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一章(1/2)
万里还站在那里。
从她那边一次也没感觉过「想结束的意思」。万里认为。
两人彼此喜欢,也需要对方。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地在一起就很幸福。
无论悲喜,无论好坏,总之,两人就是想分享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至少,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继续交往下去会有问题,这也是事实。
在万里身上,没有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高中毕业典礼隔天出了意外,丧失了在那之前的记忆。
语言、一般知识或常识是记得的。比方说东西的名称、货币的价值、质量感觉、可以做的事和不可以做的事、这里是宇宙间名为地球的星球上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明智光秀与犹大的背叛、方程式的解法、悟空是个赛亚人、普通人一天大概吃三餐、胰岛不是真的岛,是人体内脏的一部分──这些都还记得,只有关于个人体验的记忆完全消失。
意外发生之后,家人、亲戚、朋友、住的房子、自己的名字、从哪个学校毕业、喜欢的人是谁……这些万里都不知道了。到那天为止,万里整整十八年的个人足迹,就这样默默消失了。
身体刚从意外事故中复原时,万里认为这样的自己就像一个孤单降生于人世间的人。从襁褓中就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隶属于任何地方,只有生命安全受到保障地活著。自己一定是成了用这种方式养大的空洞人种吧。
然而,无论充满多少困惑与混乱,姑且捡回一条命的多田万里的人生,在失去记忆之后又继续了下去。
既然今后仍将活下去,不管怎样,都只能从头来过。
相信说是父母的人是父母。相信说是家的建筑物是家。相信自己这个人就是自己。晚上睡觉,早上起床。就这样日复一日,万里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拉回自己的人生。
新的人生真正重新展开,将会是在东京,毫无顾忌地成为大学生之后。
做了这个决定,梦想著未来。在那块土地上没有人认识过去的自己,只要把现在这个自己送进那闪闪发光的金色校园里就好了。为此,万里关在房间里努力用功。
终于达成心愿来到东京,入学成了大学生,遇见加贺香子。
当然也遇见了其他很多人。和熟悉过去自己的琳达出乎意料地重逢,也交到许多新朋友。在东京相遇的这么多人当中,万里与香子坠入情网。面对动不动就说什么奇迹、命运的香子,万里从未打从心底真正反驳过一次。
春天过后,万里不再觉得自己像过去那么空洞了。很快地,夏天过了,秋天也快过完了。
事态开始产生变化,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物触发的,或者这就是自然痊愈的必经过程。只拥有事故发生前记忆的自己,开始出现意识复苏的迹象;另一方面,只拥有事故发生后记忆的自己则受到侵蚀,记忆出现被覆盖消去的现象。出现这种状况之后,万里才终于明白现在这个自己是多么不确定的脆弱存在。一旦被击溃,就只能毫无怨言地消失。唯有消失而已。这如蚊子一般无足轻重的生命,只不过是刚好活在这里而已。
决定性的「那个时刻」虽然尚未到来,就像事前预习似的,已有好几次受到短暂的异状侵袭。
无法预测异状会在何种状况下发生。毫无前兆,宛如昏厥般意识突然转暗。
而后,记忆会回到事故发生前。
当下的感觉是,自己应该在那桥上等待琳达,整个人却像突然瞬间移动,被丢进一个陌生环境,周遭都是陌生人……真的就像是这种感觉。对于中间已过了将近两年的事无法理解,也没有这两年间的生活记忆,陷入恐慌状态。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死命地想,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失去记忆,正重头开始一个新人生。这里是东京,我现在是大学生嘛。)
这个念头出现时,意识才会恢复。而事故前的记忆就像交换似的,再次被封印在无法触碰的地方。
就像这样,带著过去那十八年记忆的自己,再度被浮上来的自己取代,沉入意识底层。
剩下的,只有那种混乱感觉的残渣。直到刚才还包围著自己的恐惧和焦躁,彷佛不干己事,像划过夜空的彗星般拖著细细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黑暗彼端。然后就结束了。时间上顶多是一分钟或两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异状。
可是,万里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连(……对了,是我嘛)都想不起来。
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万里对「自己活在失去记忆的异常事态中」这件事有所自觉。
只要这异常事态一解除,现在这个自己也会消失。
这在不久之后就会发生了吧,颓废的预感有如默默将海滩上的沙卷入海底的潮水,开始一点一滴破坏万里的日常生活。
所以,万里才会想送香子戒指。
只要香子在身旁,就算自己消失了,也会想办法回来。万里有这种感觉。
戒指,代表的是「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承诺。
就算成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漂流仿徨的无名孤魂,只要香子在身旁,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回来的路。他如此坚信。
要回这里喔,万里!──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唯一的暗号,自己一定能够发现。
过去,当他在白色的病房里迷失一切时,是好友的暗号指引自己飞奔上前。而这次,香子的暗号将会引导自己找到降落地点。
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会成为约定的光芒,引导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
本该是这样的。
(我该不会是被甩了?)
满脑子只想著自己接下来会怎样,内心充满不安,根本没想到最重要的戒指有可能被拒绝接受。
(不会吧。我搞错什么了吗。)
香子早就不见人影了。
一个人被留下,也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约定碰面时,笼罩城市的还是薄墨般混浊的夕暮,现在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夜色之中。
急著回家的人们,从刚才开始就川流不息地搭上车站出口的手扶电梯,万里站在通往大马路行人穿越道的动线正中央,妨碍了往来行人的去路,身边不断有人超越。
万里呼吸,眨眼,心跳,身体朝著香子离去的方向伫立。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捏著母亲交给他的小小戒指,手还保持向前递出的姿势。看到万里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好几个人经过身边时,都对他投以匪夷所思的一瞥。
可是万里一动也不动,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没有感觉,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思考。只有(我该不会是被甩了吧?不会吧?是哪里做错了?)的自问自答,不断徒劳地在心中反覆。
香子转身离开之后,万里才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嘴里发不出叫住她的声音,心里又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态,惊慌之余不假思索地抓起戒指,死命朝香子背影递出。
那恐怕已经是超过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了。即使如此,万里仍未放弃希望。维持著递出戒指的姿势一味等待。
连疲劳或寒冷的感觉都没有,十一月的东京。
只要待在这里这么做,香子一定会察觉发光的暗号,回到自己身边。就像未来的自己那样。
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此认定的,这天夜晚。
在香子住的城市,地下铁车站出口,阶梯旁的走道边。
万里还一点也不认为香子甩了自己,要和自己分手。因为至今根本看不出她有这种迹象。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她不愿收下戒指的现实。
『再见。』
难以理解香子在什么心情之下,用那乾净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然后转身背对自己。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万里心想。
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万里一点也不打算回住的地方,要在这里等香子回来。万一自己移动了,和香子之间「弄错了的距离」就会拉得更大。要是因此和回头的她擦身而过,走向不同方向,这次可能就会永远分开了。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自己只能在这里等了。内心真的不觉得悲壮,虽然确实感到错愕,但并不悲伤。因为,那只是搞错什么而已。
只要像这样等待,香子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根本没有理由悲伤。等待,直到她回来为止。如此一来,理论上她就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可能发生别的状况。只要在她回来之前「不要结束等待」就行了。
万里等了。
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合理,很正确。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来,只有时间不断流逝。虽然没看手表,大概快要晚上九点了吧。
冷风吹得身体发凉,提醒著他季节已将近冬天。拿著戒指往前伸的右手不住地颤抖。视野里那小小的光芒朦胧摇曳。不得不承认心情愈来愈不安,现实一直不如期待,只有时间不断流失,「现在」一直结束。
(难道我真的被甩了?不会吧。一定有什么搞错了。)
这样的自问自答已不知在脑中反覆几百次,藉此无视内心不断抬头的不安情感,试图将那样的情感压抑并扼杀。
只要像这样在这里继续等,等到香子回来为止就行了。在这里持续等待香子,理论上是正确的方法。不管怎么想都是这样。只有这个了。
再次说服自己相信,就在这个时候。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万里惊讶地跳了起来。
战战兢兢回过头,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改变姿势,导致脊梁骨发出啪吱声。
背后停著一辆擦得发亮的银色外国轿车。那优雅的流线型车身,以及摇下的车窗里面向自己那张脸,万里都不陌生。
「……唔……!」
仓皇之间,万里不假思索将右手指尖抓著的戒指塞进连帽外套口袋里。
不,不只是单纯「塞进去」的动作。
我现在,是想把戒指「藏起来」──明白自己行动的意图,万里瞬间感到可耻。彷佛世界一口气翻转般回过神来。
除了藏起戒指的事之外,还有香子不愿接受戒指的事。完全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的事。被壮烈地丢在这里的事。以为只要等待她就会回来的事。一个人一直在这里站了好几个小时的事──回神之后,这一连串的事突然教人羞耻难耐。
因碰撞而停在身后的陌生人。
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实。
和那些相比,扮演著自己且沉浸其中的世界竟是如此脆弱虚渺,只不过是自我陶醉的丢脸独脚戏。自己到底在干嘛啊。
将万里拉回残酷尖锐锯齿状现实边缘的,是脸上莫名泛著油光,从昏暗车窗内窥视自己的加贺家老爹。
老爹正从驾驶座的窗户内望向自己……嘴巴看似不舒服地「啊呜啊呜」蠕动……
到底为什么心意能这么清楚明确地相通呢?身体依然僵硬地像只被辗扁的动物,万里和老爹四目相对,心里这么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啊。现在,老爹一定是在犹豫要怎么称呼自己吧。所以姑且按了喇叭让自己回头后,才会迟迟没有下一步。
「叫『喂』有点蠢,用『嗨』开头又太白痴。『嗳嗳』则是很娘……不然,『多田同学』好了?嗯,应该就这个了吧……是说,一直以来都是叫『多田同学』的吧?无论如何,直接叫『多田!』是太跩了点,叫『万里~』的话……我跟你很熟吗?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了吧,只有这个了。」
下定决心──应该是说,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田同学。」
万里像泄了气的气球,膝盖几乎发软,老爹的下一步正如自己预料。
无力到无法做出回应,万里自己也知道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僵硬。那双中年人的纯真……是不至于啦,圆亮的眼睛不安地望著这样的万里。
让人不禁想问,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人明明是个拥有身分地位名声财产的壮年大叔,为什么经常用这种不知世事的眼神望著自己呢。明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脆弱的纯真气质,搞得自己还要对他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戳坏了。这位老爹天生就是个能酝酿出这种世界观的天才,而香子大概也以遗传的形式继承了这种气质吧。
「……你好……」
好不容易,万里向老爹低头致意。
或许是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也可能是寒冷的夜晚导致,嘴巴不大能顺利发出声音。
老爹用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微笑著说:
「真巧……」
低声说了这一句后,就没下文了。万里默默等他继续说。
「……真……巧……」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真巧。
因为会话无法顺利进展而心浮气躁,万里往轿车走近一步。长时间久站,已经硬得像跟棒子般失去感觉的脚一个踉跄,幸好勉强稳住才没有跌跤。老爹一副自然保护区管理员的样子,坐在车内凝视靠近的万里。接著,再次抿了抿唇,从车窗内探出头微微偏著说:
「……多田同学你现在……是怎样?」
他这么说。
……是怎样……是怎样?
万里心想,自己才想问这句话呢。
老爹才是……现在到底是怎样?这边现在可是遇到很多问题耶,还问我是怎样……?我是什么人(注:原文「なんだチミは」
出自志村大爆笑中怪叔叔的台词)?是吗?突然用什么疑问句啊。能被允许问这种问题的只有志村健,不对,是怪叔叔,不对,正确来说这应该是发现志村健演的怪叔叔的那个角色的台词。话说回来,刚才的「真巧」后续到哪去了?瞧不起人吗?
万里不由得忘我地说:
「您是……问我吗?问我是怎样吗?到底是怎样啊?您觉得是怎样呢?」
发现自己的回答里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浮躁。尽管发现了,还是继续说:
「我在等香子啊!」
明知这话最好别跟老爹说,应该是根本不能说,即使脑袋这么想,一旦张开的嘴要再闭上就很难了。
「她丢下我了喔!把我丢在这好几个小时!就我一个人!一直在这里!一直!一直在这里等香子回来啊!」
想送她戒指她也不收,香子就这样一个人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自己却相信只要一直一直一直等,总有一天她就会回来。所以不管再冷,肚子再饿,不管要等多久也决定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这些话。
化作言语说出口后,内容只会让人重新体认自己有多凄惨。好不容易才发动理智,总算是在对老爹说出口之前吞回肚子了。
面对低著头的万里,老爹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非常简单地点点头,「那……」指指副驾驶座说:「你上车吧。」
「……咦?」
「上车,回家去。」
家──也就是说,去找香子?
去找就那样丢下自己离开,到现在也不见她回来的香子?
要去吗?万里问自己。可是,看到自己出现,她会怎么想。
「……不,可是……」
万里踌躇了一秒,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警察用扩音器大喊「那边那辆车!这里禁止临停!」的声音。快点快点。老爹这么催促著,警察严肃的视线也在背后推了一把,使万里急了起来,连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慌慌张张地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打开车门。
万里非常自然地认为,自己是被带往加贺家。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
那是香子因为打瞌睡引起车祸,在责任感驱使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的事。当时带万里到她身边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老爹。所以,万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一搭上副驾驶座后就开始猛烈地一个人思考起来。
怎么办。该用什么表情开口。该用什么语气说什么话才是正确答案,才能最有效地让香子理解这是个错误的事态。
正东想西想地烦恼著时,立刻发现老爹载著自己驶去的方位和预料的不同。可是,万里对东京地理位置完全不熟,心想或许住宅区有什么麻烦的交通规则吧,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老爹面不改色地将车子开上首都高速公路。
「……这……这是怎样?」
万里才明确理解「这辆车并非朝加贺家的方向前进」。
只是要回走路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家,当然不需要开上高速公路。万里从浅褐色的柔软皮革座位上竖直了背,转头朝驾驶座上握著方向盘的老爹侧面大喊:
「您要去哪里?这不是要回家吧?」
握著方向盘的老爹眼睛盯著前方说:
「是要回家啊。回你家,多田同学。」
「我家……?」
「我会送你到公寓楼下。」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不然,你以为要去什么别的地方?」
「可……可是……」
「我家?我家不行唷,已经超过晚餐时间了。」
情不自禁用力转头,万里一口气提不上来,隔著后车窗朝汽车后方望。拉著安全带扭转身体,连自己都想问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以为香子会追上来?以为她终于察觉错误而复返?不会真的这么想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跟上疾驰于高速公路的汽车。又不是都市传说里的妖怪,哪可能有这种事。用常识想就知道不可能。
──明知如此。
「……怎么这样……」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好一阵子都无法从后车窗收回视线,就这样盯著车后看。那里根本就没有谁追上来。脑袋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双眼却还死命地找寻人影。不用说,实际上看到的只有后方车辆的车头灯。景色不断向后退,离香子愈来愈远。
「好巧……我要回家的路上……」
老爹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说起来:
「刚好经过那边,就发现多田同学你在那。」
万里这才放弃,不再像个白痴似地直盯著后方。
重新转身向前,可是却不想交谈,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自己要被带回家了。就这样,自己无从抗拒,前进的方向已不能改变。还不至于不爱惜生命到想从行驶在高速公路的车上跳下去。
前方是一路绵延的红色车尾灯,夜晚的首都高速公路上,车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车流速度还算顺畅,有些外侧略为高起之处,老爹也能把车开得像条灵活的蛇,顺利进入弯道。他每踩一次油门,车速就静静提升,万里和香子的距离也就愈来愈远。
「所以啊,我才会那个……叫你啦。想说要送你回家,这样……」
「……您刚下班,正要回家吗?」
「……对……嗯,对,是啦。」
「……辛苦了。」
和老爹之间的对话,依然有如在黏稠ru液之海打网球,彼此打出的球完全没有力道,只会「噗通!噗通!」掉进黏稠水面,然后下沉。不过,万里姑且还是听懂了现在的状况是:老爹下班回家路上把偶遇的自己捡上了车。
就算是这样,他明明应该多少也感觉到自己和香子之间有所争执,连一句话都不问未免太令人想不透。还是说,这就是他的体贴之处。
万里望向老爹握著方向盘的手。朴素的婚戒闪著低调的雾光……为什么上次是把自己带回家,今天却不那么做呢。说什么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怎么想也不是字面上的理由。
是因为自己没有说想去吗。因为刚才忍不住说出一直在等香子的话……与其带这样的人回家和女儿见面,不如送对方回家,这才是大人会做出的判断吗。可是,这么一想,「为什么?」脑中反而追加浮现了更多问号。说到底,什么都没问这点实在太不自然了。
这时,万里忽然看到老爹穿的暗绿色毛衣袖口黏著许多类似猫毛的东西,即使身在光线昏暗的车内,在仪表板的光线照射下猫毛仍发出引人注目的银光。
仔细回想,上次见面时老爹穿著医师袍开车。万里还曾因为看到他那副模样而吃惊,后来问了香子才知道,那好像是老爹通勤时的固定装扮。如果只是往返家里和医院,他通常都是穿那样,我已经看习惯了~香子是那么说的。她还说,看诊前还是会再换一次衣服,放心啦──
等等喔。
「……」
万里不由得直盯穿著沾满猫毛的毛衣的老爹。
「……咦?怎……怎么了吗……?」
察觉他的视线,老爹开始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等等喔,等等,等等……真的是巧合吗?真的是结束工作回家时偶遇自己所以开口招呼的吗?
骗人。
「……是香子要您来的吧……?」
「咦?」
「因为,您现在并不是刚结束工作吧?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通勤时穿的衣服。应该是值完夜班之类的,正在抱著猫休息才对吧?不是吗?」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都知道了!一定是香子说『万里可能还在车站,你去看看,如果还在就送他回家』对不对!所以你才会来吧!绝对是这样吧?」
「……」
老爹什么也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踩下油门。座位下方传出隆隆的引擎振动声,速度逐渐加快。
万里知道自己的推理没错。与前方车辆的距离拉近,与香子的距离愈来愈远。老爹就这样把自己和香子拆散。
一旦理解之后,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从腹底涌上。相信香子会回来而一直等待的自己真蠢。蠢毙了。别说会回来了,她甚至还要爸爸把这个家伙带远一点?赶快把他带回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这位老爹就这样二话不说地踩下油门,现在。
不会太过分吗?太过分了吧。
「……到底是怎样啦!」
不由自主发出怒吼。那声音听起来窝囊得像是随时可能哭起来,「汪!」又像丧家犬发出虚张声势的叫声。发出这种声音的自己,实在窝囊得连自己都难以接受。万里伸出一只手摀住脸,嘴里啧了一声。在自己父母面前都不曾这么啧过,可见内心一股气真是无处发泄,转过头,连脸带手压在窗玻璃上。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到昨天为止都还好好地交往著,怎么今天突然就被当成碍眼的东西了。还因为碍眼而让她对老爹说出「尽可能把那家伙载到愈远的地方丢掉愈好喔,爸爸。」「好!交给我吧!」之类的话。
这种事,教人怎么能接受。
「……请回头!请回到刚才那地方去!我还完全不明白,无法理解啊!」
「我说你啊……」
「请你回头!」
「我说,多田同学。香子只说如果你还在那里,希望我能送你回家。如此而已喔。我……我……我有问,要不要爸爸去接他到家里来?可是香子说,那已经办不到了。所以……」
「总之请你回头!为什么要拆散我和香子!我还要在那里等!是说,是说……这种事太过分了,绝对太过分!」
在知道香子没有回头的现在,万里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漏洞百出。可是就是没办法不说。唯有指责老爹过分,才能给自己找台阶下。
「结果,你还是想让我跟香子分手嘛!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啊,是这样啊!你果然反对我们交往。所以一逮到这机会,为了不让我在那里继续等,就强行带我上车离开!一直以来你都要香子跟我分手对吧?这样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多田同学,听我说。」
「我们不是一起煮泡面的交情吗!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平民百姓?配不上你们上流社会一家人?还以为你有点了解我了,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人,结果竟然是这样?我还想跟你一起煮泡面啊!虽然每次都鸡同鸭讲,我还暗自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大叔,每次看到丸仔正面,都会想说加贺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存货?想说老爹不如找个地方买整箱吧……啊啊烂死了!是怎样啦,到底是怎样啦!」
「拜托你,冷静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反正我就是白痴!小鬼!而你才是大人!成为大人之后,只要假装没看到白痴小鬼那些无聊又低等的种种,日子还是可以普通地过,那些都会消失不见,这我清楚得很!你就是这样想的吧,反正自己还是个白痴小鬼时的种种都已经消失了,所以可以假装没看见,当作没这回事,所以才会完全不了解我!所以才会满不在乎地做出这种背叛行为……」
「……可是,你没追上去吧?」
「唔……」
宛如突然被大声按了喇叭,万里的身体微微跳了一下,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你没追上去吧?你!你没追来我们家吧!没错吧!」
依然握著方向盘,老爹还是面朝前方,可是声音里明显流露出怒气。万里觉得自己不但被用力甩开,还遭到「少天真了!少搞不清楚状况!」的狠狠指责。脑海中不经意浮现被老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凉鞋脱落的香子哭泣的模样。那柔弱的身影,正好和现在的自己重合。只能依附强大的存在,没想到却被丢出去,遭受抨击,察觉自己内心的天真,可是却无能为力──那明明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万里,就像被揍了一顿一样大受打击。
「香子从你身边离开了对吧?这我已经知道了!可是,那么,然后呢?没追上去的你,到底是怎样啊?」
「……」
「你想要我载你回去的,是车站前那地方吧?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是说不出要来我家,说不出要我让你跟香子见面的话?你根本没有意思要好好面对她,只想坐等我女儿改变主意吧?听起来挺轻松的嘛?对于这样的你自己,你又敢说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无法回答。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视线始终望著前方,老爹乾咳了几声,想掩饰刚才的大吼大叫。
「……我话先说清楚了,老实说香子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真的没有站在你们双方任何一边。毕竟,从香子小学三年级之后,我就很少听得懂她说的话了。只不过……」
听著老爹尴尬地降低音量说的话,万里从窗边扭转身体,把脸塞进安全带里,视线朝隔音墙外东京杂乱的夜景望去。分不清来源的无数光亮,大厦与公寓那些形状相似的窗户。还有,照亮蒙上一层灰的各色招牌的灯光。
──没有追上去。
没错。
是自己,没有追上她。
为什么呢。明明心情上是如此寻求她,需要她。
「……总之,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认香子是个很难甩掉的缠人精。这样的香子主动决定离开你,就表示她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就我看来是这样。」
万里忽然想起一件和眼前事态毫不相干的事。
老爹之所以老是用人妖语气跟自己说话,就是因为这样吧。强者为了不让弱者害怕,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贴心地隐藏他的强大力量。自己却连这点事都没能察觉,打从心底依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说起来根本是陌生人的大叔。所以,当知道他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帮助自己时,才会认为遭到背叛而那么受伤。正因为自以为不会遭到对方反击,才会那样毫不掩饰情感地对他大吼大叫。
被自己在同样心情下视为陌生人的,还有「另一个大叔」。那边那个大叔,只要一被万里依赖就会很高兴,平常虽然没有紧密的接触,一旦发生什么事,最后一定都会站在自己这边,一定会出手帮助自己。对自己而言,那个大叔就像是将「最终防卫线」这个字具体化之后的存在。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万里才会下意识地依赖起同为「大叔」的香子家老爹吧。这是一种和比自己强大的生物相处的战略。
真蠢啊。万里心想。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大叔都会有相同的反应。那「另一个大叔」是特别的存在啊。相遇时虽然是个陌生人,却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亲生父亲。
万里和老爹都突然不再说话,车内的气氛实在令人喘不过气,只有车子继续行驶在太过安静的夜里。
「对了……」下了高速公路后,愈来愈接近万里住的那条街时,老爹才再次开口:
「……不久前,香子突然问我,医生什么时候会开抗焦虑药物给病患?记得她是这么问的,明明从来不曾对我医院里的工作感兴趣……」
「……香子她这么问了吗?」
「嗯。因为实在太唐突,问题本身又太笼统,所以我当时只能回答『期待有药效的时候』。结果香子又说:『换句话说,那位病患正受焦虑所苦,是吗?』我回答她:『没错,就是这样。』话题就结束了……我想,她问的应该是多田同学的事吧?」
心脏猛然一跳,是一种教人不愉快的跳法。
「医生是不是开了什么药给你?」
「是。」
等一下。万里心想。
「……不……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说出这件事,完全不是想拿这个拒绝你们交往。真的不是。我不是那种人。之所以现在问你这个,只是觉得香子会突然重新思考和你交往的事,说不定和这个有关……」
老爹似乎一边打方向灯,一边斜眼偷瞄万里的表情。明明察觉到他的视线,万里却连转身都没办法。
医生确实开了抗焦虑的药给自己。
暑假回静冈接受主治医生诊疗时,医生开了那个给自己当作镇静剂。可是这件事并没告诉过香子。因为不想让香子担心,关于这个,万里什么都没说。自己答应过,不会让她担心,不会让她感到不安。
(──原来是这个。)
啊,也就是说,原来是这样。
完全无法回应老爹的问题,万里用力闭上双眼。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香子发现了医生开抗焦虑药给自己的事。也因此知道了自己正感到痛苦不安。
于是,香子试图给自己力量。从家里拿出别人送的肉,还安排聚会,约了好友们一起来吃。
结果自己却从聚会上逃出来。这是近在昨天的事。
不管答应过什么都没用。不管多努力都不行。多田万里果然已经损坏得无可救药了。脆弱、不安定,会让加贺香子的内心蒙上阴霾。老是带来坏消息,幸福平静的生活无法持续。想要断绝关系的人,也总是多田万里。至今一直是如此,想必今后亦然。她一定是完全认清这点了,今天才会这样。
终于,被她拋弃了。
路上没有塞车,两人就这样默默不语,很快地抵达万里公寓楼下。万里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嚅嗫著道了谢,勉强打了招呼后下车。老爹特地从车窗内探出头,对站在夜路上的万里轻轻点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银色轿车沿著公寓前的马路离开。万里一直目送著逐渐变小的车尾灯,直到几乎看不见为止。
就这样,自己又是孤单一人。
周遭非常安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彷佛在说「今天已经打烊了」。冷彻心扉的夜晚,黑暗之中看得见自己吐出的冉冉白烟。
转过身,走几步路就抵达公寓入口的玻璃门前了。推开那扇门,检查信箱,搭电梯上楼,再走几步就是自己的房间。
开锁,开门,回到房里,一阵暴风雨似的甩开包包,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刷牙,总之,先把今天接触到皮肤的所有东西都冲掉,钻进被窝里睡个觉吧──明明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动不了。
站在公寓大门前的走道上,连撩起垂在鼻尖的头发都办不到。双腿像被绑住,彷佛只要动个一毫米,这险恶的状况就会将未来永恒的人生染上无法改变的颜色。脚底变成「没救人生」的印章,只要脚一离开地面,「没救人生」的印记就会变成脚印,留在人生里。不过,现在脚还没离开地面所以还安全……认真想著这种事的自己,可说是正在逃避现实。
不过,他也不打算继续刚才在香子住的城市里做的事。自己脑袋还没坏到想站在这里等待香子,以为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已经很明白了,香子根本不会因为察觉「搞错什么」而回来。把递出去的戒指看成借款申请书而逃跑!不会有这种事。其实香子是某种妖怪变的,只要碰到戒指的神圣光芒就会化成一团烟雾,所以只好赶快逃跑!也不会有这种事。更不可能是因为突然肚子痛而临时跑掉。
香子已经决定拋弃万里这个男人了。
认为他再也不值得继续交往。
总觉得在理解这件事的瞬间,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确实死亡。
视野真的是猛然一晃,一部分意识被涂得一片漆黑,而且将再也碰触不到那个部分。与此同时,只有已死的自己被沿著轮廓,从现实的风景里切下。时间支流也将自己拋下。世界上就此以死去时的自己的形状,留下一个黑洞。
(搞不懂的……只有自己的事。)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马上追上去呢。不,就算不是马上也没关系。为什么不姑且试著上她家去看看呢。为什么不能为了想和她当面谈谈而移动脚步呢。
不想离开香子,心里明明强烈地这么想,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只会傻傻地在那个车站前的马路上痴等香子回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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