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2/3)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注:供儿童解闷的谜题),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注:悬于炉灶之上,用来垂挂锅或铁瓶的挂钩。因高度可自由调节,故得此名)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
百介心想。
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百介可就办不到了。而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将被削除,为此变得老是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问道:
「请问——又市先生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
又市刹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潜伎俩——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罢?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打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围炉里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会是什么?」
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就是山鸟?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罢?」
「不,鸟儿可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会发红光。这类鸟儿一飞起来,看来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之。」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罢,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卫门火罢。」
「古时之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即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
「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儿声便将之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之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
不过是鸟儿罢了,又市再次说道。
「但又市先生,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才是罢?根据目击者之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罢?」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之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之所以发光,乃因光线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发光,则是因空中之阴气阳气蓄积其上使然。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
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之怪火,似乎有部分的确是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
倘若天上有雷电,地下有火泥,那么天地之间岂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
不过——
「这说法似乎还是有点儿不对劲。」
如此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先生,那怪火便与刮风下雨同属循天地自然之原理所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如人无法随心所欲降雨止风,身为人的先生您理应也不可能镇住这怪火才是。自古虽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试图操弄自然之法术,但均未见任何实效。即便真生效了,亦是纯属巧合。先生说是不是?」
「的确是纯属巧合罢。」
又市回答。
百介感觉自己还真是白费力气。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确没什么法力,因此这怪火消失,或许不过是出于巧合。」
「巧合?这——」
难道真可能如此凑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过是鸟儿,便认为那是自己以鸟黐(注:用来黏捕小鸟的蘸鸟胶,由云叶之树皮提炼而成)所捕获的山鸟,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那东西不论小的做了什么,或即便什么也不做——也是会自个儿开始、自个儿结束罢。唉,若那东西真是天然气象,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或许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当时——不是曾下过好长一阵雨?」
百介刚离开京都那阵子,的确是雨天。
「但当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坟地时,不知怎的雨竟然就停了,成了个晴朗干爽的秋日。或许,那怪火是随湿气还是什么而出现的。若是如此,这不就是巧合了?」
若是天候又变了,或许会再度出现哩,这御行说道。
「若是再度出现。」
「唉,若是再度出现,小的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绽,只得立刻卷铺盖走人了罢?」
这说法的确有理。
不过,又感觉似乎有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是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小股潜凝视着百介说道:
「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小弟的确是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之议题,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
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背后总有谁在操弄所致。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教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
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
「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先生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便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先生不是不信鬼神么?」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之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遗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但百介还没把这意见说出口,又市便向他问道:
「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先生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先生打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
「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而一如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这等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哩——」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
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
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呀。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
「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给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个六部天行坊。」
又市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天竺白木绵头巾,朝头上一绑。
「这些家伙会接二连三造访,由于实在是教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面会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戊时之间。但即便如此,就连根本没事儿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那庄屋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罢。」
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
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儿挺不直的老躯、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教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
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乃至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副光景,不,来访者甚至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
这下简直成了个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有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徒众热心。此处人潮之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是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待每一位来者均是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
此外,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
即便是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先是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
看来活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谈好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个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庄屋之父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将热情款待。
由于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跨出门前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
神情至为柔和。
——原来如此。
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百介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
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所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
拜又市之赐,许多事儿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将应运而生。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小股潜的伎俩果然高明。
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国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来得安稳得多。
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罢,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来是如此郁闷。
——难道他是累了?
即便他真的累了,也是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
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
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
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
——那是——
看来似乎是辆人力车,而且乘坐者应是位高权重。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中间(注:日本武家之仆役)、以及肩挑行李的小厮。
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
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个贵人——似乎正朝着这头窥探。是在旅途中发现这头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么?不对,不论是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至于走在树林里头。
难不成是——
——专程为了窥探情势——
才特地打那儿过来的?
此时,车上的门倏然关上。
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罢。
最后,人力车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但队伍依旧是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这下是走也走不得,但总不能返回小屋中,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瘦骨如柴。
大概是饥馑所致罢。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们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以及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
那些昔日见过的人们,均是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要回答并不。只不过,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常时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是可想而知。
百介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条人龙。
只见有人捧着寒酸的农作物、也有人提着酒壶。
个个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能尽快轮到自己。看着看着,百介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也就是曾参与驱除怪火的总代。
记得此人名曰茂助。
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是略显惊讶。
不出半刻,便轮到茂助进小屋了。
一离开小屋,茂助便满面笑容地朝百介走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茂助说道。
「请问——您指的是?」
「还会指什么?您这人也真会隐瞒呀,怎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旧识?倘若当时未曾好好款待您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这消息传了出去,我可就要遭众人严刑拷打啦。」
「噢,其实——」
这下百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又不能说出实情。
「失礼失礼。其实,当时还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小弟的旧识——毕竟名曰天行坊的也不只他一个,因此——」
是么?茂助一脸狐疑地回道。
这胡乱找出来搪塞的藉口,任谁听了都要质疑罢。
「虽不知其本名为何,但法力高强如六部大人者,保证世上是没几个。方才,我才为家里的婆婆讨了个驱除中风的符咒哩。」
话毕,茂助亮出了一纸百介见惯了的纸符。
这纸符非常灵验,百介说道。
「是么?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倒是先生,我这就领您上庄屋家去罢。庄屋家的老隐士方才先回去了,这下想必正在准备款待先生的事宜哩。」
「准备——款待小弟?」
小弟没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担心了,茂助说道:
「庄屋家的老隐士是个怪人,一听说能听到什么奇闻,恐怕连饭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搜集了不少这类故事?只要能说出一两个,保证能哄老隐士开心。」
「不过——这——」
这位老隐士还有余力款待外人么?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为难。
「甭担心,今年情况没这么坏。大家似乎都还有点儿东西吃,也没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罢,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这一带其实挺麻烦的。」
也没被问起,茂助便迳自说道:
「虽统称摄州,其实并非一个正式的藩国,而是包含了好几个郡,原本就是由许多庄园凑合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领、旗本藩、大名领、寺庙领地、甚至不乏远方藩国大名领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国的境外疆土。只不过由于大坂就在附近,因此尚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完整——举例而言,这一带就是土井藩的领地。」
「是么?」
没错,茂助说道。
只不过,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规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于何处。
唉,该怎么说呢,茂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便不急不徐地叹了口气。
「据说上头曾打算将大坂十里四方划为天领,也不知现在情况是如何了。唉,反正咱们这等小百姓,哪懂得上头这些大人物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庄屋正为了应付阵屋代官大人的召唤,忙得七荤八素的哩。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样小弟岂不是要叨扰到人家?百介问道。反正忙的是庄屋,茂助回答道:
「老隐士可就闲得发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觉。不论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咱们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即便连庄屋都不爱摆架子,老隐士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个皱纹满布的老翁罢了。」
茂助快活地笑道。
百介回头望向又市的小屋。
看见队伍已经短了许多。
【陆】
这可是大盐之乱后的事儿?剑之进问道。没错、没错,一白翁语气和蔼地回答:
「记不得是乱后翌年,还是两年后的事儿——」
「那么,百姓应尚未摆脱饥馑所造成的打击,治安想必也是十分恶劣。摄津之幕府直辖地的德政大盐党人,不正是因此而掀起bào • dòng?」
老人仰天说道:
「老夫所造访的村落——当时倒是十分平静。至于村名为何,恕老夫无可奉告——噢,即使能说,其实老夫也老早给忘了。由于当时有种种顾忌,因此刻意不将村名记下。若是记下了,哪天要是被谁给瞧见,恐有祸殃村民之虞。」
「但从老隐士的陈述中,倒是听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
揔兵卫捻着胡子说道:
「难不成这六部——即这位天行坊,后来煽动村民起义?」
「倒是没听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儿。」
剑之进说道。由于酷爱研读古书,他对这种事儿特别清楚。
「摄津曾发生过的起义事件,似乎仅有安政四年的冈部藩领起义、以及延享二年摄河泉天领起义两桩。在时代上,两者均不吻合。」
你这家伙还真是多嘴呀,揔兵卫怒斥道:
「没看见我是在向老隐士请益么?」
好了好了,一白翁为两人打了个圆场。
「倒是——老隐士——」
这下轮到正马开口说道:
「这位六部是否真有法力?」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
老人一脸故弄玄虚地说道:
「不过,六部以祈祷驱除怪火,博得村民信任毕竟是事实。或许这怪火一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是一种雷——那么,怪火自此销声匿迹,可就是出于巧合了。但虽说或许是巧合,但六部也因此博得信任,只要为人所信,要办什么可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如此一来,不也等同于六部的祈祷果真灵验?」
「但若真是巧合,不就证明其法力是假的?」
没错没错,听揔兵卫这么一说,老人复以和蔼语气回答:
「不过,这种事儿还真是巧合。就好比人以为祈雨应验,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老天爷降雨,若未降雨,祈雨灵验的传闻便无人流传了。」
「无人流传——?」
「或许,这不过是一种话术罢了。倘若作法后仍未降雨,作法便可谓失败。既然谓之失败,便代表作法原本就是以能够成功召雨为前提。倘若原本的前提是作法亦无法召雨,一遇降雨,便将被视为巧合。」
有道理,与次郎心想。
但既然祈雨等同于祈求老天爷赏脸,这前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先生这话或许没错,老人继续说道:
「不过,若将未降雨视为失败,此一失败便能证明作法并不具任何法力。作法多半无法成功召雨。但屡经失败后,哪回真碰上老天降雨,可就要被视为法力灵验了。相信仪式具法力者,便是如此想法。但若有不信者以作法亦无法召雨为前提,无法成功召雨便被视为理所当然,如遇降雨,便是罕见的巧合了。遇此罕见巧合,人便将为文记述或凭记忆传诵。非者,便不会留下任何记述。」
「不论是信或不信,问题终究在于——祈雨后是否真会降雨不是么?」
答得好,听与次郎这么一说,老人一脸开心地说道:
「祈雨不灵验时虽占压倒性多数,但也不知是何故,失败的例子却总为人所忽视。到头来,唯有真碰上降雨时,祈雨才为人所注意,并为此议论究竟是灵验,还是纯属巧合,但此种议论哪可能有任何结论?毕竟既无人能判断,亦无人能证明作法是否真有效用。老夫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端出未降雨的例子,议论祈雨为何不灵验较为有益,只可惜,似乎无人做如是想。」
话毕,老人合掌,搓揉起干枯的双手。
「亦即——大家只在意召雨应验时?」正马问道。
没错,老人回答:
「那怪火是如何消失的,已是无从知晓。欲调查古时记述之真相,更是注定徒劳。哪管如何费心推理,也无从做出结论。但六部作法后怪事便告止息,毕竟是事实,故此,村民对此名曰天行坊之六部才会如此信赖。噢,老夫也曾见过这位六部,果真是一位堂堂伟人。」
「不是个诈欺师么?」
「不,是个热心济世救人的大善人。」
此人必定是个诈欺师,一切不过是场piàn • jú,正马说道:
「英国亦有通灵师,但悉数是卑劣的江湖郎中。」
「若仅是表演献技,或许真能造假。但这六部藉其济世救人,即便是诈欺,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人心的手段。这手段也的确消弭了众人心中的恐惧。更何况此人生性和蔼可亲,为人完全无可挑剔。」
果真不收半点儿银两?揔兵卫说道:
「那还真是没话可说。」
「没错没错,因此,此人备受众人爱戴。老夫也是在这位六部的引介下,方得以前往庄屋先生宅邸寄宿。庄屋先生之父名曰权兵卫先生,亦隐居宅邸内,是个酷爱奇闻异事的老翁——噢,老夫当年还是个年轻人,故此——」
「这下,老隐士岂不是得以『大显身手』?」
「没错,老夫与这位老翁当然是臭气相投,当下便陈述了伊豆之舞首、与淡路岛之芝右卫门狸两桩奇闻,听得老翁是兴奋不已。由于与淡路相距不远,故此事之传闻亦曾流传至该地。」
这故事与次郎也曾听说过。
内容为一狸猫化身为将军之私生子,一再拦路斩人,最后于德州公眼前为犬所噬。死后,斩人凶手之遗体竟化为一只狸猫。虽然听来教人难以置信,但这位久居江户的老人声称曾亲眼目睹。虽不知其他三人做何感想,与次郎个人认为是信之无妨。
老夫于宅内逗留数日,老人回题说道:
「发现当时村内是一团忙乱。」
「为何忙乱?」
「噢,其实是为了应付年贡。」
「上头增征年贡?」
「是的。该地实为关东某小藩之领地,此藩财政严重恶化,不得不如此。虽是个仅一万五千石的小藩,但事后调查发现,此藩积欠之债款已大幅超出银两千贯。」
听来果然窘迫,剑之进问道:
「敢问此藩于摄州领有多少石高?」
「噢,各郡相加凡十五村,约为五千石强。从一万五千石的规模看来,领地应有三成位于藩国之外。」
「如此听来,可真是困顿了。」
剑之进露出一脸愁容说道:
「绝非紧缩财政便可解决。」
「是的。不仅发行了藩札(注:各藩自行于领内发行的纸币),亦用尽其他各种手段,财务均未见好转。困顿至此,唯有增收年贡一途。」
「的确别无他法。」
揔兵卫颔首说道:
「要不,可就要亡国了。」
「没错。但不仅所要求的年贡远远超乎常理,同时还强逼村民赶制草鞋上缴、以及参与藩所举办的调达讲(注:财政紧迫的藩国为改善高筑的债务,而于民间推行的互助会),两者均可谓强人所难。」
「噢。」
闻言,揔兵卫皱起了眉头。
「只见返回村落的庄屋先生急得满脸通红。唉,村落原本是和平宁静。闹饥馑时虽曾有人殒命,但凭村民团结一致,还是熬了过来,谁知众人正欲开始休养生息时,竟遇此窘况。」
老人蹙着淡淡的双眉说道:
「被怪火吓坏了的村吏、名曰茂助之总代、以及其他村民齐聚庄屋先生宅邸,情况是一团忙乱,教老夫这外人甚感尴尬——唉,也不知该说自己是来错了时候,还是来错了地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毕竟村民们在此处议论一桩攸关生死的大事,老人则是只为瞧瞧那怪火而前来游山玩水,哪有受人款待的资格?设身处地想想老人当时的心境,就连与次郎也为他感到尴尬。
幸好有老隐士先生的关照,老夫方能放下心来,一白翁语带羞愧地继续说道:
「唉,即便村民们再怎么习于吃苦,过于苛酷的命令毕竟教人难以承受。故有人提议或许该与他村磋商,一同上大坂奉行所行箱诉(注:德川吉宗于一七二一年设立的直诉制度。于评定所门外设一名曰目安箱之直诉箱,投入箱内的诉状须由将军亲自开启)。」
「上奉行所?」
直诉(注:百姓未经规定手续,便可直接向主君上诉之行为,江户时代百姓对将军、领主所提出之直诉亦称越诉,属严禁行为)不是要来得妥当些?正马问道。
「噢,由于摄津一带领地归属至为纷杂,依法,各村落均享有向奉行所,亦即幕府迳直上诉,亦即提起国诉(注:江户时代规模扩大至郡、国规模的农民抗争,曾于十九世纪初至明治维新时期频繁发生)之权利。虽有人如此提议,但村民泰半不愿上诉。」
「为何不愿上诉?」
「噢,此地之代官大人,是个广为人所爱戴的清官。此官为人和蔼恭谦、开通明理,相较于他藩无恶不作之代官,可谓敬乡爱民。事实上,的确不乏乘饥馑之机大肆搜刮侵吞、中饱私囊之代官遭到国诉,幕府不是派来巡检官员调查,便是将之解任。」
「稍早曾言及之冈部藩便是一例。」
剑之进探出身子说道:
「遭国诉后,查明确有渎职情事,派驻阵屋(注:代官等官员驻守的宅邸。未拥有城寨的下级大名于领地内的行馆亦称阵屋)之藩士悉数遭到撤换。但即便如此,百姓之待遇不仅未获改善,反而还每下愈况,便纷纷揭竿起义——不过,这是老隐士离去后才发生的事儿了。」
「原来如此。」
如此看来,的确真有这种事儿——老人继续说道:
「但困扰此地者并非地方官渎职,而是藩政问题,更何况还是尚未施行之法令。此外,代官不过是代藩国传达政令,本人并无任何压榨情事。庄屋先生表示,代官甚至认为此法过于无理,欲向藩国提出抗议。唉,虽然单凭代官一人,毕竟难以改变藩国既颁之政令,但众人认为与其徒增事端,暂时静观其变似乎较为妥当。」
「村民反而对此代官心怀期待?」
「是的,一如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有这种气氛。众人皆期盼此官能为乡里做些什么,其人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以一介代官而言,此人还真是个罕见的人才呀,正马语带揶揄地说道:
「这原本不是个于任期内竞相中饱私囊的职务么?」
「身为幕府要职之子,你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揔兵卫瞪着正马说道:
「并非所有当官的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毋宁说腐败的是幕府自身才是。不正是因为过于藐视地方官,幕府才会给推翻的么?」
「这应与此事无关罢?」
剑之进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促老人继续说下去。剑之进想听的,其实是接下来的事儿。
「好的好的。总之,这位代官大人的确是人品高洁,为人绝无任何值得诟病之处。只不过,虽然此事无关村民生活——」
但其夫人却有个难言之隐,老人说道。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是的。这位夫人——这还真教人难以启齿,好事者传言,夫人其实患有淫病。」
「淫病——是个什么样的病?」
就是性好男色罢?正马说道:
「花癫——也就是yín • luàn症。据说患此病者,一夜不与男人共眠,便感痛苦难耐——」
这种低俗的事儿就甭再说了,揔兵卫制止道。
「不过,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无误。或许这传言,反而助代官大人赢得了更多人望。」
「因此招致更多同情?」
「没错。据传此代官出身赘婿,夫人则为藩内某要职之千金。此事领民亦泰半知情,唉,当然是不至于说出口,或为此议论纷纷,但人人均理解此官或有不得忤逆其妻之苦衷——有传言指称其妻挟此威势,每夜均与下贱男人勾搭。」
「老隐士连这也打听到了?佩服佩服。」
与次郎说道。村内这类流言蜚语,通常是不向外人传述的。俗话所说的坏事传千里,也是在封闭的群落中发生的事儿。不能外传的事儿外人听不见,旅人基于礼仪也不应闻问。要探听出这种事儿理应是万般困难,但既然一般听不见的事儿都教外人给知道了,就证明这个群落已然濒临瓦解。
是老隐士告诉老夫的,一白翁回答:
「在老夫叙述了几桩故事后,老隐士便告知此事以为回报。噢,不过老隐士并不是在说这位代官大人的闲话,而是在褒奖其为人时,不经意说漏了嘴儿的。」
「而老隐士也没给听漏了?」
正马插嘴道:
「老隐士果真好凑热闹呀。」
「诚如先生所言。」
老人颤动着满脸皱纹笑道:
「总之,这下该交代的也都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提提老夫亲眼看见的天火了。」
老人恢复一脸严肃神情,环视起与次郎一行人说道:
「翌日——阵屋代官便遣使造访这位六部——亦即天行坊的小屋。」
「噢?」
一行人悉数探出了身子。
「使者表示——欲邀六部为代官夫人医病。看来天行坊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阵屋那头去了。这——就是这桩悲剧的开始。」
老人继续述说起这则故事。
【柒】
好的。
当天小屋前也排起了长龙。
看到有武士来了,庄屋与村吏便联袂赶往小屋。没错,老夫当然也去了。
没错。
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老夫生来就爱凑热闹。唉,而村吏似乎以为武士是前来取缔的。这六部虽有寺庙撑腰,但并未获得阵屋的许可在此滞留。
对官府而言,这六部毕竟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祈祷师,属于淫祠xié • jiào之流,其祈祷越是有效,就越是个扰乱世局的不法之徒,岂有可能轻易纵放?
因此,庄屋只得出面解释。
毕竟再怎么说,六部都是应村民要求留下来的。
六部本无罪,这下若被冠上罪名,邀其滞留的村民们可就得内疚了。若只是被判逐出藩界或许还好,要是被判了更重的罪,情况可就难以收拾了。
当然,六部甚至不乏被判死罪的可能。身为一个无宿人,若是在江户被逮着了,下场不是被送进寄场(注:人足寄场之简称,为一七九○年设于江户石川岛之游民、轻度罪犯收容所。「佐渡」则位于今新泻县佐渡岛之金山。江户时代后期曾有一千八百名游民与罪犯被引渡至此强制劳动,主要负责排放低于海平面之矿坑内的大量积水),就是被送往佐渡。
没错没错。如此一来当然是大事不妙。毕竟天行坊是村民们的恩人,这么一来,大伙儿岂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大罪人?故此——
沿途,一行人还曾议论若是说明因怪火一事而邀其滞留的经纬,想必代官便能明理。倘若还是徒然,就只能邀寺内和尚与所有村民一同请愿了。
没错。
没错,大伙儿都料错了。
使者的确不是为这来的。
而是奉代官之命前来邀请六部祈祷医病。噢,大伙儿当然吃惊,老夫也是大感惊讶。
是的。
当老夫抵达时——奉命来访的武士正准备打道回府。是的,的确是一身正式的使者装束。
但天行坊似未立即承允。
是的。仅回答使者自己不过是个食客,并非获上头许可前来祈祷的,故应与村众议论过后再行答覆。
这说法不无道理。
使者亦未有任何异议。
噢,不不。
对村众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儿。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让代官欠众人一个人情,毋宁是件好事儿。
这攸关大伙儿的年贡。
没错,正是如此。由代官出面向母藩解释,岂不是最稳当的得策?是的,一如前述,众人虽不认为这便能教母藩打消念头,但无人比代官更了解领民状况,若是代官能呈报领民无此财力,或许可能促使母藩重新考虑。总而言之,村众便是如此盘算的。
不不。
即便向奉行所提起国诉进行抗争,结果又将如何?若是将事儿给闹大了,势必将招致相应的惩罚——即便算不上惩罚,想必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此举虽属合法,但毕竟等同违抗国命,后果绝对将是惊天动地。
因此,任谁都要认为若能央请代官出面代民陈情,当然是最为妥当。因此,众人均以为藉此卖个人情,对大伙儿或许能有所帮助。
没错。
六部深受村众信赖。一如前述,村众对其法力均是深信不疑。故此,天行坊大人拥有神通法力,早已是村众们的共识。
一点儿也没错。倘若六部医好夫人的病,便等同于代官欠众人一份人情。
噢,至此时为止,大半村众均认为夫人患的便是——
没错,便是那yín • dàng的心病。
庄屋先生向天行坊询问这病是否可医。若可医,无论如何都期望天行坊能将之医好。但天行坊闻言一脸纳闷。
不,并非如此。天行坊并未断言此并无药可医。教他纳闷的,是使者宣称夫人患的是热病。据说夫人病倒后毫无康复迹象,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是的。
不论夫人患的是什么病,其实都没什么差异。
管他是热病还是yín • dàng的心病,这人情都卖得成。
不,倘若夫人患的是攸关生死的热病,卖成的人情甚至要来得大些。
噢,这纯粹是村众的判断。
天行坊大人则表示此事无关人情,夫人若是命在旦夕,自身当然要竭力抢救。不分武家百姓,人命都是同等重要。
噢,同时还表示——自身十分清楚夫人的性命已宛如风前残烛。
是的,或许真是如此。
或许他这番话不过是信口搪塞。但村民对这话均是深信不疑,纷纷赞叹其法力高强。是的,就连老夫也为众人信念所感染,隐约相信其真有法力。
甚至有人声称目击天行坊背后射出万丈金光。
当日,天行坊先生便在庄屋先生引领下前往阵屋。阵屋内似乎是一片慌乱。是的,夫人卧病在床的确属实,天行坊立刻被引领到夫人的卧房。
是的。
听闻此病仅祈祷一、二日尚无法治愈,庄屋先生便于深夜先行返回村落。
七日后。
是的,村民们亦各自于大小佛坛神龛祈祷,祈求夫人的病能早日痊愈。
这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众人均以为夫人能否病愈,攸关年贡问题能否解决。此举看似愚昧,但切勿斥其无稽。
事到如今,村众已是急不暇择。
与咒人丧命相较,这想法毕竟要来得健全得多。虽为了自身利益,但祈祷的目的终究是为了驱除病魔。
是的。
过了七日七夜,天行坊终于返回村落。唉,只见此时的他已是骤然消瘦,看来憔悴不堪。
天行坊宣称——
是的,夫人的病已完全痊愈。
村内刹时一片欢腾,变得宛如祭典般热闹。但不知何故,唯有天行坊一人显得默默寡欢。噢,众人还以为历经数日夜加持祈祷,天行坊或许是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是的。
正是如此。
记得事情应是在翌日发生的。
庄屋先生与他村代表进行协商,是的,当然是为了年贡之事。众人决定既然夫人业已痊愈,不妨再次前去请愿。
因此,便由老夫寄居的村落之庄屋先生代表各村前往阵屋。
没错。
就结论而言——这却是个严重的误判。
是的。
事实上——代官于首度召集各村代表通达政令之翌日,便立刻启程返回母藩,打算直接同堪定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幕府各单位金钱出纳事务之官员,又称胜手方)大人或家老大人谈判。是的,此举乃是为了避免村民忧心。代官向母藩说明领民力有未逮,增征年贡实为无谋之举。但母藩似乎仍不甚体恤。
是的,该说的都说了。
没错。
正是如此。
遣使邀天行坊前去时——代官其实不在阵屋内。是的。此事代官当然是毫不知情。
是的。
事实上,一切均为夫人的计谋。
一点儿也没错。
据传听闻庄屋先生禀报后,代官大人当场勃然大怒。平日待人温厚的代官大人,此时竟语气粗暴地破口痛斥。
夫人从未罹病,自本官行前至归宅后均是身体无恙,此说根本是一派胡言。庄屋先生虽被吓得惊惶失措,仍战战兢兢地试图解释。
这下——更是将代官大人激怒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为了汝等领民,本官心怀切腹或左迁之觉悟前往母藩提出异议。然而,汝等竟——
汝等竟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举。庄屋先生被吓得脸色铁青,仅能一味致歉辩解。
没错,当然只能如此解释。
夫人罹病、六部受邀前来、疾病因此痊愈,均是千真万确,其中绝无任何不轨之情事。
是的。
代官大人便将夫人召来。
孰料——
夫人竟如此陈述。
奴家未曾召唤,但这庄屋却不请自来,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龌龊的乞食和尚,欲为奴家进行怪异祈祷——奴家因夫君外出,力申不宜,但这无礼狂徒却迳行登堂入室,滞留凡七日夜,至昨日方才离去——
期间,这和尚数度意图侵犯,奴家搏命抗拒,虽得以守住贞节,但仍饱受其不堪羞辱。身为武家妻女,此等屈辱孰不可忍,虽知不应保持缄默,但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君归宅后,奴家不知该如何辩解,打算不如以死明志——
是的。
这说辞当然是——一番瞒天大谎。
这下庄屋更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不论如何解释,代官均是震怒难平。庄屋为此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当场给捆绑羁押。
没错,消息立刻传回村中。
村吏连忙赶往天行坊先生寄宿之小屋。
老夫也一并同行。
只见天行坊先生在屋内正襟危坐,似乎早有觉悟。
没错,没错,似乎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儿。
是如何料到的?
事实上,夫人的病原本就是装出来的。听闻有此法力高强之六部后,夫人曾前来窥探,目睹天行坊先生之相貌时——
唉,这还真是教人羞于启齿。
原来传言果真不假。瞧见天行坊先生后,夫人便亟欲与其共度春宵。
故此,待代官大人离开阵屋后,夫人便将天行坊先生召来。形同乘夫婿外出之机,召来姘夫行淫。
孰料——
这姘夫竟是如此不解风情。是的,天行坊先生为人知书达礼,当然不至为夫人之色计所诱。是的,就连夫人一根指头也没碰着。但夫人难耐焚身欲火,当然不愿轻易放人,因此,就这么捱了七日。
是的。
眼见不论如何诱惑,天行坊先生均不为所动,夫人也只能打消邪念。
没错,虽得以于七日后返回村落,但天行坊先生却坚决不向村民透露真相。
毕竟不论如何解释,这都是难堪丑闻一桩。
倘若此事为世间所知,不仅是夫人,只怕连代官大人也要蒙羞。这么一来,岂不是要让武家大人颜面无光?故此,天行坊间只得三缄其口。
是的。再者,倘若真相为代官大人所知,只怕夫人自己要比谁都困扰。故此,为顾及夫人的立场,天行坊选择保持缄默。
仅宣称夫人业已痊愈。
是的,其实就夫人的yín • dàng欲火已消看来,这也算不上是个谎言。总之,这情势直教人束手无策。村民们立刻理解——怪罪天行坊先生,根本是找错了人。
是的。
罪责理应由yín • dàng的夫人来扛。
面对诱惑却仍保坚定不移的天行坊先生,反而该受到褒奖才是。
是的,即便是对方主动诱惑,倘若与代官之妻发生了关系,不论再怎么解释,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普通百姓尚且如此,身为无宿人的天行坊先生就更不用说了。
不,这无关身分问题。
本身就已是不义私通。
加以婉拒本就是理所当然。除了婉拒,岂有其他选择?
不过。
夫人她——可不作如是想。
是的。夫人的个性正是爱之切,恨之深。
诱惑遭拒,想必让夫人感到屈辱。
出于对六部的憎恨——才会撒下这瞒天大谎。
是的。
当老夫与众村民正在聆听天行坊先生细说经纬时,大批武士正好赶到。
没错,只见这伙武士们声势十分吓人,整栋小屋都教他们给捣毁了。
是的,村民们纷纷仓皇逃窜。
手无寸铁的百姓,哪可能与武士们为敌?在这等情况下,即便遭斩杀也是无从投诉。
天行坊先生也当场被捕。
是的。
不,情况可没这么容易。
当时,武士们的行径可是异常肃杀——是的,根本由不得人做任何辩驳。由于事前便认定天行坊为罪人,武士们立刻以棍棒等将之强押。天行坊先生并未抵抗,但突然遭受此种待遇,任谁都要惊惶失措罢。
是的,当然是毫无辩解的余地。
天行坊先生就这么在武士们的重重包围下,遭到五花大绑。说老实话,老夫自个儿也给吓破了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民们也给吓得狼狈不堪。
唉。
这下,所有村民都赶来了。
对村民们而言,天行坊是全村的大恩人。到了此时,其地位更是无人能取代。这么个大恩人,竟然就这么教人给五花大绑。
大人们逮错人了,还请留步听小的解释清楚,村民们悉数缠着武士不住央求。即便如此,武士们却无一愿意聆听缘由。
就在此时——代官押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庄屋先生来到了现场。
唉。
眼见就连庄屋都被五花大绑,村民们个个被吓得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你可就是那天行坊?快说!
只见代官一脸凶相放声大喊。
不知小的遭押所为何事,但无论如何,均与庄屋先生无关。天行坊先生两眼直视代官,以洪亮嗓音如此回答。
这由不得你决定,代官怒斥道。
从这情况看来,天行坊已是毫无可能脱身。只见代官朝持鞭,朝被部属们给五花大绑的天行坊抽了几记。
接下来——
便当场昭告天行坊将被处以死罪。
是的。丝毫不留任何申辩的余地。
唉。
只见天行坊他——双眼直瞪着代官,开口说道:
要杀就杀——
切记——
汝终将为吾之遗恨所焚烧殆尽——
【捌】
这光景——
看得百介是哑口无言。
有谁能想象,又市竟然会教人给五花大绑?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布出许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贾抑或恶棍魔头、不分流氓无赖抑或抢匪盗贼、即便连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这猾头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一口舌灿莲花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份儿。一路走来,百介已多次见识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虽也曾多次被逼入险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还未曾让自己被逼入绝境。哪怕情势是如何凶险,一切均不出这老谋深算的小股潜的掌握之中——不仅又市自己绝不出面,还不忘在遭逢危机前,为自己打点好巧妙的安身之处。
时至今日,还未曾见过又市遭逢难以掌控的情势。
至少百介从没见过。
乃因这小股潜的布局是如此巧妙,从未显露一丝破绽。
是算计出了什么差错么?不对。
他并未将此视为一桩差事。
这回又市并非来设局的。
他那满足的神情,理应不是在作戏才是。
若是如此——
在一阵骚乱中,百介一路以蹒跚步履闪躲往来奔走的村众,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树,才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被五花大绑的又市,以严峻的眼神直瞪着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不由纳闷,又市是否老早便识破玄马之妻雪乃的病是装出来的?只是碍于村落所处的复杂情势,才没将真相给说出来?由于他识破夫人不过是在装病,也识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热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证必能将夫人的病给医好。又市他——在前往阵屋前,早已知悉一切。
这并非设局。
当然,也不是一桩差事。
到头来竟——
给我押走!玄马喊道。
事到如今,已无村民胆敢抵抗。毕竟任何抵抗均注定是徒劳。
对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舍命求死。哪管是村落的恩人还是自个儿的恩人,眼见事态如此,任谁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论是茂助、老隐士权兵卫、还是百介——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给押走。
当夜,村落毫不平静。
这问题并不仅只攸关此一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领十五村落前去阵屋交涉的庄屋权左卫门、以及六部均遭逮捕,事态已发展成攸关整个摄津土井领的问题了。
老隐士权兵卫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开紧急集会共同商议。
庭院内焚起了篝火,村民们悉数忙成了一团。
至于百介——
只能枯坐一旁。
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了。
倘若这下能设个什么局——那么只要有办法潜入阵屋,或许还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这状况,根本是什么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计策。
这下,也只能静观其变。
只能静待又市凭一己之力自行脱困。
在空无一人的庄屋小屋内,百介就这么在屋外村众的阵阵喧嚣中躺平身子,静候翌朝来临。只觉今夜漫长得教人难耐。
但百介依然梦想着又市将如朝阳般神采奕奕地平安归来。
翌日清晨。
只见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濛濛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烧着,在阳光照耀下,只见微弱的篝火朝天际吐着一缕龌龊黑烟。
百介步出庭院。
只觉一阵冰冷。多云的天际呈一片琉璃色,教人感觉不到一丝晨间应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水手钵旁被践踏成一团凌乱的泥巴地,看见茂助推开后院木门,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没打声招呼,便告知百介大伙儿已决议提出国诉。
「向奉行所么?」
「没错。如今,邻村的庄屋先生正在为大家撰写诉状。」
「敢问——可是为年贡之事提诉?」
这事只能先搁着了,茂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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