创作这种劳神费时、更没有成果可言的卑微活动。尽管我十分佩服逆野和u君旺盛的精力,但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对他们认真态度的酸意——区区外行人的儿戏,亏他们能投入那么大干劲,真拼命。

“完蛋了,这下彻底变成人渣喽。”我笑道:“见到什么都觉得愚蠢至极,看什么都不入法眼,我们已经无药可救啦。不过我最近渐渐意识到,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肯定是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毫无作为,虚度光阴。对自己、他人、世间万物都不屑一顾,冷嘲热讽。”

“可能吧,我也感到自己在慢慢堕落。”阿叠认真地说道:“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差不多到高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才艺,平凡无奇。现在,我甚至开始觉得当普通人都难了。”

“说的可真惨。”我笑道:“不过我也一样,最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干劲。不光工作,连玩的心情也没了,找不到任何乐趣,只有沉浸在酒精之类的麻痹物里,我才能像人一样呼吸,和‘普通人’早已差之千里。究竟怎么才能对世界抱着热爱活下去啊?”

“啊,这是抑郁症,你也得病啦,去医院好好看看吧。”

“我怎么没去。”

“去是去了,你最好还是认真接受治疗,健康的精神状态可是很重要的!”阿叠插科打诨。

“就凭那个连门诊都要查书的医生?你是叫我治病还是治命啊!”

我的话戳中了阿叠的笑点,他大笑不止。

打开电视,深夜新闻正在播放:股市大跌、老布什的儿子当上了美国总统等等。对生活在底层的我来说,这些社会上的重大要闻十分遥远。

之后,电视中又报导大阪的一位年轻母亲将自己的亲生孩子虐待致死。孩子遭到监禁,并被生母施以踢打之类暴行,最终不幸死亡。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使我格外失落。

我沉默不语,阿叠注视着电视,面色沉静得可怕。

“这种新闻真叫人难受。”我说道,阿叠点头同意。我们都想到了真赤。

据她在和我打电话时所说,她现在被软禁在栃木的家中,家长逼着她进行考前复习,好像还雇了一位家教来辅导。

尽管她非常讨厌陌生男人进入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抵抗相当激烈,但为了要回被没收的手机,只好以乖乖听话为条件。就这样,她取回了手机,头一通电话便打给了我。

那时她为了不让家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可掩盖不住她的兴奋之情。一想到和我聊天是她的快乐之源,她在我眼中便可爱得无与伦比。

电视节目全部播放完毕,我和阿叠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不久,我的手机就收到了真赤的来电。

自那天时隔良久再次取得联系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夜深人静的时候,铃声像是掐准了我打工归来的时机一般响起,如今已成为我每晚的一项期待。

房间里信号不好,我便去了有窗户的空房。这间96平米的日式房间已被名落孙山的t川预定,里面还没有安装照明设备。合上推拉门,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漆黑。我站在原地,一边和真赤聊天,一边等待眼睛适应。渐渐地,室内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月光在草席上映着纱窗的影子。

真赤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躲在毛被里和我通话。

“你猜到了?”

“嗯,时不时能听见被子和手机摩擦的声音。”

“对,我现在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虽然我们夜夜都煲电话粥,无话可说的情况却一次都没有出现。从平淡无奇的日常闲谈,到很少对外人提及的、触及彼此性格深处的话题,聊天内容形形sè • sè,无所不及,比如各自对食物、音乐的好恶,我以往谈过的对象与她的初恋,以及彼此的父亲、母亲。

只要对话不中断,说什么都无所谓。再严肃的话题我们也能当成玩笑讲。无论说了多么恶劣下流的话,对方也能报以一笑。中途若有谁的手机即将没电,便接上充电器,躺在插座旁继续聊天。

不只今晚,天天都是如此,长的时候甚至能聊一到两个小时。每次都是她打给我,为此我也担心过话费问题,可她表示我无需在意。父母虽然方方面面都很严厉,唯独对金钱管得很松,花得再多他们也不会提意见,她说道。

总之,她在栃木的生活就是没有自由。饮食情况多少有所改善,然而不喝光那个可疑的药,她便无法踏出房间一步。此外一旦她母亲外出,伙食就没了,事先也不会打招呼。

“反正她多半要么是去兴趣社团、宗教集会,要么就是找出轨对象快活。”真赤常常如此抱怨。她的双亲各有各的外遇,这在家里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这样的家庭真可怕,难怪孩子会脑子不正常。”有一次我调侃她。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有神经病?”说的同时,她也笑个不停。

说来说去,她痛诉的都是出不了房门有多么难受;屋里没有电脑,上不去我们最爱的因特网;家教非常讨厌;自己和父母也无法交流。只有晚上的电话是唯一的乐趣——她故作开朗地说道。

唉,真叫人头疼。她推心置腹的话语令我不禁觉得她打从心底信赖我,她的芳心已被我独占。

今天,她难得聊了许多考试的事情。

她的高中入学考试在二月初,距今仅剩三周左右了。要考的学校位于东京,尽管考试前她会回来,但家长应该会随行,与我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件事她三番五次地重复,语气充满遗憾。她想去的学校成绩要求并不低,两年没上过学的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学习方面的不安,她似乎从未为学习发过愁。

“真是的,难得去一趟东京。”她一次又一次地说道。

我虽然回答说只要生活没问题,见面的机会迟早会有,可实际上心里也有一抹不安。

本质上来说,我和真赤之间的联系是淡薄的。不同于学校同学、工作同事等日常生活中总能自然相见的关系,我们之中架着网络这座重要桥梁。再说了,我们在现实中的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没有网络,更不会相识。倘若现在断了网,再把手机没收——不,就算不拿走手机,只要双方失去了维持这段关系的积极性,它肯定会轻易湮灭。

何况回顾我的人生,无论做什么都会在节骨眼上出问题,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顺利进行到最后,期盼的结果也从未理所当然地到来。

坦白来说,当初她说要回老家时,我就已经做好了关系断绝的思想准备。所以良久之后,当手机中响起她打来的电话、本以为会被逐渐淡忘的这段关系再次复苏时,区区这样一件好事,我都不敢相信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一度怀疑是我跑错了片场,误入了别人的人生。

由于生性如此,所以即便每晚电话不断,我依然担忧会有不测风云将我们拆散,我的这种感觉可能比真赤还要强烈。事实上,许多不安的因素就摆在眼前。

她的家庭环境是其中之一,我们各自的年龄和立场也存在差异。尽管目前处境不佳,但总体来说她还是个对未来怀有希望、前途光明的学生。与之相对,我则是个一面酗酒,一面满脑子想着自己将来的死法会有多么可悲的无业游民,而彼此间的差距终将越来越深。

不过,现在我们还联系在一起。

于是,当晚我和真赤又聊到了天亮。今后的事,想再多也没用。

我告诉店长自己将在下个月辞职,他诧异地瞪圆了双眼。

至于这么吃惊吗?或许吧,倘真如此,只能说对不住了。

“家离这里实在太远了。最近我越发觉得上下班痛苦,就打算找个近一点的工作。”我怀着歉意说道。

“那确实没辙,真头疼。下一份工作找好了吗?”店长问道,似乎仍有些难以接受。

“还没定下来,正在找。”当然,这是假话。我打算趁此机会彻底当个自由人。

总之,我坚持了一年半的工作最终决定辞职,其他人得知后也都表示惋惜,令我感到一丝欣慰。虽说许多地方没有尽善尽美,我应该还算成功融入了这里吧。

决定离开之后,心中并非完全没有不舍,但要问我愿不愿意继续留下,我只能说实在不想工作了。展望今后的自由生活,还是喜悦更胜一筹。好想从早到晚都蜷在被窝里。尽管给店里添了麻烦,我很愧疚,但能提前一个月表达辞职意愿,我也算尽到了最低限度的义务。

对于喜新厌旧的我而言,这次的工作格外长久。然而,当再久的打工店员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只要不以转正为目标,辞职都是迟早的事,而这条道路对我并没有吸引力。

前不久,值晚班的达夫被录用为正式职员,厨房的尾仓先生对此羡慕不已。真的值得羡慕吗?达夫是位来自东北的少年,是乐团成员,以当上职业音乐家为目标来到东京,却为生活所困,几乎没有参加乐团活动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打工上,最终成为了ktv连锁店的员工。

哎,这样的人生倒也不坏,起码比生活没有着落就打算辞职的我好得多。可他甘心吗?落得这种结局,他当初来到东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我和新来的田中一起值班,他就是众所期待的男性早班员工。

我希望在我辞职后,他能作为早班里唯一的男人好好工作,然而一听说我要离开,他便要求调到晚班。其中的理由不是不能理解,原因很简单:他被女人们厌恶到了骨子里。

天啊,她们对田中的痛恨简直可怕得要命。这里的员工彼此关系都还不错,男女之间相处和谐,唯独田中是个例外,遭到全体女员工的一致排斥。

他这种情况的独特程度可谓绝无二例。横井是位肉都下不去口的女大学生,她温柔文静的性格也赢得了我的好感。当我发现连她都对田中不理不睬时,实在大吃一惊。此外还有别的员工直接向我抱怨过:“我不想和那个人一起待,小筱你来值全部早班吧。”

田中拿自己的处境调侃:

“和你以外的人一起值班的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他自嘲般地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为什么他和女性的关系差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个有趣的人。他来ktv之前当过出租车司机。只要肯打听,他也愿意聊一大堆过去的经历。

他是因为三十上下的年龄才被年轻人排斥的吗?还是由于他那看上去更老的土气外表呢?莫非是工作学得慢的缘故?或许他那做贼似的的说话方式才是原因。

“你一走,我可就寂寞啦。”他的话有几分沉重。

对我来说,辞职丢下他一个人也不是轻松的决定。他的境遇我难以熟视无睹。如今我是因为没有年龄断层才能和女员工们相处的来。而等到上了年纪,身边工作的人都比自己年轻时,我也会不容分说地被打入相似的处境吧。我可以想象到极具真实感的画面。

当然,这样的想法我不会说出口,说出来多半会令人误以为我也受到了歧视。总之,这就是我关心田中的缘由。

所以,今天我也照常给他教些通常业务的窍门、简单的电烙铁修理麦克风方法、电脑出问题时如何快速还原、等等。

能完成别的员工做不到的工作是相当重要的。我也是因为有这些技术,女员工们才会喊着“小筱、小筱”来找我求助。学到的一身技术没准能成为田中与她们和解的契机。虽然算不上临别赠礼,但在我眼里,助他减轻今后的工作负担是自己最后的职责。

那是在自由时段结束、刚开始夜晚正常营业的时候。我一次次地重复教着不善机械的田中,有顾客登上了楼梯。

“店长在吗?”一位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问道。她是这里的常客,我很熟悉。

她体态匀称,身上披着高档的毛皮大衣,脖颈和耳朵上的饰品闪闪发光。她一向衣着奢华浮夸,是常客之中最需要留意的人物。

不久前才来上班的店长去东急手创馆71买皮鞋油了。我告诉客人店长很快就能回来,并将她带到了平时即使客满也不会使用的特别包厢——201号房。

每次这位客人光临,都一定来这个房间,店长像牛郎般从头到尾全程陪同。为什么她能受到这种特级优待?一来是因为她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重要的是第二点:她与平民百姓不同,是某个大牌暴力组织成员的妻室。按理来说她这种人该去更高级的店铺,可不知为何她对店长十分中意,经常光顾这家店。要问是怎么变到现在这一步的,似乎另有隐情,但我一无所知。

总而言之,这位客人必须由店长亲自接待。我用休息室的座机给他打了电话,他紧张地答复说立马回去。

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虽然她身份特殊,很难应付,可她不但不会胡作非为,还相当遵守店内规矩,风度翩翩地花钱,属于高素质贵宾。所以除了几项惯例需要注意,其余按普通客人接待就好。

惯例之一,是饮料的浓度。

来到餐具室,田中已经调起了她点的乌龙茶烧酒,不出意料,配比和普通的一样。

给她调酒时,烧酒的量必须放得比正常少,要是忘了,她会不满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惯例,田中都掌握不来。我把前台暂时交给了他,重新调了一杯饮料端到那位熟客的房间。

201号房间中,穿着厨师服的大厨正在替店长接客,可能是见到了熟客的身影,当即决定来搭把手的吧。尽管我觉得避免冷场是我的任务,但他确实帮了大忙。

我将饮料放在桌上,匆忙打算离开,可她叫住了我。

“非常感谢。”她温和地微笑道:“之前的事,对不起了。”

她指的应该是两周前的事。

那时还没到过年,平时总是独自赴店的她罕见地带了同伴。那是一位打扮有些花哨,却貌美如花的女子,大约桃李之年。店长悄悄耳语告诉我,她是这位常客的独生女。

这些都无关紧要,但她带女儿来店里的原因却非同小可。据说是因为女儿被马虎的男人搞大了肚子,身为母亲,这位常客要把对方叫到这里教训一番。

为什么要跑来ktv进行如此可怕的会面?我瑟瑟发抖。没多久一副牛郎扮相的青年脸色煞白地来了。他知道女友的家长是何方神圣吗?就算知道,又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不论怎样,他也肯定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房间里进行了怎样的对话,自始至终都安静无比,但男子出门时的脸色明显比来时要苍白得多。另一方面那位熟客表情却如释重负,以赔偿的名义亲手给在场的员工每人递了5000日元后回去了。当然,我也拿到了这笔钱。

“那时真的很感谢您。”我为五千元的礼金道谢,客人却提出了困难的请求:

“今天已经下班了?你打完计时卡,也到这里来一起喝两杯吧。”

这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头晕目眩。

为什么偏偏挑我和黑道的妻子陪酒?平时明明都是店长独自充当牺牲品。我不愿意,我想早点回家,喝着小酒,和真赤打电话。

“这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谄笑着含糊其辞,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时,从东急手创馆回来的店长出现了。

“您好,感谢您今日光临本店!”他进入房间,大声恭迎的同时脸上堆满商业笑容。

“我问你呀,能让这些小伙子工作结束后稍微陪陪我吗?我还没吃晚餐,想和他们一起分享大厨的美味佳肴。”

我期待着店长此时能用花言巧语转移话题,可他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没问题!小筱,等中班的员工到了,你就不用工作了,和田中一起来用餐吧。”他笑容满面地屈服于贵宾的压力。

“太好了,我很高兴。抱歉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完全不要紧。这么好的机会,难能可贵呀。”我还没来得及发言,店长就先应允了。看来并没有我们个人意志介入的余地。

我回到前台向田中告知了这件事,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天真地为省下一顿晚餐钱而高兴不已。

很快,中班的两名员工来上班了,我们将工作转交给了他们。打完计时卡,换上便服,我们来到201号房和店长一同承蒙常客的款待。

进入包厢,桌上已经摆了奶酪、生蔬菜和生火腿之类的什锦拼盘,她又为我们点了意大利面,此外啤酒也准备了,甚至还能无限续杯。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而田中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欢闹起来,不知道他酒品如何。虽然我不愿在他兴头上泼冷水,也隐隐后悔事先没有告诉他这位客人的身份,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吃吧?毕竟他的厨艺是在酒店练出来的。”醉意盎然的客人向正在吃面的我们问道,我们点头赞同。

味道确实不错,但我每天都在员工餐上吃大厨做的饭。这道意大利面也是基本菜品,所以说实在的,我并不惊讶,更何况身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尝出味道。

她今天对我们格外有兴趣,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你几岁?”“有女朋友吗?”“老家是哪里?”我和田中一边吃饭,一边挨个回答她的问题。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吃完这盘意粉,我是不是该告诉她我有事想回家呢?不行,这样意图太容易被看穿了。

我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而店长的救援也指望不上。这种局面下,田中是我唯一的盟友。我窥探起他的表情,想看他有什么打算,结果发现才一杯啤酒就让他陷入了酩酊大醉,通红的脸颊上挂着痴笑。看来我已经孤立无援了。

“年轻就是好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客人情绪高涨,向我们问道。

“嘿,也就想着混口饭吃,要是能结婚生子就更好了。”田中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抢在我之前说道。

“那你呢?”

“他想当小说家。”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店长立即回答,令我吃了一惊。自然,我从未提及过此事。恐怕是他见到我在休息时间读书才胡编乱造的吧。

“赤川次郎72,还有西村……全名叫西村什么来着?哈哈,反正你很憧憬这些作家对吧?”

真佩服他大言不惭,但这时候唱反调也不好,我便默默点头。

“哇,真的吗?好厉害。”连田中也傻傻地信了。

“真好啊,你们两个未来都充满希望,年轻人就该有梦想。太耀眼了,和你们在一起我实在觉得羡慕……对了,为了保佑梦想实现,让我给你们加注好运。”说着,这位女性顾客突然抓起上衣脱了下来。

“啊,房间里太热了吗?”店长问道,她摇了摇头:

“才不是,傻瓜,我来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毛衣、衬衫,客人在我们面前一层一层剥下衣服,最终只剩一身光鲜亮丽、看上去相当昂贵的丝绸内衣。她扭过身子,给我们露出丰满的后背。

“怎么样,漂亮吧?”

她夸耀的应该不是身材,而是那雪白肌肤上的日式纹身——一副色泽鲜艳的天女画像。

脱的期间我就已猜到大概,店长估计也心中有数,我们表情都没有变化。田中却被吓得合不上嘴,魂飞天外。

“来,帮我解一下胸扣。小帅哥,肯定有经验吧?”客人对坐在旁边的我说道。我望向店长,他用眼神命令我照做。

我当然不是没解过,但可没有这种情况下解胸扣的经历。我紧张地解开扣子,客人按住胸口,防止胸罩脱落。

“接触过这个吉祥天女的男人都会好运加身、功成名就。今天你们哄得我开心,给你们破个例。来,摸一摸。”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吉祥天女啊。在电影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竟然真有其物,还没想到能有亲眼见识的机会。不好,现在可不是感慨的时候。

从座位顺序看来,恐怕第一个该我摸。方才不慎发呆,店长再次向我使起眼色,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能表现出犹豫。我下定决心,向她的背部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结果被喝斥道:“认真点,好好摸!”无奈之下,我将手掌完全贴在她背上,把天女整个抚摸了一遍。该死,就算情况这么吓人,对方的身份这么危险,女人的肌肤依然是那么柔顺,吉祥天女摸起来十分温暖,光滑得出奇。

紧接着轮到店长,下来是田中。抚摸之前,店长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做出参拜的动作。田中则变得十分僵硬,仿佛刚刚的兴奋劲头都是假的一般。所有人摸完后,我又被命令为她系上胸扣。我向来都只负责解,没有系的经验,结果花了不少功夫。

“哎呀,真是大饱眼福!新年之初能有如此难得的机会,今年势必一帆风顺!”最后,精明的店长不忘客套一番。

不久,她和上次一样给了每人5000日元,说是出租车费,然后放了我们。中班的学生只看见我们领钱的样子,表情羡慕不已。

不过,结束之后我倒觉得没那么糟糕。吃饭喝酒就能拿5000块钱,此外还经历了一次平常生活中根本无法遇到的珍贵体验。然而田中并不这么想,和我一起离店后,他依然面色惨白。

“太厉害了,田中你以前见过那么大的纹身吗?”走在路上,我问道。他阴沉地摇头。

“对了,不是说摸过之后就有好运祝福嘛。等发家致富了,你打算干什么?”和情绪低落的田中相反,我莫名兴致高涨。

“从来没考虑过……要是真能转运就好了。”他眉头紧皱。

“肯定可以。咱们会成为百万富翁,受到所有人尊敬,身边美女如云!好期待呀!”

我说完,田中笑了笑,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过后,我在ktv的打工生涯结束了。

最后一天和我一同值班的是打工族田端小姐,她一如既往地迟到,一如既往地抱怨男朋友,我一如既往地帮腔打发时间。随后店里一如既往地变忙,再变闲。

田端是工作上的老手,和她一起很轻松。今天本该轮到田中,但他从这周起开始无故缺勤,由田端小姐代班。新人以这种方式旷工,意味着再也不会来了。店里全当他不存在,继续运作。

肯定如我预料,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吧,可没想到会比我先走一步。回想起之前为了让他坚持下来而对他的种种关照,我有些失落,但也觉得理所当然。如今,他才刚离开不久,就已经没有人再谈论他了。

那天尾仓先生也出勤了,我便和他聊了聊。他说他即将被调到银座店工作,觉得这下离成为正式员工又进了一步,为此高兴不已。“挺好的”,我兴趣索然地回答。

到了晚班的时间,我换上便服,踏上回家的路。下楼从店里出来,我想到要不要回头再看最后一眼,结果还是没有这样做。和过去一样,我头也不回地走在霓虹灯下。

于是,打工的安排彻底从我的日程表上消失了,有股难以言喻的解放感。全天在被窝里喝酒、房间里放音乐、沉浸在药物之中、漫无目的地浏览网上五花八门的信息、从早到晚在icq上和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熟人闲聊——从明天起,我将以这种无所作为的方式虚度光阴。

当然,我仍保持着和真赤的往来。由于高中入学考试迫在眉睫,联系的频率减少了,但她一有时间就会打来电话。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距真赤的考试已经只剩三天了,她也终于回到了东京。

她没有回原宿的那所公寓,而是住进了位于赤坂的宾馆,在那里进行考前最后冲刺。她说家教白天黑夜都守在身边,逼迫她长时间学习。日程确实排得很紧,但也称得上细致周全,普通家庭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当然,在此期间她不能出门,所以尽管相距不远,我们却无法见面。

“太痛苦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到达宾馆当天,她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误以为她是对被迫埋头苦学心怀不满,在回信中教导道:你之前不愿上学,势必成绩不如别人。父母拼尽全力,竭尽所能想让女儿考试成功的苦心是十分正常的。然而她所说的痛苦似乎并不是因为学习。

由于不能打电话,我们只好用短信这种令人焦心的方式通讯。打听了才知道,她之前患了感冒,一直没有痊愈,现在完全承受不住了。

她说今天也一样,早上就发起四十度高烧。告知了父母,可他们依然不准许休息,强迫她学习。

“不要紧吗?”我问道。

“不清楚。头晕,感觉摇摇晃晃的,喝不下水,胃里空着都特别想吐。”怎么看她描述的症状都是重病。

“什么?那岂不很危险。”

“我也觉得。”

我陷入了沉思。真赤平时就经常吃不上饭,面色青白。现在她得不到休养,也不去治疗,这样下去可能会罹患肺炎之类的病,丢掉性命。我想起了不久前刚看到的新闻,东京的一个小学生被父母泼水后置之不理,结果死掉了。唉,最近的新闻全是这种事。不对,或许只是因为我比过去更关注这方面的话题。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也无需担心。她住在服务无微不至的宾馆里,和遭到监禁是两码事。

只不过回想起来,真赤的父母一直不让她正常吃饭、剥夺她的自由、逼她喝诡异的药。想起那药的令人反胃的包装和空无一物的凄凉房间,我开始坐立不安。

“能不能告诉我宾馆的具体名字?”

“为什么?”

“可以的话我想去接你。如果实在不行,你就找别的地方休息,我会帮忙的,从那里去参加考试就好。”我还想多写一些,可担心短信的字数限制。发出去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写起下一条:

“这段时间要不要住进儿童保护中心之类的地方?对了,也可以来我家。”

回信迟迟不来。

在考试前夕提出如此唐突且强人所难的建议,她当然不会接受。确实是我脑子出问题了。这种行为难道不是拐骗未成年人吗?以这种方式介入并不妥当。

“我也想啊,但估计没戏。家长就在身边,实在逃不出来。”等了半天,发来的短信上如此写道。

读罢,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清楚究竟为何而叹。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陷入极度紧张之中,握着手机的指头都僵直了,便来回舒张以放松。

“明白了,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联系我。”我回复道。

“谢谢你。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等考试结束了再见!我去睡一会。”

随后,为了不让她察觉堵在我胸口的不解之结,我们互道晚安。发完信息,我一头栽进了枕中。

与真赤久违的再会比预想之中来得早。

在她考完试一个星期后,我和真赤来到原宿的麦当劳,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小桌前。

我没有工作,她不愿上学,对我们而言星期的概念形同虚设,然而我们不慎定在了周日,店内十分拥挤。

这地方确实火爆,顾客全是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肯定有不少人趁着周末,从琦玉甚至更远的地方特意赶来。

说起原宿,那可是外地青年男女心驰神往的圣地。赫赫有名的竹下路上挤满大同小异的无聊摊位,最近他们还开始推崇叫什么“里原宿”的旮旯拐角。总之,这些人假期会来这不三不四的地方购物享乐,平时则在母亲的呵斥声中起床,赶去初中或高中上学。

所谓青春,不就该如此鲜亮璀璨吗?而对于坐在这里喝着饮料的无业游民和逃学儿童来说,青春则显得黯淡无光。

嫉妒般的挫败感萦绕在心头。同时我也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怎么看待我们这样一对年纪相差甚远的二人组呢?

真赤穿着初次见面时的外套,喜笑颜开。我上身穿着羊皮夹克,围着平时那条长长的围巾,下身则是一条单薄的牛仔裤,穿着在室内都觉得冷。眼前的真赤脚上只有一双运动鞋,连袜子都没穿,真亏她穿成这样都能受得了。

真赤要的饮料是可乐。我劝她再点些吃的,但她说现在肚子还饱,拒绝了。

考完试她回了一趟栃木,以考试已经结束为由向双亲强烈抗议,并成功获准回东京。为了发泄在老家吃不上饭的怨气,她在电车上狼吞虎咽。一边喝可乐,她一边打饱嗝。

另一方面我本来就没什么食欲,面前也只摆了杯红茶,等待着茶包的味道充分浸出。

距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但因为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并没有怀念的感觉。

尽管真赤开心地声称考试前得的感冒已经消退,现在非常健康,但她向来身躯纤瘦、皮肤苍白、动作绵软无力,所以无法一眼看出她究竟有没有痊愈。

“病真的好了?这么简单就能治好,真是白操心了。当时说得跟随时都会毙命一样。”

“对不起,我错了。不过谢谢啦。”真赤的笑里悔意全无,我无奈地耸肩:

“考试怎么样?”

“估分如果对的话,应该能考上。”虽说这是个好消息,她对此却并不感兴趣:

“话说你为什么不更新‘电气马戏团’了啊?我还很期待呢。刚才我回家连上好久没登的网络,第一个看的就是水屋口哥哥的网站,结果发现没有更新,把我吓到了。”

“没什么原因,不由自主就停笔了,你不也休更了嘛。”

“肯定啊,我哪有条件写呀。”

“话是没错……”

这个新话题同样令我不感兴趣。

“再说了,这种把每天更新当成某种义务、写得少了就会产生压力的病,对网络日记写手来说是很可怕的。”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像我,回到家就开始一直写日记,临近出门了才赶忙上传。”

“你彻底上瘾了……说起来,关于考试——”

我揭开红茶杯盖,一边用附带的塑料茶匙搅拌,一边将话题引了回去。

“你回到东京,意思是不参加其他学校的招生考试了吗?还是说从这里前往考场?”

真赤叹了口气,似乎心里在埋怨我又提起考试:

“不,我的入学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反正应该能及格,没必要再考了吧?麻烦死了。”她耸了耸肩。

“是吗,嫌麻烦就算了。”

好像是觉得我轻易却步的样子很滑稽,她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不谈这些了。那你最近就在东京住下了吗?”我假装咳嗽。

“嗯,再也不回栃木了。”真赤干脆地说道。

“可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家里人能保证你的伙食之类的费用吗?”

“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商定我就回来了,估计和之前一样。我没找他们特意谈过。”

“真的吗?”

“这边要好得多,我再也不想回那个烂乡下了。家长和以前的熟人都在,把我逼得喘不过气。而且高中也在这边,等考试通过了,如果决定要上,也是住在东京更合适。”

“你的这个‘如果’用错了吧?是‘如果考试通过’才对。你怎么一口咬定考试能过,去不去倒成问题了。”我无奈地说道。

“嘿嘿。”真赤笑着敷衍:

“对了,一月份宇见户叔叔组织的活动你参加了对吧?好玩吗?去的人似乎五花八门。”她的脑袋里现在全是今后的东京生活,没有其他事的余地。

“对,好像确实来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我不怎么明白活动内容,也没人可聊天,光在一个人发呆。”

“是吗,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宇见户说他还想再办。不谈这个了,你有什么计划?就算你能顺利入学,那也到四月了。这段时间你打算什么都不干?”

“嗯。”真赤毫不害臊地点头。

“吃饭怎么办?”

“哎呀,自然会有办法。”

“但愿吧。”

“啊,水屋口哥哥,莫非你有什么主意?”真赤直盯着我的脸庞,看上去格外高兴。

“是有一点点。”

于是,我提出了见面前一直在考虑的想法:

“我在想,你来我家住怎么样?”

真赤瞪大了眼睛,表情相当惊讶。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有一位房客暂时没来,空出来一间屋子。阿叠也在,不是两人独处。此外网络也不是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没饭吃。”

“你是认真的?”

“嗯。呃,突然叫你过来住,你肯定会担心,可能也信不过我,如果实在不愿意……”

“我要去!”还没说完,真赤就急切地点头同意了,态度轻松得令我不禁泄气。

结果,提出建议的我反而有些动摇。

“是吗,那我明天或后天去接你,你先收拾好衣服和随身物品等必要东西。”

接着,我隐藏着内心的犹豫,以防被她察觉,啜了一口已经变温的红茶。

花园公馆107室餐厅中的壁橱门,外表虽然是西洋风格,内部却分为上下两层柜子。下层凌乱地摆着吸尘器和一些暂时不用的季节性家电,上层则放置着阿叠安装的lux服务器,从中伸出的几根网线不光遍布我们房间,甚至还沿阳台爬满了106室,给每个人的屋里提供网络。没有它们,我们的电脑生活一天也过不下去,搬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网线。

我们集体生活的大部分交流都依靠网络。举例来说,设置在本地服务器中的布告栏便是途径之一。

这个仅限花园公馆住户阅览的布告栏上记录着当月的煤电费、厕所换灯泡花的钱等等,主要用于汇报公摊经费的去向。月底阿叠统计这部分费用,加算上房租,公布各自的分摊额,这是每个月的常规。

除了最后的数字,金钱方面的事我一概不怎么关心,不过布告栏上偶尔有诸如“冰箱里的布丁是我带的礼物,大家尝尝吧”、“车站前的一家拉面特别好吃,强烈推荐”的留言,对我相当有用,所以每天我都会浏览。

今天也一样,布告栏上记载着逆野买了灯油、阿叠交了水费之类的信息。这时我开始犹豫,该不该汇报收留真赤的事呢?

我已经告知了住在一起的阿叠。他明白事情的来由,欣然同意,但向u君和逆野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想把网上认识的十五岁女孩叫来一起住”——虽说是自己的主意,可写成文字一看,我险些昏厥。尽管如此,我也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同父母之间的不和等情况。家丑怎么能大肆宣扬呢?

最终,我决定今天暂且不说。反正真赤的生活费都由我来出,搬来以后再通知隔壁应该也没问题。

随后,我出门前去迎接真赤。

一步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母亲打来了电话,但我没有接。她肯定是想让我去见她一面。新年已经过去很久,我仍没有到她家串门。我清楚她对此十分介意。

事先明明告诉了真赤要把行李收拾好,可当我到她家时,她却一点也没有整理。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个鼓胀得歪七扭八的运动包似乎是她唯一的收拾成果,我指着问道。

“cd之类的……”真赤好像终于明白自己犯了错,露出愧疚的态度。

“怎么只装了cd?应该先备齐随身物品啊。唉,你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火冒三丈,扯开背包拉链,翻看了一遍包里塞满的塑料盒,发现基本都是椎名林檎和洛丽塔18号73的专辑。

“这、这是我过去喜欢的。”我还一言未发,真赤就辩解似地说道。

我不放心让她独自整理,便两人一起收拾行囊。

我先打开了衣柜,里面不光挂着大衣和外套,裙子、衬衫等轻薄的衣服也乱七八糟地堆在其中,满是褶皱。看来她同样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来我们凌乱不堪的107室再合适不过了。

一边想着这些,我一边叠起衣服,放进真赤准备的包里。天气还很冷,我便带了许多暖和的衣物,内衣也装得很充足。

随后,我将衣服分别装进几个包中,最后将梳妆包放入。除了衣服和化妆用具之外,女性还有什么生活必须品吗?

“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品?”真赤歪着头向我问道。

“那些东西过去再买。”

“那还有什么?”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话,就先拿这些吧,缺什么过来再取。对了,我那边被子不够,把这里的拿过去行吗?”

“嗯。”

随后,我们离开了房间。

在走廊和别的居民擦肩而过时,他们讶异地盯着我们。想必拎着大堆行李的我和真赤看起来十分可疑。如果在大楼门禁前被目击到了,附近的居民可能会传出不好的流言。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公寓。

我们出门很早,太阳还高悬在空中。且不说真赤背的巨大运动包,我手上抱着的被子只用塑料带胡乱绑了绑,原宿的许多行人感到奇怪,纷纷回头。对我们而言,在路上拎着被子这种生活内脏般的东西也相当尴尬。一想到接下来要坐山手线,并转乘田园都市线,在众目睽睽下走着漫漫回家路,我就无比后悔没有找个包裹把被子装进去。真赤似乎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向我说了些什么,然后自己笑了。

就这样,我冒着冷汗搭乘电车,终于来到了我们即将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里蛮漂亮的嘛。”真赤站在铺满朱红色地砖的路上说道。

真赤第一次来到这片街区,我催促着东张西望的她,向花园公馆出发。

“这个鸟居74是怎么回事?”

“里面好像有一间供奉稻荷神的小神社。”

“道路两边植了好多树呀,是樱花树吗?”

“对,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染成粉色了。”

她一路蹦蹦跳跳,见到的东西逐个向我提问,似乎以为我住在这里就无所不知。碰到不了解的,我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一边进行这样的对话,一边走在坡道重重的路上。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马上,前面的路口拐过去,正面的大型建筑就是目的地。”

不久,我们到达了花园公馆。

隔壁106室也有我们的朋友,见面最好打声招呼。就算不认识,凡是这里的住户都要问声好,因为他们很可能本来就把我们当作一伙怪人——向她说明的同时,我拉下门把手。

“门没锁,不要紧吗?”

“平时就不锁。里面乱得要命,贼见了都没心情下手。”

打开大门,我先进入屋里,然后招呼她进来。她两眼放光,踏进了室内。

早上出门前我已收拾过了,虽然不再乱得连走廊上落足的地方都没有,但也并非花香扑鼻,一尘不染的家庭。尤其是我的房间,地方太过狭小,也没有储物的地方,收拾过后仍是一片狼藉。

“水屋口哥哥,这就是你的房间?”真赤面无表情地看着进门左手边屋内的惨状。

“嗯。”为了不让她发表更多感想,我冷淡地点头,将她带到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桌上扔着早上还没见的方便面桶,桶底残余了少许凉掉的汤汁,表面浮着白色的东西。这应该是阿叠的生活残渣吧。他好像吃完又去睡了,在他敞开的卧室门后,高架床上的被子鼓着一个大包。

“原来阿叠在啊。”

“是吗。”真赤心不在焉地应和,厨房里的图片放大机似乎令她很惊讶。

造访过这间屋子的人基本都会被这个同厨房完全不搭的装置吓到,我也习以为常。

“阿叠的兴趣是摄影,他说这是用来放大胶片的机器。你看,这里不是挂着遮光帘嘛,有时用它在厨房遮光,进行暗室工作。”

“可这就没法做饭了呀!”

“放大机旁边不是有个煤气灶吗?我们烧鱼炒肉就用那个。”

“这种精密机器,溅上油不会坏掉吗?”

“有罩子,应该没问题吧?我也不清楚。”

“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

随后,真赤被墙上用永谷园海苔饭当摆锤的时钟吸引,又对墙上贴的海报感兴趣。

那是一张抵制药物滥用的宣传海报,地球形象的吉祥物上印着标语:“绝对不要”,图案十分常见。海报是打工的地方剩下的,我顺手牵羊贴在了家里。

之所以张贴它,一方面是因为它与滥用精神药物的我们相矛盾,另一方面是警告自己不要对违法药品出手,以我的眼光来说是高深的幽默,但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便默不作声。

“简直是神经病住的地方。”大致转完一圈,真赤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扑哧笑了起来。

“多嘴。”

最后,我带她来到给她住的空房。

屋里依然空空如也,夕阳的余晖从窗外透入,照在草席上。我将立在右侧墙壁上的床垫放倒,对真赤说道:

“今后你就睡在这里,应该不会太难受。”

“怎么只有床垫?”

“这是我从之前公寓的床上拆下来的,本来打算自己用,但我那个房间太小,就放到这里了。原本是逆野——啊,就是我以前的室友,现在也住在隔壁——家里的,后来让给我了。虽然旧了些,但做工不错,用着很舒服。”

“好大呀。”真赤抚摸着垫子表面说道。

“毕竟是小号双人床。”

“床身呢?”

“别的朋友拿走了,他住在琦玉,现在也过着合租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考上艺术学校。”

“哦……”

真赤坐上床垫摇动身体测试弹性,把弹簧压得嘎吱直响。

她哈哈大笑,摇个不停。我没有理会,打开柜子准备收拾真赤的行李。然而里面被储物柜和纸箱等杂物填满,实在放不下任何东西。这些应该是阿叠的东西。之前他好像说过自己的房间里没地方放,就收到这里了。

我只得放弃,关上了柜门,忽然发现手边的草席上有一只小蛀虫。说起来,刚来这里不久的一个雨天,有一条大得吓人的蜈蚣钻进了这间壁橱。我还叫来了隔壁的u君和逆野,一起欣赏它巨大的身躯,并在这里解决了它。

缅怀着死去的蜈蚣,我想到这件事要对真赤坚决保密。而她不知何时停止了玩耍,正盯着我:

“没有窗帘吗?”

“忘了,下次买。”

“没有就算了,很贵吧?”

“那怎么行,这里是一楼,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是吗……”她虽然点头,看上去却仍觉得无关紧要。

比起这些,网络更重要。我从自己房间里取出准备借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教只会用iac的真赤ac用户,对s怨声载道。在我反复解释这个系统的优点时,阿叠起床了。他睡眼惺忪地向真赤打了招呼,然后去给自己泡红茶了。

在此期间,我渐渐困了。接连打呵欠的同时,我安装着她需要的软件,打算装完就把之后的事交给阿叠,自己今天就先睡下了。然而事情并未能如愿。

手机铃声响起,我不久前才离开的ktv打来了电话。虽说直接无视也没问题,但我几乎条件反射性地接通了,结果碰上了麻烦的请求。

电话另一头是田端小姐。她满怀歉意地说前台的电脑出了问题,也联系不上店长,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她还是拨了我的号码。我试图在电话中解决,但她不懂得使用机器,我无法下达指示,看来必须亲自出面。我已经辞职,再怎么说也没有义务做到这个地步,但回想起最后上班的那天,闲暇之余我用电脑做了些业务以外的事,对故障的原因并非没有头绪。尽管时到如今才产生影响的可能性不高,趁此机会我还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消灭掉为好。

我告诉她我现在就过去,挂断了电话。

“我现在得去打工的地方。”

我向真赤简单解释了状况,并说要顺路去一趟原宿的公寓,借来了钥匙。一个花了半天工夫收拾好的包裹被我们两个糊涂鬼忘在了那边。

很快,我又反向踏上了方才和真赤走来的路,前往车站。困意依然不减,我揉了无数次眼睛。

抵达本以为再也不会来的ktv后,我赶忙检查了一番,发现故障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也不是由于我所害怕的自己造成的原因,无非是存储系统数据的软盘出了读取方面的问题,拿除尘机往驱动器里吹了吹,重新插几次软盘就完好如初了。

无法独自解决问题、叫苦不迭的田端小姐看见熟悉的画面,含泪向我鞠躬道谢。

“这次倒没关系,但以后可别再叫我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啦。”

笑着说完,我正准备回家,她却叫住了我,递来一个粉红包装的漂亮小盒,盒子不是很沉。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在我修电脑的时候,她去临近的便利店买来的巧克力。虽然可能不合时宜,但这是为我专程赶来的谢礼,她解释道。

“谢谢,但是为什么是巧克力?”说完,我才想起来。

对啊,我忘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号,是被称为情人节的日子。

从店里出来时,外面天色已晚。

接下来我得去原宿的公寓,回家时肯定已过晚饭的时间。估计真赤和阿叠会在外面吃饭。不知道他们去便利店时,会不会察觉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为我买一块巧克力呢?哎,不该抱有这样俗套的期待。

我现在精疲力竭。仔细想来,这两天我一觉都没睡过。自打决定收留真赤,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以及有哪些准备工作需要完成。

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要是平时我早就累瘫了,但在接真赤来花园公馆之前我几乎没有感到一丝倦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饭也没吃,觉也没睡,力量却从体内源源涌出,将疲劳赶到九霄云外。

原来只要有目标,就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活力啊。我从未抱有过梦想和希望,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

也就是说,怀着梦想的人每天都拥有如此蓬勃的能量吗?太狡猾了,难怪会输给他们。

不过,再怎么说我也到了极限。身体沉重,街上的霓虹灯分外刺眼,恐怕眼睛也累了吧。

然而,我仍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我在原宿下车,前往真赤的公寓。打开大门,运动包近在眼前。估计是我们蹲下穿鞋的时候放在这里,结果忘记拿了吧,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我探头窥视屋内,检查有没有忘记别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没有,比之前更空荡。被子已被抱走,连最低限度的居住用品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回去的路上,我几乎边走边睡,看来我体内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睡魔向肩负行李、独自走在路上的我伸出魔爪。即便承受着满员电车的压迫,我也不时闭上双眼,将身体交由密集的人群。就这样,我上坡,下坡,终于回到花园公馆,开门前听到了阿叠和真赤的笑声。

“我回来了。”我低声说道,进入屋内,他们却没有察觉。打开了客厅门,阿叠才抬起头:

“欢迎回来。”

他们两人呵呵傻笑着,动作相当迟缓,一看就是嗑了某种精神药。他们隔着电视桌迎面而坐,我坐到了他们之间。就在这时,膝盖忽然使不上力,我狠狠地一屁股摔在了地板上。

“水屋口哥哥,刚刚好惨呀。”真赤露出心荡神驰、毫无防备的笑容。

“真成废物了,完蛋啦。”阿叠的表情也一样。

“发生什么了吗?”我连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俩肚子饿了,就去车站那边吃了顿饭。”

“我们都吃了氟硝西泮,走过去一路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到店里。就是车站旁边的那家猪排店,知道吗?”

“不知道,还有卖猪排的?”

“嗯,我们进去,点完菜……”阿叠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直笑。真赤接过了话。

“叠泽哥哥晕得实在太厉害,身子晃个不停,快倒下去了,结果一巴掌拍到了猪排上。”她似乎是想重现当时的情形,张开手掌使劲拍在桌上,响起“啪”的一声。

“太好玩了,我们爆笑,停不下来。”

“店里的其他客人会怎么想啊?肯定觉得你们奇怪。”

“那可真惨。”

在我一个人奔走忙碌的期间,他们居然嗑了药,亲密地共进晚餐。

他们开心地讲述事情的经过,精疲力竭的我跟不上他们,有种被疏远的郁闷感。为了不显露出来,我客气地笑着。

“哈哈哈,在场的人绝对都惊呆了。我们两个笑得那么大声,哪有人有我们这么奇怪。”真赤笑得前仰后合。

“晕到这种程度,你们到底嗑了多少?”我一边向阿叠问道,一边抵抗着睡意,困得快要撑不住上肢。

“两三片吧……不知道,记不清了。”

“然后啊,我们去了便利店。因为是情人节,店里有好多便宜的巧克力,我们就买来一起吃了。”

“你们两个人吃的?”

“嗯。”

“你们两个单独吃巧克力?”

“嗯。”真赤点了点头,看上去没有话想对我说。

“哦。”说着,我拿起瓶装的宝矿力水特75喝了一口,把装在兜里的药片灌进胃里。

接着我也饮起酒来,和他们一起呵呵傻笑。我故意撕破了真赤脚上已经跳线的黑色长筒袜,阿叠还拍照记录了下来。之后就记忆模糊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时,我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裹着被子。

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为什么我会被挤到墙边?我朝中间翻了个身,肩膀碰上了温暖的东西。“啊”,我不由得出声。真赤正躺在那里。

她和阿叠在小声说话。看来我们三个人在一套被子里躺成了“川”字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隐约有印象,但无法清楚地回忆。阿叠向我搭话,现在好像是我们三个在聊天。也就是说,我刚刚可能并没有入睡,然而矛盾的是我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难道是我睁着眼睛失忆了?

现在到底是几点?是昨夜的后续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时钟。正当我试图回想手机放到了哪里时,身边响起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阿叠和真赤开始zuò • ài了。不知何时,真赤脱光了衣服,白嫩的肌肤裸露在外,阿叠压在她身上。他们盖着被子,我看不见交合的部位,但从两人的声音听来,他们正做到紧要关头。我呆呆地看着,阿叠从真赤身上退开,劝道:“水屋口,你也来吧。”声音十分轻柔。“来做吧。”真赤也没有意见,伸出手抚摸我的身体。

天啊,太残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殚精竭虑将真赤带来,为的不是这个目的。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事态变得如此庸俗,如此禽兽?实在太沉重、太低俗了。啊,不知为何,泪水溢满眼眶。哇,真丢人。太羞耻了,我应该背过身去,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脸。结果,阿叠担心地问我怎么回事。本想回答“没事,不要紧”,我却直说出了真心话:“我不要!”声音中更是带着哽咽,丑态百出。明明笑着参加就好,我却无法做到。我感到自己至今以来的全部努力都已毁于一旦。不,说到底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必须冷静,必须保持镇定。我平息着内心的痛苦,不知不觉中,屋里陷入了沉寂。已经结束了吗?他们放弃了吗?那我就安心了。

这次我确确实实睡着了。一觉之后,我醒了过来,手机掉在了枕边,看了一眼,已经临近中午。身旁传来阿叠和真赤安静的鼻息。我不愿吵醒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独自默默地笑了。

意识清醒,酒精与药物的影响已烟消云散,数日来积蓄的疲劳也一扫而空,肉体和精神都舒畅无比。我望向天花板,那灰暗、小得可悲的天花板。

搬来这里后,我注视得最久的便是这副景象,现在看来却十分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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