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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 AFRICA AFRICA(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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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版转自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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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规定人数只有一名,千波经常这么想。自己感受到的世界,只有自己能住在里面。

中学时,有个朋友曾说出数字都有颜色的话。比方说1234这个四位数,从她眼中看来呈现由红到柠檬黄到蓝色、橘色的渐层。她的数学成绩只要在脑中计算时想起该数字的颜色,就能自然看到答案的颜色。

对千波而言数字就只是数字,突然要她把数字和颜色结合起来,简直就是天外飞来一笔。然而,在那个朋友的世界里圆周率就像彩色的雨从天而降,无论是品味或成绩都令人羡慕。但不管千波怎么试着这么想,那种感觉在自己内心也无从萌芽。

还有另一个朋友,是个男生,但他老是用拉面的味道比喻音乐。例如:那首歌像豚骨汤头,吃多会反胃,之类的。又或是:那贝斯的声音就像清爽的酱油汤头一样帅翻了,之类的。再不然就是:这鼓声太像鸡骨盐味高汤了啦,和主唱弹牙口感粗面般的声音根本兜不到一块儿嘛。诸如此类,净是些教人似懂非懂的比喻。

某天,千波看到那个男生独自在附近公园长椅上埋头练习弹吉他。就千波听来觉得弹得很不错,那张被严冬冷冽北风刮得脸颊发红的认真侧脸,也令千波情不自禁看得入了迷。然而,只要一想到现在他脑中可能正在吃拉面,内心就涌上一股不知道该觉得他帅还是不帅的莫名情绪。结果,也没能出声向他打招呼。

说到食物的味道,好像有个朋友会从英文单字中感到味觉。「我想不起那个单字,有没有,就是那个啊,有点类似薄荷口味的,又带点麝香葡萄味的……对了!是staability啦」……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辙。

对千波来说,即使能想像他或她们拥有那种独特的感觉,却无法与之共鸣。在这世界上和别人分享自己感觉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即使是生存在同样世界的同|种生物,拥有相同器官,获得相同资讯,也一样没办法。例如同样用舌头舔一颗同样的糖果-甚至也同样发出「好吃」的感想。就算这样,实际上彼此感觉到的味道究竟是否相同,则根本无从确认。即使能藉由分析糖果成分证明两人舔的是同一颗糖,从味觉的概念来看或许仍然不一样。某个人的味觉对千波来说是痛觉,千波的味觉对某个人来说或许是种剌眼的感觉。将觉得「好吃」的念头表现出来,进而向他人传达,不过是动物在漫长的历史中姑且学会用言语或表情沟通的技术罢了。

现实问题是,不明白的事还是无从明白。

说到底,人类世界的规定人数就只能是一名。千波还是这么认为。自己生存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和其他任何人分享。

有时也会出现「这些家伙或许能分享世界而生呢」的想法。比方说看到成群生存的生物——宛如暴风雨般边发光边席卷海底的小鱼群。这种时候,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即使出现鲔鱼,对着鱼群一角张口一吞,几十条伙伴的生命就这样被一口吞噬,对鱼群来说那损失就像「剪了指甲~」的感觉一样微不足道。

反正是成群生存的,所以有什么关系嘛。就算被鲔鱼吞掉一口,也不出新陈代谢的范围吧。缺损的部分由其他个体来填补,谁都不是主体,对群体来说「一大群」就代表一切。类似这样。不过,站在小鱼的立场或许也有自己的意见吧。

又比方说,若由更宏观的视角思考,或许可以说这世上所有生物都只在保存物种、复制、扩大生产等本能下存在的吧。以不想死想活下去(到底是哪里的谁把对生命消灭的恐惧灌输给最原始的生命呢?)为唯一目的,使一切生物从过去现在到未来作为一个生命活下去,说不定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可是,倒也不想把自己和随便什么单细胞生物视为同等。从受精卵中诞生,被限定在肉体这个框架内增殖的细胞聚合出了「自己」。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贬成了某个巨大的谁的细胞之一啊,千波这么想。要分解成细胞大小来谈的话,人类的自我又太巨大了。

没错,人类经过进化,获得知性与理性。藉此武装在厚重人性下暴露的肉体。判断组成社会将有助于人类生存,又为了维持社会安定而开始隐藏自我本能。尽管以大局来看,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不想死·想活下去」活动的一环,但学会压抑本能的结果,使人类超越这世界的生命规则,成为「个人性的生物」。

在这社会上,大家一方面配合自己方便时而群聚时而分离,i方面仍保有一人一具肉体的自我,作为个人而生存。人类无法活得像小鱼群那么酷。有时,比起生死与繁殖,更「做自己」、「我行我素」、「活得自由」……等等。正因如此,所以人才得以为人。简单来说,只受本能驱使,只为满足本能而活的是野兽,不是人。

所以,千波认为对人类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世界。活在我的世界中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在你的世界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从我眼中看来,数字就是数字。你觉得的「好吃」和我觉得的「好吃」无法保证是同一种味道。无从确认,也不可能分享。所谓人生,理论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千波感到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让他人踏入个人的世界,或是复数人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骨肉相连的亲子,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认真说起来,想去踏入谁的世界或是想被人踏入自己的世界,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应该了吧。那难道不是一种无法满足于只拥有自我世界的贪欲表现吗。

有时,千波感觉自己是一架滑翔机。

这种滑翔机的感觉,和有颜色的数字、拉面音乐或单字的味道一样,应该无法和其他任何人共享吧。只有自己看得见,只有自己活在其中的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世界,就是这种感觉。

像架滑翔机的——我。

俯瞰的大地是地球表面。

从千波眼中看来,直到地平线看不到尽头的另一端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毫无间隙绵延持续。那是无数个冈千波,而同一个冈千波,也就是自己,正从上空无声滑过,保持一定高度巡航。从天上往下看见的无数个自己,有人交谈、有人欢笑、有人嗔怒、有人哭泣、有人发呆、有人入眠、有人喧闹、有人嬉戏、有人看起来兴致勃勃、有人看起来百无聊赖……每个人都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滑翔机冈千波从上空确认着每一张脸,从而理解自己。喔喔,从这边到那边每的人都在笑,好像很开心有趣又爆笑耶。就像这样。

虽然这种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觉无法与他人共享,至少在大学课堂的下课时间,可以提供给身边刚好和自己坐同一张长条课椅的美女一点打发时间的话题。

可以是可以,不过。

「我除了说『是喔』还能说什么吗。嗯哼。虽然我不太懂那什么意思,但总之恶心,太恶心了。」

「……你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是说,你以为自己活在童话世界里吗?对了,听说吃起士对精神病人不错喔,给我接招!忧郁往内!忧郁往外!嗳不对,这样只是进进出出而已。总之,活在童话里的人快给我退下!」

「好痛!好痛喔!加贺同学,那个很痛耶!」

——不但被用一句「恶心」打发,还得接受起士脆片接二连三飞来的攻击,千波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听说香蕉效果也不错喔?」「什……好痛!」「牛奶好像也很好喔?」「痛!等一下,真的……」「坚果也不错呢?」「真的很痛,你住手啦……我不是叫你别这样吗!不要拿起士脆片丢我!」千波不由得抓出一把口袋里的喉糖,幼稚地站起来迎战。

「呀啊!你想对我做什么!」这次换成柿种的小包装袋以哔哔哔!的节奏朝千波展开颜面攻击。千波则从怀中掏出竹笋之里当作盾牌,一边隔开小包装袋攻击,一边从下面拿出源氏派以上钩拳的要领攻击。(注:柿种,米果与花生米的混合零嘴。竹笋之里,巧克力零嘴的商品名。源氏派,一种心型奶油酥饼。以上皆为日本常见零食)

「够了没啊!你的源氏派碎掉也没关系吗?」

「可恶……只、只有这点千万不要啊……!」

拿下午的点心上演一场丢零食大战之后,结果两人还是一起嗑起那些零食了。美女同学也就是加贺香子边吃边说:「怎么觉得刚才好像把热量都用在本世纪最无聊的一件事上啦……」这点千波倒是有同感。她又说:「算了,要是你下次又有那种感觉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就是现在!』吧。我想亲眼看看你究竟是用哪种脑袋坏掉的表情飞越莫名其妙的时空,顺便好好嘲笑你一番。」这么说着,她那一脸坏心眼的侧面还是美得可怕。

什么嘛。千波觉得自己这么想。

明明长那么漂亮吃什么竹笋之里嘛,嘴角还沾了一堆巧克力,这人真是的,怎么搞的。

「好啊好啊,想笑就请笑吧。我会记得跟你说的,要是想笑你就笑吧。是说我现在才发现,加贺同学你吃掉的也比我多太多了吧。」

「哼!」

记得那时,好像被她那带有巧克力香的鼻息喷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没记错,这段对话应该是七月中旬,上学期的期中考即将展开前的事。毕竟和加贺香子一起吃零食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常有,当时这件事也就莫名在千波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千波缓缓朝背后转身。从那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月了呢。

在这暑气未消的八月下旬,小酒馆林立的马路边,骚动不安的盛夏之夜即将来临。

因为香子说过「要跟我说一声」,所以正以现在进行式迎接「就是现在!」瞬间的千波回头想告诉她。然而,香子根本完全没注意到回头的千波。

她正站在千波身后,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撇着嘴角像要发出惊呼,下巴微微往前伸,僵硬的双手也不知为何轻轻往前伸,整个人凝视前方静止着。如果要为这一幕加上图说,大概就是「写乐」了吧。(注:东洲斋写乐,江户时代中期的浮世绘师,所绘人物肖像特征夸张,极具特色)

在这位写乐身边的多田万里也翘起屁股、弯着腰,同样凝视前方。千波敢断言至今从没见过这男人的眼睛瞪得这么大!但他就是这样瞪着大眼,屏气凝神。

呜嗳嗳……从喉咙深处自由发出低沉shen • yin,正自己用手像个少女般捣嘴的是二次元君。本名(虽然从没人叫他本名):佐藤同学。

接着是似乎未曾发现自己正被这边一行人目击,一边亲密地和一位千波不认识的纤瘦女子说话,一边掀开酒馆门帘消失在店内的……小柳。

柳泽光央。

——无声无息,滑翔机滑过天空。

和友人们呆站在盛夏之夜的马路边,千波无从得知自己现在实际上到底露出什么表情。更何况本该嘲笑自己的美女直到现在都还静止在那里。

眼前由黑发地毯绵延而成的地平线,开始激烈扭曲。终于理解发生什么事的「那一群自己」抬起头,到处喧嚷了起来。黑发下的雪白脸庞,宛如阴暗海面接二连三破碎的无数浪花。

大家嘴里各说各话。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那绝对是小柳吧?小柳竟然跟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话说回来那人是谁?漂亮吗?我不知道!没看清楚!咦?怎么怎么?小柳是怎么了?是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是他女朋友吗?他们在交往吗?咦?小柳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吗?不是这样的吗?

(还是说,这情报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啊,「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吗?」不会太教人听不下去吗?听不下去!对啊,实在听不下去!

(……说得也是……)

千波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这并非突如其来的变化。嗯,没错。再一次深呼吸。柳泽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一点-滴转变着,这种事不是早就该料到了吗。仔细想想,从进入暑假没多久就有这预兆了嘛。

上个月电研的聚餐也是。还有之前也是。

柳泽他,都没出现。

从更早之前起,柳泽的缺席就已经在千波的地平线上掀起雪白的浪花了,不是吗。面对那早有预兆的身影,事到如今又何必心慌意乱

电影研究社的第一学期活动检讨会——换句话说,也是进入暑假后第一次的社团例行聚餐——是在七月底举办的。

一年级的桌子在居酒屋包厢最角落,而在这张桌子的最角落……

「咦?今天『柳兄』不来吗?」

清清爽爽闪闪亮亮刷啦啦啦……全身毫不吝惜散发如此带着拟声般美丽风采的,正是师傅。一边把长及下巴的直发往耳后一塞,一边惋惜地垂下眉。

千波双手抱膝坐在他身边的座垫上,坐没坐相。

「就是说啊,小柳那家伙说什么要打工,临时缺席。」

话语里怎么也掩藏不住的不满,连她那异常特殊的卡通娃娃音都难以冲淡。难得的聚餐,难得师傅也来了,难得想要开开心心度过这个夜晚。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因为万里老是提起他,我本来好期待跟他见面的呢。」

「可是……真的『没办法』吗?不是应该以先决定的事情为优先吗?」

面对语带责备的千波,师傅只好挥着手说「哎呀,没关系啦」安抚她。白皙的指尖,优雅的手势,头发滑顺光泽的模样。就连千波也感受到整个包厢里的女生,不只,甚至包括男生都用某种意义称得上热情的视线注视师傅的一举一动。千波自己也以热切的眼神守护着他。

「难得师傅第一次出击聚餐说。」

「呵呵……出击。出击听起来好威喔。」

怎么会这样啊,千波真是傻眼了。只不过,不是对今天才临时放鸽子的柳泽,而是对师傅。

真是的……明明是个男人,这家伙怎么这么美。v领t恤穿在他身上显得如此高雅有型。微微偏着头的梦幻微笑。近乎透明的美肌,脸颊还带着红晕,说什么「啊,不过今天来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好像有点紧张起来了」。忧愁的眼神低垂,睫毛是那么明显又纤长,不知道该说他狡猾还是担心把持不住自己。

「没问题的,师傅。带着大慈大悲的心,今天的你依然美——」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先用抖音唱出赞美之词吧。在颤抖的余韵之中,手指笔直指向师傅。

「……千波,你这是模仿……美轮明宏吗?」

「不是耶。是西游记里的观音大士,小六时园游会上表演的。」

「你演观音喔?」

「其实我原本是想演沙悟净。像歌舞剧那样边唱边跳,挥舞长柄武器开路的样子不是很帅吗!嘴里当然还要唱『河童河~童,河童的luǒ • tǐ异常诡异?』啰!也不想想,龟系生物的甲壳里却是卖粉红色小东西的小店哪。」

「那是……寿司店的广告吧……?怎么会这样?不会有侵权的问题吗?」

不会啦,我们有申请的。不至于笑不出来,但也有点被打败。

千波「耶嘿」一笑,耸了声肩,笑着掩饰自己有点滑铁卢的搞笑。或许这梗太冷门了吧。不过那当然全都是瞎扯。全部都是瞎扯,所以请别那么紧张,多给我们看看你的笑容嘛师傅。放轻松点嘛。或许是接收到千波的心意了,也可能是看见千波即使搞笑失败仍不屈不挠的模样,受到了感动,师傅回应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阳光般的笑容令人安心。

师傅者,羽野氏是也。

他原本是万里在语学课上结识的朋友。听说俊俏的他因为种种缘故,在夏天时和半同居的恋人分手了。听了那件事的千波便以「就当转换心情试试看吧?」为由,邀他加入自己所属的电影研究社。

既然是自己邀人家加入的,就有责任要让人家乐在其中。千波希望他能庆幸加入这个社团,为此,只要能力所及,不惜付出任何努力。

——正因千波这次特别看重这件事,柳泽的临时放鸽子也就更叫她火大了。原以为他会是陪自己一起努力的伙伴,没想到他竟然爽约了,教人不禁有种被放冷箭的感觉。

此时,店员们伴随着朝气十足的招呼声接二连三走进包厢,将放有盛满饮料玻璃杯的托盘整盘端上桌。准备干杯了。千波跪坐起身,俐落地将玻璃杯分配给同桌的伙伴。

「好耶,饮料来了。来,这是啤酒、另一杯啤酒、乌龙茶、还有……这是什么?」

「啊,那杯葡萄汁是我的。」

「好的——」

为了将玻璃杯递给坐在斜对面的家伙,千波一手撑在桌面上,使尽全力伸长娇小的身躯。脸一靠近对方,那家伙就在耳边轻声说「你真是干得好耶」。是不是啊~千波不由得面露得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将那么美的人带进社团,自己都觉得自己干得好。学长姊们也都这么说着夸了她。

这个法学院电研呢,基本上就是一群自费创作影像作品的人聚集在一起。千波也是其中之一。从以前就喜欢看电影或歌舞剧的录影带,因为太喜欢了,光看已无法满足,尽管没有太多制作方面的相关技术或知识,还是凭着一股好奇心加入社团。目前虽然还没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当是软体操作和剪接技术的练习,每天都带着视为宝物的手提摄影机,至今也拍了不少日常生活中的影像。

透过镜头看见的世界,也就是过去自己的视角.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时,温度往往冷却了下来,仿佛成了和自己无关,无生命的机械式的东西,而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对现在的千波来说就是很有趣。将这种趣味升华为作品发表出来,也是千波的目标。

另一方面,师傅并不是对影像特别有兴趣的人。然而他那中性气质的外表,任谁看来都有成为演员的资质,对立志朝幕后制作发展的人来说,他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一号人物。

入学以来,在校园里一直有些孤立倾向的师傅,对千波的邀约一开始显得没什么兴致,最后好不容易才点头答应。「我这人很不机灵,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是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尝试挑战看看吧。谢谢你邀我入社喔。」说着,给了千波一个轻柔的微笑……揪心啊!那时强烈弥漫心头的鲜明冲击,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萌」吧。当下,千波终于理解万里不时挂著作梦似的表情陶醉低喃「总之师傅他啊,就是很好……无话可说的很好……」时的心情。就……就是很好。确实很好。师傅这人,很好。

连这位「很好!」的师傅都来参加了,而且这还是他初次出席社团活动,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耶。

千波环顾人数不足的一年级生这桌,穿着牛仔裤一屁股坐在座垫上,靠着桌缘的手撑住下巴。沿着玻璃杯滴下的水滴沾湿了手肘,令人不悦。而且,不管思考的起点和内容是什么,结果最后都还是只得出(小柳这家伙,到底搞什么鬼)的结论。

『今天要打工所以不出席啰。』

柳泽给自己的联络,就只有这句。

落魄公子现在是个贫苦学生,这千波当然很清楚,可是聚餐的事老早就通知他了(四月时领到的行事历上已经确定了今天的聚餐日期),到底是什么样的打工让他不惜缺席社团聚餐也非去不可?虽说不过就是个社团,不过就是个聚餐,但这次可是学长姊都会到齐的例行活动啊。更何况今天还是师傅在社团头一次亮相的日子。

跟柳泽提起师傅要加入电研的事时,他也很意外。当时明明还兴奋地说「喔喔,就是『那个』师傅吗?这样啊,好期待看到他喔」。柳泽似乎从以前就对这位不时出现在万里口中,名唤师傅的谜样人物暗自感到好奇(其实千波自己也是)。

明明是这样的啊。

是说。

柳泽最近很奇怪。

没错,上次的事也是。那件事有种说不出的怪。该如何看待那件事,千波至今仍不明白。虽然柳泽可能有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而千波也不想随便剌探,但上礼拜那件事毕竟太——

「千波。」

「……嗯?」

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吓了一跳。不知不觉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千波急忙抬起头,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一年级女生小声告诉她「开始啰,你在发什么呆」,千波这才察觉周遭的状况。

「呃,我是政治学部一年级的羽野紫生。虽然晚了一点,但这次很荣幸能加入电研。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嗯……朋友都叫我『师傅』。」

四周响起一阵轻笑。「为什么啊!」「竟然一来就当了师傅!」「你收了什么徒弟呀!」学长姊们纷纷起哄,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师傅正一个人站在千波身边,身为比大家晚加入社团的新人,正在开始自我介绍。他似乎不是很习惯这种场合,有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微微低下头。

「那个,如果大家不嫌弃,也请叫我师傅吧……啊、呃?不……不好意思,才刚入社这样太嚣张了吧……!」

从脸到胸口一口气涨得通红。不知是否因为那扭动身躯用双手捧住潮红双颊的模样有点娘,包厢另一头的学姊们竟然发出「唷喝——」的怪声对师傅争相示爱,大概是看到美丽的雄性兴奋过头了吧。太好了,千波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能接受师傅,看来没问题。

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好不容易没出大差错地打完招呼,师傅一鞠躬后,三年级的社长一边鼓掌一边督促众人起立。

「好,为了庆祝师傅入社,就请一年级代表带领大家干杯,一年级代表……咦?今天小柳不在啊?那就副领导吧!」

「是!」

千波大声应答,没拿杯子那只手朝四周大力挥舞示意。要是不用这么夸张的方式强调:我在这!自己那娇小的身躯可就会轻易地被埋没在其他人阴影底下了。

没错,一年级的副领导是冈千波。而领导,也就是学年代表是柳泽光央……明明是领导,而且还是自愿当领导的他对千波说「拜托千波当我的副领导」,现在却用打工这种理由临时缺席,真是太差劲了。说真的,他到底是怎么了啊?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那么!今晚就由我副领导来带领大家干杯!这个嘛——除了要表达欢迎师傅入社的心意之外,也期待社团的大家能共同度过一个充实美好的夏天!预备!干杯!」

干杯!

众人异口同声,在千波的带领下高举酒杯。接着,大家不加思索地将饮料大口喝下,咕嘟咕嘟不断喝下,一直喝到喘不过气为止。看到周遭众人这副模样,「……咦?」师傅这才赶紧再次举杯就口。这种事,与其说学习不如说得慢慢习惯了,像这类约定俗成的规矩或社团内流行的事。在电研,干杯之后总是这样埋头猛喝,一直喝到哪个学长姊受不了大吼:「……讲话啊!」解除禁语令之后,大家才又再次相视而笑。

还来不及坐定位,师傅就被叫到学长姊那桌去了。你快去吧~千波说着目送他离开,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一边被伙伴取笑着:你还是一样能喝耶!加点了饮料续杯并一边笑着回应。

——唉唉。

噗咻。悄悄拔栓,消掉自己的空气。

只要不说话就很容易埋没在人群之中的娇小身躯,想让存在感消失是很容易的。熙熙攘攘的喧闹中,独自缩着身子正座,千波不留痕迹地让自己隐身于并肩而坐的伙伴之间。抹消自己的气息,独自一人,情不自禁想着不在这里的那家伙。

以打工为藉口,该参加的聚餐却不来。

上礼拜的「那个感觉」,在千波从国二之后就面临发育极限的平坦胸中变得更加鲜明了。

上礼拜,千波邀柳泽一起去美术馆。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入夏前一起回家的路上,柳泽看着张贴在车站内的现代艺术展览宣传海报,先对千波提出的邀约:「我喜欢这种艺术,展览开始之后千波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览看起来颇有趣,于是千波也回答:好啊,一起去吧。接着,夏天来临,打工回家的路上,千波又在车站内看见海报,发现展览已经开始,才会传ail邀他一起去。与其说是邀约,千波宁可说这是履行早已说好的约定。

在那之前,两人从未单独上哪去过。

从大学下课回家路上或是聚餐结束之后一起走、一起在学校餐厅吃午餐、一起在咖啡厅喝茶……这些经验过去是曾有过几次。可是两人单独约在某处会合再一起上哪玩的这种单独约会就没有过了。

所以,这是第一次「两人单独」的约会。

可是其中并没有特殊意义。只不过是因为有这个展览,小柳又想去。自己被邀约了,也答应了,约定了。然后,展览开始了,先发现展览开始的是自己,所以约了他。如此而已。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跟柳泽见面,想跟他一起玩的心情。大学开始放暑假了,就算能在社团聚会时见面,次数并不是那么频繁。要是其中一方不开口约对方,不事先约好的话,根本就没机会见面。

然而,寄出邀约ail后过了一小时左右,柳泽传来的回信竟是『那个喔,有点没办法耶』。这样啊,没办法啊,好,那我知道了。正打算当没这件事时……(嗯?)有什么不对劲。千波的地平线上的那群自己,宛如雨后春笋般探出头来骚动。

她们说,等一下喔。

喂喂喂。

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不能去,这还说得通。不想去,也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没办法?这什么意思?)

那到底是在何种心境之下做出的回覆呢。身为被「没办法」这三个字拒绝的一方,千波不由得认为其中「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那并非单纯因故无法赴约,也不只是普通的拒绝,倒像是特地对千波发出「我可是基于某种重大意志才采取这神行动」的宣言——不,是这样吗。不会吧。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连问都不敢问。

然后便是从这件事之后柳泽的缺席。

宛如深深沉入喧嚣热闹的聚餐会场底层,千波双手抓着空酒杯窥视杯底。啤酒瓶远得伸手不可及,又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说到底,这杯子的容量实在太少啦,给我中杯啤酒啊。

(换句话说……现在这状况,是他在躲我?)

从现在发生的迹象客观判断,或许真是如此。柳泽或许真在躲着自己。

(又来了?)

过去也曾有过这种时期,当时柳泽闪躲的态度还更明显露骨。

柳泽曾对自己抱持异性的好感。

即使知道这一点,千波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要不然该怎么办嘛?无论发自意志或行动(喝醉时除外),柳泽从未具体表示过他所期待的是什么。难道要我准确摸索出他的期待,采取完全如他所愿的行动,宁可甘冒破坏当下关系的风险也非积极「改变」不可?千波并不想这么做。虽然自己这种态度似乎惹恼了柳泽,他才因此开始闪躲。

不做任何改变的千波,和似乎希望有所改变的柳泽。结果,两人的关系在那之后也尘埃落定为一群朋友中的一男一女。至少千波是这么认为,今后会怎么发展没人知道,总之现在就是站在这样的位子,保持住一定的平衡。

然而,那样毕竟还是不行吗。还是没办法吗。走到这一步,自己又要被柳泽要求改变了吗——不,应该说那根本就是一道逼人的问答题。我希望你采取某些行动!来吧!猜猜看我希望你怎么做!猜不中吗?那就算了!绝交!别跟我说话!这种事,又要展开第二回合了吗……?

不会吧。真的不行啊。我可没那能耐陪你玩这个。

(不,等等……)

将抓在手中的空杯放在桌上,千波习惯性地伸手抚摸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头长发今天编成一根麻花辫,垂放在背上。

一切或许都还在可用巧合解释的范围内,要这样想也不是不行。美术馆那件事,或许只是刚好他用了那种态度回应。今天也可能只是刚好有什么原因使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以打工为不定小柳自己也很无奈……嗯,或许,或许只是这样。现在做无谓的推测或指责都还太早。

千波身子一扭,坐了起来。递出小盘子喊:「给我炸鸡块——」坐在配菜区附近的女生这才「咦?千波你在啊?给你给你,快吃吧!」说着夹了两块大的放在盘子上。振作精神抓紧筷子,好,吃吧。

总之,今天就先接受一切都是巧合这个说法,开心聚餐吧。等一下也要跟师傅说更多话。这么决定之后,夹起炸鸡块,张大嘴巴正想大口咬下的千波鼻端却忽然遭受暴力袭击。

噗哗!一股妖艳香气飘散,强烈的脂粉花香味。

「呜哇……!」

化学人工花田的气味薰得千波头晕脑胀,食欲当场消失。被瞬间涌上的呕心感呛到,手中的鸡块还来不及落到舌头上就又放回小盘子里。

「嗳,我说小冈啊。」

好臭!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没真的说出口……干脆称为公主臭的过度强烈香气,发自一位正滑进师傅身边座位的学姊身上。

三年级的玲那学姊。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说着,她拿出手镜,检视自己的脸和浏海。

「是!请问什么事呢?」

留着一头视直顺为生命的长发,身上是半露浑圆饱满雪白胸脯的迷你连身洋装,腰上系着凸显腰围的腰带。大浓妆强调着洋娃娃般的五官轮廓、果冻也似的双唇、亮晶晶的眼影,最后大概是从头上淋上香水还是怎么了吧。

这个人,是去年法学院选美的亚军。「其实啊,玲那是系小姐亚军喔~」这话是从她本人口中说出来的应该没错吧。迎新聚餐时听了她这么说,千波报以「好厉害喔」,她本人却说:

「一点也没什么好厉害的~!亚军什么的一点意义也没有!」据说是这样。

因为,就学中只能报名参加一次啊!既然如此,玲那就再也没机会得冠军了吧!先当上从各系小姐中脱颖而出的大学小姐,再从各校大学小姐中被选为大学小姐中的大学小姐!经过这番选拔,被媒体报导出来后,加入某家经纪公司!玲那原本可是打定主意走这条大学小姐选拔途径的耶!结果竟然只得了个系小姐亚军,简直就是最差劲的结果嘛,也完全没有媒体来采访,一点好处都没有。虽然有拿到五万圆旅游券的奖品啦,但那种回报未免太少了,玲那完全不能接受~!站在舞台上堆了那么多笑脸才只有这些回报,说起来超不划算的吧~!

……啊,喔——千波也只能如此搭腔。这个人的价值观和自己完全不同,到了一个令人佩服的地步。

话虽如此,她人应该是不坏。除了香水喷过多之外,对千波也没什么危害。受到危害的是柳泽。

不是那种发自恶意的危害,但她似乎很中意柳泽,有一阵子相当露骨地对他穷追不放。比方说,千波就看过她在聚餐后硬是缠着柳泽娇嗔:「人家不想回去嘛~今晚住你家?」或是一边嚷着:「啊~人家喝醉了。」身体一边紧贴着他,柳泽的手肘因此还埋进那丰满ru沟之间好几秒。此外,千波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听说过她没经过同意就找上门,闯进柳泽房间的事。毕竟是学姊,柳泽也不好强硬拒绝,但对于现代男生中算是特别有精神洁癖的柳泽而言,在学姊放弃之前似乎为这件事烦恼了好一阵子。

因为曾有过这些事,总体来说在千波心中并不是很喜欢这位学姊。

从这样的玲那学姊口中冒出的要求是:

「小冈啊,听说你跟那个叫加贺香子的美女很熟?就是那个啊,有阵子对小柳死缠烂打那个女的。」

那是你自己吧——当然这话并没说出口。意外的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加贺同学吗?该说很熟吗……是有一起去喝过几次啦。」

「玲那啊,想找那女生一起去联谊呢。小冈可以帮我搞定吗?」

联、联谊?找加贺香子去吗?想都不用想,千波立刻用力摇头。

「我觉得……应该没办法。加贺同学不是那种对联谊有兴趣的型。」

「咦~为什么?下次联谊要来的可都是重要角色,我不想在女生的水准上妥协啊!」

所谓重要角色,不用问也知道,是对玲那学姊而言重要角色的意思吧。

「你想想看嘛,玲那也差不多该开始认真思考就职的事不是吗?这时候人脉可就很重要了,你懂的对吧?看怎样,小冈你不来没关系,但帮我叫那女生来。身为学妹,你不会不帮这个忙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千波听说过玲那学姊将来想从事的职业。第一志愿是女主播。其次是气象播报员。再来是体育节目播报员。不一定要专属哪家电视台没关系,但绝不去地方电视台。大概就像这样……最后的目的是藉此——嫁给名人!

就正常管道来看,这希望实现的可能性相当低。姑且不论玲那学姊这人怎么样,首先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就是:敝校虽不是默默无名的大学,但也不是得过关斩将才进得来的那种菁英等级,光凭这点就很清楚了。既然成为大学小姐中的大学小姐,以「那个最漂亮的女生」身分加入演艺经纪公司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玲那学姊想要靠关系进入业界,就只能站稳「不管多漂亮的女生跟她都是朋友」的立场了。联谊对她而言和谈恋爱一点关系都没有,里头有的只是业务考量,只是如何创造人脉打关系。为此,玲那学姊安排了相当吃紧的联谊行事历,这事在社团内早就是出了名的话题。

千波心想,如果用最难听的话来形容,说学姊这样干的是老鸨的勾当也不为过。老实说,自己一点也不想主动帮她,更别说那个全身上下都以自尊武装的女王蜂加贺香子会甘愿成为学姊手底下的一颗卒子。要是敢拿这种事去拜托香子,搞不好千波自己还会先遭殃。

千波再次摇头重申。玲那学姊那张精致的洋娃娃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玲那请你帮忙你也不愿意?」

「嗯呃——这么说好了,不但我没办法问她,她也绝对、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加贺同学和男友正在热恋中,对联谊根本不屑一顾啊。再说,我和她男朋友也是朋友,站在我的立场也不好邀她啦。」

「……啥?真的假的?真没用!」

学姊不爽地啧了一声,即使如此,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瞪着派不上用场的千波,玲那学姊开始到处找人出气。

「是说,今年的一年级怎么都是些没用的家伙啦?这届真是招生失败。」

和千波同坐一桌的一年级生马上察觉矛头指到自己身上,不禁尴尬地僵在原地。其他学长姊安抚着说:「怎么突然这么说?」「玲那突然抓狂了。」每个人都在苦笑。

「我有说错吗?今天也是啊,小柳又缺席了吧?而且理由还是为了打工?这太扯了啊,学长姊们都排除万难出席了,一年级小鬼竟然说什么打工不能来?太没礼貌了吧?是说,小柳上次期考结束时的聚餐也不当一回事跷掉了吧,我听过二年级的抱怨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糟糕。千波也僵住了。看来矛头正转向现在不在这里的那人。尽管直到刚才自己也在心里抱怨他差不多的事,但连学长姊们都这么想可就糟了。

更糟的是,坐在隔壁桌的另一个学长立刻接口:

「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因为不管怎么等他都没出现,二年级的就打电话问他现在人在哪?结果他竟然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去了』,连理由都没说。」

「啊——刚才他们在抱怨的就是这件事喔?」

玲那学姊满足地拨拨头发,耀武扬威地点头。

「小柳那家伙太瞧不起人了吧。得意忘形,他是不是误会什么啦?这样根本就没资格当学年领导,真的,干脆以后都不要来啊。我看那家伙退社算了。」

——不被接受的单恋心情,竟然变得如此尖锐扭曲。话中渗出的露骨恶意连一旁的千波听了都不禁倒抽一口气,玲那学姊却更变本加厉。

「是说啊~就玲那个人的想法~是希望开除他的社籍啦。反正打工什么的想也知道是谎言,一定是在哪迷上某个无聊女人,猴子似的沉迷男欢女爱了吧?身为社员之一的立场、身为领导的责任、做人的礼数什么的,一定全都在xìng • yù的威力下随内裤一起脱掉了吧?总之这种人最烂了!我们就以违反社团风纪之名放逐他吧——」

这……再怎么说,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

这太过分了。即使连社团学长姊也看不下去,提醒玲那学姊「这么说就太过分了」,但千波还是无法接受。玲那学姊依然坚持「我说的是事实吧!」什么嘛,哪里是事实了。根本几乎都是你脑中的妄想。

要是香子在这里,绝对会反驳回去。她一定会用更过分的话语要那张果冻嘴住口……啊啊,快觉醒啊我体内的加贺香子!快反驳她!打断她,让那女人闭上嘴啊!绝不容许她再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千波丹田用力,朝斜上方微微抬起下巴,企图露出香子平常那种冷漠的睥睨眼神……看来自己这张脸是没办法了,只好做出最灿烂的笑容。转向玲那学姊,将与生俱来的不自然娃娃音装得更愚蠢幼稚:

「……说不定他是因为太害怕猴子似的露出半个胸部强迫他男欢女爱的某人,才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啊~?」

转动眼珠,故意眨巴无邪双眼……讲了。

讲出来了!

「……」

玲那学姊马上发现那是在讲自己,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嘴立刻闭上。不久,只见她气得肩膀颤抖,脸颊涨红,粗鲁地推开桌子站起身。

尴尬的沉默几秒钟后,学长姊中的一人低头轻轻噗嗤一笑。像被传染似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喂喂!」有个学姊这么说着轻敲了一下千波的后脑勺,即使如此,那位学姊自己也忍俊不住。

并排坐在对面的一年级伙伴偷偷朝千波竖起拇指。多谢!千波豪迈点头致意,(帮你出气了唷,小柳)脑中浮现不在这里的型男那张脸。虽然自己刚才还为了他的缺席嘀咕抱怨,但学姊的话实在教人听不下去。

杠上的对手是学姊,呛完之后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今后的发展或许有得瞧了。即使如此,身为朋友、身为伙伴,怎么能装作没听见。就像友舰遭受攻击时,我方也得开炮迎击一样啊。为你报一箭之仇啰。

——经历了那件事,来到几天之后的今晚。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千波终于理解了,应该。因为这么一来事情就都说得通。

刚才,和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从居酒屋门帘底下钻过的柳泽侧脸浮现脑海,一次又一次浮现。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香子还踩着勉强的脚步向前走,双手也还没完全脱离写乐的姿势。万里朝香子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一脸狼狈的样子明显心里有鬼。「就那间店吧,那间店可以吧?」二次元君焦虑地指着某间居酒屋,千波一边点头「就那间吧」,心里一边还在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来不知道,柳泽也有那种表情。

看起来既开心又畏怯,明明一脸高兴却又带点说不出的痛苦……这就是柳泽刚才的表情。看到柳泽护着对方先走,同时一边拚命看对方脸色一边配合对方步伐的模样,在那几秒内千波便已了然于心。

他,正在恋爱。

最近很难约他出来的事,即使千波邀约也回答「没办法」的事,原来都为了这个理由。不过,眼前的事态和上个月聚餐时玲那学姊那充满恶意的臆测完全不同。对柳泽来说,现在是认真的,赌上真心的紧要关头吧。这么一想就完全合理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滑翔机的角度俯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如今那里恢复一片平静,黑发地毯只有轻微的晃动。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为了小柳好,大家别再骚动了吧。这样对小柳才是好事啊,就这么办吧。这样比较好。

(……进入守护模式了啊。)

无数个自己的黑发头颅之中,只有一张白色的脸像搞错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空。那张脸上茫然的表情有点滑稽,正仰望着天空中无声滑过的滑翔机。

什么嘛。

你想说什么。

掠过上空,千波眼睁睁看着黑发头颅军团将还来不及说什么的白脸团团围住,在「住嘴住嘴给我住嘴」的声浪下被挤溃而死。这就是所谓的「抑郁而终」吧。还是「死人不会说话」。言语词汇真是了不起。

「喔,太好了,可以正常收看。怎么,一打开就这么狂野。j

为了确认电视能不能正常启动,万里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的瞬间,画面上出现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大群牛羚,宛如黑色奔流般横越大草原的迁徙光景。

『……牛羚的大迁徙,在素有野生动物宝库之称的东非大草原是每年惯例的……』

万蹄奔腾的声音仿如天摇地动,非洲大陆该不会被震得移位了吧。

受到确实是「一打开就这么狂野」的电视节目吸引,千波正在拆纸箱的手停了下来,对着放在矮柜上的电视看得出神。

牛羚蹄子蹬地带起漫天尘土随风飞扬,那尘土就像自大地翻涌而起的茶色云朵。奔驰其中,充满爆发力忘我冲剌的野兽在高空镜头正下方只有颗粒大,空拍摄影机渐渐加快速度。地平线尽头,看不见的彼端,牛羚的大迁徙仍在进行。

「出现了!这群个体自我薄弱的家伙……」

听见千波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这句,香子转头问:「你刚说什么?」

千金小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老老实实替千波的窗帘一一别上挂勾。虽然降尊纡贵破天荒提供这种服务的香子本人表示这只是「觉得很稀奇就做做看啰」,无论如何还是挺感谢她的。

「没、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在想,那群牛羚全体一定拥有某种共同意志吧。要不然怎么能这么整齐划一,并驾齐驱地朝同一个方向奔驰咧。」

「讨厌啦!」

香子突然故意动作夸张地让手中的窗帘滑落,转头望着自己那还拿着遥控器呆站原地的男友。

「万里,超音波突然讲了好不可思议的话喔,怎么办?我应该顺着她话头搭腔吗?」这根本就是故意让他复诵的说法嘛。

「应该应该,是你自己先问人家的,当然要负责到底才行。」

另一方面,万里那嘻皮笑脸的说词也很刻意。知道了。香子说着再度转身面对千波。

「听好啰,超音波。给我听仔细,那个啊,是动物。」

用「上对下」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态度,看她的视线,根本就是天神睥睨人间的境界。

「那种事我看就知道了好吗……」

「动物是很单纯的,只为追逐美味水草而迁徙唷。」

「咦?大家都在同一个时间点吗?以同一个方向为目标吗?在没交谈过没开过会没拟过行程的状况下?」

「答案很简单。是被『雨』引发的啊。来,你想像一下……季节交替,雨降在非洲大地的情形,好吗?哗啦……」

陶醉地闭上双眼,香子双手忙不迭上下舞动。应该是在模仿下雨的意思吧。「雨水沁入干涸的大地,来自上天的恩惠……翻卷的雨云,温暖的风……来自远处铃鼓声般的雷鸣……喔喔,野生王国啊……getwild!」到最后竟还朗诵起新诗来。不过因为太有趣了,姑且让她继续下去。

「不久,一头牛羚发现了。『咦……?从远处某地,好像飘来被雨淋湿的大片草香唷?』」

完全化身为牛羚的香子双眼依然朦胧陶醉,一只手放在胸前「咻!咻!」甩来甩去,大概是模拟用尾巴赶苍蝇的意思吧。

「『看来远处似乎有挺不错的草地喔……唔姆唔姆,让我瞧瞧,是对面那个方位吗……嗅嗅。嗯?这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了,不如过去那边看看吧?』……啪跶、啪跶跶、啪跶啪跶……『啊?其他的家伙也来了嘛!糟糕,不快点去草会被吃掉的!』跶!跶跶!从淡定牛步到拔腿狂奔的集团心理!跶跶跶跶大爆走!结果就是像你看到的这样!」

咻!香子伸指用力朝电视萤幕比划,混浊的河流表面呈w佐清状态伸直双腿肚皮朝天的牛羚尸体浮在河面。(注:佐清为推理小说《犬神一族》中的人物,特征是带着白色面具)

已有部分腐烂膨胀的尸体从四面八方招来成群的苍蝇。溺死的家伙、精疲力尽被河水冲走的家伙、拚命挣扎却仍难逃被从屁股一口咬下,沦为尼罗鳄盘中飧命运的家伙——啊啊,被吃掉了、被吃掉了啦!鲜血和内脏四处迸散!

『……渡河之旅是一段极为残酷的过程,从塞伦盖蒂出发的大群牛羚还未抵达马赛马拉就失去了生命……』

呜呃……千波不由得别开目光。身为一个以影像制作为职志的人却很难忍受血腥场面。诸如猎食画面和生产画面等,都是她相当不能接受的类型。

「就是这么回事啰。」

香子毫不在意地看着电视点头。

「牛羚并不是凭着什么集体意志才狂奔的,它们各跑各的,只为了想吃草喔。起因应该是下雨淋湿草地散发的草香。所以牛羚才会同时出发。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真的吗……总觉得无法接受耶。」

微微掀开眼皮确认荧幕,血腥画面已经结束了。正在小憩的牛羚群中混入了大型鸟类,不知道啄食着什么。

「为什么,你给我接受啦。」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其实千波对牛羚本身并没什么兴趣或特别执着,只是刚才的说明无论如何都难以认同啊。

「可是你想想看啊,如果真的只是想吃草,有必要每年都这样全体牛羚团结一致朝同一目标迈进吗。草这种东西,会长的话到处都会长吧。」

「……所以说,就是那边的草特别好吃啊,大概。」

「真的吗?非洲这么大耶?牛羚也会一直代代繁衍啊,即使如此还是一样吗?再说,其他草食动物也没人像这样一下过雨就大费周章地集体迁徙吧?」

嗯……正当香子摇头晃脑时。「啧啧啧,你们两个。」万里以莫名内行的姿态插了话。

「那个啊,是有个大叔在前面引导的啦。」

啥?千波和香子两人不禁发出惊愕地同声齐唱,抬头望向站在房间中央的万里那张怡然自得的脸。该怎么说呢,总之……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吧。被他这么一说,刚才几乎就要逼近的神秘核心现在又一口气跑到远远的地方去啦。

「咦?什么为什么?我有说错吗?难道不是有个类似饲主立场的人经过种种计算,巧妙引导牛羚群往下一个放牧点移动的吗?就像牧牛或牧羊那样啊。否则这么一大群牛羚怎可能乖乖成群迁徙,还能正确朝同一个目的地前进?」

「你在说什么!哪来的饲主养得起上百万头牛羚啊!」

千波不由得如此反驳,香子也跟着指责万里。

「万里你太小看非洲啰!吼唷真是的,详情请上网查询啦!用牛羚和集体迁徙之类的关键字google一下就知道了啊!」

必须顺便说明的是,笔电和冈机都还在千波手提行李的背包底层还没拿出来。只是现在也没有多余体力用手机慢慢检索了,一早开始踏上的这条搬家入厝的路程,实在比想像中的还要长途跋涉。

回过神来,现在都下午四点半了。

射进座北朝南阳台的已是向晚斜阳.将千波即将一个人生活的这间公寓套房染成了橘黄色。

原以为搬过来之前已经严格筛选过行李了,没想到搬进来之后重新检视,才发现好像有点多。墙边还堆着几个瓦愣纸箱,等待千波拆封。

瓦斯总开关已经打开,水电也都ok了。虽然左邻右舍外出不在,也把打招呼的信件和礼券放进信箱了。剩下的只有等为了配合新家尺寸而新买的冰箱送到。但是,早就过了预定送达的四点却还没到,看来该打电话查询一下了。

没有自己搬不动的家具,也不是特别需要人手。就连双亲今天都没打算要来帮忙。他们预计这周末才上来东京,回原先在锦系町住的公司宿舍做最后检查并办理交还手续。

至于千波,原本打算自己完成搬家,等全部整理好后才招待朋友来玩。没想到万里说从明天开始暂时要回老家一趟。所以,虽然也称不上是什么饯别,总之他和香子两人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来帮忙搬家一直到现在。

在这位于东京一隅,完工没几年的出租公寓其中的一间套房。

千波今天离开了打从中学时离开福冈老家搬来东京后,便一直与双亲共同生活的那个家。今后,这里就将是自己一人生活的住处了。理论上和成群牛羚奔驰的大地相连,应该称得上是那片大地尽头的小城镇。距离车站徒步大约六分钟,二十平方公尺左右的小房间。

由于预算的关系只能放弃新成屋,不过这里倒也干净清爽,通往车站的路不会太阴暗,公寓里也附设二十四小时都能倒垃圾的清洁站。整体感觉还算可以,木头地板的颜色也不难看。环顾堆满纸箱的空间,千波察觉自己正盘算着「在那个角落放点绿色盆栽好了,像是马拉巴栗或姑婆芋之类的」。看来,尽管嘴上说什么还可以,其实自己根本就很期待。

此时。

「你看,就在你满脑子牛羚时我完成这个啰!」

香子提着装好挂勾的窗帘得意起身。白底窗帘上设计成像拿笔涂鸦上去的小鸟图案。这是为了配合新居尺寸刚从家具卖场买回来的新品,因为特地拆下一起搬来的旧家房间窗帘尺寸不合,不得以只好丢掉买新的。

「喔喔,谢谢你加贺同学!辛苦你了吧,请休息一下~」

「给我吧,香子。我来把窗帘挂上去,小冈,有椅子吗?」

「可以麻烦你吗?不好意思,真是帮了大忙。」

千波打开折叠椅,从下方扶着椅子支撑。赤脚的万里「嘿咻」一声踩了上去,把手搭在窗帘盒上,一定是顾虑到窗户才刚擦干净,为了避免沾上手印才这么做的吧。

本来还打算全都靠自己,结果今天实在让这对情侣帮了太多忙。尤其是万里。不但手脚俐落地帮忙将新买矮柜组合起来,在千波自己尝试挑战前也三、两下就插好电视机配线,现在又代替个头娇小的千波装窗帘。要是把这些事告诉四月时的自己,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那个加贺同学竟然和多田万里交往了,而且还来帮九月时的我搬家什么的——嗯,她一定难以置信吧,绝对。

下次请他们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招待大家到死。顺便当作答谢今天的帮忙,得认真计画一番,让他们尽情享受、开心度过才行。千波一个人扶着椅子,内心激动地下定决心。

「万里什么时候回来?」

「嗯,还没决定耶。很久没回去了,想回去个一星期左右,一直待到下学期差不多要开始的时候再回来。刚好也有点事得回去办,就看到时候行程怎么安排了。」

「回去办事?」

「嗯?喔……呃,是高中同学会啦……其他还有一些……」

「喔,要开同学会啊!那一定可以见到很多高中时的朋友啰!万里你老家是在静冈吧?哪个高中?足球是不是真的很强?」

「超音波!」

香子突然大吼,总觉得那声音大得不对劲,千波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香子则用手做出扇子扇风的动作望着这边说:

「大概是因为做太多手工了,我现在好累,有没有什么冷饮可以喝?」

「啊!饮料!」

糟了。千波懊恼得想拍打自己的膝盖,可惜腾不出手没办法。

「对喔饮料,我得去买才会有。你们等一下喔,便利商店就在附近,我赶快跑去买。」

「那我要无糖的……不对,不行啦。你忘记送冰箱的啦,再怎样也应该快到了吧?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怎么办?」

「嗯……要是那样的话,就请加贺同学假装是我签收吧。总之,你只要装出听起来笨笨的假音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才不要咧……话讲一讲真的好渴。没关系,刚好腿也快水肿了,不如我去买吧。从车站走过来时经过的那间是最近的便利商店吧?你要喝什么?」

「呃,那我要冰的茉莉花茶或乌龙茶……真的可以麻烦你吗?」

「嗯。万里要什么?」

看到香子很快地抓起钱包、手机和阳伞站了起来,万里也停下正在挂窗帘的手。「啊——那我要汽水类的。还是我跟你一起去?」香子却说:

「不用了,其实我第一次来这附近,现在超想去探险一下的。」

嗯呵!只见香子耸起肩膀灿然一笑,就这样穿上高跟凉鞋,从玄关走出去了。

哎呀,只剩下自己和万里两个人了,才正这么想时。

放在地板上的千波手机震动了起来,本想放着不管的。

「快接啊小冈,那震动的声音楼下听得还满清楚的喔。是说该不会是送冰箱的吧?我这边站得很稳,你不用扶着没关系。」

「真的?」

一人生活的前辈挺了挺下巴,千波才将手从椅子上放开,抓起手机。由于脑中认定打来的就是送货员,想也不想就按下通话键。按下去之后才惊觉来电人的名字。唔,这下全身僵硬也来不及了。

「喂~喂?小冈啊?」

怎么会有这么一看就不吉利的名字啊——是玲那学姊打来的。

以通话时间来说,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然而,就在这几分钟内,灵魂不知道死掉多少细胞,千波手上还抓着手机,坐在浴缸边缘站也站不起来。

惨了。

事态的发展令人震惊,同时令人不知所措。

尽管有点慌乱但却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模式」,在玲那学姊一通电话之下瞬间被逼着陷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状态。不管怎么说,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习惯遭遇这种真实人性战场的千波’这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惨了、惨了、惨了啦……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圃。双手抓住绑在头上的丸子搓揉、拉扯。怎么办,伤脑筋,惨了啦。

「小冈,窗帘装好了喔。」

大概是担心一直不从浴室出来的她,万里从门口探头进来,一看到千波的脸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什么?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跟刚才的电话有关吗?是谁打来的?」

「社团的……学姊……」

没想到回答时自己的声音这么虚弱。

「……总之,我把窗帘装好了,你先过来看看好吗?」

好不容易站起来,踩着踉跄的脚步走回房内时,午后的阳光比刚才又柔和了许多,带着沉稳的色调落在地板上。光线从大落地窗照进来,穿透有小鸟图案的全新窗帘。

连蕾丝窗帘一起,万里已完美地为千波的新居装好窗帘了。即使是屋内仍堆着不少纸箱、刚搬完家的房间,好像也隐约开始有点女孩粉嫩水润的感觉了。才装上一幅窗帘而已,气氛就比刚才好太多了。千波不禁瞬间忘了担心的事,在自己明亮的屋子里转着圈圈。

「……哇,谢谢!哇……没想到随便选的窗帘还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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