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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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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在下这就回山里向王禀报已经发现稚羽矢。”

随从说着转身正要离去,狭也叫道:“不对,这不是稚羽矢!”

“您说什么——”

狭也打断随从的话,再次说道:“这不是稚羽矢,在这里的是那只鹿,是附在他身上的鹿。”

伊吹王再度眨着眼,眨眼的话可以让他头脑更灵活。“我还是……不了解你说的意思。”

“就是说稚羽矢又灵魂出窍附到鹿身上了。他连会落到这种下场都没考虑清楚,就在打猎途中临时起意。”

倘若想附身别种动物,就会有这种结果随之发生。狭也忆起稚羽矢压住自己挣扎的身体时的情景,那么,当时狭也体内存在的正是老鼠——如此一想,她到现在还觉得体内怪怪的真不舒服。狭也一伸出手,稚羽矢就倏然后退,低头摆起攻击姿势,那正是想用看不见的鹿角抵她的模样。

“别怕,是我哦。”狭也低声轻哄他。“还记得吗?我没有射你,不是吗?我发誓不会伤害你,反而是想帮助你。静下心来,我一定会立刻帮你恢复原状。”

狭也反复平静地诉说几遍后,狂乱焦躁的稚羽矢逐渐缓和气息,力气也减弱下来,怯生生地窥视着她的脸孔。当狭也再次轻轻伸出手时,他就像兽类的动作般先用鼻子嗅着,然后才顺从地向前行走。

“好乖好乖。”狭也疼惜地摸摸他缠着小枝的头发。就在此时,她猛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回头对随从说:“请赶快告诉开都王,就说我希望能抓住一只长着分岔八角的雄鹿。绝不能射死它,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稚羽矢。对了,不过带他的身体过去可能更快……”

狭也忽然焦急起来,她现在瞬间萌生一个念头,开都王的部下很有可能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已经一箭射杀优哉游哉靠近人的雄鹿。因为,这很像是一派悠闲的稚羽矢极有可能做出的举动。

“必须快点去才行!请告诉我到崖上的捷径,如果不立刻前往阻止,可能就会来不及。”

“可是……”随从困惑地支吾着。

狭也环视周围的人,发觉他们都还无法认清事态。

伊吹王说:“就遵照守剑公主所说的去做吧。就算我们无法理解,这其中也必定有什么原委。”

随从迟缓地望了伊吹王一眼,听到这番话就立刻遵旨行事。他带领狭也等人朝王邸旁边出发,那里在馆邸遮挡下藏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洞,那座天然洞穴经人工整备过,通往洞内凿宽的深处有一道岩石削成的石阶。

手持火炬的随从向大家招手示意道:“就是这里。”

虽然狭也并不觉得难走,但让退怯的稚羽矢走上石阶实在是件苦差事,生怕他突然暴蹿起来,因此她紧跟在身边连劝带哄,任由他一阶一阶慢慢往上爬。同行的伊吹王必须低头拱身才能通过,可尽管如此,仍有好几次撞到头的声响回荡在窄洞里。

忍耐一段路之后,他们总算感到一丝微风,重见的夜空里只见星光闪烁。外界天色已全暗,监哨的士兵以一副尖锐口气查问来看何人,随从迅速说出暗号,于是哨兵不再盘查。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雄鹿?它有一对很漂亮的角。”狭也面向篝火眯眼问着,哨兵们回答没有见到。不过稚羽矢看来十分镇定,频频将脸转到面对风向处。

“我们稍微等一下吧,如果他不是傻子,最后应该会来这里。”

狭也话没说完,篝火明映的林木间有了一点动静。惊讶的众人瞪大眼睛,发现在火光反射下出现了闪烁乍亮的黑瞳,还有化成黑影的一对高耸犄角正在晃动。

“稚羽矢!”狭也原想平静出声,却忍不住尖声高叫,“快回来,你也真是的。”

雄鹿忽然飞跳起来,然而从它的举动看来有点不灵活,狭也发现它的后腿插着一根断箭,因此感到十分心疼。

这时,稚羽矢忽然唐突开口说:“呼——好累。”

狭也陡然一惊,就在她刚回头时,鹿纵身一跃跳人了灌木丛中。她连忙叫道:“等一下,疗伤——还没疗伤。”

但是鹿再也没回来,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你知道你给大家惹来多大麻烦?”

回到馆邸的狭也对稚羽矢雨点般数落着。一旦安下心来,她突然忍不住大动肝火。

“一大伙人聚在山里东奔西跑到处找你,连我也一样。还有,鹫乃庄的人都完全认为你发狂了,你也该替那只可怜的鹿想想看嘛。”

稚羽矢像置身事外般注视着狭也,半晌说道:“狭也和皇姐一样,也会生气啊。”

“是谁都会生气!”狭也冲口回道,“为什么你要如此随便对待自己的身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爱惜那只鹿。当你附在鹿身上时,竟让它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你连一点痛痒都没有吗?”

稚羽矢轮流打量着两臂上的刮伤。“嗯,我会想办法的。”

“你没办法为那只鹿做什么的,或许它会因为受伤而丢了性命。”生气的狭也含泪说道。

她不忍想起信赖自己、还将身子靠近自己的那只鹿的眼神,狭也想起当时的稚羽矢,比现在真正的他可爱太多了。

“我知道了,下次想做梦时会好好考虑的。如果那样也不行的话,就等狭也说可以我再行动。”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做梦了。”狭也说,“这里已经不是神殿,没有任何拴住你、将你藏起来的东西,你不该任意把自己寄托在动物身上出去玩,这种行径实在太可耻了,对自己要负起更多责任来才对。被箭射中时,你应该很清楚自己遭到了多大的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嗯。”稚羽矢点点头,只是不像将话听进去了的样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想变成那么大的动物,它那么高大健壮,所以力量很难驾驭呢。在遇到危险时,我必须控制它的脚力,可是跑起来的感觉真好,实在太棒了。蹄子一蹬岩石,紧接着一瞬间就知道远方哪里有立脚处——不是靠视觉,而是蹄上的感觉。全心全力疾奔时,整个世界都随着变化,大地变淡、风息变浓,全都仿佛流水般……”

狭也才想难得他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就见稚羽矢边说边躺下身,在灯芯草铺垫上一倒头便睡着了。进入梦乡的速度之快,简直比卸下门锁还容易,狭也对他的神技连发脾气都没力了,只能定定望着他的睡颜。

那是一张幼儿般的睡容,没有任何烦忧,紧紧闭拢的睫毛落下长影,嘴唇微绽开着,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公主。”身后传来奈津女的静静叫唤。

狭也发觉自己的语气转为轻柔,“嗯,你能不能帮他疗伤呢?轻轻的,别惊醒他。”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准备好了药草和热水。”奈津女利落地配好药方,将布浸在盛装热水的盆里,开始清洗伤口上的血渍和污泥。

然而才隔不久,她便发出无声的惊叫。

“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狭也注视着眼前的光景,也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在奈津女洗去血渍的底下,出现了光滑完美的肌肤,连伤口痊愈后的桃色新痕都不曾留下,仿佛打从开始就没受过任何损伤。

夜色更深,狭也的房间里出现一位不太面熟的少女行礼说:

“开都王等诸位在里间安排宴会,请公主和稚羽矢也一同出席。”

狭也想起这个少女确实在岩夫人房间服务,于是问她:“稚羽矢已经休息了,能不能不出席呢?”

“已经为您两位准备好席位,还请务必出席。”尽管少女语调客气,说得却十分坚决。因此狭也便去摇醒稚羽矢,拎着起身后还呵欠连连的少年,跟随带路的少女一同前往。

所谓的“里间”,并不是指馆邸外侧,而是指岩壁中挖凿的房间,或许这座王邸内还设置了几间同类型的隐藏式房间。狭也深深感觉这真是一座奇特的馆邸,究竟是将洞穴掘宽,还是从山壁挖开——无论哪种方式都是大费周章的结果。洞穿的廊壁上没有任何凿痕,而防止塌陷的支柱及复杂交架的天井梁柱架构上,也没有草率搭建的痕迹。点着淡黄色兽油灯,明亮的岩屋中沁人心脾的凉,或许冬日时会变得暖和,与建造得不够万全的王邸相较之下,此处更显气派。

不久之后,可以看见尽头处的绢帐中朦胧透出光芒,原来已到岩夫人的房间了。开凿的岩壁上悬挂着毛皮和绢制的覆盖物,地面铺着厚质织布,狭也觉得房内的陈设气氛虽凝重,但空间宽敞到不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房内微飘着怡香,中央立着十分醒目的大蜡烛,物影在四方摇曳,或许还在蜡烛里添放了熏香。

众人各自坐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位上,房间内侧坐着岩夫人,右方是开都王和科户王,左方则是伊吹王和鸟彦,众人围绕成圈(狭也看见摆出做作神情的鸟彦,以乌鸦之身独占一席,觉得十分有趣,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些)。席前有两个空缺,两人于是入席将环绕的席位补满。众人面前酒肴罗列,除了伊吹王以外谁都没有动筷。狭也和稚羽矢入席后,坐在岩壁内侧的岩夫人静静开了口,她的声音细微,语调却清晰可闻,让狭也开始察觉到实在没有任何房间比这间更可严守机密的了。

“大蛇剑及守剑的巫女两者都回到我族手中,今天我们终于能再度集结原有力量,现在正是我们大可扭转数十年来劣势的时候,一切与我们有关的预兆都是吉兆。诸王们,好好尽力吧,女神的意念与你们同在。”

在座诸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狭也心中讶异,这个可以只手抱起的老婆婆,竟拥有如此强大的权力,而自己至今却从未发觉岩夫人沙哑而奇特的嗓音与平日无异,但忽然让人觉得宛如暗神正亲临宣示一般。

岩夫人隔了半晌,继续说:“在此倒是有一件事必须告诉各位。长久以来,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暗族与辉神神子一派就征战不断,然而,目前出现了别开生面的局势,那就是我们发现了只有在预言中才出现的那位能驱使大蛇剑的人物。这是否算是吉兆,我也无从判断,因为这是超越断定吉凶的预兆,也是破天荒的事情哪。水少女自古以来就是我族人氏,她镇守大蛇剑,让剑里的邪恶继续沉眠;不过相反的,据说同样能够驱使大蛇剑、将剑操控在手中的人也只有一个,这个称为风少年的人物首次逃离了辉宫,现在就在我们眼前。”

满脸惊愕的众人面面相觑,将视线全投向稚羽矢。

4

诸王们无声无息地盯着稚羽矢,接着渐渐面露疑惑神色,就连狭也的反应也一样,因为实在没有比稚羽矢能驱使大蛇剑这件事更令人难以想象的了。稚羽矢现在非常想打瞌睡,因此在众目睽睽下比平常看来更加涣散,似乎对岩夫人所说的充耳不闻,只是呆呆望着某处。

开都王清清嗓子,说:“他是风少年……呃……老夫人,这可是千真万确吗?”

“稚羽矢是将剑转化为巨蟒的人物,而且他给辉宫一举重击这件事,你们应该也很清楚。既然要让巨蟒现出原形,岂会有无人丧命之理?”

“他是辉神神子,绝不可能会死。”科户王冷冷插嘴。

“不,巨蟒拥有连辉族都足以消灭的力量,这从照日王或月代工为何不碰这把剑来推想就可得知。”

伊吹王仔细端详着稚羽矢,他的表情上明显写着他依旧相信少年是精神失常。

鸟彦说:“要稚羽矢挥剑,等于是叫我去挥剑嘛。”他将两翼张开。“换句话说根本是免谈。”

科户王对岩夫人气势汹汹道:“就算他当真是风少年,辉神神子的身份也不会变,既然是神子就会替辉神效忠,我们不能养虎为患。”

“不光是——只有这样哦。”伏下老皱眼睑的岩夫人将眼半张。

“或许照日王从很久以前就预卜到稚羽矢的命运,才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将他长期禁闭。如果他一旦觉醒,对辉族来说绝对会造成莫大危害。神子们即使取得了大蛇剑,还不是无意还他自由?岂不是让他挥剑,还派他担任水少女的职责,好让剑继续沉眠下去。照日王能顺利镇住剑邪的原因,不是在于控制大蛇剑本身,而是制伏了可以唤醒剑的稚羽矢。”

露出严肃表情的开都王陷入深思,断断续续又问道:“……不过,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就是说如果稚羽矢加入我们,而且还能操控大蛇剑的话……”

“不知道,可能会有极大的危险随之而来。”岩夫人合起细瘦的双手。“然而,这只是一种预感罢了。我觉得风少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预兆,就是象征着长期征战该做个了断的时候到了。虽然无法试想局势转变会如何,不过应该要把握良机才对,不是吗?”

岩夫人幽闷地叹口气,看着开都王。“开都君,你说是不是?”

独眼王者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沉默不语。

突然,伊吹王的破嗓声响起:“如果这个瘦巴巴的小子非要挥剑的话,就让我来教他技巧好了。虽然不敢说有何帮助,可是还没锻炼就先认定他没能力,这也未免太蠢了。”

在一连串沉闷的对话中,众人听到这天外飞来的提议,都觉得精神一振。

于是,岩夫人脸上的皱纹化成和缓的笑纹,说:“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伊吹君。即使稚羽矢拥有驱使大蛇剑的力量,也受制于他的生嫩而无法驾驭自如。他没受过剑术修炼,这点与在座的水少女十分相像哪。”

突然被点到的狭也连忙头一缩,岩夫人从正面直勾勾地望着她。“狭也,你身为掌管大蛇剑的公主,也是长期以来镇守剑的水少女后裔,你会同意将这把剑交给风少年吧。”

狭也想起那把收在岩夫人所给的刀鞘中,目前还放在屋内的赤石镶嵌的长剑。不管她如何费心,仍旧没有一点既然身为巫女,就该执著于剑的热情,那把剑是个阴险、麻烦、令人厌恶的重担,如果有谁愿意替她一肩挑起,那么人生最爽快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好——”狭也话说一半就此打住,她忆起从辉宫拼命远逃的过程中,就在自己轻易昏厥之际,壮丽的国都已惨遭黑烟笼罩。如果将剑硬交给稚羽矢,果真就能一了百了吗……

沉默不语半晌后,狭也说:“如果稚羽矢有点担当的话,我会乐意答应的。”

“这样就行了。”岩夫人深深点头。“这样就行了。稚羽矢还在沉睡中,还没从照日王的咒缚里苏醒过来,他需要你的帮助。独处的岁月实在太过长久,因此他还不了解与人相处之道——在他眼里能以平常心看待的,如今也只有你一人啊。”

狭也小声喃喃道:“我觉得他也没有以平常心在看我。”

“反过来讲,能了解他的人目前也只有你一人,你在稚羽矢身边帮助他吧。两人一起做判断,同时学习各种事物,因为,你也还不算能充分掌握自己的力量哪。”

再次摇醒开始打盹的稚羽矢,离席告退后的狭也走向自己房间,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被岩夫人的能言善道哄得团团转,这点先不提,今后她又要承担比过去更麻烦的包袱了。

每日暑热如常,蝉声却开始有了变化。虽然是炎炎夏日,脖颈上却偶然拂过一丝凉风,于是抬头一望,只见红蜻蜒已在轻飞,早晚的露水也告知着秋天的信息,季节开始变换了。狭也和哨兵较熟悉之后,可以常到崖上,她知道山上的小荻花姹紫嫣红,也让她想起远在这片隐居山里东方天外的家乡。羽柴的田里已是稻穗始染金黄的时节,担忧收割是否早于台风来临的忙碌季节也已到来,若是动员全家大小的收割工作结束,就能等待迎接一整年中最热闹的乡里庆典。

然而,暗族乡里的情形则完全不同。随着季节转变,民众一样开始活络,只不过人们首先收集开采的,却是石头和制弓箭用的木材。开都王邸的用地设有冶铁场,狭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踩风箱”的技术。从深山里搬来的沉黑铁矿运往炉里烧成赤红,再从风箱送风加热,石头在变成极度高温时发出光辉,如蛇蜿蜒流出,紧接着凝结硬固,又再次趁热将熟铁捶薄,这时猛冒的水蒸气热度,让狭也等人惊骇得不敢靠近半步。

夏日艳阳晒在男子的肩胛骨上,只见他们浑身使劲上下挥动,满身大汗地在铁钻上捶造,那副模样好比猛鬼附身。他们费尽劳苦,到头来获得的是充满杀伤力的箭镞和矛枪尖,与狭也边唱歌边收成的金色秋天实穗,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数——这是迈向死亡的收成品。纵然如此,那股狞猛汹涌、悲壮凄绝的气势,反而煽起一股莫名的振奋,连刺耳的槌响也让全庄的听者感到热血澎湃。

战争开始了。

即使优哉如狭也,也多少能领略此事。人们着手筹备的大量武器,不可能只是为了打山鸟或猎鹿所用而已。士兵们较平时更加—卜气昂扬,变得常爱开玩笑,狭也觉得很有趣,但内心到底还是惴惴难安,多少像是等待台风来袭的心境。

岩屋中的老妇房内,每晚召开诸王及众参谋间的军事会议,而侦察兵则不分昼夜向开都王回报情形。

“若朝北出发,两天即可抵达浅仓的牧场。那是一座直接进献军马到辉宫的牧场,我军先下手为强夺取那里吧。”

某夜,就在各方提议结束前,开都王当众宣布此事。

“我们要抢攻牧场?”

正当大家纷纷略感意外时,独眼王继续说:“善用地利及脚力是我们最擅长的奇袭战术,不过这次作战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能否慎重预测战局,因此我们必须骑马才行。再过不久,我军与辉军即将在乎地正面对决。”

“难不成要我们与辉神神子的大军平等地开战吗?”年迈的将领惊讶地问道。

“没错,此后我们将趁势而为。老夫人,您说是吗?”

对于开都王慎重其事的请示,岩夫人面无表情地颔首。

“岩夫人已预知这是关系辉族与暗族最后决战的战役,我族是否能推翻目前统治,从辉神神子手中救出丰苇原,或许这是最大且最后的良机。”

在座的众人听到这番话,顿时鸦雀无声。然而,随即又在四处响起阵阵低语。

“是啊,大蛇剑在我方手里,说不定就能打倒辉神神子。”

伊吹王悠然搔着鼻子,带着疑惑嘀咕说:“牧场?不知那里是否有能让我骑下的巨马。”

坐在紧临开都王右侧的科户王忍不住发表意见,声量却小到像是自言自语,“开都王,你顾虑的是稚羽矢吧。因为那人恐怕没办法跟着我们跋山涉水去作战。”

开都王微笑着看着他。“我是顾虑到狭也。不过算了,他也一样。”

“公主也同行参战吗?”表情霎时僵住的科户王问道。

不料,开都王却说:“还有别的法子吗?我们没有其他牵制稚羽矢的手段可想。”

阳光普照,在栅栏围绕的庭园里,一大清早就听见伊吹王不断发出吼喝。他挥舞着木刀,身形却轻巧敏捷,实在难与庞然巨体联想在一起。

“喂,攻过来试试看。我的胸膛是这里、腹部是这里,有这么多破绽,为何你不攻击?”

意兴阑珊的稚羽矢一招招攻来,又全被伊吹王反击回去,眼前巍然耸立的大肚子几乎占满少年的整个视野,但要触到一下还真不容易。

“有那么慢吞吞的攻击法吗?笨蛋!”

头上险些被敲中的稚羽矢赶紧闪身避开,伊吹王就算有意下手轻一点,但若被敲中一记的话,绝不会只冒个肿包就了事。

“可是,这棒子很重。”

“还好意思说木刀重,你还算男子汉吗?”

前来观看两人过招的鸟彦停在狭也肩上,说:“他根本在当游戏玩。”

“没办法,他不懂练这些玩意要做什么。”狭也答道。

其实,稚羽矢剑练得有气无力,就算狭也来练也比他强多了。

尽管受到呵斥,甚至身上被敲出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从没认真反击过。狭也并不衷心希望他能学会剑术,可是光想到靠这种三脚猫功夫就将他赶往战场,心情不觉烦闷起来。于是她私下也独自挥着木刀,以备不时之需。

“伊吹王,你练得很起劲嘛。”阴凉的树荫下有人发出声音,只见身穿湛蓝色衣服、衣襟敞开的科户王,正将削瘦的身体倚在树干上。

以手背抹汗的伊吹王说:“哦,是你?论到剑术的技巧非凡,你正是我族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客,要不要在这里显个身手,教教这吊儿郎当的小子几招独传密技?”

科户王出现的地点距狭也所站之处很近,因此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将目光缓缓移到稚羽矢身上。科户王就在浑然不知有人注视的情况下,将自己总是处心积虑深藏不露的内心感觉,一瞬间显露在表情里。那是一种充满怨毒的憎恨及恶意的阴霾——狭也不禁在心中打了个疑问,顿时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绝不能将木刀交给此人。然而,科户王只泛起冷薄的笑意,摇了摇头。

“我可没任何技巧来教导不知死为何物的家伙,因为他这种人完全与‘拼命’无缘。”

“对啊——原来如此。”伊吹王吃惊地望着稚羽矢,他在此刻才初次留意到这点。

科户王又以不饶人的语气,再补上一句:“干脆让他受两三次致命伤如何?说不定这样他会跟我们更亲近一点呢。”

就在科户王离开树荫正打算离去的途中,他向狭也瞥了一眼,因此愤慨的狭也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竟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

科户王的脸上微露惊异的神色。可能因为出乎意料,他看起来相当脆弱易伤。这时,狭也首次发现科户王并没有想象中来得老成,因为他老爱板着脸,才让人觉得他看似开都王的年纪,其实或许还不到三十岁。

略显犹豫后,科户王低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双亲就遭照日王军队毒手惨死在我面前,全村饱受血洗后完全灭绝。从负伤逃脱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有朝一日要向辉神神子血债血偿。如果能将神子们大卸八块处死的话,我真求之不得,只可惜那些家伙都是不死之身,因此,我祈祷辉族受到报应的日子能够来临,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战下去。那个优哉的家伙就算手上不曾沾血,毕竟同样也是辉族人,要我不恨他简直做梦。”

背转过身,科户王轻丢了一句:“我的身世应该与你相同。”

狭也紧缩起身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

身世相同——曾经发生这样的事吗?

狭也私忖他的话一直深深刺在自己内心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同样遭遇的缘故。

稚羽矢依然故我,懒散随兴地继续练剑。某日,狭也终于按捺不住,对前来探视的开都王插嘴说:“让稚羽矢去打仗只会白费力气,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什么是攻击或受伤,这样不行的。”

“可是他表现相当好,不是吗?”独眼王者微笑着抚着下颚,眺望着练习中的一对师徒。“伊吹王的耐性极佳,任谁都甘拜下风。”

“您说他哪里表现好了?”狭也噘起嘴。

“想让我证明给你看吗?”开都王迅速拉开惯用的弓弦,从背后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你且瞧着,可别出声。”

就在稚羽矢从伊吹王身边跳开的瞬间,箭咻地一声飞去。狭也屏气凝神的刹那,只见稚羽矢飞鸟般轻轻一掠身,箭即从身旁擦过,接着他才露出惊讶表情望向此处。

“这样多危险!”狭也忍不住大声说。

开都王于是摇摇头。“不,稚羽矢避开了。或许他在无数次动物体验的感觉中,学习到了它们的直觉。所以你看,虽然他练剑时很笨拙,奇怪的是竟能从伊吹王的剑法下逃脱。真拿他没辙,不过我想让你也瞧瞧稚羽矢在变成鹿时的敏捷表现。”

比刚才表情更加严肃的开都王微笑说:“那小伙子一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潜能,就像大蛇剑一样。”

然而,气血上冲的狭也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她为开都王毫无顾虑的袭击行为感到十分恼火。

“假如在那里的是您儿子,就算知道他一定可以避开,您还会这样连想都不想就一箭射出去吗?”

望着狭也声音颤抖说话的模样,开都王似乎颇为惊讶。

“你说他会有被杀死的危险?可是,他——”

“您是想说他不会死吧?我就知道。在看到您时,我就很清楚您只将稚羽矢当作顺利得手的作战工具。您也和科户王完全一样,不,或许更糟也说不定。”

不忍再待下去的狭也当场背转过身跑走。为何会如此怫逆开都王的意见,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发泄怒气后反而悲哀。

鸟彦振翅紧追在狭也身后而来。

“全庄里的人都吓傻了,从来没人敢当着开都王的面教训王一番呢。”

狭也并不答话,她拿起倚在栅栏上自用的木刀,接着注视刀半晌,突然用力将它抛到地上。“真讨厌,没来这种地方就好了。”

连忙避难到栅栏上的鸟彦,从上面担忧地窥视她。“火气好大,狭也,你怎么啦?”

“我才不想打什么仗!都是我害稚羽矢卷进这场纷争,真是差劲透了。”

“那家伙是自己想来的吧?”

“是我害他来的。”

“不是哦。”鸟彦闪烁着黑眼瞳,说,“是大蛇剑害的,我们全被它当猴耍了。”

5

进军之日,狭也眼见奈津女一身短甲、完全士兵打扮的模样,因此感到十分吃惊。奈津女将高盘的发结也解了下来,仿效男子在耳上紧紧扎着双髻。

“公主,我并不考虑将服侍您的任务交给男侍从来打理,因为女性也有女性才能了解的事。”

“我加入这场战争是情非得已,可是没有必要连累你也出征—这样太不合情理了,拜托你别这么做。”

狭也极力想阻止,而且她也知道奈津女有孕在身,实在无法想象要奈津女身赴沙场。

“就留在庄里吧。守护你该守住的一切,这不是你曾说过的吗?”

奈津女虽面露微笑,却是让人知道她痛下决心就绝对会坚持到底的笑容。

“不要紧的,让我去吧。虽然怀胎三月,但还是能充分干活。这点动静就承受不起的软弱娃儿,才不是我孩子呢。”

即使如此,狭也还是迟迟不肯答应,于是奈津女嗫嚅地说:“公主,我想去也是为了自己,这样我就能和丈夫在一起,因为他是开都王的近卫。”

狭也重新问她一遍,才知道奈津女的夫婿是名叫正木的年轻人,是一名曾在崖上偶然遇见的友善士兵。

“我们两人常提到公主的事情哦。”

“好贼哦,都没跟我说,我没想到那人会有妻子呢。”见到狭也露出失望之情,奈津女就孩子气地高兴起来。

狭也在梳头后,学着奈津女将长发扎成双髻,接着穿上红裤挎,以挂有银铃的细绳将挎摆结紧。这件茜草赤染的裤挎是专为狭也准备的,暗族中能穿此色装束的也只有狭也一人——这正是所谓独一无二获准身为巫女的象征。最后在额际系上表示洁净的细白头巾,打点完所有装扮,狭也将收在鞘里的大蛇剑取在手中,离开房间去向留在庄里的岩夫人辞行。

岩屋中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铺垫上,凝然不动如在冥想,这样来看,让人格外觉得房间宽敞。岩夫人意识到狭也前来,于是抬眼凝视着她的白衣赤挎装束,静静说道:

“你将身赴战场,然而千万别忘记,狂暴的神灵还无法归顺于你哪。你可有随身携带那块镇魂玉石?”

“镇魂玉石?啊,您指的是狭由良公主的勾玉。”狭也点点头,从后颈拨动皮绳,将绳上湛蓝色的勾玉取出来给老妇看。“我都是这样一直挂在胸前。”

“这块勾玉不是狭由良的,而是你的东西。”稍不领情的岩夫人说,“千万不能将它离身,这块玉是水少女的一部分,也就是你的一部分。你从没面临过那种场面,就算不了解它的功用也无可厚非,但勾玉是在镇剑神技上绝对必要之物。水少女正因为身为巫女,才具备了镇剑神技,之所以能让大蛇剑沉眠,也在于你拥有这项绝技。然而,你不仅能对付大蛇剑,即使是对任何神明,你也拥有镇魂、召唤祥和神灵的力量。”

狭也睁圆了眼眸。“真是这样吗?”

“不过,前提是你本身必须不受外界动摇才行。”岩夫人像在泼她冷水,接着又说,“战争就是在挑动、颠覆地上的狂暴神灵,要达到身陷其乱而能不动如山的境界,确实困难至极。这种困难,今后你还会历经好几次。”

狭也暗暗埋怨起来,毕竟原本她对自己的能力就没自信,何况参战也是迫于无奈,如果真能留在鹫乃庄,她当然会欣然留下,蒙着棉被睡个大觉。于是,她忍不住说:

“岩夫人,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原因,为什么——连稚羽矢也必须参战呢?”话才出口,她就察觉自己失言,然而还是不吐不快,狭也小声继续说:“我明白事到如今说这些是不行的。可是,稚羽矢——那人并不知道该拒绝卷入纷争,所以他很可能就这样被迫参战。我对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感到非常厌恶。”

岩夫人抬眼望着她,如黑沼幽沉的大眼里,无论如何仔细审视也绝不可能透望邃底。然而,狭也觉得她一瞬间浮现出了同情之色。

老妇缓缓说:“我也是暗族人,所以什么都不便说,为了氏族利益,就算化成鬼也在所不惜。不过……”重新略做思考后,岩夫人又补充说明。“这正是一股巨大的洪流哪。从现在起,你也将有——天领悟到什么是身不由己,若不愿随波逐流,那么连洪流的尽头也无法看清。”

狭也于是沉默下来,老婆婆此刻的一席话纯挚地刻画在她心里,她郑重地辞行,老妇点着裹满白发的头。

“身为独一无二的巫女,你实在太年轻了,这才是我于心不忍的原因,不过即使如此,老身也不能代替你的任务。好好去吧——这份年轻必然存在某种意义哪。”

离开岩屋来到大厅后,狭也发现身穿黑甲胄的开都王,领着同样全副武装的稚羽矢。当她一眼望见稚羽矢时,突然感到退怯起来。难以想象的是——狭也恍惚看到初遇时的月代王正站在彼方。她静下心仔细看,只见稚羽矢身上穿戴的是与华美无缘的铁盔,还有一件打上粗钉的黑漆甲胄,而他本人全无牛点少年的雀跃之情,只摆出一副厌倦神色。尽管如此,方才他带给狭也的最初印象余韵犹存,让她陷入一阵奇妙的情绪中。

开都王沉重地开口说:“狭也,将大蛇剑交给他。”

狭也突然对稚羽矢感到畏怯,于是在迟疑不决间挪步前行,地一面顾左右而言他,又故作轻松地说:“甲胄很重,辛苦你了。”

“嗯。”稚羽矢毫不逞强地点点头,然而在接过剑时,却说:“不过,还好这把剑不重。”

狭也感觉身旁的开都王面露讶色,因为大蛇剑是一柄足有两尺的宽幅长剑,于是她发出叹息,暗想着:到头来,让稚羽矢卷进战争的人竟然是我。再怎么悔不当初,该怪的人都是我才对。

馆邸门前已有数百名士兵在整队集合,头戴整齐划一的黑盔,手持鲜艳漩涡图样的彩色盾牌,每人都持有新的弓箭和矛枪。开都王一出邸门,士兵们就发出欢呼,鸣弓击盾迎接统帅。留在庄内的人们也从远处围观,并鼓掌致意。狭也本想从开都王身后轻轻离开,没想到士兵们也同样热烈地迎接她,让她为此惊愕得几乎呆若木鸡。

姑且不论自己是否喜欢目前的身份,她发现自己必须有所自觉,那就是她身为暗族巫女并身着赤红,一旦转化为女神,就必须为全体士卒而存在,正如将领的身躯并不只属于将领而已;相反的,他们全体也会为狭也抛头颅洒热血。事态骤变至此,让她感到困惑得无以复加,狭也觉得自己还没做到十分之一的心理准备,对未来只感到忧心忡忡。

日落后,在开都王的指挥下,土卒们分乘小船划向黑暗大海。

至于其他众王及将领们,则离开军队而分散前往各地,目的是在他们各自的据点举兵援战。暗族展开的大规模奋起行动,如今正式揭开了序幕。

三日后,开都王与传报兵直指牧场要地,已进军潜行在山背途中。

“狭也。”就在越过山巅时,稚羽矢发出感叹道,“有马呢。它们正成群奔驰着。”

狭也什么也没看见。略高的小丘几处相连,在暮晚的天空下,唯有泛扬着秋天气息的草原静静开展在眼前。

“是啊,清一色全是骏马。”开都王连马都没亲眼见到,却说,“你想不想要一匹?”

“想要。”稚羽矢率直答道。

“这里是辉宫的管辖地,警戒也十分森严,若在平时我们根本无法抵御。不过,如今这个营地受到辉宫重建的影响而力不从心,兵力也削弱许多,从现在起我们兵分两路去袭击兵营,了解吗?”

狭也拉住稚羽矢的衣袖。“记着,不能做梦哦,现在可是紧要关头呢。”

稚羽矢点点头。“宫里有许多马,但我从没尝试过,因为我不能让受过训练的马匹心智变乱。”

一派紧张的开都王询问稚羽矢:“你似乎有能力召唤野兽,那么你可以驯服马群吗?”

“我没办法一次召唤好几匹马。”

“马群里应该有首领,如果驯服它,整群就会跟着来。”

“如果这样我还办得到。”

“那就好。”开都王毫不迟疑地继续说,“不过,攻破神社是首要之务。就在趁隙袭击兵营、大挫敌方锐气之时,另一批军队将绕过树林去攻讨神社。神社神镜的存在,就是形同辉神神子的存在,因此最重要的是必须先击碎神镜,这样一来,这片土地才会真正回到我们手里。”

开都王这次却望着狭也,“镇魂之技就拜托你了。”

神色惊慌的狭也不禁含糊说:“我——我该——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只要全心祈祷就好,就像完全制伏大蛇剑时的表现即可。

我不打算让你们加入战争,你会受到勇士们的保扩,因此请不要轻举妄动,可不能离开稚羽矢身边。”

就在开都王紧锣密鼓的指挥下,精诚团结化为一致的军队分别行动,分散、藏匿在隐蔽处。狭也在一群勇士中发现正木的脸孔,这才让她初次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年轻气盛、毫无畏惧的面容仍与平日无异。不过尽管有护卫保护,狭也仍是浑身汗毛直竖、冷颤打个不停,或许是她的狼狈模样让正木瞧见了,因此他走过来小声说:

“让公主担心了,但这是一场稳操胜券的战役,您只要能保持心情安定就好。”

就在火箭齐发、茅草屋顶猛烈燃起的同时,响起了一片呐喊声,袭击开始了!沸沸扬扬的喊嚷、金属碰击的尖锐声响,有如沉雾般从地面弥漫上来。狭也等人跟随在前往神社队伍的最后,因此必须即刻开始移动,而高举刀剑蜂拥冲进兵营的开都王众人,早已不见踪影。狭也不停看着稚羽矢携带的大蛇剑,剑柄上的石眼时而看似赤红,不知是因战祸烽火映照的结果,还是赤石本身在闪烁发光。

忽然,稚羽矢轻声笑起来。他极少发笑,而且又在这种搏命时

刻,狭也被这种怪举吓到,抬头看他。“有什么好笑?”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马,它简直浑然不知什么是恐惧。”

火光明灭中,脸颊泛照着微红的稚羽矢大异于平时,看似活力充沛。

他朝着蹙眉的狭也说:“它是马群的首领,还是一匹好马,我也想早点让狭也看看呢。马身像射干果般黝黑发亮,而且额上还有唯一的星记——它就像一颗明星。”

刹那间,狭也觉得自己似乎也看见了以明灿孤星为额记的疾奔黑马,那是一匹在放牧场上昂首阔步的高贵雄驹。然而,狭也立即将幻影拭灭。

“你还真优哉,竟然在大家以死相拼的时刻想这些事。”

就在她含怒念他时,眼前的树林后方冒起火舌,尖耸的树影浮现出鲜艳的浓黑,神社被攻陷了!

在头晕目眩中,狭也拼命压抑体内如惊弓之鸟般骤升的惶乱惊怯。圣洁至上的神社、神镜的圣域终于遭到践踏的痛楚,对她而言还是血淋淋的经历。刹那间,狭也意识到照日王的恐怖眼神,她感觉到蹲踞在树荫下的自己和身旁的稚羽矢,正被女王洞视得一清二楚。

“狭也,你怎么了?剑吼起来了。”或许狭也的心情动摇传至剑身,稚羽矢开始察觉情况有异,如此问道。

“就在刚才,神镜毁了。”狭也梦呓般脱口而出。“有什么——有什么东西来了。”

虽然完全无法猜出那究竟是何方异物,狭也却清楚意识到其存在。那像是会从黑暗中突然跃出来威胁人的东西,目前还无形无体,正一点一滴凝聚成形。仿佛成群的蜂团集结如云,冷却的油脂凝冻成块——就在此物完全成形之前,绝对要赶快逃走才行,这种想法频频催促着狭也。

“快逃,快离开这里。”

护卫的士兵们表情困惑地望着狭也。“现在移动很危险,而且还有流箭攻击。不要紧的,请再忍耐一阵子就好了。”

就算是土兵们奉劝保持镇静,仍无法安抚她的恐慌。

“不行啊,快逃!一定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然而,狭也自己也鼓不起逃跑的勇气,只是呆立原处紧盯着四面八方。这并非借此看清一切来减轻恐惧,而是她无法忍受有诡异事物可能会从背后袭击过来。那东西仿佛正掰裂着杉木,即将要出现在眼前——就在此刻,压断的树枝发出巨响,同时宛如觉怪1的怪物现身了。周围的男护卫们“啊”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宛如小山的巨兽,拉长的躯体像是狂猛大熊,只要前足高举,兽头就可触到杉木顶。它的足爪是比熊爪还长的月牙尖勾,肥厚裸露的尾巴像蜥蜴般垂在后方,尾鳞在夜光中闪闪生辉。不可思议的是鬃毛围绕的脸近似人面,又如猿脸般扁塌,丑恶到令人不敢正面瞧上一眼。怪兽边拨开树枝,边踏着巨脚笔直朝他们过来。

抬头看着它的狭也只能屏息傻住。她望着这头世上绝无仅有的异兽,觉得在它面前连乞求一命都变得毫无意义。

不知究竟盯着怪兽呆了多久,正木总算回过神来,叫道:“别怕它,以王之名,要好好保护公主!”

听到此话,士兵们莫不惊醒,执箭提枪准备应战。然而,狭也完全了解那是多么脆弱的抵抗。

“跑!快跑!”

不知是谁这么说,一句毅然的催促声格外清晰。狭也只当耳边风,但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硬拉着要她走。就在狭也想对这莽撞举动生气叫嚷时,差点就迎面撞上一匹光泽亮丽的黑马腹部。原来在她眼前的是一匹昂首吐气、抖动鬃毛的威武雄驹。

在分不清状况如何的情形下,狭也被稚羽矢拉上没有马鞍的马

背,紧接着就在感受到臀下马儿强劲有力的肌肉律动中,两人已飞快驰骋过黑暗的草原。无法在风中喘息、只能将脸埋在马鬃里的狭也,不禁胡思乱想着,觉得这匹马不是明星而是流星。

怪兽从他们后方疾追而来,他们能一直坐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甚至还没从全速奔驰的马上掉下来的原因,都多亏是这怪物紧追不舍的缘故:不知它的目标是狭也还是稚羽矢,总之巨兽只冲两人而来,感觉充满肆意加害的恶念。揪紧马鬃的狭也心里幻想着是自己在拔腿狂奔,逃吧——逃吧——逃吧——为了活下去——

然而,怪兽的脚劲敏捷,巨体如在空中飞舞般弹跳着,无论在何处都能轻易踏碎岩石和森林的大脚完全如履平地。眼看它愈来愈逼近,就在马的脚力渐渐减弱下来时,它竟然从容不迫地将长爪伸向他们身后。

黑马冷不防发出尖锐的嘶鸣,狭也感觉自己和稚羽矢、骏马,像是进开的果实朝三方飞弹出去。就在马翻转时,被抛到空中的狭也冲向草地斜面,连翻了好几个滚。然而当她终于能抬头仰看时,只见离自己不远处的几步之外,稚羽矢也同样正在起身。同时,那头怪兽亦近在咫尺。那沉黑如噩梦般的姿态,像要完全覆盖在他们头上。

拔剑吧。

虽然这个念头并不清晰,但狭也霎时满心如此期盼。

被杀之前,先杀了它。

不知何故,稚羽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闪亮的大蛇剑从鞘中一举拔出,紧接着瞄准小山般耸立的兽影,疾如飞矢地一—扑而上。狭也眼睁睁望着刀刃逐渐延伸,扭曲变粗,变成巨蟒的模样在黝黑的异兽面前,蛇眼看来烧烙成赤红,接着以锐利的蛇身化为一阵闪光,直接将兽身的头肩劈个粉碎,此时怪兽突然失去原形,化成一团黏糊消融在黑暗中。蟒蛇再度闪耀伸蹿起来,仿佛欲朝向第二个目标稚羽矢直冲而来。

狭也不禁闭上眼,又惊惧地睁开一看,只见夜色再度恢复黑暗。

稚羽矢独自以不甚利落的姿势将剑收回剑鞘。狭也发觉自己像被泼了水似的浑身大汗淋漓、颤抖不已,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受到多么严重的惊吓。

她跪坐着膝行到稚羽矢身边,不料他却低声说:“最好别靠近我。”

此刻,狭也才初次留意到稚羽矢从肩膀到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势,即使在星空下,那道宛如被镰刀剜伤的爪痕仍历历在目。望着狭也僵硬的脸孔,稚羽矢又说:

“别担心,会立刻开始蜕生的,愈严重的伤势会愈早开始变化。”

“蜕生——是指蜕变复原吗?”

“没错。创伤会消失,所以别碰比较好。”

稚羽矢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狭也是初次接触到辉族的不死特质,所以即使没有为此恐惧,却仍感到一种歧异,她十分迷惑。辉神神子们就是这样回溯时间之流,永保青春无伤的身体,因此,这一切都与流向女神的衰灭之路背道而驰、沉滞不前。

拼命追赶来的正木等人终于发现两人,他气喘吁吁地直奔过来。

他先向狭也询问是否受伤,她摇头说:“我没关系,只是稍微摔伤而已……”

接着狭也突然忍不住哭泣起来,而稚羽矢还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步行,表情苍白的他躺在紧急架起的担架上,并没让任何人为自己疗伤。陪伴在担架旁的狭也默默走着,同时发现微跛着脚的黑马像是担心主人的灵犬般,战战兢兢尾随在一行人后面。然而,在它确实望见人群进入森林暗处的野地阵营后,就如一阵风般消失了影踪。

“稍微平静下来了吧?”开都王在邻座问道,狭也点点头。

面前燃起明亮的篝火,但仍然微微觉得肩膀上升起寒意,她不得已喝下了不习惯的药酒,腹中如火灼烧,似于还带点头昏脑涨。

“不知稚羽矢的情况怎么样了。”

“或许——我想或许没有大碍了,现在他完全陷入了梦乡。”

“我丝毫没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开都王喃喃自语般地说。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恐怖的怪物。”

狭也的声音里还透着紧张的恐惧感,开都王隔了半晌才答道:

“我也不敢肯定,我想你们看到的或许是地神吧。”

她惊讶地睁圆眼眸。“地神?您说那只怪物也是各方神明中的一位吗?”

“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将迷失的大小神明迎接回来。辉神神子们拘捕土地神明,并以神镜封住加以镇伏,再建造并祭祀封印的神社。然而若毁坏神镜、解除封印,法力高强的神明就可复原,我们常用这个方法来解救地神,不过恢复自由的神明对大家产生害意,这次还真是头一遭。”

开都王缄默下来,两人默默注视着火焰,不久狭也支支吾吾道:

“是因为稚羽矢……属于辉族?”

“只有这个理由可想。”开都王涩声说,“而且更糟的是稚羽矢将我们不惜牺牲解救出来的神明用大蛇剑斩死了,他比自己的兄姐更彻底地葬送了他。”

改变坐姿的狭也重新面向开都王。“他只能这么做,遭遇那种袭击,怎么可能不保护自己呢?”

不顾狭也的凌人气势,开都王低声说:“老夫人不知会做出什么预测,事情似乎不如意料中的顺利。我也无法想象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引导风少年加入我们的族群。”

1山怪的一种,身形如猿猴,全身覆毛,会人语,因此能读人心而迷惑入山者。

第五章影

旅人随远行,野宿吾子单衣卧,频忧霜落襟;唯盼展羽覆侵寒,天渡群鹤托慈心。

《万叶集》遣唐使随员之母

1

稚羽矢在受伤的翌日整整睡了一天,隔天痊愈后反而比先前更有活力,立刻骑在佩好马鞍的明星背上四处奔驰去了。从开都王军队占领浅仓的牧场那天起,稚羽矢和明星仿佛情侣般形影不离。明星的性情暴躁,除了稚羽矢以外从不接纳任何人,而稚羽矢也绝不再对其他马匹感兴趣,这对在群体中十分抢眼的组合,完全不想打入集团内,径自形成了独自的世界,夜里彼此互靠而眠,旭日刚升的早晨才睁眼,又自顾着驰骋去了。

天气急遽转凉下来,纵使白天仍旧一身是汗,到了彩霞如火的暮晚,夜间的寒冷也随即到来。金色的浮云及茜红通染的夕空,从山巅上朝着树林轻声细语,频唤着“来访我这天色秋意”,于是树林也遥相呼应,开始着手竞演。夜幕低垂后,草丛中无数虫蜩震翅,发出的鸣声轻细哀切,唱着夏远冬近的韵音。歌声中寄托着虫儿的心絮,“光明后有黑暗,生来必有逝去”,值得一再玩味聆听。

为了让浅仓的根据地不受动摇,暗族的军队暂时继续驻留该处。士兵们可以稍微喘息,不过奈津女却为打点军中伙食忙得团团转。很想插手帮忙的狭也虽被奈津女婉拒,却仍然跟着她忙里忙外,其实这样一来狭也心情反而比较轻松,因为她很希望什么都别想只要动手做事就好。

环顾四周,只见收割在即的田圃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储备过冬的存粮谷仓也在一夜烽火下徒留余烬。含悲的妇女们在为丈夫送终,肩上挑起所剩无几的家产,携同着孩子蹒跚地走出来。开都王虽然有意公平对待占领地的人民,然而几百名士兵吃光了他们的粮仓却是不争的事实。

许久不曾有的闲暇午后,奈津女说道:

“请您有时也该保持公主身份,别像个婢女跟东跟西的才是。”

“我知道啦,你要去和正木见面,对吧?”狭也回道,“快去吧,我会乖乖坐着不动,在这里一直待到天黑。”

“您真会说笑。”奈津女轻轻抖肩笑着,想掩饰困窘,又以做姐姐般的态度说:“公主真的很替周围的人着想,可是,就算您摆出更雍容华贵的气魄其实也无所谓哦,譬如——就像那位贵客一样,因为我不过是个婢女罢了。”

狭也对自己被人拿来与稚羽矢做比较,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我才不要学他一样被大家念呢。”

奈津女扑哧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他总是如此超然,完全没将我们放在眼里。”

“那叫迟钝啦。”

“不过,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奈津女微带憧憬般地说,“最近还更——光彩生辉呢。”

忧心的狭也抬眼看她,不过奈津女的话里似乎没有隐射他意,也不是在暗指稚羽矢是辉神神子。她应该还不知情才对。

受过伤以来,稚羽矢确实有些改变,他比先前表情更加生动,而且还见到他笑口常开,不过他与大家相异这点依然不变,带着一股让人难以亲近的气息,对他束手无策的人不只是开都王而已。

“我要跟正木讲你刚才说的哦。”狭也半打趣着她说,奈津女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家那口子才不会吃醋,因为那位贵客的确是不同凡响。”

奈津女走后,狭也手支着额,靠在牧场尽头的栅栏上。眼前轻风徐拂的草原平稳起伏延展开来,远处茂盛的芒草已经抽穗,银波徐曳,一览无遗。她望见刚才讨论的稚羽矢正在那里驾驭黑马横过草原,如画似的人马一体完美奔驰,丝毫没有任何困难,彻底融合为一。狭也心想,能有这么强而有力的结合,或许出自人马时而灵魂交换的缘故,不过这并没有造成任何一方受伤,因此她就当作视而不见。

忽然间,她发出了叹息。

我为什么在这里做这种事?

自己的血族——回到原来同胞的地方,狭也完全没想到还会不断有同样的疑问。然而,回过神来审视在战火正炽中的自己,不由得思绪翻腾起来。她虽然像是顺理成章地跟随着族人出战,但狭也完全没感受到这场战争具有任何意义。在怀着满腔使命感、为战争赌上一切的人群中,她只暗自困惑不已,至今仍充满疑虑。在辉宫西门前与月代王相见时,她明明理直气壮地说回归氏族才是正道,如今却连这份笃定也动摇起来。

我与王作战为敌,那么冷酷无情地加害了王,还将稚羽矢——辉神神子招来暗族。

狭也常常忆起在羽柴乡时,总被母亲责怪爱去爬树和溜断崖,责备她往往不经考虑就贸然行动。

我的确——太莽撞了。

她听见马蹄声响,惊讶地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明星已来到身边。雄驹黑亮的侧腹上汗光闪烁,速度不减直朝这里疾奔,狭也不禁退到栅栏后方。稚羽矢勒住缰绳,轻易制伏奔跳的烈马,从马背上纵身飞跃而下。

然后,他隔着栅栏对狭也说:“那边的草原现在开满了金琵琶草,你喜欢花吗?”

狭也并不回答,只是小声说:“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然而稚羽矢不以为意,继续说:“还是你比较喜欢山丘顶上的通草?已经果实累累了,明天小鸟大概就会去吃吧。”

狭也答道:“我什么都喜欢呀,喜爱的东西不只一件。”

“那么就赶快去吧。”他一脸正经地说,让狭也感到十分惊讶。

“赶快去?”

“你不去吗?”

狭也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稚羽矢,又望向身边的黑马,不久才悄声说:“我没办法骑明星。听说很多想骑它的人不是挨咬,就是摔断脖子。”

“你明明骑过一次了。”

这么说,确实如此。

“不要紧的,明星很喜欢狭也,它不会作弄你的。”

然而,狭也不太敢相信这匹马会很温驯,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能会让马儿有所感应,因此犹豫着不敢尝试,毕竟灵敏的动物不可能不察觉到人的胆怯。然而,令她意外的是,性情乖烈的雄驹竟然奉承般地舔她的手,狭也于是也真诚地接纳了它。

宛如孤星的黑马载着两人在原野上轻轻奔跑,不同于先前生死关头的搏命狂奔,这次是充满活力而舒畅的轻驰。这种漫无目标的驰骋,让狭也的发丝在风中刮扯,发髻也散开了,然后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草原沐浴在日光下散发出干草香,清澄的蔚蓝天空中鸳鹰缓缓飞舞,他们在小丘边摘着熟透呈黑紫色进开的通草果实,步向生长金琵琶草的原野。

那是一片广阔无际的群生植物,规模之大完全超乎狭也想象。

洼地埋在柔和的薄紫中,当风儿拂过、脆弱易伤的细茎一齐摇曳时,美得令人添起惆怅。而狭也心知她连一朵也不忍摘下,因为摘落的花草将不再留下原生之美。

立在花中的狭也默默凝望原野,稚羽矢亦边抚着明星的鬃毛边缄默不语,唯有朵朵云彩静飘而去。

半晌,狭也才说:“为什么人不能像树呀草呀的一样过活呢?时节一到,花不会为其他而绽放,树果也不会与谁相争而自然结实,我们原本也可以这样活下去的。”

稚羽矢像是初次了解她的想法,说道:“你讨厌战争?”

狭也惊讶地回头。“你喜欢吗?”

稚羽矢稍微一想,“不能说喜不喜欢——”

如果答说不知道,他想狭也大概会生气吧,于是接着又说:“但是若没来这里,就不能遇到明星了。”

将手放在黑马肩上,稚羽矢带着惺惺相惜的眼神望着爱驹。只见明星低下头,不顾蓟草的锐刺正摘扯着花。

“为了得到明星,就算shā • rén放火也在所不惜?”面对狭也如此质问,稚羽矢隔了半晌才回道:

“如果达成一个目标,就必须丧失某种东西,无论是谁必定都是这样。我得到了明星,代价是不能再做其他的梦了。”

充满讶异表情的狭也凝视着他。“这么说你已经不做梦了?”

稚羽矢轻轻点头,面容略显硬沉。他初次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像忍受着极为惨痛的经验。

“我不会再做梦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忘记该做自己主人这件事。

当我无法逃脱受伤的痛苦时,深深有了这种体会。”

狭也突然对稚羽矢感到万分歉疚,那夜,狭也与众王在得知稚羽矢可以蜕生后,并没有对他寄予太多同情。众人没想过,纵使是不死之身,在受伤时感到的痛楚仍与常人无异。稚羽矢分明遭受重创,若是常人可能早就一命呜呼,可是却没有任何人眷顾他,只让他独自忍受痛苦的煎熬。

狭也悄声问:“来我们这里,你后悔吗?”

她感受到稚羽矢终于能体会失去东西的感觉了,如果打个比喻,就像是他曾穿过的那袭纯白衣裳,当狭也将它拖曳在地时,衣裳在顷刻间沾染尘污,再也无法重新穿上。

不料,稚羽矢却惊讶地望着她。“为什么后悔?这里有明星,还有你在。”

狭也因此感到相当安心,不过,她还是觉得马儿名字排在自己前面,实在有点不是滋味。

开都王在判断充分确保据点后,又继续再度展开攻击,军队往

南移师,占领东西道路要冲的神尾山岭——这是与都城相通的各处

乡里,向真幻邦纳贡时的必经之地,这个时间也是为进贡新尝祭1的

祭神贡品,必须尽早翻山越岭前往都城的时节。这些贡品尽数遭暗

军抢掠一空,同时为了拖延辉族得知危机在即,又将附近的神社破

坏得一间不剩,必须砸毁神镜以绝后患。

在此期间,狭也担心得几乎为此少活几年,幸好虽然稚羽矢同在,狂怒的神明并没有突然现身。狭也的镇魂神技是否有效还很难说,不过她宁可相信是她祈祷得快疯了所以才会灵验。

不久,都城终于掌握敌军的位置所在,于是调派征讨军迎战,山岭附近一片混战状态,无人敢冒险通过此地。虽然呈现拉锯,但很明显暗军处于优势。暗军擅长速攻,以及乘地利之便的奇袭战术,山地让他们游刃有余,小游击队如神出鬼没般攻防自在。

辉军将帅仗着人多势众不断增补新兵,但始终铩羽而归。狭也和奈津女在战情转剧时疏散远避到浅仓,寝食难安地度过一段日子,在得知大军胜利后,才再度与暗军会合,和士兵们一起庆祝。这时她才了解到,人也能适应战争,在生死仅隔一线的严酷处境中,刹那的喜悦足以让人亢奋激昂。

生死共患的伙伴们更加团结,形成一股平时难以想象的凝聚力。无论是衣衫破败、蓬头垢面,或是满身血污,返回阵营的任何一名士兵,在狭也看来都再亲切不过。

某一天,狭也等人接获捷报,声称远赴西国边境的科户王军已将等待照日王抵达救援的派遣军打得落花流水,目前正势如破竹地东进。科户王也立刻派遣传令兵回报,数日后他率领的军队将可与开都王军会合。

“那人真是出手神速,不愧被大家称为是锐目鹰隼。”开都王露出满意的微笑。“都城里恐怕大受震惊吧。不过,他们已经措手不及了,等到辉神神子准备反击时,我方早就能组成实力坚强的大军。”

科户王大快人心的壮举,让军中士气大为提振。就在狭也从远处眺望这些勾肩搭背、随口唱着雄壮劲歌的士兵之际,有一件令人讶异的事发生了,传令兵竟然在向开都王报告完后来找自己,并说道:

“这是科户王吩咐在下交给公主的东西。”

传令的使者取出由生有浓绿茂叶的小枝捆扎的一包东西,狭也伸手接过,闻到一阵强烈清润的香气,可以略微窥见里面有几个黄圆果实,这是她耳闻过的“非时香果2”——橘子。打开包装,里面出现了一串亮绿色管玉缀成的首饰。

“为什么送我这个?”狭也忍不住问道,使者露出困惑的神情。

“您这么问……在下也无从回答。”

狭也脸上泛起红潮,又对脸红感到相当羞恼。然而,她还是百思不解,科户王才跟自己交谈过几次,而且每次都还谈得并不融洽。

毕恭毕敬的使者一本正经地说:“科户王还询问了在下,想知道公主生活是否一切无恙。”

狭也莫名感到手足无措起来,她怀着别扭的心情把包裹带回,直接将东西收进编箱里,暗暗思忖:奇怪,我竟无法打从心里高兴起来。为什么我会这么怕与他相处呢?

几天后,科户王的军队就在约定处与开都王军会师,他的行动力是如此准确,让军队更加气势如虹。狭也看到许久不见的科户王,岂止难堪没有化解,反而更让她觉得不自在。尽管认为这样自己的态度会很不自然,但她还是忍不住将目光从科户王投来的眼神中移开,即使如此她仍然难以承受。

在新的兵营整建完成后,开都王以机密会谈为由,只传请科户王和狭也一同出席。他们前往戒备森严的开都王居所,开都王慎重命令士兵回避后,他开始对科户王娓娓叙述稚羽矢与地神之间发生的一切经过。

“这件事不能妄加推断,而且或许还有可能再发生,但要如何控制稚羽矢才好,老实说我也十分头痛,如果是你,会有什么想法?”

“袖手旁观完全不像你的作为。辉神神子对上地神,怎么可能不闹出乱子?”科户王直言无讳地说。

“不过,可不能轻视老夫人的预言。岩夫人说要找出愿意为我们驱使大蛇剑的人。”

“杀死神明的行径实在太荒谬了。就算先不管此事,像他那种人夹杂在族人里,不知哪天神明还会降怒我族。”

开都王抚着下颚。“这点我也顾虑到了,不过,至今稚羽矢对我们并没有造成祸害。”

“辉神神子会没有祸害?”科户王寒下脸,说,“那种东西是死不了的,光凭这点,他就足以否定生存在丰苇原的我族族人,那些家伙都该受诅咒才对。”

狭也再不能沉默下去,她插嘴说:“你就只因为他不会死,才故意责怪的,是吗?我们族人应该不会心胸狭窄到为了这区区小事看不顺眼,就无情排挤他人。”

科户王语气冷淡而郑重地说:“公主好像误解我的意思了。辉神神子能够蜕生,你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多么严重的威胁?辉族有意在丰苇原缔造不死之国,将绝不是对手的我族如杂草般全数铲除。”

狭也一时语塞,后悔自己太多话,开都王则谨慎地将谈话转回正题。

“如今我们必须做的,就是设法平息地神对稚羽矢的怒意,然后布局下一步棋。如果解决不了此事,我们就无法接近许多应该被解救的有力神明。”

科户王蹙紧眉头。“让神明息怒最有效且最确切的方法,就是shā • rén献祭——”

“不能将稚羽矢拿去献祭,他死不了的。”

“试试看嘛。”科户王话中略带戏谑,又立刻恢复严肃,继续说,“就算不需做到这个地步,至少也该囚禁稚羽矢。不管是风少年还是什么的,其实换别种立场来看,他就是我们的人质……”

“嗯。”独眼王者沉吟地陷入思考,显然这种想法对他而言,并不是首次听到。

气愤的狭也叫道:“不行!假如你们这么做,我们就会失去稚羽矢,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

两王不约而同惊讶地注视她。

“你们认为稚羽矢是为何来此、为何留在这里?那是因为他一直被关在辉宫里,完全没有机会接触清风、大地和青草。我们难道也要向辉族看齐,只晓得苛待稚羽矢,只知道剥夺他的自由,从不将他视为族中的一份子?”

科户王低声说:“我们首先要尊奉的是暗御津波大御神的神子,也就是各方神明。而众神是多么盼望有人来祭祀,如果分心去巴结辉神神子,他们可是会降下惩罚的。”

狭也扭过头,将发绺一拨,语气听来几乎快找他单挑了。“如果你说我镇魂能力不够,那我也认了。的确,该怪的人是我,因为我没能及时阻止大蛇剑。但如果光为这样就怪到稚羽矢头上,那根本是两回事,干脆抓我去献祭岂不更方便?”

开都王充当起和事佬。“用不着太激动,狭也,身为巫女要更冷静点。”

在开都王的委婉规劝下,她略感难为情,然后开都王又继续说道:

“不过,狭也生气不是没有道理。有关稚羽矢的事,暂时静观其变吧。他的确只有在刚开始惹过一次麻烦而已,镇魂的巫女也发挥了许多力量。”

虽然只是简短的谈话,却感到疲累异常的狭也,正准备匆匆返回自己居所时,忽然身后有人唤住她。原来是科户王,他正在一棵细瘦的赤松边两手交叉站着。狭也觉得难堪极了,因此停下来回过头,她想起她还没向他的赠礼表示感谢。

“前几天收到那么贵重的东西——”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科户王不悦地打断她的话,但他的模样看来并未生气,浅黑的脸上毋宁说是带着一种陷入沉思的表情。

“你为什么替那种人说话?”

狭也掩饰着惊讶,说:“因为根本没有理由憎恨他呀。而且稚羽矢很可怜,在宫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幸福。”

“幸福?我们说的幸与不幸都是自己在下定义,根本不可能去猜测辉族人的感受。你花太多心思在辉族了,这实在是有损无益。

你仔细看清楚稚羽矢,他不是很缺乏常人该有的人情世故和能力吗?”

火气略升的狭也顶了他几句,“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肯定?稚羽矢的事情,我了解的比你更多。”

“什么是人情世故,你替他想想立刻就明白了。”科户王充满笃定地说,“不知死为何物,就不可能领略真正的恐惧、分离或悲伤,也无法理解什么是心灵相通、体恤和牵挂。我们就是因为有死亡,才会近时彼此相求,远则互表思慕,难道不是这样吗?”

狭也无从反驳这些道理,于是垂下眼眸。她总觉得自己被对方狠狠教训了一番,感到十分狼狈,但也不想就这样轻易认同。她边低着头边小声喃喃说:

“话虽如此,可是若一个人不响应对方的心意,难道就非得遭受极大的报复不可吗?我认为所谓的人情并不是这样。”

科户王微微一动,放下交叉的手臂,接着突然改变口吻说:“为何你跟我一说话就吵架?不过,你刚说得确实没错。”

狭也仰起脸,科户王正凝视着她。

“我也很了解你所说的,而我并非那种不通人情的家伙。”

这下子反而让狭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张口欲言,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气若游丝,“我说得太失礼……”

“不,没这回事。”科户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时,低声说,“戴着那串首饰吧,翡翠色一定和你很相配。”

狭也带着混乱的心情返回居所。奈津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仍旧不想向任何人提起。

2

在暗族的号召下,如今形成所向披靡的军力浩浩荡荡朝东边进攻。在征途中经过大小乡里,他们若不是以武力制伏,就是以怀柔方式拉拢,也有深知应该要见风转舵的豪族亲自将神镜毁坏。在辉光炫目的时代看不清的真相,终于在暗族掀起的旋风中被清晰唤起,豪族们多少察觉在憧憬不老不死、经年累月进奉贡物的情况下,自有的土地已经贫瘠在即,为了在逐年的歉收之下维持进贡,因此苦不堪言的豪族也大有人在。

暗族兵团有这些转向的豪族助阵后,声势更为浩大。在丰苇原中,暗军统帅开都王及雄才大略的科户王,两人的名声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真幻邦都城坐镇的辉神神子陆续派遣将领对抗,却已无法阻止,暗军有如遮蔽太阳的卷涌乌云,渐逼都城。另一方面,在东国不断挑起小规模叛乱的伊吹王等势力,如今也传报通知,将集结军队向西进攻。

闻讯后,开都王立刻转告众武将。

“迎接伊吹王后,我军的军事力量就能完备,足以击败辉神神子,目前辉军在东方的防御实力坚强,还没有出现任何破绽,是否能击溃攻防与伊吹王军会师,正是我们极力争取的关键。如果能成功,那么胜利就非我军莫属,现在正是发挥实力的紧要关头。”

就在开都王的号令下,双方展开前所未见的激烈交战。暗军兵分五路,再各分八队,攻击巩固各地要冲的辉军。他们行军移动的过程错综复杂,重整会合的范围也过于庞大,因此战役持续了三天三夜,一时停火暂歇,又连续激战三日。

狭也理所当然滞留在后方部队,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牵挂稚羽矢的去向。按照道理他应该正跟随着开都王的军队,然而在部队重重分组、个别出师的情况下,无法推测如今他在哪里作战。到目前为止,稚羽矢也曾在战场失踪过,那时他总是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骑着明星返回阵营,不过从没有像这次与狭也分散的经验,因此她充满不安。

翌日下午,开都王及科户王两位将领即席并坐,终于等到攻破辉军最后一道防线的捷报传来。原本忧虑不安的后卫兵们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表情纷纷化为兴高采烈,此时狭也那里也同样接获开都王来报,却引起她内心一股不祥的战栗。传报据说来自稚羽矢的前哨阵营,而且是在极度隐秘的情况下前来传达。

狭也不由分说,立刻骑上马与使者一同出发。就在横越枯草还冒烟的战场野地时,她看到了惨痛的景象,只见士兵们倒卧在地,抛下的枪尖和头盔凌乱在四周。照料伤者并缓缓回营的部队,被急促的马蹄声惊动,因此纷纷回头张望。然而狭也仍然马不停蹄地朝前奔进,因为如果看到年少殒命的士兵或负伤的老兵,她必定会为此裹足不前。

使者指引的野地军营,就在山谷人口处一片生长杂木林的地方,这里仍维持备战状态,盾牌排列得井然有序。狭也望见就在盾牌以外的地方拴着数匹马,另有一匹孤零零拴在树干上的正是明星。

她吃了一惊道:“哎呀!你的——好搭档怎么了?”

明星一看到狭也就发出嘶鸣,看似无精打采,然而就在不自王想接近它时,明星冷不防翻露长齿,冲着狭也的马啃过来,她只好连忙离开。

开都王亲自出面迎接狭也,并请她进入帐篷。她匆匆问安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稚羽矢有什么——”

独眼王者似乎极度劳累,即使在黄昏中看来也面容憔悴。精疲力竭的开都王低声说:“是两天前发生的事,就在变换交战地点的移师中,没想到他突然遭人从背后攻击。对方放箭后立刻逃逸无踪——那种战法还曾经是我方所擅长的哪——稚羽矢当场中箭,而且一箭穿心。”

狭也脸色铁青,旋即又恢复冷静。“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会死去吧?”

“当然不会,他已开始蜕生了,暂时看起来像没有生命的状态……”

开都王掀起帐篷的帐幕让狭也穿过,帐篷里相当昏暗,直待点燃盛油盘上的油灯,视觉方才恢复。不久摇曳的黄光照亮内侧,浮现出稚羽矢横卧的身影,正半隐在罗列整齐的甲胄之间。

“现在他好像正在沉睡,若非亲眼目睹他有让时光倒流的返生力量,我还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稚羽矢表情安详地静静睡着,袒露的胸膛不断上下缓动,靠近左腹侧有些淡红的斑迹,但已没有伤痕。

“太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了。”狭也不禁语气开朗地说。不过一看到开都王,她又立刻后悔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开都王表情黯然地说道:“全部的人都看见稚羽矢——死了,如果他像不曾发生任何事般回到大家身边,那我必须要对众人有个交代才行,如此一来,谣言就会满天飞,全军都会知道他是辉神神子。”

狭也如大梦初醒,只能望着熟睡的稚羽矢。然而,他的睡脸像幼儿般纯真,看着看着让她的焦虑随之烟消云散。

“没办法了,因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再如何隐瞒下去,纸终究包不住火。”

“没错,但——但是,我不敢保证我有能力袒护他。”开都王的声音里透露不安,因此狭也小心翼翼地探视着他的面孔。在火光投射下刻画出深影的开都王脸上,能看出此人几夜都不曾合眼的迹象。

“您怎么了,是有什么烦恼呢?”

开都王低沉到近乎无声地说:“这两天晚上,我看到一种摇动不安的影子,那黑影在我们附近巡绕,并没有采取袭击行动,恐怕是连日来尸横遍野的缘故吧,毕竟虽然愤怒的神明渴求献祭的鲜血,但这么多人死亡,无论再狂暴的神灵也会厌腻。只不过战争结束了,今夜并没有替身的血祭可用。”

狭也的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屏息地轻声道:“喷怒的神明终将现身吗?”

“让地神深感愤怒的原因,是稚羽矢具有蜕生的力量。辉神将死亡视为污秽,但对各方神明而言,蜕生才是邪秽、才是禁忌。你虽然镇伏了神灵,但像他这次明显发生蜕生的情况,会引发神明趁势袭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轻轻一瞥放在稚羽矢身边的大蛇剑,那把剑和稚羽矢同样静静横卧着。

王继续说:“我无法带他返回大后方,因此才请你来,想听听你的看法。我们不能为了守护稚羽矢而与神明为敌,这无论是拥有多大势力的强者都不可能尝试的事。能够全然无惧站在狂暴神灵面前的人就只有你,而你是唯一拥有镇伏狂暴神灵力量的人。”

此时,狭也才领悟到开都王也有害怕的事物,身经百战的猛将竟然也会心怀恐惧。然而,她自己也感到惊恐莫名。

“夜晚来临了,你不能继续逗留在这,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是留下稚羽矢打退堂鼓,还是——你能平息神怒吗?”

狭也涩声问:“如果抛下稚羽矢不管,会变成什么样?”

开都王伸手放在狭也肩上,无法答复她。这时就在帐幕外不远处,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嘶,长曳不止的凄鸣让人听了浑身毛骨悚然。

“发生什么事了?”开都王大声询问,守卫兵高声回道:

“是马嘶,马在骚动害怕。”

又再度传来一阵嘶鸣,狭也不禁掩住耳朵,感觉几乎快跟着一起尖叫起来。

“狭也,镇静点。你若心慌意乱,就会惊醒大蛇剑。”开都王严厉地说。

只见剑柄上的赤石又开始闪耀生辉,然而这次苏醒的不是大蛇剑,而是稚羽矢。他忽然啪地睁开双眼,毫不费劲就一骨碌起身,接着像在清爽的早晨苏醒般,伸了伸懒腰。当他发现狭也和开都王正瞧着自己时,高举挥动的手臂不禁停下,他接着凝视了狭也半晌,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说:

“你在害怕啊。”

“你真迟钝,大事不妙了。”就在狭也没好气回答时,只见一名面色如土的卫兵满头大汗地飞奔而来。

“有一大群野狼出现,有几个百姓遭到袭击,这里很危险——”

“季节还没到,怎么会有狼群出没?”

开都王推开士兵走出帐篷,只见近卫兵已将原先排列整齐的盾牌拿在手中,组成一圈的迎战队形。透过稀疏的树林望向幽暗的林荫深处,可以看见无数杂沓出没的小身影正蠢蠢欲动。在火炬反照下闪现红光的双眼多到无法计数,发白喉头深处的胁迫低吼,足以让空气为之惊颤。它们靠近到树林边与土兵怒目相对,在火焰映照下伸出狰狞长舌和泛黄獠牙,眼中净是暴露出凶残冲动的火苗。

一只狼步步逼近,逮到时机飞扑上来。当它正朝一个目标士兵跃来时,被那名士兵挥剑砍中。一刀劈成两截的野兽发出尖锐的嚎叫,霎时滚落在地,狼群的低吼声愈发变本加厉。

开都王认出将剑上血污迅速拭尽的士兵侧脸,于是压低声音对他说:

“正木,是你?还有多少人受害?”

“三人,连拔剑都来不及就丧命了。”

开都王又以低沉阴郁的语气说:“如果三个人能了事的话也就罢了,听着,不要再加害它们了,别做无谓的抵抗,赶快撤退吧。它们就是地神,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正木一脸讶异地回过头。“就这样撤退吗?”

“没错,必须向它们表示我方不带任何敌意,要静静解除武装才行,本王不能让你们与地神为敌。”

开都王撩起帐幕,急忙向帐篷中的狭也转告此事。“我军准备撤退,是否要跟大家一起走,就看你自己的判断了。”

稚羽矢诧异地望着狭也。“怎么回事?”

“去穿好衣服,我们准备逃离这里。”狭也回道。

不用说,这次绝对要尽快溜之大吉才行,神明聚集了如此强烈的愤怒和恶意,她压根儿都没想过要和他们单打独斗,但是,丢下毫不知情的稚羽矢她也于心不忍。就在两人正要离开帐篷时,突然耳边响起那阵熟悉而沉缓的鸣吼声,让他们惊讶却步。大蛇剑又开始吼叫了,赤石发出炯炯鲜红的光辉。

“不能拔剑。”狭也慌忙说道。只见稚羽矢的手仿佛被人控制一般,敏捷地伸向剑柄。

“它想现身。”稚羽矢轻声说,“巨蟒醒了。外面到底有什么?竟然能任意唤醒它。”

‘那是因为神明动怒了,但是你不能拔剑。”狭也声嘶力竭地说,“拜托你也一起祈祷让大蛇剑平息下来吧。”

“现在我若身体一动,就会想拔剑。”此时稚羽矢也神情紧张起来,喃喃说道,“巨蟒想控制我。”

“公主不见了。”正木说。

“她没事的,撤退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开都王命令道。

“可是——”

“身为镇魂的巫女及水少女,守剑的公主有她自己的想法,不用替她担心。”开都王语气沉重地说,然而话中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今一切都太迟了,充满恶意的神明将两人所在的帐篷围得密不透风,正逐渐开始缩小包围。无数的猛兽散发的狂怒合而为一,犹如从空中投下一道巨大的深怨眼神怒视着两人。

我根本没有镇伏各方神明的资格。

被情势所迫的狭也心里暗想着。神明不只对稚羽矢,就连对她也同样表露怒火,这让她感到一股切身的刺痛。神明能洞悉狭也的真正心意,而且丝毫没有遗漏,他看透她至今依然羡慕着辉光、青春、永恒的生命,就像那位抗拒垂老的主殿司一样,其实都还颂扬着辉神神子……

沉着不动的稚羽矢屏气凝神,像在做某种感应,接着突然大惊失色地抬起头。

“怎么了?”

“明星呢?”他焦急地说,“明星在哪里?我感应不到它。”

狭也伸手掩唇,怯生生地注视他。形单影只的明星就拴在松树旁,连逃脱的机会也没有。

“它拴在阵营外的树上——”狭也尖声说着,还来不及阻止稚羽矢,他就一个箭步从帐篷飞奔而出,她拼命在后面追赶,叫道:“等一下!”

“明星!”稚羽矢朝幽暗的树林高声呼唤,却没有马嘶声响应,只听见肉食兽类磨牙呻吼的气息。

稚羽矢立定脚步,只见有如线团的物体从四面八方抛来,团团黑影倏然朝他不断扑上攻击。他反射地退身躲避,感觉到牙印深深嵌入肩膀和膝盖,衣服也发出撕裂声。脚上挨了一口,他摇摇晃晃地将手握住剑柄。

“不可以!”看到进发出灿光的大蛇剑,狭也尖声高喊,然而野兽也朝她袭来。她像着魔般动弹不得,惊惧地注视眼前剑光中浮现的景象,那是正瞄准自己的血糊下颚,还有满嘴流满泡沫的利牙。

但就在狼纵身扑上,正欲吞噬狭也的紧要关头,突然飞来一枝白箭,正中狼的侧腹。她猛然屏息回头,只见正木抛下弓,一边拔剑朝这边冲来。

“您还好吗?光靠眼力是无法击退野狼的。”

“你……”狭也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不听王命了吗?”

“如果知道我丢下公主自行脱逃,内人绝对会休了我。”

“这样会触犯神明。”

“杀都杀了,几次还不都一样。”正木以敢作敢当的气魄答道,“好了,快逃吧,快!”

狭也再也无话可劝,于是随着他一起奔逃起来,心情却直落谷底。

那么善良的正木,可是又是多么愚蠢的正木,你明知绝不能回来这里的。

她知道,单凭人力是绝不可能招架这批猛兽的,想到正木将平白牺牲,她悲痛欲绝,这群残酷无情的神明是不会放过他的。

眼前净是飞蹿的影子,狭也不知多少次被扑倒,也不知几次遭牙尖划过,还是爬起来继续往前冲,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能为正木做的事。然而边跑边逃,她觉得快无法呼吸了,脑中意识蒙咙如粥,糊乱成一片,也不知究竟跑到了哪里,连为何拼命奔逃也忘得一千二净。交错飞蹿的影子、影子、影子,不时从任一方发出闪光,她无法思考那光亮有何意义,只有飞蹿的影子。影子、影子——时而闪光一现——又是影子、影子、影子,全是影子。

狭也忽然从昏厥中惊醒,一抬头,不知何时黑暗已沉寂下来,此时是最阴冷、完全由静谧支配四周的黎明前刻。然后她悚然一惊,发现稚羽矢就站在身畔,他的身形被手握的无鞘剑上发出的青白光芒照得朦胧幽忽。

“我终于知道剑的用法了。”稚羽矢看到狭也,仿佛继续聊着没讲完的话题,对她说,“这就是利牙,我只要成为利牙的主人就好,就像变身成一只狼。说到狼,我以前也变过。”

狭也全身打颤,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它们怎么了?”

“已经消失了。一消灭操控它们的对手,就完全不见了。”

“是吗?”狭也喃喃说,她很难去思考该称赞他还是该责备他,只能直接说:“看样子,这次你又杀死了地神。”

“狭也。”稚羽矢低声唤道,垂下眼望着剑。“明星死了。”

狭也默然点头,无法随便说句安慰的话。

稚羽矢沉默了半晌,接着落寞地自言自语:“只有明星没有任何犹豫地喜欢我。”

夜色在枝丫间弥漫的雾中开始透白,不知何处发出一声鹿鸣,像在找寻秋日的伴侣。在微弱而辨识不清的曦光中,狭也边拖着脚边摸索前行,发现了俯卧在草地上的正木。

他的身体已冷,握住的剑刃上沾着朝露。狭也发现他时觉得自己已无法哭泣,因为痛哭只会让心神狂乱耗弱,她坐在他身边,仿佛慰藉般一直握着他的手,她的心中反复翻搅着一种想法。我该怎么向奈津女开口才好?奈津女——我该怎么对她说才好?

就在开都王前来找寻之时,狭也依然呆坐原地。她注意到开都王走近身边,在看见他脸上露出明白一切的沉痛表情时,她的泪水才终于滑下面颊。

“为什么这么残酷呢?我们祭祀的神明为何会做出这种事?为何非要替这种神明打仗不可?”

开都王沉重地一字一句答道:“残酷是所有神明拥有的一面,然而他们绝不会只以残酷的一面示人,原本众神是充满慈爱而灿烂美好的,只是因为被辉神的支配力扭曲了。”

“我不懂,我不相信。”狭也摇着头。“我恨杀死正木的神,稚羽矢帮忙报仇是对的。”

一脸苦涩的开都王低头望着她。“狭也,你真的打从心里这么认为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先等一年好了,到时再来此地看看,你会发现这里的景象完全荒芜。这片土地将不会再结果实,不会再绽放花朵,因为已经失去了地神。没有地神赐予丰沃的土地,将不再有生命的气息。”

“怎么会有这种事。”狭也悄声喃喃说。然而,她还是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事,只是不断想着奈津女待产的婴孩。

刚回到本营的狭也立刻高烧不退,好几天无法下床。高烧中不断做着梦,其中最让她烦恼的,便是许久不曾梦到的以前常遭遇的旧魇,那股恐惧依然让她无法适应,也难以克服。转头回望的那名白衣巫女,尽管她一再告诉自己那人就是稚羽矢,但毕竟还是不能减轻恐惧。喉咙里涌现的恐怖感,让她堕入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

都是因为我看到巫女的脸……高烧不退中,狭也不断、不断反复陷入同样的疯狂思维里。都是因为看到巫女的脸……

然而,终于到某天早上,狭也在阳光中忽然睁开眼来,她觉得好久不曾这么清醒,仿佛眼前的霞雾全部消失殆尽。虽说是早上,其实已是近午时分,艳阳高照下的蜜色日光从小窗洒落,坐在她身边的,是一尊足以遮去半边日光、庞大如熊的巨汉。虽然他弯腰拱背,但已填满整个临时搭建的窄小房屋。狭也注视着他,然后露出微笑。

“伊吹王,您平安无事来到这里了?”

“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哕。”嗓音沉厚的巨汉答道,他打算说话时尽量小声平稳一些。“好像退烧啦。嗯,好极了、好极了。”

“那绝对您特地找来的药草发挥了功效。”奈津女满怀谢意地说。

她仍然与平时一样勤奋工作,既没有愀然不乐,也没有身穿丧服。自从狭也返回阵营后,奈津女就一直奉献心力在看护主子,即使狭也希望她哭号也好、发怒也好,她也绝不在狭也面前流下眼泪。

“我对找药草最在行,都是在人家没留意的地方发现的。”伊吹王伸出粗犷大手拍拍胸膛,露出颇为自得的表情,不过很难让人联想到那是一只能探进岩缝间摘取小草的手掌。

“哦,那不是瞿麦花吗?”伊吹王发现奈津女手中的花束,说道:

“你采了好多啊。”

奈津女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目光落在有齿状花瓣边缘的淡红花卉上。“不是我摘的。虽然不清楚是谁送的,但自从公主卧病后每天都会送来。”

伊吹王露出微妙的表情。“是谁呢?不过,刚回去的男子是科户王那里的使者哦。”

“实在不清楚是谁送的。”奈津女巧妙地装起糊涂。

“真是岂有此理。”伊吹王发出原本的破锣嗓音说,“那家伙,瞧他一脸凶煞,倒还满纯情的嘛——”当巨汉发现两个女孩正盯着自己看时,连忙住口。“没事,我在说自己啦。”

狭也瞥了一眼昨天插饰的龙胆,花还保持着丰润的青蓝。她虽然没刻意去想,思绪却不禁飘向曾几何时在原野上见过的金琵琶草。

即使看见生长在辽阔草原上的花儿,稚羽矢也不会去摘它。不但不摘,还带我到遍开满野的地点去赏花。

“稚羽矢怎么了?”面对狭也突如其来的询问,奈津女和伊吹王都微微一惊,不约而同注视着她。

“没事,他过得很好。”伊吹王连忙回道。

“明星不在,他也很好?”

望着穷于应付的伊吹王,狭也明白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稚羽矢过得如何。奈津女略微踌躇片刻,接着以不寻常的声调反问她。“公主,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难道那位客人真的是辉神神子吗?”

狭也骇然地胸口一紧,大家果然都已彻底摸清他的底细了。

“嗯,是真的。”

“那么,他在这次战役中明明战死,却又毫发无伤地回到阵营的事……”奈津女的语尾声沙哑渐失。

狭也不知该如何答复她。“这也是真的,不过——”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奈津女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然而即使想努力保持平静,却仍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捧着花束的手明显颤抖不停。“请容我告退一下。”她小声说完,头也不回就走出门外。

伊吹王低声说:“真是坚强的孩子,一个苦字也不说。”

她会在哪里哭泣呢?狭也心想着。

伊吹王回去后,孤单的狭也步履蹒跚地走到外面去找稚羽矢。如果奈津女在场,绝不会任由主子这么做,然而奈津女却自此一去不返。户外日光黄灿,寒风袭来让人全身瑟寒,虽然排练操演的士兵们的呼喝声响彻云霄,却独独不见稚羽矢,调配军中伙粮的回师部队中也没见到他的身影。狭也不知不觉间受到茂密林荫的吸引,于是穿越驻扎地朝一处清泉走去。

山涧涌出的泉水盈满水渊,形成细小河川顺流而下。开都王选择驻扎于此,原因也在于这里有澄澈的甘泉。岸边岩石簇生着蕨类和山车木,头顶是高耸笔挺的桂树如守护精灵般伸展枝丫。她感觉倦乏无力,便坐倒在岩石上,赌气般地想着:

真是的,该探病时也不来。那没良心的竟忍心让我一个刚病好的人,为了找他团团转,实在反了。

她闷闷不乐地想着,科户王曾说稚羽矢不懂人情世故,或许当真如此,虽然自己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凝望泛着秋意的水面清澄透绿,她突然感觉口渴起来,正想从岩石上欠身掬起冷水,却瞧见如镜水面倒映的桂树枝影。

她情不自禁笑出来,笑了半天,才抬头望着树梢。“你在那里做什么?”

原来稚羽矢像只栖息的鸟儿,就坐在大树枝上,猫头鹰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着,正往下瞧她。“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

“水面照得很清楚,你下来吧。”

稚羽矢慢吞吞起身,却一溜烟落地站到她身边,仔细打量一番后,才说:“你好像瘦了。”

“因为身体不舒服嘛。不过,没有大碍了——”狭也不禁就此住口,因为她发现稚羽矢身上还穿着那件遭狼咬裂的破衣。

“到目前为止你都在做什么?”

“都在树上思考。”

“一直这样吗?”

“一直这样。”

狭也满脸甘拜下风的表情望着他。“有什么事这么值得思考?”

稚羽矢望着被自己摇落的桂叶飘下,在清泉上像小舟一样浮泛。

“我想过最多的,是明星前往的地方,丰苇原的所有生命都会去

那里,可是只有我回来——返回这里。”他像在闹别扭似的说:“我在思考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被允许过去,明明大家都能去的。”

他像个孩子在赌气,狭也因此觉得好笑。“你这是没有的东西硬要嘛,连这种事也值得你羡慕啊。”

“可是如果永远都到达不了一个归属地,那该怎么办才好?”稚羽矢的疑问中带着一种切实。“为什么我被赋予这种身体?”

狭也犹疑片刻后,答道:“我也不明白原因,就连我对自己的事也一无所知。不过,我想高光辉大御神和暗御津波大御神一定知道原因。”

“天上的父神吗?”稚羽矢小声呢喃着,随后,他大失所望般地抱膝而坐。“你若想见暗族的母神,就可以去见她,对吧?可是我和皇姐皇兄不同,是无法与天上父神相见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异类。”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稚羽矢静静说道:“皇姐说我的存在只会伤害天上的父神,事到如今,我彻底了解她为何会这么说了。”

不待狭也询问,稚羽矢就将大蛇剑从腰际的鞘中拔出。“看看它吧,你也会明白的。”

惊慌的她差点叫喊出声,接着赶紧忍住。拔出鞘的剑身没有发出灿光,只在白昼光下映出像磨刃散发的辉泽,柄上的宝石也黑沉沉的。稚羽矢轻轻将剑横搁在岩石上。

“这样很危险,快收好。”失去镇定的狭也恳求说。

“你要不要祈求看看,叫巨蟒快现身?”

“别说傻话了。”狭也大声说道,然而稚羽矢摇着头,表示他并非在说笑。

“你就算真的祈求也不要紧,因为巨蟒应该不会再现身,也绝对不会再发出吼叫了。”

狭也怀疑地注视着宝剑。“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巨蟒不再附身在剑里了。”

狭也睁大眼眸抬头看他,稚羽矢指着自己的胸口。“巨蟒在这里。”

“这里是指——”

“在我身体里。”

“从何时开始的?”

“从那天夜里。”稚羽矢伏下眼睛。

“狼群来袭的那天晚上吗?”

“是的。那天晚上狭也大概不知情,其实巨蟒并没有现身,只有我一人而已。等到我发现时,已和巨蟒融为一体了。”

狭也屏息轻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我只是……”没把握的稚羽矢渐渐小声起来。“我只是想让害明星变成那样的家伙也尝尝同样滋味。”

她犹疑着,不知该对稚羽矢说什么才好,身为守剑的巫女应该做何响应——必须深思熟虑才行。或许事关重大、或许是件小事无伤,然而一旦发生的事就永远无法变更,在某种意涵上是逢凶化吉、或是反吉成凶,她心里有数,只是讽刺的是这些概念全是在辉宫学得的教训。

“这么说,大蛇剑若没有你,就不能随意作乱了?”狭也小心翼翼、慎重其事地确认。

“是的。”他点点头。“现在巨蟒仍在这里,像是藏在窝里的虫、灰中的余烬,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么你终于可以封住巨蟒了,比剑鞘具有更强大的灵力,让它留在无法逃脱之处。你进步了,这是件好事。”狭也如此说着,稚羽矢睁大眼望着她。

“变成巨蟒是件好事?”

“只要你成为自己的剑鞘,别让它再现身就可以了。如果你够坚强,或许能将它永远封住呢。”狭也满怀诚意地说,“只要你变坚强就能做到。”

“我能做到吗?”稚羽矢担忧地望着对方。“你不会嫌弃我吗?你明明那么讨厌巨蟒。”

“你才不是巨蟒呢。”狭也明快地保证道,“你有五官还会思考,我们可以如此交谈,不是吗?你若是岩夫人说的风少年,就应该变得比巨蟒更有力量,好好迎头制伏它吧,你一定能做到的。”

稚羽矢拿起剑,终于将它收回鞘中。

“既然狭也这么讲,”他难为情似的淡淡一笑,说,“——我就不再多想了。”

狭也同样微笑起来。“我是来找你的哦,还有些话想说给你听,自从经历那夜后我也思考了很多事。”

她缄口不语,环顾着四周宁静的风景。在这段时间中,稚羽欠一直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留意到的狭也被他的反应稍微逗笑了,于是耸耸肩说:

“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事到如今我才终于领悟自己的任务,例如像这种事——”

狭也指着桂树。

“你也觉得这棵树很美吧?再不久树叶就会变成醒目的黄金色,虽然很好看,可是等到冬季叶落殆尽时,林木会另添一种庄严之美,而春回大地时,新生儿般的幼叶又会争相抽芽生长。比如这泉水,是不是很清澈?能保持这么澄净,就是因为水在此处不断清新涌出,不曾稍停沉淀的缘故。丰苇原的美感正是如此,出生后死灭,永无歇止而瞬息万变,无论我们再怎么不忍割舍,也绝对无法出手阻止,因为如此一来,美感和清净就会消失了。”

面对着稚羽矢,她继续说:“你们辉神神子拥有的是另一种美,就是永恒不变。然而,那属于天上之物,并不适合丰苇原,因此希望你们不要破坏丰苇原,希望你能了解这个国家现有的美感——所以,我的族人才奋起作战,我也必须参与他们才行。”

仿佛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狭也随后迎着稚羽矢的目光。

“你能够了解丰苇原的美好,从带我去看花这件事我就知道了。如果你有这份心,但愿能借助你的力量,为我们守护丰苇原,希望你一起加入我们,请你将能控制巨蟒的力量献给这个国家。”

稚羽矢暂时认真咀嚼她所说的话语,然后,直率地答道:“既然狭也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3

暗族军队大举进攻,终于集结在中濑川的河口。渡过河,辉神降临地的真幻邦就近在咫尺。节节胜利的暗军虽然军力远占都城上风,却受制于辉军毫不退让的情势,没法轻易渡河,而且即使做殊死战强行攻城,若想攻陷辉宫这座固若金汤的防御,可说绝不可能。

开都王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按兵不动,驻扎在对岸观察敌军动向,他深刻了解此时轻举妄动,就足以酿成决定天下的最后战役。

虽然小小的挑衅频传,但战线仍然呈现胶着状态,两军仅隔着一条河彼此对峙。期间,山峦从赤红转为苍黄,初霜降下后,夜晚警戒用火把的木材也砍削得更长了。就在进退维谷间,双方仿佛在看守一条紧绷的界线,直待线断为止。日复一日,暗兵随着时间拉长而开始萌生烦躁不安,最令他们大感担忧的事,就是照日王及月代王两位神子,在这紧要关头竟然不曾现身。照日王的金盔与月代王的银盔在重要时刻总出现于辉军阵前,借着灿烂光辉大挫敌人士气,如今不见身影,反而让人觉得诡异,似乎另有内情。

就在某日夜里,坚守后方根据地的一师军队突遭袭击,让暗军大为惊慌。纵使派遣许多侦察兵时时刻刻监视辉军动向,却没看见任何敌兵渡河来袭,就在援军延误调兵的情况下,后方受到惨烈痛击,除了丧失大部分物资,还造成许多死者和逃兵。

这次的败北是物资战力的损失,但还远不如军心受挫的打击更为严重。绘声绘影的揣测如野火燎原般在士兵中传开,还有人公然游说,表示不可能打败辉军。科户王从战败地火速返回统帅本营,他一脸苦闷地进入营内与开都王深议此事,不久又召开军事会议。

狭也并没有被邀请参加会议,她觉得似乎有非同小可的事情即将发生,因此变得寝食难安。然后,就在隔天一早听到军议的结果时——简直让她难以置信,她立刻飞奔去找开都王。

“为什么要监禁稚羽矢?您说他做了什么?难道说这次事件是由他挑起的吗?”

“狭也。”开都王努力保持沉着道,但脸上却十分阴郁。“我们现在虽然拥有大军,但也可说是一批乌合之众,他们多数是离乡背井,只服从将帅人品的狂热者。我无法相信来自不同土地、想法分歧的众多士兵,会对辉族及暗族的本意完全不抱一点误解,善即善、恶即恶,没有判个是非分明,就无法打动他们的心。”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将无辜的人押人牢中,难道这就是公平审判吗?”狭也激动地质问,“我实在不敢想象这是您的作为,他是辉神神子这件事不是众所皆知了吗?”

“如果一直不管舆论,他的立场只会更糟。有人在怀疑他与辉军里应外合,即使现在不追究处置,将来他也会因为其他事件而被人点名吧。这是很久以前大家就在担心的问题——现在只会更加深大家对他的反感而已。”

“怎么会——”狭也尖声说,“真是太自作主张了。这几次战役中,稚羽矢比任何人都还要努力作战呢。”

开都王表情依然严肃未变,但低落的嗓音中隐含着不忍。“这点我了解,你还不明白正因为如此,惧怕和怀疑只会更加扩大吗?稚羽矢愈是屡建奇功,他拥有的无穷力量还有不死之躯——都更显出身为辉神神子的优越。”

听了开都王的这番话,狭也仿佛被人痛掴一巴掌般退缩不前,她以混乱到快哭泣的语调询问开都王,“那么,稚羽矢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请原谅我。”开都王叹了口气。“畏惧他的人,或许正是我。”

狭也愕然醒悟到多说只是白费唇舌,因为开都王终究做了决定。

在本军驻扎的扇形谷饮水地附近,有个风雨侵蚀形成的洞穴,这个洞穴用来当作监禁俘虏的土牢,稚羽矢也在此处成了阶下囚。

心情凄惨的狭也从他手中接过大蛇剑,牢门是由坚韧橿木组成的木框做成,框上的木桩全钉得死牢,然而,与她隔框对望的稚羽矢显得格外镇静。

“没关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只是暂时恢复一个人独处罢了。再过不久,其他所有人都会了解我的。”

反而被他安慰的狭也更加绝望透顶,当她正从土牢前离开时,伊吹王从后方追来,遗憾地耸耸厚实的肩膀,说:

“对不起,我无法说服大家,没办法跟那群懦夫讲道理,让他们头脑冷静下来。”

“怎么这么没出息——不,不是指您,我是说连同我在内的其他所有人。”近乎哭泣的狭也义愤填膺地说,“稚羽矢表示愿意为丰苇原效力,与我们并肩作战,但最关键的我们,竟然无情到做出这种蠢事。”

“怀疑是黑暗且缠人的影子,足以混淆看清视野。”皱紧粗大眉毛的伊吹王说,“如果能知道这次我军受创的原因真相,多少能让大家接受事实,现在疑心生暗鬼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狭也自暴自弃地质问他。“连您也认为那或许是稚羽矢一手造成的?”

“怎么会呢?我是教他剑术的老师啊。”伊吹王一脸惊讶地答道。“二十年来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教年轻人习武的,不过我还是生平头一遭遇到那么不成材的弟子,更何况——最糟的是他还是个辉神神子。但无论是谁,只要我们能舍弃私心以剑相对,必然能感悟到对方真正的样子。”

稍微情绪平复下来的狭也拭着眼角。“那您看他觉得如何呢?”

“那小子——是啊,就像从遥远天际飞来的孤鹤,尽管双足和长喙探进泥沼中,心思却还飘在云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心谋害大家呢?”

狭也等人前往遭受袭击的军营进行救护工作,并协助治疗伤兵和聚集载货用的军马。就在忙碌打理这些事情时,她注意到在配给物资的广场上发生了一阵骚动,还听见奈津女的叫喊,惊讶的狭也放下手边工作跑了过去。

她刚到广场还喘息未停,就见奈津女正抓住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想洗个干净,在她胳臂里的孩子大吵大叫地闹个不停,两人于是扭扯成一团。

“不要!不要!”

“你是女孩子呀,至少脸要给我洗干净。”

腹部差点要挨上一脚,奈津女终于松手,踉跄脱身的小孩一边以反抗的眼神睨着她,一边又两手抓起土,拼命往脸上用力乱抹一通。

“这孩子怎么了?”傻眼的狭也问道。

头发被飞散水花溅湿的奈津女,露出无奈的表情回过头。

“是援军把这小孩带回来的,他们好像将她错当成鹿误she一箭,幸好没受伤,不过,她醒来后就闹成了这副德行。”

只见她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女童,脸长得挺可爱,一团乱蓬蓬的头发,浑身上下都沾满黑泥。她随时提高警觉,注意着人们的一举一动,这副模样令人联想到野生兽类,狭也因此想起稚羽矢变身成鹿那时的情景。

“她在森林里?一个人吗?”

“一定是在战乱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儿吧,她连自己和父母兄弟的名字都不肯讲。”神色忧虑的奈津女说,“真是捡来找麻烦啊,该怎么处理她呢?”

狭也不胜伤痛地望着小女孩,那孩子四处张望着,似乎十分在意露出脸孔,用污黑的手直往脸颊上抹。狭也不禁觉得她仿佛就像以前的自己。

“我们能不能养她?我实在无法这样丢下她不管。”狭也如此说,奈津女和周围的土兵都面露难色。

奈津女低声说:“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只是到目前为止士兵不断增加,兵粮也十分缺乏,就算是很少量的粮食也无法多配给了……再说,公主,战乱中丧失双亲的孩子可不只她一个。”

“可是,至少——就这孩子,”狭也恳求说,“拜托,可不可以至少救她呢?”

此时一名士兵小声对身旁的人说:“就拿辉神神子的粮食分给她吧。那家伙不吃也饿不死的,给了也是浪费。”

狭也愤然回过头。“刚才是谁说出这么无耻的话?请给我从本队离开,我不想跟如此卑鄙的人在一起吃住。”

众人惊讶地望着狭也,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对士兵冷言相待。

她环顾四方,接着向大家宣告:“就把我的粮食分给她吃,这样就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了。”

就连奈津女多少都为狭也的气势所迫,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狭也忽然觉得自己与大家之间产生了隔阂,不禁一阵空虚,于是怀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望着女童。只见从满脸脏污的小女孩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好像发现什么稀奇事物般回看着她。

“跟我一起来吧。”狭也亲切地呼唤她。“如果没有名字,就叫你小鹿吧,因为别人将你错当成鹿了。我的名字叫狭也,这名字也是我被捡到时取的,因为听说我藏身的小竹篓发出‘飒呀、飒呀’的声响呢。”

小鹿与狭也一起回到军营,在同一个帐篷里好睡好起,不消几天就安定了下来,她对新环境适应之快,实在令人意外。不怕生的女童在士兵之间玩耍,满怀天真的好奇心和东奔西跑的模样,恰如一只小麻雀飞到了营地里。只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对她说尽多少好话,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擦掉脸上的泥污。狭也心想或许孩童有自己的想法,之后也就不在意了。

对暗军而言,意气消沉的日子仍是持续不断,无法再续前势卷土重来,在无论如何尝试也没有任何突破的情形下,战况一直呈现胶着状态。时而下起晚秋小雨,薄暗寒冷的天气不断,连天空都布上一层忧郁。稚羽矢蒙受的冤情不是一两天就能洗清的,狭也亦只能跟着烦忧度日。正因如此,深受小鹿吸引的人也不是只有狭也而已,虽然她满脸沾着泥污,却是个小可人儿,士兵们只要有小鹿在旁就感到开心,许多人因此想起自己的爱女。寒冬已至,更催起疲战者思念远乡的温暖炉火。

从帐篷仰望数天不歇的绵绵冷雨,郁郁不乐的狭也满脑子萦绕在离饮水场极近的岩石地,还有暴露在北风狂扫中的洞穴。此时,在帐篷中玩耍的小鹿似乎拖着某件东西过来,狭也不经意回头一看,简直吓得魂飞天外。不知小鹿用什么方法找出来的,只见她手里正拿着分明早该小心收好的大蛇剑。

“你为什么这么做呢?碰到那把剑,就会被雷打中死翘翘哦。”

“才不会呢。我喜欢这把剑,我想要它。”

狭也慌忙拿起剑。“不行,这是属于别人的东西,不能成为你的东西,现在它也不是我的。在物归原主以前,先静静放好它,坏孩子才拿剑来玩哦。”

“它的主人是谁呀?”

狭也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是在岩屋里的人。”

小鹿高声说:“我知道,大家都说他是笼子里的神子,是关在笼里的人。真无聊,我要去别的地方玩了。”

女童在细雨中飞奔而出,狭也本想阻止她,却又打消了念头,接着又望着手中的剑发出叹息,心想下次可要藏到别处才行。

一会儿,小鹿发现躲在雨篷下围着篝火烤栗子的士兵们,她凑一脚加入他们。男子将小鹿抱在膝上,随意地继续聊天。

“话虽如此,到底该怎么处决死不了的人?”

“不过,绝对错不了,准是那个臭小子向照日王泄漏机密,我才不相信头戴金盔的女王现在还躲在盾牌后面观望,她一定潜伏在某处,再来与他里应外合。若不趁早除掉他,我们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是啊,解决那家伙我们才能安心,可是他不吃不喝,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简直是个妖祸,就算浸在水牢里,他一定也会面不改色地端坐着惹人嫌。”

“我的兄长是被辉神神子给杀了的。”

“我爹也是。”

“凭什么那家伙可以好好活着。”

这时,小鹿忽然纯真无邪地开口,“我听说有办法让他不能复活。”

没料到女童在听众人交谈,吃惊的男子们不约而同全盯着她看,小鹿也睁着滚圆的眼睛环视众人。

“怎么了?不是让辉神神子别复活就好了吗?以前爹爹说过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

让她坐在膝上的男子温和地问:“说什么呢?小不点,你爹爹说了什么?”

小鹿感到很好玩,就格格笑出来。“就是啊,把他吃掉,像削柴鱼那样,一片片剐下来吃掉就好。这样神子就不会再活过来,吃掉他的人也能长命不死了。”

众人脸上都露出奇妙的神色,他们霎时带着狼狈的神情彼此对望,却没有任何人答腔。其中只有小鹿一人仿佛没事般,专心夹着火中的栗子。

“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可恶的谣言?”伊吹王来到狭也住处,带着罕见阴沉的语气问,“有人说出不堪入耳的话,如果知道是谁说的,真该把那家伙吊起来。”

狭也放下早饭饭碗,注视着对方。“是什么样的谣言?我不太清楚——”

坐在她身边,正将鼻子埋在粥里的小鹿抬起脸来。“喂,‘不堪入耳’是什么意思?”

“要静静吃饭哦。”狭也说着,又问伊吹王说,“是什么谣言让您这么大动肝火呢?”

“没事没事,还好你不知情。”伊吹王摇摇头,在离去时说,“我实在讲不出口啊。”

当天下午,奈津女一副烦不胜烦的苦恼模样,走进狭也的帐篷中。小鹿在外面玩耍,里面只剩狭也一人。

“公主,我这么说实在对您过意不去……”

“怎么了?真不像平常的你呢。”

“其实,是小鹿的事。我觉得那孩子在公主身边不太好。”

狭也讶异地望着她。“粮食有这么缺乏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奈津女吞吞吐吐地说,拼命绞着双手,好不容易才道:“我觉得那孩子……会带来祸害。”

狭也吃了一惊,随即失望道:“只要不是我族的人都会遭到排挤对吧。先是怀疑稚羽矢,接下来是小鹿?”

“不是的,我也很同情稚羽矢。”奈津女认真起来道,“让那位神子背负不实的罪名,是我们族人的羞耻。我不是不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连我也有一阵子很憎恨他,想说为什么就只有他能活着回来——可是,这种想法是错的,是有损无益的。我了解不恨别人也能坚忍活下去的意义,因为我有这孩子。”

奈津女爱惜地抚摸隆起的腹部,狭也觉得她的举动仿佛女神般圣洁。

“不管是男婴还是女婴,这孩子就是正木,象征他复活回来。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如此。”

“的确是这样呢。”狭也由衷地说:“奈津女,你要安心待产哦。”

奈津女泛起感谢的微笑,霎时脸上又升起阴霾,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怎样都无法想象小鹿那孩子会有亲生爹娘。我觉得她好像不是人所生的,简直就是个鬼娃,我感觉不对劲,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吧。”

“她确实是个没大没小的孩子,不过很可爱哦。”狭也如此说着,奈津女却摇摇头。原本个性温和的奈津女,竟然十分罕见地向她抱怨起来。

“小鹿有时会瞪我,用一种无法言喻、让人浑身发麻的眼神,那是会招来灾厄之人才有的神情。”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然而,奈津女仍继续说:“连狗都知道应该善待要生产的母犬,不是吗?而我拖着这种无用之躯来到战场,大家都还非常照顾我,这绝不是刻意表现,而是一种发自对生命象征的尊敬。因此我心怀感谢,并没有打算借此侥幸依赖起他人来。只不过,那孩子的眼神实在太与众不同了。”

狭也变得有些不安,话虽如此,她并没有意思去责怪一个才五六岁大的小孩。

“小鹿太小了,应该什么都不懂吧。她不知道你怀胎的事,一定是在吃你的醋啦。”

“真是这样吗……?”

狭也恳求般地说:“希望你别讨厌小鹿,那孩子跟我以前很像,我被羽柴的双亲捡到时,一定就像她那副样子。可以信任的东西荡然无存,不再相信任何人而索性自暴自弃,可是养父养母却慈爱地抚育了我,所以我们应该也能做到。”

奈津女静静吁了口气,看似稍微回心转意。“是啊,我明白公主的意思。讲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真是打扰您了。”

狭也凝望着奈津女站起来的钝重身躯和略显消瘦的脸孔,认定她绝对是心情随着体态变化,才对许多事反应太过敏感。

留在这种充满杀伐的地方,当然不可能对身心有益。连我都意气消沉了,对奈津女的身体肯定也是一种打击。

离开狭也住处,绕道后方的奈津女,无意间注意到自己头发散乱,于是停下脚步,取下发钗重新整理头髻。她边抚着鬓发,边不经意地望向身旁的树林,突然大吃一惊顿时停手。

就在正好与她视线同高的树权枝上,小鹿正坐着双脚晃啊晃的。乍看之下如人偶般俏生生的好可爱,但脏污脸上的目光像是把人洞穿般冷酷。

小鹿以仿佛换个人似的语调说:“你的直觉也未免好得有点过分呢。是因为有孕在身?”

她小嘴边露着一丝歪笑。“好不容易让狭也消除疑心,若绐我多生事端可就麻烦了。用不着多久,我就能随心所欲操纵暗兵了。”

奈津女的脸上血气尽失,她向后退着,嘴中喃喃自语,“鬼——你是鬼变的——”

“才怪!”小鹿轻巧地从树上飞跃下来。“鬼嘛,不过是住在野山里的不洁神灵,对吧?可别把人给瞧扁了,我是百般忍耐,才来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不过,还真把我给累坏了,简直就在浪费蜕生的力量。”

小鹿像只幼猫,伸着桃色鲜艳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人双命,可不知清净除秽的效果会有多好啊。”

缓缓后退的奈津女转过身,渐松的头髻啪地散开,长发直甩下来。

“想逃?”小鹿问,“想向谁求救?谁相信你?”

无法再听下去的奈津女仓皇狂奔起来,就在雨过的冷冽空气中,她乱踏着含水的落叶,发狂似的不断跑着,遇到一群士兵。他们惊讶地扶住奈津女,直问究竟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你跑得这么急,摔跤的话肚里孩子要怎么办?”

“小鹿——”激烈喘气的奈津女梦呓般地说,“救救我,小鹿要来杀我!”

“奈津女心浮气躁,这也难免啊。”士兵怜悯道,“虽然遇到这种情况,但你更该一个人坚强下去才行哦。稍微躺下来比较好过点,我会帮你煎些好药草的。”

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只是不断安慰,然而大家出于一片好心,让她不忍拒绝,只好在临时搭盖的小屋中睡下,等他们离开后,无法静静等待的她又从小屋中飞奔而出。

遭受恐惧胁迫的奈津女不知不觉奔向小河,接着越过简易建造了水堤的饮水地,开始登上岩石,凸出岩石包围的地方,正是嵌着牢框的寒冷土牢。

稚羽矢隔着牢框,出神眺望着笼上雾气的河口景色,从通风的这里可以清晰地一览沙洲,现在寂寥的水鸟正于鼠灰色的低云下遨游飞舞着。就在稚羽矢正试着想象鸟儿的心情时,突然有个身影挡在眼前,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奈津女正在牢框外。

她跪倒在地,手指绕在框上,像是死死缠住那里的模样,悄声说:“救救我,求您一定得救我和肚里的孩子。”

稚羽矢大吃一惊,注视着满脸慌乱不知所措的奈津女。

“救你?为什么?”

“那个女童想夺走我的性命,所有人都不知情,但您一定很清楚,因为您不是凡夫俗子。”

稚羽矢脸上稍现一抹黯然,“是的,我与你们不同,所以才在牢里。”

“您对我们的恶行感到愤怒是理所当然的,我和任何暗族人一样都犯下同样的罪过。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没犯任何过错,请您至少宽恕、保护这个孩子吧。”

“可是,要如何——”

披头散发的奈津女捡起一块锐利岩石,开始破坏牢门的榫头。“拜托,出来吧。身为辉神神子的您——拥有力量的您——不应该就此关在这木框里。”

稚羽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细声说:“你这么说我很为难,因为如果出来,你的族人就再也不会相信我了,不是吗?”

奈津女终于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如泉涌般滚落,在岩地上湿成一片。“您想要见死不救吗?那东西不是人力抵挡得了的,只有您能抵抗她——”

“别哭了。”这次换作是稚羽矢慌乱得不知所措,他甚至想若能让她停止哀泣,无论做什么都好说。“你镇定点,将话说得更清楚一些。我是想帮你,可是我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奈津女正欲开口说话时,在牢框外的她忽然面孔朝天向后仰倒,伸出双臂空虚地划摆着。稚羽矢看到鲜血,一惊站起身,只见奈津女的背上深深插着利剑,一个女童手握着那把剑柄,满身鲜血飞溅地立在那里。

“奈津女!”

稚羽矢从牢框里伸出手想扶住她,却无济于事,奈津女缓缓瘫倒在地,眼瞳中的光彩迅速消失,望向稚羽矢却视而不见。发出一阵痉挛般的喘气后,最后在她的眼瞳中再次泛起悲痛,喘息中只低声喃喃着:

“正木。”

她伏倒在地就此断气,隔着奈津女的躯体,稚羽矢无言望着浑身浴血的女童,只见她微微开心一笑,就默默扬长离去。

“等等!”

他不禁将手用力握住牢框,于是框架应声卸下,他无暇细想到底是奈津女所为,还是自己的力量,就一鼓作气飞奔出去。

在他眼前,女童如在空中漫舞般,轻盈跃过岩石,三两步就下到饮水地的深渊,随后一瞬间褪去全身的脏衣,飞跃到冰冷水中。稚羽矢一直追到深渊处,停在那里略微迟疑时,女童却像是不慌不忙,泡在水深及胸的地方清洗脸孔。当她再度抬起头时,洗去污泥的脸庞洁白莹透,即使年幼,也像雪玉般绝美无疑。

展现新貌的女童仰望着岩上的稚羽矢,又朝他开心一笑,让他当场愣住动弹不得。接着她开始清洗身体,每次掬起渊水,女童就略长高些,秀发也长曳起来,香肩变得曲线滑圆,胸脯如果实丰满隆起。人身需经十多年的肉体变化,幼女只在沐浴结束前就已完成了。在她变换方向准备上岸时,水深高度已在细腰的肚脐下了。

毫无羞怯的少女从水中上来,裸露着肌肤立在稚羽矢面前。那完美无瑕的肢体,或许实在没有遮隐的必要。

“皇姐。”稚羽矢喃喃道。

“充分清净了,感觉稍微舒服了点。”照日王以纤指梳着发丝,说,“变回小女孩实在花费我不少力气,也许力量不够所以说累就累,还要对付那些嗅到蜕生气息的下等神灵,真是厌烦。”

“为什么要牺牲奈津女?”

“这样清净身体最有效,两人份才补嘛。”

“皇姐!”

“你生气了?”照日王大感惊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稚羽矢。“你真的变了,不管是外表还是其他什么,简直让我以为我看错了人。照理说你应该跟我族一样,永远外貌不变才对。不过,算了,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不是在此闲扯废话。”

略显友善的照日王朝他微微一笑,傲人的双峰显得炫目夺人。

“我潜入暗族营地,做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胞弟,如能避免为敌,我并不想与你作战,跟我回宫吧。你应该切身体会到了这里的人有多愚蠢吧?”

隔了半晌,稚羽矢问:“这次的军队袭击是皇姐设计的?”

“没错,我变成女童混进军中,稍微煽动那群没脑筋的家伙,随意摆布他们。”背倚着岩石,女王交叉双臂继续说,“还有,鼓吹他们疑心你在通敌的人是我,先前射箭偷袭你的人也是我。暗族的家伙们完全照我的计划将你排除在外,毕竟他们也不过就是下等败类,而这一次正好可以让你待不下去,因为那群家伙立刻就会伸出爪牙,将你千刀万剐一番。”.

“为什么?”稚羽矢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照日王耸着雪白的肩膀。“因为他们比较劣等吧。我不过散播祸种罢了,他们自己愿意去收成苦果,就是罪有应得。”

女王倾身拿起放在岸边的剑,泼水仔细将血渍清洗干净,随后审视着刀刃,自言自语说:“完全变成一把普通的剑了,只剩空壳,都是因为你逐一破除封印的缘故。现在你明白自己的身世了?”

“知道一点。”稚羽矢小声答道。

“若不知道会有多好。”女王语带叹息地说,“如此一来,为何我们必须倾尽全力打倒你的理由,你应该也心知肚明了才对。你是父神之子,而且也是父亲最大的威胁,如果成了敌人——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照日王以半逼半求的眼神凝视着弟弟。“别跟我为敌。如果回宫,我会再次守护你,你也可以守住你自己,这对你来说是绝对必要的。”

稚羽矢犹豫了许久,照日王了解此刻他的内心正天人交战,因此一直等待他的答复。隔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我……”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已经先和狭也约定过了,要替丰苇原效力,我不能才约定就立刻违背誓言。”

一听此话,照日王的眼瞳霎时燃起怒火,她冷冷地说:“比起我的请求,竟然去选择小孩子之间的誓言?怎么你还是蠢到没改啊!与其这样,倒不如任你被暴徒扑上去好好凌迟一顿,看看还能不能说出这种歪理。”

照日王将大蛇剑退还给他,愤然背转过身。“好好保护你自己吧,我可没对他们说谎,如果被剐成一片片,就算是神子也活不成的;不过,万一你从他们手中逃脱,总有一天我也会如法炮制。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手足,本王的请求只有这次,永远没有第二次。”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照日王消失得无影无踪。稚羽矢也猜不透她到底使用何种神技,正当他满心混乱,出神瞧着摆在自己手里的剑时——

“别动!你这个重犯,竟敢杀死女人!”

从头顶落下一阵愤怒粗鲁的叫喊。他凛然回过神来,只见两名勃然变色的卫兵拿着矛枪正摆好架势。

“不对,不是我。”

就在稚羽矢的声音中,吹起的警哨划破了空气,宣告有紧急状况,响遍了四方。

4

“大事不妙了!”

跑向狭也住处的科户王,一改平日沉着镇定的表情。

狭也正缝着衣物,一边寻思小鹿也该回来了,不料掀开帐幔冲进来的竟是科户王,她大吃一惊地注视着他。

科户王努力平缓喘息,同时低声告诉她:“稚羽矢越狱了,虽然我们当场抓住了他,却没办法对付那些怒火中烧的群众蜂拥上前,他们鼓噪着说要立刻处死稚羽矢。”

针和布从她的手中滑落。“现在,他在哪里?”

“就在饮水地前方的空地上,伊吹王赶去平息众怒,可是那群激动的家伙怒气冲天,竟然也想对他动粗。你既然身为巫女,也应该具有镇伏人心的力量吧?”

“这种事我也不能保证。”

两人没有时间再多说便赶忙奔去,只见榛木林围绕的洼地上人声鼎沸,口口声声高嚷着“杀死辉神神子”、“将辉神神子千刀万剐”。

狭也讶异着这片如痴如狂的亢奋是从何而来,众人带着迷醉的眼神沉沦在广大的漩涡中,处在无法冷静聆听劝告的状态。现在,他们连狭也和科户王都视而不见,两人拨开人墙,不久就被众人挤散,轰嚷的喧嚣声合而为一,化成一种不堪入耳的语言,发狂似的诉说着盛怒和饥渴。

这是一只巨大、狂暴的野兽。

狭也于推挤的人潮中挣扎,在前进时暗想。

若要镇伏这种饥渴的情势,必须要有比言语更强烈的刺激才行,但是绝不能以流血收场。这与对付狼群的道理相同,对了,若能朝每个在场的人头上浇一桶冷水,不知该有多好。

这时,从她头顶上响起有人被揍了一记的声音。

“也不瞧瞧对方是谁,想对守剑的公主做什么?”

一只粗大手臂伸过来,像在田圃拔起作物般,将狭也从人群中拎起。原来是伊吹王。

“你没事吧?”

“没事的,倒是稚羽矢——”

拨开散乱垂落的发丝,狭也环顾着四方,只见稚羽矢在叶片落尽的水胡桃树下,被士兵们团团包围住。他的手臂绑绕在树干上,眼睛茫然望向远方,还不曾注意到狭也,侧颊上划着伤痕,膝盖和胸前也脏污不堪。卫兵们手持矛枪严阵以待,但更像是在防止疯狂的人群加害他,此时已有数名男子正在质问着卫兵,争论不休。

“为什么大家忽然提起要处死会蜕生的稚羽矢?”

狭也询问伊吹王,他紧张地回道:“听说将辉神神子切割成八十块分开埋葬,他就不会复活,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

狭也不禁倒吸一口气。“要将稚羽矢——”

“无论他做什么事,做裁决的应该都是统帅开都王,不准你们在这里乱用私刑虐杀他,我们必须把人带去见开都王。狭也,你能不能帮忙让大家安定下来?”

就在还没下定决心前,狭也回头望见手执矛枪推抵群众的士兵脚边,横卧着一具覆盖草席的遗体,从覆盖物的下方可以窥见一只女子失去血色的手。

“别管那些了。”伊吹王慌忙想制止她,却已来不及。狭也飞奔过去,拨开草席,望着掩盖在下的物体,只见变得面目全非的奈津女,还有那把并排横放身边的大蛇剑。

狭也不禁发出尖叫,当她自觉到想停止叫唤时,却控制不住情绪。尖细的悲鸣穿过众人的怒号回荡四方,高声叫骂的男众们也因此猛然一惊。

“奈津女,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狭也将身子投在遗体上茫然摇晃着她,痛苦扭动着、不断叫唤着。就在片刻前,奈津女不是还露出神圣的微笑抚摸肚子吗?不是还充满自信地说正木会回来吗?她不得不尖叫,无法承受眼前所见的一切。

“为什么?是谁做出这种事?”

“是辉神神子拿她来血祭的。”某人开口说,“就是那个一直加害我们,会死而复生的家伙。”

“杀掉他!”

“别再让他对我们造孽!”

“辉神神子不是人!不能用人的方法处决,没有必要留他一命。”

“将他五马分尸吧。”

众人纷纷又发出怒骂,如煮沸的硫磺水甚嚣尘上。

“割下耳朵、切下手指,细切成八十块让他不得好死。”

在刺耳的声浪中,狭也终于从奈津女的遗体抬起头来,转望着稚羽矢。这次,稚羽矢终于注意到她了。就在捕捉到狭也眼神的那一刻,他的表情看似也随之产生了变化。起先是惊讶,接着在凝视中缓缓变成极度的失望——狭也仿佛在照镜子,从稚羽矢的脸上感觉到正映出自己的表情,然后在她被这点击垮的同时,仍无力拦阻这一切的变化。

两人卷入震耳欲聋的怒号里,同时仿佛陌生人般彼此对望。原有的人声鼎沸已传不到耳际,而是一种比声音更深绝的鸿沟,造成彼此从断崖两端凝神对看。狭也惊觉自己失去了一件宝物,于是别过脸去,如果她再继续凝视下去,就会看到稚羽矢的脸上逐渐浮现怀疑和厌恶,这是她最不忍亲见的。就算是一面镜子,她也不愿见到稚羽矢露出那种表情。

接下来的瞬间,围堵的聚集人潮突然溃散,失控的人群忘我地纷纷抓起凶器高举挥舞着,蜂拥冲向绑缚稚羽矢的大树。想阻挡人潮激流而遭波及的卫兵,也在一阵拳殴、推撞、击倒下被吞没了身影。狭也同样也被撞倒,差点就被人踩在脚下,千钧一发之际,科户王将她抱了出来。

她几乎晕厥,但才回过神刚能开口说话,她就急切地恳求科户王说:“快阻止大家!”

“不可能。”科户王无视于近乎狂乱的狭也,一边努力将她远远拉离推挤的人群,一边说,“这不是光靠一两人的力量就可以阻止的,稍不小心就会丧命。”

“阻止他们,若不阻止——”浑身打颤的狭也说,“死的人是他们。”

“你说什么?”

就在科户王不禁却步望着她时,一道炫目的青色雷光驰向空中,立刻风云变色,就在刹那间,发出动摇整个丰苇原的一声轰然巨响,震击着整片大地。在那强烈冲击下,没有任何人能站稳脚步,群众交相堆叠般纷纷仆倒在地。当恐惧得满脸发青的众人仰起头时,只见稚羽矢所站的那棵高大水胡桃树火舌飞窜,连足以环抱的树干根部都瞬间化成了焦黑,大树剧烈燃起火焰窜升,炭化的枝丫绽开焰红的火花,树身如死亡使者般倒到人群身上。

来不及逃跑的人发出哀号划破了长空,然而还不仅止于此,闪电像追击般不断闪耀,曾几何时空中如灌墨黑沉,暴风雨猛烈袭来。在狂风突卷的同时,滂沱大雨霎时倾落,落雷不断直劈而下,让惨状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雷击宛如锁定了目标,而大水夺去了众多性命,一次就让数十人倒地不起。不消多时,周遭变成甚至连任何战场也前所未见的惨绝人寰,泥中死者倒卧、伤者shen • yin,仓皇逃跑的人群又践踏其上。

狭也庆幸当时能在人潮围堵之外,才得以迅速逃到岩石下。然而,她对这场在雨点无情打落下进行的噩梦束手无策,只能骇得六神无主。黑云遽集、落雷随至、威神显怒,眼前无人能制伏这片乱象,只容恣意狂暴下去。

冷不防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狭也几乎惊跳起来。原来科户王与她同样,全身雨水成串滴落、头发湿贴,正站在她身边。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站在此处,但昏乱的狭也却没有一点印象。

“那就是他的真相?”科户王低声说,语气和表情都显得疲惫乏力,他也同样惊恐着。“变成巨蟒的是稚羽矢?剑和稚羽矢是一体?……”

狭也点着头,感觉压抑啜泣的喉头像在颤抖。周围的岩石在大雨激下中冒起水烟,划下几道银流,而决堤的小河形成一条澎湃恐怖的茶色浊流。

科户王恳求般地说:“狭也,由你来镇伏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在与辉军决战前先垮下的。”

突然情绪失控的狭也,发出嘶声高叫道:“怎么做?你说该怎么镇伏?就连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才演变至此,都还摸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守剑的巫女吗?”

“我们失去稚羽矢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狭也瞬间很想责备对方,想对他说“看我这副样子你还不懂”,她是如此惊怯、绝望,如此无能为力——然而,她知道这股愤怒其实应该发向自己。

就在雷光返照的倾盆大雨中,一个巨汉全身溅着雨花,交抱着手臂奔了过来。原来是伊吹王。

“科户王、狭也,你们在这里啊。可不可以来帮忙带领还能步行的人到高处避难?这低洼地很危险,河川就快泛滥了。”

“可是,空中有巨蟒,而且还在打雷。”

“别担心,由我来对付它。”

面对语气平静的伊吹王,科户王和狭也都露出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连身为巫女的狭也都办不到,您打算如何做呢?”

伊吹王于是瞥了狭也一眼。

“那是稚羽矢,对不对?假如是稚羽矢,就是我的弟子,既然我身为师父,就有劝诫他的义务。”

让宽剑的握柄发出喀锵一声响,伊吹王如此说道。

狭也拼命阻止正欲转身离去的巨汉。“请您等一等,那不是靠剑就能抵御得了的,您会丧命的。它没有心也不认人,是无法分辨您的。”

“不尝试怎知道?”伊吹王咧嘴一笑,那是一张豪气干云、身经百战的脸孔,而且绝对不止外貌武勇而已。“我不会被轻易击垮的,我还必须告诉他,若想攻击伙伴,就先打倒我再说。”

竭力想劝他打消念头的狭也轻声说:“请别去,如果在这里失去您的话,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伊吹王只像对待不听话的孩童般,伸出大手摸摸她的头,接着轻轻放开她的手,在激雨中登上与乌云中巨蟒对决的岩地。

“狭也。”

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唤她的名字。雨停后,肃穆的暮晚透着一片静寂,终于从拨开的云间投下赤红的夕照,轻点微染在红叶林的顶端。坐在小屋外茫然出神的狭也一脸落寞地回头,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开都王等人的马拴在一起。

“我在这啦。”

狭也好不容易发现停在栅栏上的声音主人,于是恢复了一点活力。“鸟彦。”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呢,才不过一阵子不在而已。”乌鸦说。

“之前你去哪里了?”

“到处都去啊,我在召集军队,算算连开都王也没办法跟我比喔,从今以后人们也该称我一声鸟王才对。”鸟彦开玩笑地说着,但狭也仍然显得无精打采,因此他拍拍翅膀不再胡说了。

“振作起来喔,你已经镇伏巨蟒了,对吧?”

“镇伏它的是伊吹王。”

“王的伤势如何?”

狭也默然摇头,接着突然无法克制般地发出shen • yin。“鸟彦,我不行了。”

“没这回事啦。”

“真的不行,我完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在紧要关头一无是处的我,为什么会是巫女呢?”

鸟彦忧心注视着两手掩面的狭也。“我应该要一直待在你身边才对。”

稍后,一名随从自小屋出来,向狭也小声禀报:“伊吹王已经清醒过来,表示有话想跟公主谈。”

狭也跟在随从身后穿过门口,微暗的房间里,以开都王为首的名将们个个表情凝重,一语不发地端坐不动。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他们一致认为伊吹王康复的希望已近乎渺茫。她因此再度心情颓丧,注视着横卧的庞大身躯。

伊吹王的头发和胡须都被烧焦了,全身惨遭灼伤,从包扎的白布下可见皮肤脱落得惨不忍睹。他两眼也失明了,连药师都不再配处方,只取来冷水沾湿的布覆在眼上缓和痛楚。就在她震惊呆立时,伊吹王蠕动着焦黑的嘴唇说:“在那里的是狭也吗?脚步很轻啊。”

实在无法想象那会是大嗓门的伊吹王,声音沙哑到难以辨识出来。狭也极力忍住哭泣,跪着答道:“是的,是我。您的伤还痛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喂,狭也,我和稚羽矢说话了,最后他还是认出我来了。”伊吹王愉快地费力解释道,“所以我对他讲,既然本王认为他是我一生中最不成材的弟子,他就安心地打倒师父吧。”

“都是因为我无能为力,伊吹王。”她喃喃说。

“狭也,不要放弃他,这是我的请求。那小子还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只能胡乱发怒,还不知道自己已酿成大祸。这不是他的错,绝对不是,我们的族人也很恶意苛待他。”

“嗯……我知道。”狭也点点头,泛起的泪水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光想到这么器宇豁达的人即将消逝,就真想顿足呐喊。然而,她也只能压抑着啜泣声,伊吹王早已迈向女神之国,现在只是途中的回头一瞥罢了。

“如果,你放弃稚羽矢,恐怕他也会放弃自己。到那时候才会真正发生可怕的事,他会完全变成祸害——巨蟒。原谅他吧,虽然那可怜女孩的死对你造成伤害,但这件事同样也伤害了他,只有宽恕,才能成为你的绝大力量。”

“我懂了。”狭也含泪说道。

“这样才是水少女。”突然感到疲倦的伊吹王发出长叹。“我先到女神那里安歇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我还想以别的面貌在某处与你们相见,就将这些信息也带给稚羽矢吧。”

伊吹王于是陷入沉睡,在众人的守候下静静逝去。

一到夜晚天空变得清朗,仿佛是降下银辰的星月夜,上弦月投着朗朗明光,在秋草间刻下阴影。举行伊吹王的丧礼时,遗体安放在由新围栏环绕的安置场里,人们正彻夜进行守灵。没有人不对伊吹王的死去感到悲恸,也没有人不惋叹在战时痛失将才。狭也原本一直坐在拥挤不堪的小屋角落,忽然间她感到无法忍受,于是便在深夜里独自溜出来。

白菊在月光下寂静现姿,空气中飘着霜息,想来拂晓时大地必然会化为一片净白。然而,此刻的狭也宁愿认为这刺肤的冷意是为了自己,她将抽痛的头侧靠在透过叶片遍洒斑驳月影的樱花树干上,轻声说:“再也无法挽回了……”

只有这句话,从先前就在脑中嗡嗡作响。无论想起任何事,最后总是必然绕回这一句。

我失去了稚羽矢,丧失了守剑巫女的资格,我是多么愚蠢,连奈津女和伊吹王都弃我而去,今后的生活该靠什么来支持呢?

忽然间,狭也感到黑暗中有脚步轻来,于是一惊离开树干。

“是谁在那里?”

从月下步出的人影十分矮小,几乎只有小鹿的身形那么高,然而头发透着淡光,比飘霜更白亮生辉。

“岩夫人。”狭也大感意外,呼唤道,“您何时抵达这里的呢?还有,您已得知伊吹王的噩耗了吗?”

“我一直都在大家身边,只是谁都没注意罢了。”岩夫人莫测高深地说着,她来到狭也身边,突然问道:“女孩呀,你为何惧怕呢?稚羽矢与巨蟒同为一体,这件事你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狭也无法立即回答她,因为若无其事的老妇已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关键。然而,就在她注视着老妇深奥的眼眸时,狭也领悟到老妇已洞悉一切,于是,泪水的代答胜过万语千言,狭也仿佛是在母亲面前失意想哭的小孩,“哇”的一声放声哭了出来。

“我不相信,一定有什么隐情。我看到奈津女——我无法接受那是稚羽矢做的,他明明将剑交给我之后才进入牢里,如果有人能从帐篷拿出剑来,那肯定也只有小鹿。”

“你收留的那个小孩,十之bā • jiǔ就是照日王,这件事很像大胆的女王会有的作为。”

“奈津女曾经讨厌过小鹿,她那么——”狭也喃喃说。

“辉神神子擅长攻破人心弱点,她正是借由你的同情心潜入我军,然后策动阴谋。”

“如果我能更振作一点,奈津女和伊吹王就不会牺牲了。”

岩夫人缓缓眨动大眼。“既已发生的事情,再说什么也没用。”

“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实在是太蠢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无可救药。”情绪失控的狭也继续道,“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我都无法忘记当时稚羽矢的表情。在紧要关头,我竟然离弃他,还用那种眼神看他。伊吹王临死时还费心叮嘱我该相信他,但这都为时已晚,稚羽矢走了,我再也没办法挽回他了。”

岩夫人等她啜泣一会儿后,才温和地说:“别再自怨自艾了,这对承认过错没有任何好处。世间的确有想补偿也无法如愿的事,只不过明白这个道理跟不力求弥补,那又是两码子的事了。”

狭也终于拭去泪水,“如果有任何一点可以弥补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想尝试,就算机会很渺茫也不在乎。”

“女孩啊,”岩夫人语气慎重地说,“我认为稚羽矢没有回到辉宫,他在何处我并不清楚,但或许应该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徘徊吧。”

“真的吗?”睁大润湿的眼眸,狭也凝望着老妇。“即使遭受这么大的伤害,他还会眷恋丰苇原?”

“那是因为稚羽矢已经觉醒,不再是那个乖乖听皇姐话的小孩了。他自己会思考,充分领会后才做出行动。当然,恐怕他是不会再来暗族阵营了……”

“可是,如果我去见他,或许他还愿意相见也说不定。”狭也急忙接口。“如果有这点希望,我想去见他,我想试着去找稚羽矢。”

“是啊,未必过错就真的无法弥补。不过,这次你也该谨慎思考后再表达想法才行,他或许不一定肯再听从你的话呢。”

狭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开始觉得自己并非真的失去一切。

“我不能就这么让误解变成严重的隔阂,我只要能向稚羽矢道歉就心满意足了。我会试着找到他,我非得这么做不可。”狭也下定决心道。

于是,岩夫人闭目养神,独自回忆起遥远的过去,接着,语重心长地缓缓说:

“狭也,辉族的力量在地上存在已长达三百多年,在此期间,我们为了抵抗敌人而持续作战,好几代的水少女应运而生,这些少女们都因为向往辉光而陨灭,甚至认为这是她们持有大蛇剑才受到诅咒的宿命。然而——你却发现了稚羽矢,你就是第一位与风少年相遇的少女,我认为这将足以改变一切,水少女在你这一代,终于发现所追求目标的本质。”

狭也以畏惧的目光望着老妇,被岩夫人这么一说,不禁让她恐惧起来。

“我常贸然行事,因此总是尝到失败——即使我是第一个与稚羽矢相遇的人,但假使走错一步,是不是也会面临毁灭的命运呢?”

“你胆怯啦?”岩夫人含笑说道,又稍带调侃地问,“你现在还怕稚羽矢呀?”

“才不呢。”狭也认真起来道,于是岩夫人摇摇头。

“说不怕是假的,他是巨蟒,如果你不怕才是骗人的,那可是大错特错。不过也不该畏惧得只想躲他,因为这并不是稚羽矢的错。

你若能诚心对待,他也会坦诚回报。沦为巨蟒之身的同时,他仍然有心摆脱蛇变的诅咒束缚,因此即使你心怀恐惧,也必须能克服这份恐惧才行。”

1天皇向天神地祗供奉新谷,并亲自尝用谷物的祭典仪式。

2神话中清香永存的长生果。

第六章土器

空阔风扬远,愿促云波阻途归,天阶隐莫现;玉人仙姿意难合,不忍长别暂留看。

《古今集》僧正遍昭

1

群将围坐着征询开都王的意见,面对狭也提出的请求,他们都非常关心开都王会做出如何的答复。

开都王并不忙下判断,只是缓缓开口说:“我很清楚你想表示什么,也知道稚羽矢是无辜的。可是,去找他又有何用?他不会再认同暗族,因为我们都做出让彼此无法释怀的事。”

“不,应该可以化解的,只要我们有心,他一定会愿意的。就算被永生不死蒙蔽心智的族人,现在也绝对很后悔,再怎么说,大家都知道所有人全中了照日王的诡计。”狭也极力说服着。

岩夫人没有参与会议,只是坐在房间角落保持闭目养神。

“我们有必要这么拉拢稚羽矢吗?”科户王犀利地反问。

“当然有必要了,大蛇剑一直交由暗族镇守,他与那把剑形同一体,能成为我们最强大的支柱。”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暗族已经失去稚羽矢了。”

“是的。”狭也轻缩一下身子,小声答道:“……所以,我要亲自再去找他。”

科户王愈说愈火,“你以为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还能到处乱晃去找一个不知去向的人吗?辉兵四处埋伏,根本就不可能搜寻他。”

“我要跟狭也一起去哦。”频频整理羽毛的鸟彦抬起头说,“现在我的部下已经出动从空中去找他了。”

科户王紧蹙着眉头。“鸟彦,你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战将,竟然打算玩忽职守?”

“我可以飞回来和你们保持联系。”乌鸦若无其事地说,“而且,希望你记得,我本来就是为了狭也才变成鸟的。”

开都王似乎不胜其扰,注视着狭也。“目前必须等局势稳定才能开始寻人,你能不能再等待一阵子?现在我实在无法调兵陪同,而且也不能让你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远行。”

“我不能等下去了,求求您。”狭也倾出身子,竭力向开都王诉说,“请让我去,只要有鸟彦在,我就能保护自己。非趁现在去不可,时间愈久,稚羽矢的心就离我们愈远。”

科户王突然质问她:“你到底对稚羽矢那个辉族人、那条巨蟒是怎么想的?的确是你将他带到我们阵营来的,可是你不惜抛弃身份也坚持想再争取他回来,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你的态度简直像个穷追情人的女孩,对周遭情况根本视而不见。”

狭也与其说是不知所措,倒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科户王,他的话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就在此时,岩夫人自角落发出声音。

“这是当然的。”老妇第一次张开眼望向此处。“狭也是守剑的巫女,她的身份就是如此,身为人而成为神妻者,才称为巫女。”

科户王刹时气血上冲,怒声说:“难道您要说狭也尊奉的神明就是稚羽矢?我绝不这么认为,绝对无法接受那种……”

“我没说他就是受巫女尊奉的神明。”岩夫人立即打断他的话。

“不过若以大蛇剑居中,你也必须承认狭也和稚羽矢是两极化的一对,仿佛正是对方的另一半。无论是互相给予或互相夺取,他们必须向欠缺不全的对方拿取彼此所没有的部分以求完整。神在没有获得巫女前无法成为真神,巫女在没有得到神前无法成为真正的巫女。”

科户王在那之后不再开口,狭也获准有七天的出寻机会,并以鸟彦每日飞报消息为条件,得到粮食和鞍马的提供。

离座后,鸟彦停到狭也肩上说:“科户王一定很沮丧吧,依我看来,他才是为情所困,你用不着同情这种一厢情愿的人。”

狭也发出小声叹息。“我不能说不了解他的心情,不过——不过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我觉得对他过意不去。”

“老婆婆说的那番话,你认为怎样?”

“我从来没想过。”狭也俯下脸,犹疑地说,“听岩夫人那么一说,我只在想,当真如此吗?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稚羽矢,那个人无论在何时做任何事,都令人难以捉摸。”

狭也一时住口,走了片刻后又紧接着补充道:“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觉得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更了解他。”

乌鸦缩缩翅膀。“我是怎样都无所谓,只要狭也觉得好就可以了。”

“怎样都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面对狭也的询问,鸟彦说:“就是不论狭也是他的情人也好巫女也好,怎样都无所谓,反正不是我这张鸟嘴能管的问题。”

红胜火焰的常春藤叶,还有秃枝上结着红果实的灌木丛,十分鲜艳夺目。每逢晚秋冷风低拂之际,变色的树叶散落遍地,落叶垫厚了森林底层,树枝的纤骨日渐显现。渡鸟既去又返,旅程也将告结束。

仰望着一线相连的白色大鸟划过长空,鸟彦说:“它们可不行,当不了我的部下。既然它们渡海而来,那么对丰苇原的执著——忠诚度根本不够。”

“在海的远方某处,还会有其他国家吧。”马背上的狭也遥望着宽广的沙滩,从风息中即可感受到此处距海不远。“要不要去那里看看?”

“岸边?你有联想到什么吗?”

“没有,可是我就觉得想去看海。”

乌鸦嘀咕着“临时改去那种没有藏身处的地方很麻烦”之类的话,不过就在他飞去探查后,又迅速飞了回来。

“我现在派侦察队去,稍后它们就会回来。”

面向摇曳的芦苇原稍待片刻后,鸟彦的侦察队就返回报告所见的情形。那是一群栖息在川原上约有二十只的黄雀,振着灰绿和黄色的翅膀逐一飞现。黄雀生着亲近人的圆眼,看到鸟彦停在狭也肩上,就争先恐后飞下来,不畏人似的停在她的臂弯和手指上,快活地向乌鸦啁啾着。

“好,我知道了,走吧。”鸟彦说了几句人语,小队伍又再次飞走了,狭也只好依依不舍地与它们挥别。

马蹄继续前进,终于出现一片退潮后的海滩。在一片萧条的景象里,只有群渡途中休息羽翼的鹬鸟正啄着泥地。从它们那里无法获得消息,而鸟彦又认为空旷的地点相当危险,狭也只好改变路径,选择走沿岸的黑松林。这片松林呈带状延伸,不久她登上了沙滩,从树梢间望着陡峭的崖下,只见碎浪白波正拍击着岩石。

狭也露宿了几晚,几乎整天都独自度过,鸟彦虽对她相当细心费神,然而还要兼顾全力寻找稚羽矢的行踪,因此总是四处行色匆匆。天色渐暗,狭也找了一棵合适的树干拴住马,自己收集一些枯枝升起一缕薪火,尽管蜷身在特地聚集落叶铺好的睡处,还是无法安稳人眠。与其说是寒冷或寂寞等感受,倒不如说是觉得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与该去的地点背道而驰,这抹不安也随着夜晚来临开始折磨她的内心。

“当我独自一人时,才有这许多感受。”狭也对翩然飞落的鸟彦说,“真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其实真正来说我从没孤单过。”

“你会感到胆怯吗?”鸟彦问道,于是她摇了摇头。“并不会因为这样而胆怯,可是我总觉得好像回到了前往羽柴之前的自己。”

从在羽柴苏醒后的那天起,狭也知道自己一直讨厌梦中那个畏怯的小女孩,厌恶、唾弃那孩子感受到的恐惧和悲惨,却只能束手无策不断轻蔑着,她绝不承认那就是自己。然而,她错了,即使到现在,狭也还不是仍旧感到处境悲惨、饱受恐惧打击,一心乞求温情到令自己难堪的地步?她与在夜间彷徨的小女孩毫无差别,而且她察觉到除了接纳梦中的自己,此外别无选择,若不能接受,就永远无法克服这个魔魇,也无从向前迈进。

那个小女孩永远达不到的,或许正是做我自己。狭也静静想着。

夜里,在微风轻响中透过树枝问眺望,只见远方海滩上点着鬼火似的光芒。根据鸟彦收集的情报,狭也知道战争还局限在局部地区,不过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却是事实,即使秋意渐深,静瑟更甚,暗族与辉族以丰苇原作赌注的最后决战,今后即将拉开序幕。

翌晨,难得有海鸥在海岸线翱翔,兴奋不已的鸟彦迅如飞箭,急忙穿过一群白翼而来。

“找到了!”

一听到他开口叫唤,狭也霎时惊觉体内一股热血奔腾,令她随之昏眩起来。

“他在哪里?”

“就在峡端岩下的海滩。白颈鹤真是饭桶,竟然把他误认为溺水浮尸,所以没来禀报。”

峡端的陡崖如鼻头尖突,来到崖下,只见荒凉的沙滩围绕着一处浅洼峡湾。就在稚羽矢的身影终于映人眼帘时,狭也第一个跃人脑海的想法,是难怪白颈鹤会看走眼,因为横躺在岸边,半身让波浪不停冲刷的模样,怎么看都活像一具漂打上岸的溺水尸体。

从他任由海沙覆盖掩埋,让小螃蟹随意上下乱爬的身体来看,就足以证明他长时间连一动也没动,手足上缠满海草,浸泡盐水的衣衫发黑绽裂,每朝他走近一步,狭也的胸中就狂悸起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或许辉神神子真的也会死……

然而,就在狭也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该伸手碰他时,稚羽矢忽然张开眼仰望她。

“你醒啦?”脱口而出的唤问似乎显得有点笨拙。

“好累。”稚羽矢虚弱地喃喃说,“我不晓得海底那么深。”

狭也不禁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与鸟彦面面相觑。

“你到那种地方去了?”

“我想和海神见面——可是没去成。”

“你站不起来吗?”

“……可以。”稚羽矢总算起身,身体仍疲乏无力,走路时必须靠她搀扶才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才被潮水冲到这里。”

“是鸟彦帮我发现的。”狭也答道,“我到处走了六天,找来这里又花上一整天。太阳快下山了,七天的期限已经到了。”

在狭窄沙滩上稍微走了一段,崖下有一处可容避雨的凹陷岩洞,狭也他们将稚羽矢带到那里,然后鸟彦对她说:“我在日落前回去向众王通知一声,可以的话借人手来帮忙,他这种情况是无法轻易登上岩地的。”

目送乌鸦飞远后,狭也在四处收集干燥的流木,她捧着柴薪回来时,稚羽矢靠着岩石似乎睡着了,不过就在她翻开行李找出打火石之际,他突然开了口。

“你带着大蛇剑吧,明明你很抗拒带它走的。”

望着从袋中露出的剑柄,狭也展颜微笑起来。“它变成护身符哕。如果带着剑,我总觉得能与你重逢。”

“为什么来找我?”小声到几乎不像在询问般,稚羽矢喃喃说。

“我想跟你道歉。”

“道歉?”

“就是我误会你——杀了奈津女的事。”

“道歉是什么?”

狭也困惑地望着他,发现稚羽矢当真是一头雾水。“就是说对不起——你不明白吗?”

“我第一次听到。”稚羽矢一脸认真地说,“是什么意思?”

“唉……真拿你没辙。”

如今她才真正懂得了辉宫的巫女教育,为何招致神怒的巫女会背负自尽谢罪的重罚,那是因为天神绝不容许重来的行为。倘若一旦犯错,就无法重新尝试,绝对没有第二次,而辉神神子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既不能期盼逃避与对方共处,也无法要求谅解……

她想起照日王的话语,在神子们看来,就连反省过错恐怕也违背正道吧。

突然失去信心的狭也俯下脸,半犹豫地开始说:“就是我觉得自己对对方做了很坏的事——心想当时没这么做就好了,于是将这些话说给对方听,这就是道歉的意思。然后在这些话中寄托了希望对方原谅、不要惩罚、消除怒气,还有请求别再心存芥蒂、能够忘记我的过错。的确,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行为,可是,我们这些人如果在彼此之间发现自己犯错,首先都会道歉……”

狭也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而稚羽矢一直静默不语,就在狭也即将确信他果然没有听懂之前,他突然进出一句话。

“那么,我也能说给伊吹王听,让他忘记我犯的过错吗?”

“伊吹王在你道歉之前就已经原谅你了。”狭也柔声说。

“我能见到他吗?”

“……不能。”

“他死了?”

望着微微点头的狭也,稚羽矢轻声说:“那跟没原谅还不是一样。”

“不是这样的。”狭也气急败坏地说,“才不是这样——伊吹王在临终前表示想再见你一次哦,还说下次会以别的形貌相见,他向我们说过‘再次’这个字眼。”

“我不懂。”稚羽矢垂下头,将前额抵着交放在膝头的手臂上。

“大家都死了,奈津女也在我眼前死去,她明明向我求救,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我是个异类,既不能和皇姐皇兄一样,又被暗族人疏远,更何况我总是对丰苇原造成伤害。只要道个歉,无论是神或是人都可以恢复到从前吗?才不会有这种事呢,我又不可能到黄泉国去向人道歉。”

狭也轻声低语说:“如果你感觉只有你一人的话,你就错了——因为还有我在。”

“你虽然这么说,但总有一天也会死去吧,会抛下我远走,对不对?”

“那是——是啊,总有一天是的。”狭也叹口气说,“不,或许就在明天。因此,我想先向你道歉,即使得不到谅解——但就在离开你之前,至少说出我的心声。”

稚羽矢含糊答道:“如果想道歉,就去你觉得会生气或惩罚你的人那里说吧,我不知道那是谁,但不会是我。到底会有谁认为你做错而发怒呢?”

“这么说——”狭也话讲一半,忽然感觉无从说出口,随后内心涌起似笑似哭的情绪,她依然半晌无言以对,最后好不容易才说:

“吃点什么吧,这样身体一定会舒服多了。”

流木中含有盐分,时而升起青草色的奇妙火焰。难得有火燃烧得如此旺盛,岩洞里因此变得相当明亮暖和。狭也取出枥木果和栗子、核桃,还有装在竹筒里的果实酒,她把带来所剩的食物全摆出来分成两份。她将枥木果做的糯米团放在火上烤香,递给稚羽矢,而他在接过后感慨万千地说:

“好久没吃东西,连食物的味道都忘了。”

“可是,你平常不是总在吃吗?”狭也吃惊地询问:“还是你和照日王及月代王一样,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了?”

“皇姐和皇兄为了保持青春,所以节制饮食,如果多吃地上的东西,身体似乎会有不适。在神殿时,我也很少有接触食物的机会——”他忽然察觉什么似的补充道,“可能是吃东西的关系,皇姐说我变了。”

狭也隔着星点闪烁的火焰望着他,沉吟不语。稚羽矢现在的外表,感觉就像以前她想象的土蜘蛛,难怪女王会如此认为。

“不过这么说来,我觉得你长高了一些,刚才一起走时我就发现了。”

“如果一直继续吃东西,我也会一直长到变成老爷爷吗?”

“不晓得。”狭也一想象他那副模样,不觉笑了出来。“如果一直是老爷爷长命百岁下去,我想你一定全身筋骨酸痛,会活得很辛苦的,村里上年纪的人常这样抱怨呢。”

稚羽矢没有笑,只是陷入深思似的喃喃说:“海神的声音倒像个老人,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你想去见海神?”狭也问着,从刚才她就很想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知道我的事情,比我自己还更清楚……”稚羽矢望着狭也讶异的神情,继续说:“你还记得以前有一次到海边的事吗?就是与海神的使者相遇的时候。”

“是去看鲨鱼吗?就在盛夏时。唉,好像很遥远以前的事了。”

“那时,我以为海神认错人了,所以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老人偶尔会头脑不清——就像神殿的巫女们一样。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海神完全认清了我就是巨蟒,而我自身却丝毫没有察觉。而且他说我能走的路只有两条,不是弑亲,就是为父所杀。”

“你说什么?”狭也脸色微青。“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才去向他请教。”稚羽矢交叉起手指。“可是还是行不通,愈往海底下沉,愈出现深不可测的鸿沟——我想找地方落脚,却在半途丧失知觉。那里是比黑暗更艰酷的阒黑,我很清楚无论光辉还是黑暗的力量,都无法到达那里。”.

狭也仿佛身历其境似的颤抖起来。“还好你能回来。”

“也许是被赶回来的,等我回过神时,已经漂浮在远处的海上。那位老者说过我和他都孤立无援,意思就是叫我自求多福吧。”

稚羽矢凝神望着忽然猛窜而起的绿焰,接着移开目光问道:“不是弑亲,就是为父所杀这件事,你觉得如何呢?”

“……是指高光辉大御神吗?”

“我想是的。”

狭也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敢去想,这太可怕了。”

“如果真的只有两条路可走呢?”

稚羽矢的眼瞳闪烁起了火炎,看似金粉点落,脏污的破衣、沾沙的乱发,再也与他的本质无关,他是辉神神子,那份天赐的禀赋已经从布衣里展露无遗。顷刻间,狭也发觉他身上不再残存一丝昔日的少女风情。

的确如岩夫人所说——稚羽矢已经觉醒。

即使他在询问狭也,狭也也能感受到他不是为了顺从而征求她的意见。于是狭也下定决心说道:“如果非要选一条路不可,我必须说我实在不愿你被杀死,所以希望你能打倒高光辉大御神。”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因此稚羽矢浮现了微笑,那是许久未曾显露的笑容,眼瞳深处的金辉看似闪耀生动。

“那么解决了,我不会再有迷惑。如果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拿起剑奋力一搏,就算与皇姐和皇兄正面对决——这也是我选择的命运之路。”

狭也对自己向他还以微笑,内心感到十分吃惊,稚羽矢在表明决心时,她的胸中也豁然开朗,仿佛一道明光射人心扉。在这一瞬间,狭也领悟到,这不再是一个他来请示自己意见的问题,下决定的是稚羽矢,无论如何都应由他本身做主才行。

“现在就是该还你大蛇剑的时候了,你已经不需要守剑的巫女,你自己就是那把挥动自如的大蛇剑,而剑有它的生存方式。我想这样一定最恰当,因为目前的你实在是第一次看来这么有个性的你。”

稚羽矢边接过剑,边稍显困惑地望着她。“你是怎么看出我有个性的?”

“你还不懂吗?”

狭也小声笑着,她原想就此蒙混不提,不过还是算了,于是又语气认真地说:

“我从没像现在这么觉得你是一位辉神神子。对我们来说,神子们是如此炫目灿烂,强大、率直、毫不留情——而且绝美无比……然而,你和照日王及月代王完全不同,你既知道哀悼逝去的人,也厌恶你争我夺,明明是不死之身,却能理解我们所称的‘人情’,甚至还会体谅他人。因此,即使你具有可怕的力量,我也不再怕你,如今我终于真正了解,水少女长久以来寻寻觅觅的人为何会是你……”

稚羽矢的脸上浮现出想表现喜悦、却还无法完全流露的神情。

“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赞美,我杀死那么多人,而且今后还不知会变得如何……”

他抚着剑柄,略垂着头继续说:“你虽然这么说,但或许我仍旧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异类罢了,如果我与父神及兄姐对决,一定又会同样让你害怕。”

“不,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再错过你。”狭也充满自信地说,“我也会做妥协,如果有人说你是异类,那我也高兴当个异类。

这世上真正发现大蛇剑原形的少女,本来就只有我一个嘛。”

薪木剥跳着,青草色及金黄的火焰显得格外摇晃,让映在洞穴墙上的黑影幢幢舞动。浅洞外已是一片黝黑,唯有拍岸的波浪声一如白昼。岩石和海面也交融在漆黑夜里,不见星月姿影。忽然间,狭也觉得这个洞穴是丰苇原上唯一不变的定点,就在此处的中心,似乎让她有一种坠人只有两人空间的错觉。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即使匆促得有如钟摆急摇,即使随时光荏苒飞舞而逝,在她面前也已有了足以匹敌一切的笃定——那就是稚羽矢凝视她的那双映照炎色的眼眸。

有如覆盖自己周围的薄绢帐幔倏然落下一样,狭也终于知道自己了解了,所有眼神交会的人会感受到什么、会领悟到什么……

2

黎明时分,曙光染上亮丽的深红,天空和海水的分界处宛如注入了汩汩血流,不一会儿,从中升起熟透如果实的旭日。海波和霓云一瞬间转成金灿,但与平日司空见惯的景象不同的是,太阳有如地面的蒸汽游丝般,浮现一道淡淡的白虹。狭也独自来到岸边,出神地望着日出,心中诧异这个情景或许有什么寓意,但她还是觉得眼前妖异的光景实在太美了,因此即使胸中瞬间掠过一抹不安,仍旧立刻恢复欢喜心情。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美的……

狭也心满意足地想着。刷向脚边的波浪来来去去,沉浸在这片涌来的幸福感中,她几乎欣喜得不禁难为情起来。毫不在意天明时的寒风冰冷刺肤,她紧紧环住双臂,仿佛想拥抱胸中蕴藏的温情,就这么一直坐在冷风狂刮的海滩上。

下定决心再次去寻找稚羽矢之前,她没想到会获得这样心境上的满足,然而昨夜她突然认清自己一直在找寻的归属地,原来近在咫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这是多么让人惊奇的事!

能够改变宿命——真是今生有幸。

狭也边细细咀嚼这份机缘,边如此思忖。今后命运还会改变下去吧,自己和稚羽矢只不过终于知道了如何开启关闭的门扉——这件事只是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一罢了。

海鸥群飞过白辉闪耀的朗空,大海为了迎接崭新的一天,敞开青碧的胸怀,那丰泽的轰鸣声中,潜藏着亿万的小小银鱼,宿育着无数生死。刹那间,狭也发觉自己就在此刻,终于能全心接受狭由良公主了。

公主在宫殿里留下足迹,引导我前往稚羽矢身边,而公主又受上一代的水少女指引……历经几代,我们都走向同一条路,可是,今日绝不会再重蹈昨日的覆辙了,因为我不是狭由良,我是狭也,而且,也发现了稚羽矢……

“狭也。”

曾几何时,稚羽矢已站在身后,她抬头一望,只看见他那浴着朝阳光韵的开朗脸上,洋溢着蓬勃朝气。“我们离开这里吧,你应该尽早回去了。”

“你的身体状况能走了吗?”

“没关系,已经可以行动了。我们赶快往上走吧,干草袋空了,你的马在饿肚子,真可怜。”

狭也吃了一惊,又笑起来,她记得自己不曾提过崖上拴着马。

“真是的,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背起减轻的行李袋,两人离开洞穴,在回到崖上后重新一看,只见崎岖耸立的岩地一直延伸至远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曾从此处攀到崖下。昨天因为心急如焚,完全没去想回程问题,然而,现在这里也没有容易攀登的地点,两人下定决心开始挑战一段极长的岩壁,不过在半途就感到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衣衫,身体再也无法往上移动。

由于地势狭隘很难立足,又没有能够坐下的空间,他们必须站着休息。狭也头倚在岩上,忽然对两人的行为感到忍俊不禁。稚羽矢目光追着在空中翔舞的飞鸟,听见她小声笑着喃喃自语,就回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有妹相随,不畏登险。”狭也反复念着,看到他露出不解的表情,就解释说,“这是一首山歌哦,歌词意思是无论山再陡峭,只要有你同在就不怕险峻了。真是好歌,对不对?大家都常在唱呢。”

稚羽矢朝她露出茫然的笑容,那是一种难以体会的表情,于是狭也这才头一遭发现,原来她与他之间还存在一个大问题没有解决。

稚羽矢究竟怎么看我呢?

狭也也无法想象稚羽矢能像普通青年一样,带着赠礼来探求自己的心意,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气馁。稚羽矢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无精打采地沉默,变得烦恼了起来。

不过总而言之,都必须先克服当前的断崖才行。他们休息后又恢复体力,背迎着烈日高照,咬紧牙关继续攀爬,终于望见平坦的地面,此时已近中午了。两人伸展平躺在草地上,暂时没有力气去找坐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朝茂林走去。林间树枝筛落的阳光显得相当清亮,但环顾四周却不见马匹踪影,显得宁静异常。

“奇怪了,明明就在这附近,难道没拴好吗?”狭也偏着头疑惑地说。

“去找足迹吧,我想它不会走太远。”

然而,就在狭也刚要凝神搜寻地面时,稚羽矢竟发出硬涩的语声说:

“狭也,快逃!”

“咦?”

“快跑!”

被他拉住手,狭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跑起来,这时从枯萎的灌木丛里陆续出现手持武器的士兵,原来是一群头盔额前镶有铜色圆盘的辉军。两人被追逐奔往开阔的野地时,只见迎面来了一群马辔并列的骑兵直逼而来,在前后夹攻下,即使转身也无处可躲。他们跑向崖边,但仍旧被追上,双双都让辉军包围。面对一群高举长剑的士兵,稚羽矢倏地拔出大蛇剑,士兵们看见剑刃飞溅青白火花的威势,不由得倒退几步,却没有人从包围中退散。就在彼此短暂瞪视之际,忽然一个凉澈的语音响起,回荡在四方林野。

“想发泄你的狂暴就尽情发泄吧,不过,你该看出我军人多势众,狭也绝对性命难保,你忍心如此吗?”

只见执弓的骑兵队伍中,唯有一人没戴头盔,全身裹着雪白罩衣,褶摆仿佛神殿的巫女般垂在脸际。然而,从约略可见的面容就能辨认出此人身份,而骑乘的那匹高骏英挺的灰白雄驹,也是狭也再熟悉不过的。

月代王——为什么在这里?

这身影稚羽矢应该也不陌生才对,因此他略微缺乏自信般地微微放下发光的剑尖。遮隐面容的月代王再度开口,一袭装扮宛如服丧之人。

“你为何归来?本王知道你远赴深海,为什么还要回头?我们终于非解决你不可了。”

“我不能逃避一切,理由仅此而已。”稚羽矢压抑声音说,“可是,我的命运不是被皇兄所杀。”

“父神即将降临世上,总会一死,你不觉得死在本王手下比较值得吗?就连照日王都应该比父神还顾念情分。”

附近的士兵冷不防攫住狭也的手臂,想要猛力将她拉走,就在她还没喊出声时,闪电般的青色剑光瞬间一闪,刺向众人眼中。士兵放开狭也后发出叫喊,他没被剑刃所伤,但头发、全身都被火焰吞噬,一下子倒地不起。惊骇的士兵们一片哗然,目睹同伴惨死的冲击,立刻让他们更加惊恐愤怒,于是发出莫名的呐喊,排山倒海似的冲向两人。望着高举的长剑和矛枪一拥而上,狭也不觉闭上眼,就在脚下一软时,有人轻敏矫捷地瞬间拥住了她。

“放下大蛇剑,还不明白吗?否则你永远休想再见水少女。”

听到近在耳畔的声音,狭也大惊之下张开眼眸,发现自己在月代王的臂弯中,而且是灰白雄驹的鞍上。才一眨眼间发生的事,此刻她却置身五十步之外的地方。

她惊慌失措地高喊:“稚羽矢!”

隔着交错的枪柄,稚羽矢回过头,以激动的眼神瞪着月代王。

“狭也若有三长两短,我要将你们全都杀光。你、父神,还有所有人!”

“这话倒像巨蟒说的。”月代王嗤之以鼻。“好好想清楚再放话也不迟,此刻你应该还没有那份能耐。假以时日,我们绝对会把你捉来大卸八块,只是真不凑巧,现在本王可没心情与你在此交手,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想要狭也。你撤退吧,就以带走狭也作为交换条件,暂时放你一马。本王发誓会让她毫发无伤,相对的你也必须退离此地。”。

“不要!”稚羽矢立刻回道。

“认清事实吧,本王发誓绝无二言,更何况丰苇原的人,生命是如此脆弱虚无。”

月代王一手缓缓抚过狭也的下巴,她想挣扎,但苦于双手被制住,全身动弹不得。

“这只手只要再施点力,你就会失去狭也,她将回到你永远无法追寻的暗神之国。”

“你带走她,到底有什么目的?”稚羽矢小声询问。

“没有别的用意。这女孩原是本王的女官,因此想立她为妃。”

“你别胡言乱语,我才不想当什么妃子。”狭也怒气冲冲地插嘴。

“人家明明不愿意,还偏要——”

月代王忽然扬声笑起来。

小心——别太相信月代王的话。

她想告诉稚羽矢,可是无法大声说出来,即使努力使眼色急着向他表明,稚羽矢还是浑然不觉,陷入犹豫之中。

终于,他开口说:“如果你肯发誓——”

“好,本王发誓。”才说完,月代王便将白罩衣一掀抛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布飘落地面前,月代王执起弓搭准了箭,只听弓弦一声鸣响,箭头已深深穿人稚羽矢的胸膛。

“你好狠!”狭也发出凄厉的叫喊,月代王也不管结局如何,径自翩然拨马回头,带着狭也纵马离去。

“骗子!这还算是神子的行径吗?”狭也奋力挣扎想回头,一边继续叫嚣。

“我没食言,只是不想让他立刻追上。”月代王泰然自若地答道。

“可是,那些辉兵——”

“很遗憾,土兵们恐怕不敢剐他吧,因为他们早就见识过你族人的下场。”

稚羽矢张开眼,口中含着一股类似金属的猛烈腥味。

“啊,他醒了。”

听见鸟彦的声音,科户王于是靠近过来。不知何时已不见辉兵踪影,周遭只有看惯的那些系着黑甲带的土兵,稚羽矢自身则横躺在松树边的泛黄草地上。当他慌忙想起身时,突然感到剧痛难忍,一看之下,原来胸口的箭伤还没愈合,鲜血仍继续染透衣衫。他曾经熬过多次其他的创伤,但这次的重创确实是个打击,必须维持长期的深眠状态才能复原,然而有件事让他十分牵挂,无法就此进入蜕生的沉睡中。

“狭也……”稚羽矢正待询问,转头就吐出血来。

的晒得黝黑的科户王眉间深锁,面容僵硬如石。“狭也给人带走了,她为了找你而来到敌营,果然不出我所料,被敌军捉走,允许她去做这种蠢事我真该死。”

稚羽矢抹着嘴角,以激动狂切的眼神仰望他。“我一定会将她夺回来的。”

“就凭你?”

“是的。”

隔了半晌,科户王低声说:“你恐怕不想听我说出对你的看法吧。”

“不,我了解。”稚羽矢边费力起身,边答道,“你大概很想代替辉兵将我千刀万剐,可是,别急在一时。皇兄带走狭也时曾说父神即将降临世上,假使当真如此——皇兄和皇姐虽然会使诈,却从无半句虚言——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

“你说什么?”科户王怀疑自己听错,弯身想确认他声调模糊的说明。“你刚才是指辉神的事吗?”

稚羽矢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惨白,泛着涔涔汗水,只有双眼大睁,捂着伤口的手早就被鲜血染红。

“我们知道父神总有一天会降临,然而究竟会在何时,长久以来皇姐也无法从占卜中得知。如果父神降临世上,就无法避免战争,而暗族是绝对没有制胜机会的,因为丰苇原属于父神。辉军最近没有显著的动静,原因就在这里。”

科户王脸色剧变,悄声说:“如果消息千真万确,再没有比这个事实更凶险的了,你是说暗族即将毁灭吗?”

“目前还来得及,只要能攻陷辉宫,抢先阻止父神的降临仪式就行,因此必须赶快通知开都王,现在正是义无反顾、一举进攻的最佳时机……”稚羽矢声音沙哑,阵阵喘息让话语数度中断,接着又集中精神说道,“带我回暗军阵营吧,不管你们怎么对待我都无所谓,可是只有我能指引开都王反攻策略的途径,虽然,我了解你们无法相信我。”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回去。”科户王面露不悦告诉他,“如果不这样做,狭也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只要能救她,我立刻就会整军讨伐。总之,你先治好自己的伤吧,就算死不了,这副模样还真惨不忍睹。”

然而,稚羽矢咬紧牙关摇摇头。“先去见开都王才要紧,我一旦进入蜕生状态,就不能立刻清醒了。”

停在树梢上的鸟彦望见科户王朝自己走来,便说:“我知道啦,你是想叫我飞一趟开都王那里对吧?”

科户王焦躁地抚着下颚。“真是——烦透了。”

“难免嘛。特地集合一师军队在身边待命,狭也却遭人掳走,又非帮仇敌大忙不可,连我这传报官的翅膀也替你感到沉重哪。不过,你瞧见稚羽矢那副惨样,心里总该好过些了吧?”

“所以我才觉得难受啊。”更加显得烦躁不安的科户王不断踱来踱去。

“咦?难不成你在同情……他吗?”充满好奇心的眼睛一闪,乌鸦直望树下。

科户王瞪了乌鸦一眼,突然别过脸说:“那就是不死之身?受的苦跟凡人无异,却尝过不知多少次死前的痛楚。”

“你说得似乎没错。”鸟彦难得没有得意忘形地瞎扯。“或许一死了之,还比较痛快呢。”

望见掀开帐幔走进来的开都王,科户王就站起身。

“稚羽矢呢?”

“抬到里面了,他似乎精疲力竭了,还告诉我们说别管他。”开都王的凝重表情稍微缓和下来,望着科户王。“能带回稚羽矢是你的功劳。”

科户王摇摇头,像想起不愉快的记忆似的擦拭着脸。“带他回来的路上,简直就像伴人临终。”

开都王微露出笑容。“你现在的说法,连我都感同身受。就算相信他没死,那种痛苦还是让人无法承受。”

科户王的表情依然紧绷不变。“再怎么说,常人是无力承担那种痛苦的,因为没有那份激烈的意志,这点我总算明白了。”

认真点头的开都王语气中略显畏惧。“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具有打倒辉神的力量。看来我们先前有所误会,其实稚羽矢才是拯救这个国家免于辉族支配的最后堡垒啊。”

“要出兵吗?”

“当然,从现在起就要召开军事会议。”

科户王对开始大步前行的统帅继续说:“如果稚羽矢的话可靠,时间就是我们唯一的凭借,因此我打算相信他。三名、四名——我们需要五名人手,还有,必须物色能潜入辉宫打开宫门里应外合的人。”

科户王似乎决定好一切地说:“那就由我去好了。”

鸟彦带消息飞回来之际,已是稚羽矢回到暗族阵营的隔天下午。

“在川上设阵的大批辉军已全数撤退回宫,开始巩固宫里的戒备,而且都城里四处都在召集年轻女孩从宫殿内门人宫。虎鸫说是在召集女官,以前可曾有这么大规模的征召吗?”

“看来大火过后的打击仍在。”开都王喃喃说,“莫非要举行大祓式——真让人挂心。”

“辉神会在举行仪式时降临吗?”一名武将战战兢兢地询问。

“这很难说。”

“那么只剩不到十天了。”

帐篷中一片议论纷纷,科户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道:“我军擅长迅速进攻退守,因此应该即早出兵,再拖延下去就会朝不保夕。”

开都王目光犀利地望着他。“好,那就交给你了。何时出发?”

“就是现在。”

“人手呢?”

“一共五人。”

“足够吗?”

“人多反而碍事。”

“那么——”

就在这时,帐篷对面传来一个声音。“能不能再加一名?”

稚羽矢现身了,他身穿崭新衣衫,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似的沉静自若。

科户王蹙眉说:“这任务没你的份,如果闯入辉宫,你马上就会被识破。”

“避人耳目的方法还有很多。”

开都王于是问他:“身体能胜任吗?”

稚羽矢点点头。“请让我同行。”

独眼王者思考片刻后,说:“命运的关键在于门是否能开启,而钥匙正掌握在潜入者手中。或许我们需要你的协助,你就去助科户王一臂之力吧。”

从开都王那里并肩走出来后,科户王恼火地对稚羽矢说:“给我看看伤痕。”

“已经好了。”

“给我看!”

就在科户王正要上前一把揪住襟口时,稚羽矢倒退几步不让对方得逞。

“看吧。”科户王疾言厉色地指责他,“少给我充好汉了,看你那副脸色该怎么解释?”

“没有大碍了,原本这种伤势早该复原的。”稚羽矢辩解说。

“就算你是辉神神子,力不从心也难免闹出乱子,可是,我们这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我懂。”

科户王毫不留情地警告他:“如果连累大家,我绝不饶你,这样你倒不如留在这里休息。”

“我不会连累别人的。”稚羽矢回嘴说。

迎接两人的是三个毫无特征、年龄不明的士兵,科户王向稚羽矢说明他们是一同潜入宫里的密探。

“这是八寻、筒绪、潮满,都是拥有特殊身手的人,可以任意变树变岩,他们充当密探至今,也立了不少功劳。”

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稚羽矢直盯着三人,“我变过野兽或鸟禽,可是从没办法变成树木或岩石。”

科户王一时气结,然后才又补充说:“我是比喻他们懂得隐藏行踪。”

就在彼此都被对方吓到时,鸟彦飞向他们。

“不用说,这是大家都认识的鸟彦,潜入辉宫的全数人员都到齐了。除了鸟彦以外,其他人必须全部改头换面,然后分头找路潜入,因为个别行动胜算较大。”

“请恕在下冒昧……”也不知是八寻、筒绪,还是潮满,总之一个略微年长的人谨慎开口道。“依在下来看,那位贵客不论如何乔装都实在很显眼。”

就在科户王回答前,稚羽矢说:“这样的话,我就扮成引人注目的人物好了。”

“你打算怎样?”

稚羽矢朝着诧异的众人微微一笑。“让我去甄选女官吧,一定没问题的。”

“别气成那样。”来探望狭也的月代王只见她面壁正坐、饮食不沾的模样,于是如此说道。

狭也不禁尖声回答:“被敌人捉来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就被关起来的囚犯,哪有心情笑的出来?”

“我是敌人吗?”

“真是莫名其妙。”狭也回头激动地说,“我不可能再成为你的女官了。与其向往光明,我更热爱丰苇原的所有生命,我必须与你为敌,决战到底,就算你因此憎恨我也没关系。在稚羽矢中箭时——如果我有弓箭在手,也绝对会向你射回去的。”

月代王卸下甲胄,只现出一袭柔软的薄青衣,身轻形秀的月代王看不出一丝武人气息,与前刻张弓时的凌厉架势简直判若两人。

狭也接着又说:“请放我出去。如果你不肯,那就杀了我吧。我才不想这样被囚禁着苟活下去,让我回稚羽矢身边。”

“怎么办才好。”月代王轻笑着微微摇头。“人说少女心变幻莫测,没想到才一转眼间,你就有那么大的改变。”

“你忘了吗?我应该说过我是自愿离去的。”

“不过你应该也曾说过,至今依然仰慕我。”

狭也稍显狼狈,于是默然不语。确实如此,眼前的月代王仍强烈地牵动着她的心,从山歌会相逢那夜以来,神子的形影就分毫未变,即使沾染再多鲜血,那份崇高仍将永恒不渝。然而,神子的永远清净,是不可能留驻在狭也手中的。

她低声喃喃说:“这世上也有后来才明了真正答案的情况。”

“荒谬。”月代王笑起来。“你在意的稚羽矢难道不是辉神神子?虽然声称与辉族为敌,仍是一心向往光明,这就是你的本质。”

狭也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是稚羽矢和辉族不同,他愿意学习、超越自己,还肯接受改变,而且打算从辉族手里来保卫这个国家。”

“他从以前就是我无药可救的胞弟,无论做什么都白费力气,根本就不可能拯救丰苇原。”

“你怎能这么笃定?”

“当然笃定,因为稚羽矢正是召唤父神下到凡界的罪魁祸首。”神子的声音冷冷回响在屋内。“他在诞生时就带着高光辉大御神亲自封上的封印,如果解除它,父神就会降临,稚羽矢是无法阻止这一切的。”

狭也不禁愕然失色,好不容易喘息着说:“怎么会这样——”

神色悲戚的月代王注视着她。“而且;狭也,其实你也同样召唤了父神,这些全显现在照日王的卜示里,皇姐从数天前就开始潜心占卜了。”

一头雾水的狭也感到恐惧袭来,不禁双手掩唇动弹不得。她感觉好像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无形的丝线牢牢地缠住了自己,又觉得仿佛从旁窥视着一架巨大纺车,正由不得人地纺出枷丝。

面对脸色苍白的狭也,月代王轻声说:“照日王有意选你做大祓式的献祭替身,不过,我抢先一步将你带来这里。回到我身边吧,假如你愿意献出爱,我就能让你获得蜕生的力量,这样你就能免受替身之难了。如果反复改变是你的本质,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狭也后退了几步,眼眸定定地望着神子,一边又缓缓摇头。

“即使为了阻止高光辉大御神降临,你也拒绝我吗?”

“是的。”狭也答道,声音微弱得难以听见。“爱是油然而生的,无法任意受摆布。”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赞同她所说的话。

“她说得没错,你休想得逞。”

狭也和月代王愕然回首,只见照日王以臂靠门而立,一身煞白衣裳、绑着细白头巾,没有结起的散发宛如狂风刮乱,眼瞳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看似异常疯狂。

“我竟没料到最后想破坏好事的人是你,月代君。你到底又为什么想改变主意阻止父神降临?”

月代王不让对方看破心中动摇,只若无其事地说:“不出神殿一步的皇姐,为何急于来此?”

照日王唐突地放声高笑。“竟然蠢到有这种事。我一占卜狭也人在何处,原来就在这宫里。那倒好,省得我大费周章去捉她来。”

笑声一止,女王以近乎杀意的眼神睨着弟弟。“你想辩解可以,为什么要从我手中抢走狭也?明知她是重要的献祭替身还做出这种事,绝对不会没有理由!”

照日王望着并不马上回答的月代王,继续说:“答不出个所以然,我是不会轻饶你的。在能达成地上任务的最后关头,谁若想横加阻挠,全都是本王的敌人!”

“都到这种时候了,皇姐还没醒悟?”月代王淡淡说,“原本不想让你失望的,不过事到如今还是明说好了。因为我了解高光辉大御神之所以降临地上的理由,那就是父神为了想召唤暗神重回大地。”

照日王柳眉倒竖。“你无凭无据还敢瞎说!”

“不,你身为占卜师,却一心尊崇父神,以致疏忽了所有卜示里隐藏的一件事,应该说你是刻意不去理会才对。其实明明一开始,父神的意念就向着暗神。”

“我们可是奉旨前来扫荡所有跟黑暗有关的家伙的。”

“你还不明白吗?消灭暗族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消灭死亡。若将死亡毁灭,女神就会返回世上,现身在我们面前。”月代王的声音中透出该撒手放弃的余韵。“父神打算将所有事物还原到最初,也就是将天地恢复到混沌未分的状态,一切从头开始,然后召唤女神重回身边……这些已超越了我们的判断,不过,我很想再多望望丰苇原,这里是多么美好。”

照日王惊愕得为之动容。

“辉神与暗神截然相反,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而是彼此仇视才对。”女王走向前,站到月代王身边,问道:“难道你是说我们长年清净这片土地所费的心血,其实都是为了暗神?”

“不是我说,而是事实。为何最后选择的献祭替身是狭也,请仔细想想理由便能明了。”

照日王一时无法响应,忽然又静静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在久远以前——就多少察觉到了。”

月代王如此响应,女王就突然高嚷:“我真对你厌倦透了!总是这样让我烦得要死!”

“皇姐。”

“我们战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代王低声喃喃说:“我们除了会动干戈,还能做什么?”

照日王抓住自己的手臂咬着手指,想让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

“我不相信,我才不信我们的战果在父神眼里没有意义,我也不信父神的神眼会凝视污浊的黑暗。天神是圣洁无秽的才对,我们就是为了称扬这种神德才存在的。”突然声音减弱的女王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父神应该眷顾的是我们。”

女王的脸在凌乱发丝中隐没不见,于是月代王伸手仿佛安抚

般,轻轻将她的头发拨起。

“当然了,因为我们是父神之子啊。”

照日王仰起脸说:“你就会口出轻言。”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忍看见你伤叹。”

再过了一会儿,照日王终于恢复情绪,一扭头道:“还有很多事要办,战事还没结束,仪式还拖着尚未举行。舍殿也还没重建,大祓式的程序也必须更改。”

望着狭也,又望向月代王,女王说:“我不会撤换替身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你给狭也蜕生的力量。这女孩当作诱饵刚好大有用处,因为稚羽矢绝对会来这里。”

3

软禁狭也的房间,是位于隔在王殿间的高殿最上层。原本应该是眺望景致的好地点,然而只有天井开凿的唯一小窗让光线微透,除了天空什么也望不见。在突张的四壁围绕下,觉得快窒息的狭也像只笼中鸟,一刻也不疲倦地振翅扑墙,想四下找出能逃脱的洞穴,然而这不过是白费力气,她任指尖刮痛也没发现丝毫缝隙。

她偶尔像陷入回忆似的哭泣,却没有嚎啕恸哭,她尚未陷入绝望的原因,是因为照日王曾说稚羽矢一定会来辉宫。占卜中的预言让人恐惧得远甚绝望,然而她一心只想再见稚羽矢,无论发生任何事、结局变得如何,狭也都没有放弃相见的希望,也没有影响她期待重逢时,能再看到他那抹笑容的心愿。

每过一晚,气温就逐渐下降,没有燃火的高殿里寒意袭人。狱卒见状不忍,就送进一件毛皮,然而裹在身上还是冻到发僵。仰望着窗色变化,也不知过了多少只有昼夜交替的日子,就在某个清冷异常的早晨,狭也尽可能的缩紧手脚蜷在墙角,此时突然听见卸下拴锁的声音。

她正想大概是狱卒来取碗盘,因此望向昨夜水壶里结冰的水面,然而令她大吃一惊的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照日王。在呼吸都化为白雾的天寒地冻中,女王一身白薄单衣的打扮令人望之生寒,她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雪白的肌肤透着樱色莹润。

面对露出警戒眼色回望自己的狭也,照日王朗声招呼道:“水少女险些变成冰少女了?对呀,你需要炭火,不过先别管这些了,已经下雪了。”

狭也知道从昨天傍晚起就雨飘变雪,因为雪花曾从高窗飘落下来。她对照日王到底想说什么感到纳闷,于是等待着女王把话说完。

“积了这么多初雪还真难得,你出来,我们去看雪吧。”照日王兴高采烈地说着,一瞬间仿佛像个小女孩,让狭也回想起小鹿来,她不禁失笑,这种天真得超越常理的特质倒还真与女王相符。狭也虽然情非所愿,但心动之下,仍旧跟在照日王身后而去。

冻麻的双脚举步维艰,踏下陡梯后,只见一道仅建有柱廊、透风可穿的台阶,从这里能尽览四面八方的景色。雪云已过,在明亮的银色皓空下,地面仿如重新上彩,呈现清一色的净白。积雪不多,但一切景物及细小空隙、各个角落,都积着落雪。舍殿的黑桧木皮搭建的屋宇及丹红殿柱上,像是拥着白雪般的润泽,老松的青苍看似充满忧思,连夏日遭逢巨变时焦柱上残留的痕迹,在雪中也格外美丽。声音仿佛吸进棉絮中阒静无声,真幻邦的早晨,静静展开了明亮的天外世界。

“我喜欢雪,简直比花还喜爱。”从栏杆上倾出身的照日王心情愉悦地说:“从天降下的雪为何如此纯白呢?我也喜欢寒冷——那是一种清净,能让一切忧郁沉睡下去。”

“小孩们也喜欢雪,宁可冻伤也到处闹着玩雪。”狭也说。

“你也喜欢?”

“是的。可是我也喜欢花,还有夏天、秋天,以及所有万物。”

照日王浅浅一笑,望着她。“你想说喜爱丰苇原吧?不过,或许就算方式不同,我也替这个国家设想并尽心尽力过。”女王像自言自语,继续说,“身为天神之子,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个国家,看到降雪,我也常想象天宫是否也一样有雪景,可见这还是出于我喜欢这片土地风景的缘故吧。”

狭也注视着再度出神眺望的照日王,感觉那背影不再狂妄自大,而仅仅是陷入沉思的身姿。

忽然问,狭也由衷地向女王说:“现在还来得及,能不能请您阻止高光辉大御神降临呢?”

“……这办不到。”照日王低声回答,“谁都无法改变父神的旨意,而我不过是半神的神子。”

“可是您也该知道,高光辉大御神想消灭丰苇原的旨意是错的,能慈爱地呵护这片土地,才是身为辉神、暗神该做的事。”

照日王沉思着并不回答,接着反问她:“暗御津波大御神又是什么样子?是很美的女神吗?不,一个住在没有光辉的幽冥界,还要接受地上所有污秽的女神,我才不信她会有多清净美好。父神应该是在死国亲眼目睹她的一切,才会感到惊骇恐惧,以千引之岩封住了通道。但明明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想召唤女神呢?”

犹豫的狭也摇摇头。“我不知道。没到过黄泉的人,是无法得知女神真貌的。”

狭也被遣回房后,狱卒就送了火盆过来。

照日王杀死我的双亲、奈津女和孩子,又一手葬送许多无辜的生命,而且今后还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杀了稚羽矢。

狭也喃喃自语着。原本对照日王恨之入骨也不足以表达憎恶的万分之一,然而多少又觉得她的行径堪怜,女王宛如倔强的孩童,随手就将看不顺眼的东西一个个毁灭,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或许她在失去一切之际,才会开始有所醒悟。

可是,那样就太迟了。唉,假如我也拥有足够为自己性命搏斗的力量,就绝不会轻易地被她杀死。

正当狭也抑郁不乐地想着,突然耳际传来振翅的微响。她抬起脸,没有很深的期待,因为这种声音不知幻听过几次,反让她厌倦了。然而,一个黝亮的长喙和鸟头从高窗框探进来张望,接着叠起翅膀一溜身穿过窗框,“砰”的一声落地站住。

“我来啰。”乌鸦说。

百感交集的狭也一时无法回答。“……我相信你会来的,可是还是让我太高兴了。”

“本来应该更早来的,不过最近我的名声太响,这附近全设下了鸟网,费好大劲儿才啄破洞进来的。”

“除了你,还有谁来吗?”

“科户王、稚羽矢,还有三个隐匿行踪的密探,大家都乔装成别的样子潜进了宫里。科户王照例扮成乐师,那三人改扮成下仆或士兵,只有稚羽矢最绝——竟然假扮成了照日王的女官。明天我们将在日落时打开宫门,暗军会一举攻进来。”

“大祓式——”

“就在后天。我才不会让狭也成为替身,我从没碰过那么恶心的仪式。”

“拜托,千万别让我成了替身,我不想变成召唤高光辉大御神的元凶。”

狭也忽然浑身哆嗦起来,现在才感到惧怕虽然有点可笑,但一旦萌生希望,反让她恐惧倍增。

“稚羽矢不要紧吗?竟然扮起女官——明明绝不能小看照日王的。”

“没事、没事,他扮得很高明,乍看之下瞧不出破绽。”愉快展翅的鸟彦说,“他并不傻,但以前看来倒还满迷糊的。”

“是啊。”狭也正想微笑,才发觉几日下来两颊都发僵了。

“我命令部下总动员来救你出去,我很行吧?到时你会看到很壮观的场面喔,就算花上一辈子也瞧不完的鸟群会聚在这里,大家一齐带你到下面。”

“真的吗?”狭也双眼瞪得滚圆。

“拭目以待吧。”鸟彦振翅鸣响,飞向窗框。

“我好期待呢。”

恢复活力后,狭也又为这次无法帮上忙而感到遗憾,而且她觉得自己这种只能静待救援的角色最没价值了。

“你要保持这种活力才行喔。那么,接着来轮班的是啄木鸟,可能会有点嘈杂,你就忍耐点吧。”

“等一下。”狭也内心涌起非如此做不可的冲动,于是唤住鸟彦。

接着她手绕到脖颈后,摘下水少女的勾玉,将它取出来。“我希望你能将这个交给稚羽矢,替我跟他说重逢前先留给他保管。”

乌鸦飞回来衔起蓝色的勾玉。“我知道,会收好它的。”

鸟彦离去后,果然如他所言,几只啄木鸟成群结队飞来,停在窗框上耐心敲啄起来。

翌日寒冷依旧,还留下许多未消融的残雪,稚羽矢来到廊缘装作眺望庭景,确定四下无人后,穿着朱红乐师衣装的科户王,若无其事地通过前廊而来。

“宴会从正午开始。”科户王迅速轻声说。

“就在斋戒期间?”

“照日王并不知情,是月代王设的宴。”

稚羽矢思索一下,接着说:“对我们来说反而便于行动。”

“那么,其他三人的事拜托你了,我打算在乐席留到最后一刻。”

科户王于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回廊。稚羽矢稍待片刻后开始准备潜入月代王殿,只见匆促的人群在渡廊上往来频繁,大火以来,总是人手欠缺的宫内仍存留着几许昔日的典雅风貌。老宫人口里叹着“繁华已逝”也未必夸张,因为王殿周围的壮丽气魄虽然至今未变,但辉宫似乎带有一种即将瓦解的气氛。两位神子日渐不理朝政的确造成极大打击,照日王长久没有驾临殿内,一直闭居在重建的神殿里。所幸如此,稚羽矢得以免受怀疑而获选新任女官,不过眼见毫无秩序且破败不堪的女官居所,他的内心还是感到不是滋味。即使暗军不进攻,这里也会自己毁灭吧,这样或许比较好。伫立在渡廊一隅,稚羽矢边眺望着人群边想。

“请问在那里的女官,如果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个忙呢?”突然,有位陌生的女官唤着他,她还是一位清纯少女,大概也是新来的女官吧。“我完全没有听说在这种日子还要设王宴,因此不知道该怎么打点服饰才好。”

事实上,这个少女的确烦恼到快哭出来了,脸孑l涨得通红。“谁都不理我,才进宫没多久,竟然就叫人家扮舞姬,我连该拿哪一把扇子都还摸不清呢,更何况他们还说如果我表现不好,当场就要杀头哩。”

稚羽矢担保道:“那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少女脸上瞬间显露光彩。“啊,你太亲切了。你也出席表演吗?”

“没有。”

于是,少女腼腆地仰望着稚羽矢,说:“奇怪呀,明明是你比我更适合扮舞姬才对,长得那么漂亮——身段又高挑。”

“因为我是照日王的女官。”稚羽矢如此说,少女就掩住唇。

“哎呀,我真给你添麻烦了。”

稚羽矢莞尔一笑。“不过,这件事你我都要保密哦。”

正午的太阳穿透阴云的天空,呈现一轮失温的白银盘。气温并无回升,顾盼四周净是风景寥寒,丝竹的音韵澈响,在冻冷的空气中玄妙回绕着。王殿朝南的廊缘款设了宴席,召集众宾的月代王命令舞姬婆娑起舞,回廊下设置的乐师席也齐奏着歌乐弦管。然而,神子表情不带一丝悦色,仿佛沉溺于思绪中,臂倚扶手,出神望着盛宴。主上的兴致自然影响到乐师心情,曾几何时乐声中飘起一抹凄怆,与舞姬的绚烂衣裳形成强烈对比。

这是诀别之宴。

吹奏笙笛的科户王暗想。

无论胜败归属何方,这是辉族与暗族最后的惜别之宴。

“那位乐师。”月代王正眼没瞥就说,“你的音色暗浊,你难道不知本王对管乐颇有心得?”

一群武装待命的士兵连月代王的暗喻都没多加思索,就立刻猛跃而出,分散将乐师席团团围住。大惊失色的乐师纷纷抛下乐器,律曲戛然而止,战栗的舞姬们则僵在原地。

士兵以矛枪制住乐师们,似乎不明白月代王所指何人,于是请示:“请问哪位才是奸细?”

“他本人最清楚。”月代王答道。士官逐一询问,却无人肯招。

倦懒的月代王便说:“无妨,从前面开始统统斩了。”

一名脸色煞青的吹笛老者被揪住前襟,从席间拖拉出来,接着就在土兵拔剑要一挥砍下时,科户王站起身来。

“是我。”

士兵还来不及回头,只见科户王一脚踢开座席,趁势一跃而出。

原本要取老者首级的士兵,将剑尖转而指向科户王。他迅速以笛接招,笛环进裂,小竹管应声破散四射,眼前一花的士兵吃了几记拳脚,只能丢下手中的剑。科户王一把抢过,抡起剑就朝成群的士兵奋力疾劈而去,一些士兵慑于气势吓得后退不前。

“取弓来。”依然从容自如的月代王命令道。拿起献上的弓,他脱下单边衣袖搭起弓弦,即使对方身手矫健,也绝不会在神子的神准箭距之外。

当科户王凛然惊觉时,早已闪避不及,箭离弓弦发出一声锐响,就在此时,不知何人将扇子掷来,羽箭应声贯穿扇柄,微偏路径,牢牢插在科户王身边的柱子上。众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回过头来,只见庭中的舞姬里,有一人少了手中之物。

月代王不胜厌倦地说:“你在哪里?”

舞姬鲜艳的翡翠绯红裙摆飘膨而起,稚羽矢轻轻从众人头际跃过,不顾众目睽睽,与科户王并肩而立。

科户王怒气冲冲地说:“不是讲好别管失手的人吗?你这混蛋!”

稚羽矢回道:“我算例外,所以不知情,而且我还欠你一份人情。”

怀着深深失望的语气,月代王说:“怎么总是这么蠢,皇弟,没想到不出本王所料,你还有闲来这儿搅局。你还不明白这场临别之宴是为狭也而开的吗?”

稚羽矢惊愕地望着皇兄。

“照日王不会让狭也成为献祭替身的。因为,皇姐恐怕不会让她活到那个时候。”

啄木鸟群这时已增加到数十只,像木匠一般忙着削木,嵌板已卸下两片,几乎能够容人穿身而过。不料就在此时,鸟群突然紧张地安静下来,正当狭也感觉众鸟争先恐后飞走的同时,她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门锁被取下,她慌忙站起来,以身体挡住啄木鸟动过手脚的痕迹。照日王就立在眼前,表情十分沉静。

“狭也。”女王声音略沉向她说道,“不管结局如何,你都想让丰苇原留存下去?”

“是的。”狭也答道。

“我也想过了,让这片国度重返混沌未开,实在是于心不忍。”

狭也稍感惊讶,因此睁大眼眸。“我们双方都一致如此认为的话,就没有必要再战了。您能阻止高光辉大御神降临吗?”

“即使父神降临世上,只要女神不离开死国,就能保住地上万物的性命,你说是吧?”照日王说,“至尊天地的两大御神是绝不能相见的,就算父神有意如此,我也不能将女神唤回父神身边。只有这点,我想违背占卜的指示,因此进行大祓式时就免了你吧。因为你召唤父神的同时,会连暗界女神也一并召来,我不想见到降世的父神除了对我们神子之外还有二心,如果长期付出的努力换来的是这种结果,我绝对无法接受。”.

狭也心中点燃起希望的明光,不过却在这时,照日王静静地拔出腰间长剑,冬阳的光辉在白刃上浴着冷芒。凝视着眼前高举的一道冷钢,狭也不禁惨然失色,步步后退,一下子就背抵墙壁。

“为什么……”语不成调的狭也小声说道。

“你告诉我说要阻止父神降临,可是对我而言暗神才是妨碍了这一切。我不想让女神回到世上,但却无法忤逆父神的旨意,没有人能违抗父神的命令——除了暗神以外。”照日王的声音平静异常,继续又道,“因此,希望你在举行祓式之前到暗神那里,代我恳求女神不要响应父神的召唤。如果是你,会愿意帮这个忙吗?这么一来,就能进而拯救丰苇原了。”

“你是指——在此杀了我?”狭也颤抖着嘴唇。

剑刃如冰,像是有形的死亡急遽胁迫而来,她的年轻躯体正全力抗拒着。不应该就这样死去!怎么能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这么轻而易举,连稚羽矢都还没见过一面——

照日王白皙的裸足轻轻逼近距离。“如果我能亲自去见女神就好了,只不过,暗道只容暗族前往。”

“不要!”

望着女王挥举长剑,狭也发出嘶声尖叫。即使在这毫无可能逃脱的窄小空间里,她还是想逃、想紧贴向墙、扭缩身躯,她向稚羽矢呼救、对鸟彦求助,然而——

剑尖划过一道弧形,完美精准,一刺落下。刹那间高窗映人眼底,狭也看见遥远的白空、女王平静的丽容。她茫然想着,即使在shā • rén瞬间,这人的表情还是如此清净啊,于是她忆起了遥远的羽柴巫女。旋即,她迎向了死亡。

就在倒卧的狭也身边,照日王恍如虔诚的巫女般跪着,一直守望断气的少女散失最后一点余温,那副神情仿佛是在静祷。然而,就在这静止的沉郁小房间里,突然乍现一重色彩斑斓的幻影,刹那间又结合成实象,一身舞姬装扮的稚羽矢出现了。他衣上的金饰虽然轻晃,但脚打赤足,钗环尽落,发髻全松,正剧烈喘息。

“你终于想起该怎么从时隔界1赶来了?”毫无讶色的照日王低声说。

然而,稚羽矢并不答话,他只是望着狭也,望着那凄然横卧的少女,如折断茎梗的花朵——

“你只差一步,狭也已赴暗神之国了。”

“绝不原谅你。”稚羽矢声音轻到难以听闻。

照日王笑了起来。“不巧极了,这也是我想说的话。只要是对父神有威胁,就不容许你活着站在高光辉大御神面前。不过,你是有所觉悟才敢来的吧。”

突然像风袭过,照日王的乌发飘起飒响。

“这国家的子民可没领教过辉神神子全力投入激战会有什么后果,纵使你猛如雷势,不过我们是日月同力,一旦释放凝聚的日月力量,倒要让你瞧瞧会发生什么结果。”

女王露出诡异的笑容望着稚羽矢,朝后方一纵身,滑人时隔界。

稚羽矢毫不迟疑地紧追而去。

时隔界的光景难以形容,并非空荡无物,而是飘游着形形sè • sè的物影。如箭穿梭而过的照日王,化成一道长曳的金影,随后稚羽矢发现从他方靠近一个闪耀的银影,他知道那是月代王无疑。金与银的光影间缓缓缩小距离,不久合而为一。此刻,时隔界爆发出激射的光芒骤然炸裂,那道光芒超过了白热炫光的热度与力量,像是变为黑色,穿过所有物体,将一切粉碎、燃烧、熔蚀而尽。

当空的太阳突然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变得黯淡无光。虽然时值正午,从地面四隅升起的黑暗颠覆了明空,浓墨倒流似的天色终于呈现一片昏暗。宫中发生大混乱,辉兵们只能离开岗位东奔西跑,然而进攻途中的暗军情况也是大同小异。战马吓得乱闯,闪躲马蹄的士兵让队伍混乱成一团。此外各地发生强震,山崩压垮山脚下的村里,大海啸吞没海滨渔村,无法站稳脚步的人们匍匐在地,竭力祈求着天地异变只是一时乱象。

稚羽矢粉身碎骨了?

没有。

有什么力量在保护着他,难道是父神?

总之在这里待太久,我们也承受不住。

照日王与月代王穿过数个时隔界,又跃入其他时隔界继续疾奔。每当窜出地面,神子们便可以听见暗空下稚羽矢所击出的雷鸣轰响。最后,两王终于出现在与世隔绝、只有岩石冰雪的地方,这里空气稀薄到令人意外,寒气剧降在冰点以下,正刮着不易堆积的雪花结晶。可是,从旁边岩壁中却冒出灼热的喷烟,只有那里四周没有飞雪,漆黑的岩表露出诡谲阴森的模样。

“这是哪里?”照日王问。

“富士山的火山口。”月代王望着喷烟说,“目前的地震让火山有些动静。”

“走吧,这种地方谁也待不下去。”

女王如此反应,月代王就半调侃道:“稍微休息一下如何?这里是离天宫最近的地方。”

“少说笑了,我都快被地底的臭气给熏昏了。”

听到对方没好气的回答,月代王就站起身,滑向另一个时隔界。

“那么,就去像样点的地方。”

就在照日王正想随着进入时隔界之际,突然被反弹回来,这股弹力让她在斜坡上一个踉跄,差点滑向火山口内侧,女王不禁勃然变色。在她倾出身子时,竟然看到冒出喷烟的深处,滚沸着发亮的朱红熔岩。

“就算是皇姐,掉到那里也无法再蜕生了吧。”

一个声音静静响起。照日王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却不见月代王身影,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月代王已前往时隔界的彼方。在孤立无援的女王面前,稚羽矢的身影从喷烟蒙雾中浮现,手中提着青辉闪耀的大蛇剑。女王没有武器,因为于时隔界决斗时不能用剑,她对自己的不小心感到后悔,稚羽矢如今就迫在眼前。照日王倒在火山口边缘,仰视着胞弟。

“你……将我……逼到这种绝境?”声音中带着一抹难以置信。

“我说过绝不原谅你。”稚羽矢答道,于是女王淡笑。

“有骨气,我欣赏这点。”

他将剑举向前,照日王便以视死如归的语气问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守护你的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守护。”

“我与月代君联手却没能打倒你,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能有如此庞大的力量。”

“没有任何东西在守护我——”稚羽矢话说一半突然住口,只手轻压胸口,触到衣衫下的小块勾玉。

瞧他一言不发杵在那里,女王叹气道:“快点解决可以吗?让领死的人等太久,实在有失礼数。”

忽然间,稚羽矢说:“算了。”

女王一时惊愕气结,便睁开眼。“你,当真吗?”

望着稚羽矢睥睨的表情,辉神神子照日王简直难以置信,这实在太超乎想象了。

“就算杀了皇姐,狭也还是不会回来。”

稚羽矢收起剑,就这样背转过身消失在时隔界。

稚羽矢立在敞开的宫门前,此时已是深夜。众人的喧闹声仍充斥混乱,然而战火已歇,宫内由暗军占领。就在稚羽矢于火炬光中行走时,发现他身影的鸟彦随后飞来。

“辉军败退了,将领一失全军瓦解,所以我们赢了。”鸟彦一口气说完,望着他的面孔,语气稍歇。“稚羽矢,你去哪里了呢?高殿在那场天灾中崩塌,不过鸟群冒着生命危险将狭也运了出来。”

稚羽矢还是默然不语,消沉落魄的鸟彦收拢翅膀。“……去看看狭也吧。那里有为她举行的丧礼。”

入殓的新围栏内,大汉们啜泣着,毫不顾惜颜面。隆冬里,在没有花卉装饰的灵柩中,狭也的遗体显得如此苍白、纤小、令人悲怜。

稚羽矢定定凝望着她,深深了解这次绝对不算重逢,狭也已远离这里,奔向他无法前往的国度。她曾说过在重逢前,勾玉先留给他保管……

打开紧握的手掌,稚羽矢凝视着淡青如蓝空的勾玉,喃喃自语:

“怎么样才能还给她这块玉呢?”

就在狭也横卧的灵台边,这时有个身影一晃。因为身子极小,刚刚被他忽略了,不过在看到转过来的白发大头后,才发现是岩夫人。老婆婆抬起满布皱纹的眼睑望着他。

“那是水少女的宝物哪。没了它,狭也会很困扰的。”

百感交集的稚羽矢点点头。“狭也守护了我,而我却不能救她——让她孤零零死去。直到先前,我总认为自己才是孤独的,因为在记忆里,从久远以来我就一直是独自度过。然而,为什么我不能尽早发现狭也来到了身边,她已为我不知来过多少次,反反复复——死而复生。我现在明白了,没有狭也,我连独自一人都谈不上……”

稚羽矢语声暂歇,岩夫人略感兴趣似的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哦……你领悟到了不能没有狭也。”

“在遇见她以前,我连自我都没有。”稚羽矢小声说,“狭也引领我,诉说丰苇原的事,甚至告诉我,该拥有自尊,为我费心思索,什么事值得行动。然而,我还有许多许多必须了解的事——没有她,我只不过是盲目的巨蟒。”

“可是,你今后还不是凡事得靠自己闯?狭也已回女神那里了。”老婆婆毫不留情地说。

稚羽矢哑口无言,他那曾黑邃不见底、茫然虚无的眼瞳,如今却浴着烨烨光辉,他眼神中稍带愠意,说:“为什么我不能去追寻狭也?不管是下黄泉还是到哪里,我为什么不能前往她去的地方?连父神都曾为了见女神而远赴暗国一次,难道我就去不成?狭也总是来寻找我,这次该换我去找她了。”

岩夫人哼了一声,“怎么去?”

稚羽矢霎时困惑起来,俯看着矮小的老婆婆。“您有什么好方法吗?”

岩夫人将倒竖的白发大力摇摆着,撇过头去。“就算知道——”

稚羽矢这才终于会意过来,他连忙往地上一坐,放下大蛇剑,规规矩矩以手支地。

“拜托您指引途径,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暗国。”他说完,又补充一句,“为了能找回狭也,我绝不在乎任何牺牲。”

“是真心话吗?”

“是的。”

“你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岩夫人回过脸来,转怒为喜道,“我也不知该如何硬将辉族人送往黄泉国。不过,狭也既然将勾玉托付给你,只要彼此之间感情联系够强,就不会没有方法可寻。”

“那会是什么方法呢?”

面对心焦的稚羽矢,表情严峻的岩夫人毅然决然地说:“我不敢说会有任何确切的方法。或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或许她再也无法回来,也许能再归来。暗道可是危机四伏哪。”

稚羽矢断然回道:“既然有目标,我不在乎。”

“那么,你吞下手中的那块勾玉吧,它是狭也的一部分,无论距离多遥远,都会与她的魂魄一系相连。是否能找到途径、究竟能朝暗道前进多远,就靠你自己了。”

翌日早晨,众人在举行丧礼的殡宫中,发现稚羽矢倒卧在灵台边,身躯已然冰冷,没有呼吸心跳,亦无丝毫蜕生的迹象。

追击辉军余党后返回的科户王,惊讶地叫道:“辉神神子不可能会死,他一定还会回来!”

开都王低声说:“不过,我能理解他想追回狭也的心情,就让两人在殡宫内安息吧,狭也大概不会寂寞了。”

4

狭也站在明亮的沼泽地边,夏草高茂,水边的香蒲抽着茶色草穗,淡青色蜻蜓飞舞着,在水中掠过倒影。傍晚的夕红残留天边,周围弥漫着黄昏的柔缓气氛,耳里还听见温和贴心的呼唤。

“狭也,你跑去哪里玩了?快回来,该吃晚饭了。”

是娘的声音。

一回头,在月见草点点绽开的草原中有一条路,可以望见就在遥远彼方,家家户户升起了细微缭绕的炉灶炊烟。如果跑回家,就会有熟悉的炉畔、爹做的木碗、娘圆润的膝头在等待自己……

然而,狭也一步也踏不出去,反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不容易回到这里,你在哭泣什么?为何悲伤?你想要什么呢?”

狭也边哭边说:“我想回去。”

“傻丫头,到底还想去哪里呢?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狭也终于留意到这个声音,于是回望四周想找出说话的人,然而沼地边只有自己。她拭去泪水,小声轻问:“您是暗御津波大御神?”

接着,又困惑地附带问道:“我……死了?”

“是的,这里是黄泉国。可是刚回此地的你受了重创,无法安心沉睡下去,因此我以这种方式疗愈每个人的心灵。”

“是否能见到您的形貌呢?”狭也问道,然后清风叹息般地拂过水畔的草。

“这里的风景全是我,你所深爱的一切,请想作是我的臂膀、我的膝枕。我没有躯体——已经舍弃了,就在远古遭那位神明疏远之后。不过,舍弃的代价是我能化成百亿千万身。”

“慈悲的女神,高光辉大御神想召唤您重回地上。”狭也说道,但不知该向谁表达才好,她决定注视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天神不顾丰苇原的众多生命,打算消灭一切,让世界重回混沌。可是,您是悲天悯人的女神,一定会垂怜地上国度的子民吧?”

“这还用问。”暗神语气坚决地说,“我是孕育丰苇原所有生命的女神,岂有不关爱自己子民之理?我关心丰苇原,远超乎本神自身。”

狭也终于破涕为笑,“谢谢您,这样我就安心了。”

“那么上路吧,这样你就能与遗忘已久的母亲相逢了。”

被催促的狭也开始迈开脚步,然而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你好像还在悲伤。”疼惜她的暗神说,“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看看,我都会答应的。”

略微迟疑的狭也片刻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想再看一次有金琵琶草的原野,您能让我看到吗?”

她才刚觉得夏日景色显得有些朦胧,刹那间沼泽地就倏然变成草原,季节也转成凉秋。高原吹送的刺骨冽风抚过脸颊,云朵朝远方移去,与回忆中的情景分毫不差,薄紫的花儿正迎风摇曳。覆盖整片洼地的花势壮丽异常,或许远远超过当时所见的真实风景,不过在狭也内心认定的景象就是如此。

我真傻。

美艳的花海让她感到一阵锥心之痛,顿时后悔起来。在没有稚羽矢的地方,回顾那片草原又有何意义?仿佛情愿在伤口上撒盐一样,她怀着欲哭无泪的心情茫然望着景致。

稳静的秋风摇着花群,和蔼地轻抚她的柔发。炙灼般的激烈心痛一旦过去,只觉得残火中生起一缕淡淡倦意开始袭上自己。因为,薄紫的花海正一齐摇首,默默诉说:这里是宁静之国,是安息之国,在此不应有憾……

一定是我的执念作祟,真难为情,伤痛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稚羽矢与我已天人永隔,绝不可能再次相逢,因此我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狭也出神默想着,感到女神的御手正安抚自己的心,静下来、静下来吧,如果任凭女神安排,随着忘却之流沉落到深眠中,那该会有多美妙啊。然而,狭也仍固执着、紧缠着自己不放。

只要能看到稚羽矢一眼——只要再见他一眼,我就能忘记……

忽然间,洼地边出现一个人影。

在高丛的青草间,狭也边望着忽隐忽现的景象边走下斜坡。当发现对方时,惊讶万分的她麻木呆立着。纵使深怀慈悲的暗神能治愈人心,但她没想到神恩会如此浩大。讶异环顾四周的稚羽矢竟现身在她眼前,他的神情仿佛来到未知土地的旅人,狭也无法出声招呼,唯有痴痴凝望着他。然而,稚羽矢终于发现了立在花中的狭也,他立刻轻蹴地面奔跑起来。

就在他奔来的前几步,狭也的身体恢复了自由,她冲动地向前跃出,一股劲扑到他怀里,光是能切身感觉到他,就让狭也惊异不已,她觉得似乎一切都能实现,他们彼此相拥亲吻。无论是梦是幻,能如此让人心满意足,她已不在乎一切。

“我追来找你了。”将她环抱在臂弯中,稚羽矢在耳畔说道,“只要狭也在,就算没法重回地上也无所谓。”

好想听你这么说啊,不再有遗憾了。

狭也欣然微笑。

“鸟彦将勾玉交给你了吗?你一直带着它……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幸亏有勾玉,我才能来这里。”稚羽矢说,“是岩夫人告诉我的,说它是狭也的一部分,因此会与你一线相系。不过,我还真不敢相信能找到你呢。”

狭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如果真是稚羽矢的幻影,那么这些话也未免太不合情理,因此她将身子离开对方,凝视着他的脸孔。“难道……你真的来了?并不是暗神让我看到的幻影?”

“我是真的来了黄泉国哦。”

“为什么来呢?”

稚羽矢也怔住了,回望着她。“所以就是我刚说的——”

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一阵让人无法呼吸的狂风,将花连根扯起,任枯草抛卷入空。被草叶打在身上的两人,抬眼望着狂风扫境后的景象,只见漆黑的乌云取代了天际,正漩涡般旋转着。

“这里有不该存在的事物,对我界来说是水火不容的异类。你是何人?既然不能来此,为何还要现身?”

刚才温柔祥和的声音突然乍变,暗神的盛怒声音响起。

稚羽矢并不会见机巧辩,他毫不迟疑就回答:“我是稚羽矢,是高光辉大御神的神子,来这里是为了能与狭也见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她回去——”

狭也忙用手肘顶他不让他再说下去,接着插嘴道:“地母的暗御津波大御神,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将勾玉交给此人,由他带来还我的。”

“你竟然叫他做这种事?”暗神对狭也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你拥有的那块勾玉,是我为了把它当作水少女的印记才赐予的宝物,本来就该还我不是吗?没想到你竟敢将它交给辉神神子,将我们最隐秘的暗道泄漏给辉族。”

惊慌的狭也脸色略青。“真是对不起您,我绝没有想过要如此做——”

“高光辉大御神——原本我打算宽恕他对我的惧怕冷淡、背弃远离,也饶恕他以巨岩封死前往暗界的通道,与我情缘两断;然而,他在地上残杀我的子民,让我痛心疾首。就连这点本神原本也想谅解,可是只是这样就算了,他竟然还派人侵入暗国,令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女神的声音中渐露杀气,那种令听者感到五脏六腑被割碎的恐怖,就连世上最狂暴的地灵也自叹弗如。狭也极力克制颤抖,边说:

“稚羽矢不是高光辉大御神的爪牙,他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多说无益。”身旁的稚羽矢说,“女神是听不进去的。”

就在两人双双返身逃走之际,蜿蜒的乌云直追袭来,浓密漆黑如深泥的黑暗伸长触手,正当千钧一发时,有人向他们招手。

“快骑上明星!”

额上闪烁星辉的明星蹬着前蹄已在等待,控制这匹烈马的人正是伊吹王。

“我来用障眼法阻挡女神,你们趁机快逃吧。”

就在无暇交谈之间,两人跃上马背,明星于黄泉的暗穹中如天马行空,广阔无垠的冥界天际散着闪烁星点,其中有些淡星大如核桃,正散放微光。迅逸如飞的黑马在凸立的岩棚上降落,这里除星光之外并无其他照明,因此显得十分幽暗,而伊吹王却在这里迎接他们。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你们相见呢,不过也真是的,该不会又来大闹地府吧?”语气不假修饰的伊吹王说。

“我很想见您。”稚羽矢连声咳嗽后,开始道,“见到您,我有许多话想——”

“我了解,所以别说出来才好,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你触怒了暗界女神,暗界没有能逃过神眼的地方,在此也只能解围一时。”伊吹王转身向狭也问道,“你那块镇魂用的玉石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镇伏的技巧。如果遭到神谴,就得忍受无穷无尽的苦报,在暗界又不能一死了之。”

狭也连忙对稚羽矢说:“就是那块勾玉,你带着它吧?”

“带是有带……”稚羽矢面有难色地支吾着,又指指自己肚子。

“它在这里,我忘记去想该怎么交给你了。”

狭也和伊吹王不禁目瞪口呆,她小声问巨汉:“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伊吹王发出shen • yin。“别问本王,我也不过是个游魂。”

星光从天空左方逐一消失,压迫空中般充满威胁的黑暗,开始覆上众人头顶。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战栗的狭也抓紧稚羽矢的衣袖。

“如果到处躲也难逃神掌的话,结局都一样。”稚羽矢注视着渐渐隐没的星点,说,“还不如让我去面对女神,的确是该向她请示裁决才对。”

“不行啊。”

稚羽矢并没有听从她的拦阻,在岩棚上轻轻一蹬,不费吹灰之力就升向高空。

“伊吹王。”狭也神情激动地回头询问,“您认为我也能在空中飞起来吗?”

“这需要靠心念达成,因为暗界不同于地上。”伊吹王答道。

稚羽矢来到可以表达意见的距离后,对黑影说:“统治黄泉国的暗御津波大御神,请您听我说。我虽是父神之子,却仰慕您,也向往着暗界,这是因为——”

黑暗如细蛇般绕上稚羽矢的头足,渐渐感到那股力量愈缠愈紧,但他仍奋不顾身地继续说:“自从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在找寻通往这片国度的路径,虽然终于借着狭也的指引来到此处,然而即使不是这样,我也想与您见面——”

突然黑暗猛力勒紧,让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少讲虚情假意的话!拥有蜕生力量的家伙岂会向往腐朽的命运?就连本神最初来此时也并非心甘情愿。”

稚羽矢想要挣脱,却只是白费力气,他明白发挥巨蟒的力量也毫无用处,但忍不住逐渐对女神的成见感到怒火中烧,就在他快要爆发时,感觉到一只轻盈小手按住了自己,原来是狭也。

“慈悲的女神,恳请您能息怒。”

狭也鼓足勇气说,对她而言,这是最后且最艰巨的一项镇伏神灵行动。

“如果您的怒火无法平息,就请连我一起降罚吧。我身为暗族人,却向往光明而在辉宫任职。尽管辉与暗彼此无法兼容,但对没有女神御手照拂就无法生存的我们来说,我们还是憧憬向往着神光,因为,那是在地上所见最清美的一种象征。

“我和稚羽矢在辉宫相遇,一开始他在祭祀大蛇剑,也就是女神赴黄泉后,高光辉大御神斩杀火神所用的剑。但是,就在我得知稚羽矢并非跟我一样能镇伏大蛇剑,而是他本身就与能用来驱使的剑同为一体时,我们都对他深怀恐惧。不过,这是不对的。长久以来,稚羽矢或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真诚、更坦率地在注视女神,因为他就是剑之子——他不正是从辉神为了悼念您而挥动的大蛇剑中诞生的神子吗?”

狭也的声音吸人长空,最后一丝余韵也完全消失了。在如沉眠般的静默遍布四周后,暗神轻声说:

“辉神或许曾经悼念我,可是,他来到地底暗国后却又舍我远逃,从此就一直憎恨、疏离、嫌弃着我。”

“不,高光辉大御神若避讳您的话,就不会有意千里迢迢从天宫赶来。”狭也倾出身子说,“天神至今仍对您存有冀望——甚至不惜抛下丰苇原。”

“因此你才将勾玉给了此人?”暗神问道。

“不是的。”狭也稍微气怯,答道,“我什么也没想,只是不愿和稚羽矢分离。并非因为身为巫女或水少女——而是我只想和他厮守在一起。”

稚羽矢发现自己可以出声了,于是说道:“我是蒙父神之托来到暗御津波大御神的国度,也是为了来引路请您回到地上而诞生的。”

大吃一惊的狭也抬起脸庞,“稚羽矢。”

“但是,父神将这个旨意尘封,因此在与您见面之前,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对自己为何存在一直感到百思不解。然而,现在我重拾记忆了,原来我的任务是传达父神的旨意。”

“那么丰苇原该怎么办?”狭也轻声问道,可是稚羽矢却继续对暗神说:

“不过这项任务也十分危险,为了赐给我抵达暗国的力量,对父神而言,我可能反成祸害,假使无法到达您这里,我就会与父亲为敌,一直战到其中一方杀死对方才会罢休。可是我成功地来到这里了,因为狭也帮我跨越了辉与暗之间的憎恨隔阂,那么,我是否已将父神的心意传达给您了呢?”

暗神以微风穿过林间般的语调轻声呢喃。

“剑之子,你和辉神很像,很有胆识敢单独前来。不过,你和他也有不同,因为水少女的勾玉已经与你融合为一。”

接着,心平气和的女神又继续说:“你们平息了我的怒气,看见你们两人,我也稍微相信辉神仍有心期待与我见面。我愿意接受剑之子的传旨,不过即使如此,我也并不打算重拾已经抛弃的残躯再去见他,所以你回你父神身边吧。”

“您是要我一个人空手而返吗?”稚羽矢心有不服地说。

“你的父神就是这样哪。”

“既然如此,我留在这里好了。”

“这是不行的,因为你是不死之身。”

“我绝不会丢下狭也回去的。”稚羽矢拉着狭也的手,断然说,“不会只带勾玉回到地上就算了,我要连狭也一起带走。”

“不可能的。”就在狭也悄声说时,身边忽然有一个异于女神的声音说:

“好了,你就回丰苇原吧。”

狭也连忙回望四周。“这声音是——”

“蜕生是需要献祭替身的,就由老身来顶替吧,我也活够久的了,想休息也不算罪过哪,可是你还有该完成的任务,就和稚羽矢一起回地上吧。”

那是岩夫人的声音,气若游丝而奇特稀有,却是狭也听惯的温暖语调。狭也大惊之下正待询问,稚羽矢已使劲拉住她的手腕。

“狭也,回去吧。”

回过神来时,手足已冻到发僵。她正寻思狱卒给的毛皮放到哪里去了时,睁眼一看,发现这里不是高殿,自己正被大批暗族人围拢着。开都王、科户王、鸟彦都在,还有与大家一起的稚羽矢,也仿佛没发生任何事一般,仍是一张神采奕奕的面孔,正低头瞧着自己。

“真慢哦,半路跑去哪里玩了?”稚羽矢微笑说。

“暗御津波大御神……”狭也低声说着,接着喉间一紧让她说不出话来。

开都王感慨地开口,“果然正如老夫人的预料,她留下遗言说你们两人一定会回来。”

“我遇到岩夫人,也见到伊吹王了。”

才说完,狭也内心强烈体会到起死回生的实际感受。这原本是绝不可能的,但自己却再度能呼吸、有脉搏心跳、还恢复知觉可以畅所欲言,忽然间她能哭泣了,感觉到泪珠灼在冷颊上的烧热。稚羽矢生怕碰伤似的将她轻轻抱起,狭也心中有点遗憾,想着若非众人在场,就可以留在他的臂弯里尽情哭泣。

岩夫人的小小躯骸同样安置在殡宫,干萎脆弱而虚薄,生前予人的慑人气魄亦消失不再。

“不知她到底活过多少岁月,或许是天寿已尽。”开都王平静地说。

然而,狭也却摇着头。“不,岩夫人是为了代替我,她是为我身赴黄泉的,她还说我尚有必须达成的任务。”

鸟彦问:“什么是必须达成的任务?”

“在回地上时,暗御津波大御神唤住我说——”

就在狭也话未说完之际,从简陋覆盖的屋宇缝隙中,飘下璀璨闪烁的金银光粉,刹那间,一束极强的光芒射进房内,转瞬又化为一道亮白光箭贯穿屋宇。小屋内愈来愈大放光明,似乎无视于大惊失色的人群,只见灿烂耀眼的光芒已远超过盛夏正午的海岸,墙壁与人影都白亮到轮廓消失,众人在恐惧中面面相觑。

“是高光辉大御神降临吗?”

“不会吧,两位辉神神子都还不见行踪呢。”

“丰苇原即将毁灭吗?”

“我们不是打赢了吗?”

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稚羽矢率先奔出小屋。打开门一看,难以置信的是外界盈满一片光之洪水,苍空变成珍珠白,让其他一切景象相形失色,真幻邦的群山虚幻如亡灵,山巅上横过几道彩虹,地面如碎水晶般闪闪生辉,连地势起伏都难以分辨。然后,稚羽矢注意到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影子,因此试着举起单脚,然而光芒炫目到连自己脚边都看不清。他边遮着眼,边缓缓抬起头,就在东方的山峦上,辉神从峰顶彩虹的烘托间显现出上半身,巨大耸立的金身隐约可见。正当此时,稚羽矢感觉狭也从后方追来。

“不能看高光辉大御神。”稚羽矢斩钉截铁地说,“如果看到父神,一定会失明,在我说可以之前,你千万不能张眼。”

狭也内心一惊,双手将眼睛遮住,但还是感受到眼睑深处烙映着光芒忽明忽暗,真是非常惊险。

就在她的头顶上,响起了类似重弦震撼肺腑的声音。

“巨蟒之子啊,从黄泉国召唤暗御津波大御神重回大地的任务,你达成了吗?”

“没有。”稚羽矢无力地答道,“女神无意前来。”

“本神看到了你身赴黄泉,”高光辉大御神的声音里略显不悦。

“为何下去了暗界竟然无功而返?”

狭也遮着双眼,急急迈向前几步,向辉神说道:

“怀念的夫神。”

稚羽矢伸手按向狭也的肩头想阻止,又慌忙将手抽离。原来全身僵住的狭也似梦非梦地诉说着,声音却并非发自少女本身。“在此的这位是从黄泉归来的罕见少女。为了夫神,我又二度打破了暗界的严律,一次是容许你的神子踏人死国,另一次是让我的女儿重回地上。那么,请容我再使一点任性,借这女孩之身与你短暂相会。”

“思念的妻神,”辉神的声音略微动摇。“可是这样是不够的,如今我为了与你再结连理才降临至此。让我看看原有的你,瞧瞧你乌发流丽的婀娜神影。”

暗神语带悲凉答道:“你还不明了吗?我的身躯早已腐朽,这是命运,划分天地乃是理所当然。”

“那就将时光倒流,让天地恢复混沌之海,回到你我携手并立的当时吧。我需要你。”

女神微微叹息,“剑已还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任性妄为呢?”

“我不曾有一日忘记过你,但我一直知道你对我怀有憎恨。”

感到厌烦的暗神扬声说:“你才在厌恶我,不是吗?自从仳离后,就连我所有的大地子民都被你给恨上了。”

“那是因为你爱那个暗窝远胜于我。”

“夫神,”暗神的语气中蕴满情感,说,“丰苇原的生命,生生世世轮回重逢,与时同行,因此大地需要母神,需求一位能产育、给予慈爱的女神。我不能就此让时光倒流、停住时间,因为我的子民将全部因此失去性命。”

“你关心丰苇原,更胜于在乎我?”

“夫神。”女神柔声呼唤的语调,温婉而确实封住了正欲发怒的辉神。“我接受了大蛇剑,也晓得你的烈性,那份或许会毁了你自己也说不定的热切情意。因此,我愿将你曾做的一切付诸流水,既往不咎;而且,今后无论再有多少心伤,我也能宽恕你。我们如此追寻彼此,从来不曾形同陌路,而丰苇原的子民们比我们更早察知此事,请看看在这里的你的神子和我的女儿,他们的结合难道不等同于是你我相系?”

辉神默然不语后,女神接着又说:“请呵护丰苇原吧。我的身子虽已消失,我的手却遍及丰苇原各地,全都仰慕着伸向你。子民们以水揉土,用火烧出器具,连水火如此不容之物都能化为一体,因此我们也能结合为一。”

天神低声自语说:“土器吗?丰苇原就是这样啊,脆弱而易碎,历经无数次糅合及重炼。只不过,你说要我别夺走他们的生存常道?”

“是的,夫君。若任凭愤怒击碎它,就是将我们彼此灌注至今的心血化为泡影。千万别这么做,请将丰苇原当作相爱的印记,就像留下了你我的纪念般。”

“你的心意我了解。”辉神终于说道,然而声音中满含哀伤。“可是你不懂身边没有良伴,只有我独处广大天宫的落寞,也不能了解至高天上一无所有的冷寂。”

女神劝慰似的说:“你不是有优秀的神子吗?”

稚羽矢看习惯了天神的金身后,终于注意到了山丘上的皇兄皇姐。并立在父神前面一处略高地方的神子姐弟,仿佛两道艳阳燃烧的烟霭,伏下眼眸的照日王面颊净白剔透,在迎接敬仰的父神面前,像是变成了恭谨的少女,月代王似乎正注视着这里,然而对稚羽矢而言,光芒仍旧太过炫目,以致无法看清是否当真如此。

辉神也再次望着孪生神子们片刻。

“奉派到地上的我的孩子们,”父神静静唤道,“我想犒赏你们的辛苦,有什么愿望就说出来吧。照日,你呢?”

照日王仰起脸,以明快爽利的语调说:“我没有任何愿望,只愿随父神回天宫尽职。”

“月代呢?”

“我也与照日一样。”月代王答道。

“那好,两人就随我回宫吧。”

辉神最后注视着稚羽矢。感受到高光辉大御神的目光,稚羽矢觉得周围再度晕染光芒,一切景象又不再清晰。

“那么最小的神子,我的剑之子,你有什么心愿?”

稚羽矢略感惊讶,然后率直答道:“我想请您赐给我死亡。假如真能实现,请求您让我与丰苇原的人们一起生存、同样老去,死后回到女神身边休憩。”

辉神隔了半晌没有回答,但最后天神终于道:“就完成你的心愿吧。”

稚羽矢的脸庞瞬间现出光彩,辉神似乎颇为愉快地说道:“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成就了命运,自己向为父要求死亡。不过,你如果诚心想达成所愿,那就足够了。”

接着,稚羽矢的耳畔听见了立在远丘上的照日王的声音,或许是借着时隔界传送而来的。

“到最后你还是选择了歧途,真是无药可救的弟弟。不过这就是你,我的心底对你还是有点疼惜,虽然没有代尽母职,但皇姐也曾怀着类似母亲的心情关照过你哟。”

稚羽矢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有临别一语,对美丽的皇姐轻声道:“请永远青春安康。”

而从相隔极远的彼方,也传来月代王的语声。

“如果暗神重生,一定长得就像狭也一样。虽然我不是父神,但却如此深信不疑。”

稚羽矢望着狭也,只见她还捂着双眼杵在那里。本来想对她说几句话,又觉得或许女神还附在她身上,因此也就作罢。

白绚的光束从东方如擎天之柱般往上高升,接着光芒从别的地方缓缓渐淡。天空恢复青蓝,群山轮廓定像,殿阁落影毕现。贯穿云际的光芒一瞬间将所有景物尽染金灿,旋即又恢复原貌,而地面上依旧白亮,原来不知何时落雪又再度堆积。

狭也终于睁开眼,只见到一片静默雪景。在厚雪覆盖下,已收割的田中麻雀成群飞落,在雪缝间啄食着谷粮。某处响起了一声犬吠,似乎受到异常静谧的威迫,立即又闷声不叫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变化,犹如梦境一场。

“高光辉大御神回去了?”狭也轻声问稚羽矢。

“是的,这样就一切结束了。丰苇原平安无事,皇姐和皇兄也随父神返回天上了。”稚羽矢答道,接着略微踌躇后,又加上一句说,“皇兄到最后临行前还一直望着你。”

“哎呀,你怎么不早讲呢?”狭也不禁大声说,“明明就再也没机会见到神子了,我却照你说的一直忍耐,都不敢睁开眼。”

“因为我不想提醒你嘛。”稚羽矢说完,就兀自笑了起来。

“好过分哦。”

“你生气了?”

“当然气哕。”

众人终于纷纷从舍殿现身,相互结伴来到外面,他们都露出奇妙的神情东张西望,简直不敢相信一切灾厄仿佛从来不曾发生,如剑还鞘,安然平息。飞下来的鸟彦用力摇晃着枝丫,雪粉落满了大家头顶。

“结束了结束了!往后辉族与暗族不分敌我,大家没戏唱了很

无聊吧,就来玩打雪仗如何?”

“要做的事还有一箩筐呢,笨蛋!”后颈塞满雪的科户王伸拳一挥。“必须要重建新国家,拥立一位君王,成为统一的国家。”

开都王站在稚羽矢和狭也面前,说:“你们正是这一切崭新事物的君王,来代替大御神成为照顾丰苇原子民的父母吧。只要你们两人和睦相处,土器应该不会毁坏才对。”

狭也感到再也没有比这项提议更让她震惊的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稚羽矢也同样露出困惑的神情询问开都王。

“您是指我们该做什么?”

开都王手抚着下颚。“首先该——办喜事吧。”

“办喜事?”

“当然是哕。”

身畔的狭也插嘴道:“可是,我还没从稚羽矢那里得到择妻的宝物。”

稚羽矢一瞬间无言以对,接着说:“我给你大蛇剑了。”

“已经给的东西不算。”

“除了剑我没有别的东西。”

“你这么说也对。”狭也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仰望着他。“我们两人都一无所有呢,从没听说过孑然一身的人也能成为王的。”

“建座馆邸就好了。”开都王说,“要祭拜大地、深埋基石、竖立桧柱将屋宇架高,大家一定会手拿木材协助你们搭建新居的,来春就可以建得十分气派辉煌了。”

狭也对稚羽矢露出璨然微笑,轻声说:“办喜事时,我要请羽柴的双亲来参加,然后对他们说,以后我要让他们看一大堆孙子的脸看到腻。”

“我听到了。”头顶上的鸟彦边扇翅膀边强调道,差点被狭也丢来的雪球击中。

稚羽矢也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后问道:“不过,我第一次听到,什么是办喜事啊?”

1作品的原意是指时间与时间中的空隙。

改版后记

我一直很想读日本的奇幻小说。

最早开始意识到“奇幻”这个文学领域,或许还是来自于读了cs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为什么说“还是”,那是因为在笔者的

同辈中有许多人都读过这部作品)。最初是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开始接触这部堂堂七册的大作,对故事巨构及丰富的内容感到十分着迷,这与在获悉《清秀佳人》有续集时同样令我感到震撼不已。当时我身为小学生,却深深抱着一种先人为主的观念,认为好的作品就应该是长篇大作。

往后对一个中学生而言,《纳尼亚传奇》无疑是一帖良药,解除了我对大人世界所感到的不信任。每当阅读此书时,我总感受到作者保持与读者在同一境界而共享欢乐的能力,在此同时,却又比读者经历了更深的人生悲苦。即使年过半百,cs路易斯还能成为这样卓越的大人,因此引发我当时的期待,希望自己也能赶快超过五十岁,想尝试证明自己并不会失去少女时代的纯挚心灵。

参加大学考试时——当时阅读了许多书籍,陆续接触远比《纳尼亚传奇》更喜爱的作品,于是与此作渐行渐远——这让我突然心生恐惧,担心自己再也无法真正感受儿童文学的乐趣。尽管照常在读与“奇幻”相关的文学,却完全属于英译作品,因此我开始不安起来,试想自己是否再也无法热衷于幻想世界,而这个奇想空间对我而言,又极为重要,于是——

那么,就自己来创造可以热衷的世界吧。在心里,有个声音这么明确地告诉我。

最想看的故事不是期待他人来写,而是靠自己创作。

往后想到这句话正是cs路易斯说的,而且是在《狮子、巫女、魔衣橱》的译者后记中读到的。于是,我倘试着创作……从此倾心投入,十年来沉浸在笔耕中。

因此,我创作的故事至今仍然是长篇大论,至今依旧相信超过五十岁还能致力于青少年文学的作家,所拥有的实力诚属难能可贵,至今我也依然抱持着若非自己最想阅读,就没有理由去动笔的写作信念。原来最初的邂逅是如此影响深远,实在是令人非常惊讶。

总之,《空色勾玉》是我一直想读的作品。

如果在读过本书后还能略微感受到笔者的这份心意,实在是感到无上光荣。我非常喜爱日本的上古文学,因此自然而然地将奇幻与上古结合。《古事记》是在小学生时就相当熟悉的题材,大学课程也曾阅读原文,却发现《古事记》中的奇幻表现已臻完美,实在没有画蛇添足的余地(在尝试数次失败后有了如此感受)。如果知道《空色勾玉》中同样以神话为主题,故事结局却呈现截然不同风貌的读者应该会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本篇故事的灵感是得自于《延喜式》卷第八的《祝词》,而该篇故事中出现的黄泉女神,正洋溢着我从未知晓的迷人魅力。

以上是出自——九八八年八月福武书店(现在的benesserporation)刊行的初版后记。由于当时正值第一部创作出版,因此就比照

它传达笔者的写作信念,将原文重载于此作为纪念。

这次有幸承蒙德间书店刊行“破天神记”三部曲的第三卷《薄红天女》,以及《空色勾玉》与《白鸟异传》的重新改版刊行。对于字句的细微部分已再做斟酌修改,不过故事剧情并没有调整改变。

从《空色勾玉》初版发行至今,已历经几多岁月,在此期间虽遇几番波折,但全凭读者们的支持爱护,让此作品得以再次付梓问世,实在是由衷感激不尽。与暌违已久的书中角色相会,不可思议的是,相较于怀念的感觉,反倒是新鲜感又起。上村编辑也表示有同感,她认为:“人过七年,全身细胞也会脱胎换骨。”

我觉得的确如此。与曾经写这部小说的人外貌相似的我如今仍然存在,然而,当时的我在这个世界中已形影不再。

欣逢改版,旧识的伊藤广先生为此作重绘封面,实在深表感谢。

有关字句修正方面,也承蒙盛山典子小姐的照顾。此外,德间书店的上村令先生为此书的成刊投注大量心血,笔者在此也致上深厚的谢意。新刊《薄红天女》还请继续抬爱赐教。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于八王子荻原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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