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心 外星“人”的生命形态(1/2)
索何夫
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它位于前方220公里外,从顶端到底部足有几百公里高,直径超过了20公里,斑驳的褐色、深灰色和暗红色条带在它不断变化的表面上忽隐忽现、游移不定,仿佛是在流动水面上漂浮的油脂。它的底部直插进覆盖着富含硫化物和深褐色雾霭的液态氢海洋中,顶端则连接着一大片脏棉絮般的、由灰白色的氨冰和透明的水冰混合形成的云雾,看上去就像是北欧神话中连接天地的宇宙大梣树。浓密的云团在它的周围沿着顺时针方向疾速旋转,不断被时速上千公里的强风撕扯、揉捏、挤压,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同一群群喜怒无常的风之精灵。
杰深吸了一口已经开始透出霉味的再生空气,努力抑制着打呵欠的冲动。在连续十四个小时的驾驶后,疲倦就像钻进树木的蛀虫一般蛀穿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但他不愿在若望·罗孚特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这个唠叨、自以为是的生态学家总是试图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掌握这艘小小飞船的主导权,对他发号施令,他可不想让这家伙认为现在有机可乘。
与所有的追风者一样,杰这辈子永远无法学会听命于人——追风者都是独行客,是只服从自己或自己所属的小团队的人。与20世纪的前辈一样,他们追逐危险,拥抱危险,在见证摄人心魄的自然伟力的同时,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他们和老前辈唯一的区别是,几个世纪前的追风者在北美大平原上开车追逐转瞬即逝的龙卷风;而杰和他的同行们则驾驶着经过特别改造的穿梭机,出入于类木行星永远狂风呼啸的大气层。他们挑战与欣赏的对象,是那些庞大、壮丽、通常能够存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巨型气旋。
尽管有着一脉相承的冒险精神与勇气,但对于几百年前的那些前辈而言,像杰这样的新一代追风者所面临的风险远非他们所能想象:类木行星浓密的大气层是个不折不扣的恐怖地带,无数与壮丽并存的危险足以让但丁笔下的炼狱犹如底格里斯河畔的伊甸园一样宁静而美好。因为行星高速自转而产生的狂风永无休止地在冰冷的液氢海洋上方肆虐着;巨大的闪电就像泰坦巨人挥动的魔剑般不断劈开浓密的云层;即使在远离风暴的地方,阴险的大气湍流也随时有可能将疏忽大意或者仅仅是运气太差的人扯入死亡的无底深渊。就连他们的头顶也不一定安全——构成行星环带的固态硅酸盐和水冰碎块,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因为围绕行星运转的卫星系统的引力摄动而落入大气层顶端,形成陨石,而其中很大一部分陨石的质量足以对追风者驾驶的穿梭机构成致命的威胁。
不过,和追风者追逐的目标——那些直径动辄数十乃至数百公里的巨型气旋相比,上述这些危险顶多也只能算一些恼人的小麻烦而已。由于自转速度快,大气密度更高,类木行星上的气旋无论在强度还是持续时间上往往几百甚至上千倍于类地行星大气层中的同类。没错,像大红斑或者大黑斑那样的超级巨无霸只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但即便是杰眼下正在接近的这种“轻量级选手”,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能把追风者渺小的穿梭机生吞活剥下去,连个嗝都不用打。每个能在这一行连续干上超过三个地球年的追风者都很清楚,勇敢与愚蠢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而能否准确地拿捏这条线,则是一个杰出的追风者和一具坠入类木行星大气层的冰冻尸体之间的根本区别。
“我们不能再前进了,罗孚特教授。”在又一次检查了操纵杆右侧仪表板上的读数后,杰宣布道,“我现在必须马上收帆并启动引擎,120公里已经快要接近安全距离的极限了。”
“120公里?那还不够。”若望·罗孚特的声音从杰身后传来,强硬、简短、标准的命令式语气,“还记得前天投放的两枚浮标吗?当时我们追踪的气旋直径和电磁活动强度都要超过今天这个,但在130公里距离上投下的浮标甚至没有引发任何反应,我们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再接近一些!”
“那就100公里,不能再多了。”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捏了捏挂在挡风玻璃内侧的小莱蒂。这个纯手工制作、穿着波利尼西亚草裙的洋娃娃,是他前年在麦当劳五百年店庆的抽奖活动里得到的。一个大大的黄色“”构成了洋娃娃的全部面部特征。尽管杰的朋友们一开始时都嘲笑这是个“小女孩的玩意儿”,但当小莱蒂陪伴着杰平安完成了十几次行动之后,当初嘲笑它的人又转而争先恐后地请求杰将它借给他们,希望能借此沾上一点儿好运——大多数追风者对运气都有着一种迷信般的崇拜,即便与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兵们相比也不遑多让。
“50公里!”若望·罗孚特说。
“70公里,不能再近了。”杰摇了摇头,修长的黑色眉毛拧成一团,“教授,我必须提醒您,‘蔚蓝之灵’只是一艘二手拼装货,虽然它的性能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还算令人满意,但我必须承认,它有时候可不像您想象得那么……结实。就算您已经租下了这艘穿梭机的使用权,我也必须为您的——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
说出这番话让杰感到很不自在。追风者们通常不会受人雇佣,也很少在冒险过程中带上乘客,但杰是个例外——这一切还得从四年前的一场小小的不愉快(尽管某些当事人或许不这么认为)说起。当时的杰还是个刚入行的毛头小子,与大多数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更习惯于用荷尔蒙而非大脑来思考问题。而在火卫一航天中继站的酒吧里,正是这种思考方式给他惹上了麻烦——没错,把正在殴打自己女友的恶棍从孤立无援的小女生身边轰走确实是件见义勇为、利人利己的好事,但在撂倒那家伙后又朝他的裤裆补上一脚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了。更糟糕的是,那家伙的女友居然在法庭上站到了她那位负心男友一边,一起朝着他狮子大开口,结果杰不得不东挪西借,向那家伙支付了三十五万信用点的赔偿才勉强摆脱了蹲班房的厄运。
尽管在随后的几年里,杰尝试了一切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债务,但这笔钱仍然连本带利地滚到了五十万。他的债主开始失去耐心,银行更是威胁要拿“蔚蓝之灵”号来抵债。在债务的层层重压下,濒临绝境的杰甚至一度动起了自杀的念头——直到若望·罗孚特找上他为止。这位教授用五十万信用点的高价租下了“蔚蓝之灵”号六个月的使用权,并雇佣杰作为他的私人飞行员,随后,他们就乘着一艘租来的飞船来到了这颗代号g77581a3、甚至连个正式名称都还没有的类木行星轨道上,开始了教授那所谓的“调查活动”。
“60公里!”若望·罗孚特的嗓门并不算高,但他的语气已经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作出任何让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头发灰白、身体硬朗、即将年满63岁的若望·罗孚特像军人的地方要远远超过像教授的地方。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在12年前的一次舰艇碰撞事故中意外负伤瘫痪,这位教授的肩膀上应该已经缀上至少一枚将星了。不过,因伤致残并没有磨损他作为军人的内在气质。在大多数时候,这位前邦联太空军中校似乎都将“蔚蓝之灵”号当作了他过去指挥的那艘石弩级护航舰,而把杰当成了他手下的操舵士官。“注意控制速度,相对距离接近到90公里后收帆,到75公里时启动前部引擎。照我说的做,不准废话!听明白没有?”
“明白,‘长官’。”杰用尽可能讽刺的语气说出后一个词,但若望·罗孚特只是毫不在意地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同时以长官检查下属工作的挑剔态度看着杰逐一察看左下方的一连串仪表,为接下来的收帆工作进行准备——与那些被设计为在类地行星稀薄的大气层中飞行的穿梭机不同,追风者的穿梭机并不完全依赖化学能冲压式发动机提供飞行的能源。这些穿梭机的外形比一般穿梭机要扁平,翼展更宽,更适合滑翔。追风者在它们的机翼内安装了一系列由充气材料组成的、可以自由收放的减速伞状“风帆”,从而有效地利用类木行星大气层中永无休止的狂风作为飞行动力。一名技术娴熟的追风者可以利用这些帆顺着风向连续飞行十几个小时,而其间只需要让引擎短暂地开机几分钟。
不过,使用这些风帆所带来的潜在危险也与它所提供的便利不相上下:在收放充气风帆时,追风者的操作必须慎之又慎,任何微不足道的疏忽或者故障,都有可能让穿梭机因为丧失平衡而落入湍流,被席卷行星大气层的狂风撕得粉碎——或者更糟,直接栽进下方几百公里的液态氢海洋中。
值得庆幸的是,杰的这次收帆作业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两块面积比“蔚蓝之灵”号的机翼还要大的充气风帆里填充的氦气很快就被排空,从当中裂成两半。几十根高强度合金缆绳在低沉的窸窣声中疾速收缩,在短短几秒钟里就将已经瘪下去的风帆收回了机翼下的舱室里。接着,杰以最快的速度调试了“蔚蓝之灵”号的六台冲压发动机,并启动了位于机首两侧的两台。伴着发动机运转的低沉嘶吼,两道高温气流尖啸着朝机首前方喷出,对抗着时速达到1200公里的可怕狂风。随着冲压发动机提供的推力变得越来越强,位于仪表板顶端液晶显示屏上的空速计示数也开始由最初的每小时1200千米直线下降,逐渐降到800千米、600千米、400千米、200千米……最后终于停在了每小时115千米——这正是那股风暴移动的速度。
“距离57公里,与目标的相对速度已经下降为零。”在念出这两个数字后,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在两年前的一次冒险中,他曾经在天王星表面接近到离一股气旋不足40公里的地方,并在那儿连续拍摄了十分钟,但那股气旋的直径还不到眼前这股的一半,它周围的风力也要小得多。现在,这股巨大的气旋已经占据了“蔚蓝之灵”号透明座舱超过一半的视野。气旋暗褐色的表面在黯淡的阳光下散发着恍如世界末日般的强烈压迫感,即便是杰这种经验老到的追风者也会为之感到片刻的震撼——这是一种被埋葬般的恐惧,因为自身渺小而受到的震撼,是潜藏在人类基因深处但早已为大多数人所遗忘的、对于不可抗的强大自然力的恐惧。“教授,我们……呃……我是说……”他吞了口唾沫,“那个……电磁浮标已经……呃……已经准备就绪。”
“很好,启动电子浮标的仪器舱,五秒钟后发射第一枚。”若望·罗孚特的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恐惧或者惊愕——即使他真的产生了这种情绪,也已经被他仔细地掩盖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杰并不认为罗孚特教授有可能对眼前的气旋感到恐惧。毕竟,对一个参与过海恩γ星残酷的反bào • luàn作战、指挥护航舰分队镇压过新埃利斯bào • dòng(不过,当地那些揭竿而起的亚裔移民后代坚持认为这是一场“起义”)、见惯了血与火的老人来说,一道无生命的气旋多半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毕竟,当年被邦联维和部队炸毁的新埃利斯太空港的体积和这道气旋也差不多大,而那里面可是有两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小子,你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若望·罗孚特用强健有力的手臂重重地拍了拍杰的肩膀,这才让他猛然回到现实,“我要你发射一枚电磁浮标,马上!”
“呃,是!”杰连忙点头,同时伸手按下了位于左手边的一块小型控制面板上的几个开关。在接手这份倒霉的工作之前,杰一直为“蔚蓝之灵”号宽敞、简洁、充满个性化情调的舒适座舱而感到自豪,但若望·罗孚特毫不留情地将这一切统统剥夺了。在租下“蔚蓝之灵”号之后,他拆除了座舱里的智能饮料机、小型冰柜、音乐播放器、自动化按摩装置和其他个性化设置,然后又粗暴地往里面塞进了一大堆棱角分明、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与恶心的机油味的仪表设备。这些该死的设备把座舱占了个满满当当,让“蔚蓝之灵”号的座舱变得比20世纪的阿波罗飞船内部还要狭小。“一号电磁浮标已经准备就绪。”杰说道。
“发射!”罗孚特点了点头,示意杰按下仪表板上的红色发射钮。片刻之后,一道暗橙色的火光从“蔚蓝之灵”号的机腹下方直蹿而出,以近乎与地面(假如类木行星的液氢表面可以被称为“地面”的话)平行的角度向前飞去。尽管若望·罗孚特教授管“蔚蓝之灵”号携带的这些东西叫做“浮标”,但它们的结构其实与20世纪的老式探空火箭相去无几。一旦被发射出去,它们就会按照预先设定的路线绕着被选定为目标的气旋来回盘旋,并持续向气旋内部发射电磁脉冲信号,直到它们的火箭发动机的固体燃料耗尽为止。
在过去的整整两个星期里,杰的全部工作就是在这颗冰冷的类木行星大气层中追踪一个又一个被他的雇主认定为“具有研究价值”的气旋,并向它们发射这些所谓的“浮标”。杰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而他发射出去的那些“浮标”又有什么样的功能,若望·罗孚特也从未向他提起过。但杰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他的雇主打算用这些浮标达到什么目的,雇主肯定都还没有成功——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若望·罗孚特教授正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也越来越缺乏耐心。而在这两天里,每当杰向气旋发射“浮标”时,这位生态学家都会在紧握双手的同时低声喃喃自语,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不过,无论若望·罗孚特在向哪个神祷告,他信奉的神灵多半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还没等这枚电磁浮标接近目标,它就在空中撞上了一道仿佛凭空从阴影中浮出的小型气旋。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无声无息地炸成了一团渺小的火光。这团橘色火光只闪烁了短短一瞬,接着就被不断旋转的黑色云团吞噬了。
“该死的,是次生气旋。”杰朝着雷达屏幕上看了一眼,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在极少数情况下,大型气旋附近会出现一个或多个与其沿着相同轨迹行进的小型气旋,就像跟随在鲨鱼身边的食腐鱼类一样。由于活动区域贴近大型气旋,这些次生气旋很难在远距离上被雷达、肉眼或者其他手段探测到,这使得它们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那些威力强大的大型气旋还要危险。“直径25~3公里,与我们的距离不到20公里。就在一分钟前,我的雷达还没有发现它,这很有可能是刚刚形成的。”
“刚刚形成?”若望·罗孚特若有所思地说道,“有意思。”
“呃?”
“这或许不完全是个巧合……”生态学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既有疑惑与担忧,也有隐约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即将在全班同学面前听到自己的考试成绩被公布的优等生。“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征兆——表明我们已经接近成功的征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继续前进!”
“什么?继续前进?”杰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疯了吗,教授?继续前进?我们现在的位置已经相当危险了,再往前就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这周围还有次生气旋出现!如果愿意的话,你就把那该死的租金收回去吧,我是绝不会……”
shǒu • qiāng子弹上膛的清脆咔哒声从杰的脑后传来,杰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发现一支银色的大口径shǒu • qiāng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这支仿古柯尔特点四五shǒu • qiāng的套筒和握把上都镀着银,在枪身一侧镂刻着充满古典气息的跃马图案,这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工艺品而非武器。但杰一点也不怀疑这东西的威力是否足够取人性命。“我们的合同里可没有这条……”他无力地抗议道。
“让那份愚蠢的合同见鬼去吧!小子,你马上就会成为人类科学史上又一个历史性时刻的见证人!”若望·罗孚特用半是激动半是不耐烦的语气命令道,“现在,前进!”
“你尽管开枪好了。”在说出这句话后,杰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平静,“现在就开枪啊,教授!你不会这么做的——也许你知道该怎么驾驶‘蔚蓝之灵’号,但没有我,你从这里逃出去的机会绝不会比赤身luǒ • tǐ地翻过喜马拉雅山的成功概率更大。来啊!”他大声地喊道,“如果你想要和你的奇迹来一次亲密接触,这可是个好机会!不是吗,教授?”
一秒钟后,杰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
我死了吗?
当淤泥般浓稠的黑暗从杰的大脑中渐渐退去后,他费力地睁开了仿佛有几十吨重的眼皮,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他剃得干干净净的头皮在手掌下散发出一股微温的暖意,但却并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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