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第三章（1）

无论我感觉有多么痛苦，四季照旧在运行着。

我和美嘉依旧互相回避着，即使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也互相连看都不看一眼，更别提说话了。

刚分手的时候，喜欢她却不能从旁给她以安慰，我为此而焦躁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不过最近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煎熬。

我反而觉得现在这样不在一起的状态更正常似的，一起度过的日子仿佛是发生在遥远的梦中的幻觉了。

我怀着这般寂寞和伤感迎来了冬天。

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不断将梦幻栽种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十二月二十四日

由于考试成绩不太好，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去补习班上课，弄得我头昏脑涨。今天是最后一天，终于可以解放了。

今天是平安夜。

我永远也忘不了美嘉流产的那一天，正是一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对，正是去年的圣诞节。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无论是我还是美嘉，都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小生命竟会被老天夺走。

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和美嘉在医院接受了流产这个可悲的现实。然后，为了对这个连一眼都没能看见这个世界的婴儿，作些最起码的补偿，几天后，我们去了寺院为婴儿祈福。

为婴儿祈福之后，僧人温和地微笑着对我们说：“婴儿好像是个女孩啊。”他还说：“婴儿迟早还会回到你们身边来的。”

那时候，我真的相信他说的这些话，非常的相信。到现在，我虽然不知道这些话到底什么时候会应验，然而，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相信会发生奇迹。我这样的人会被人叫做梦想家吧。

而且我也忘不了，我俩在为婴儿祈福回来的路上，互相拉着对方的手，立下了一个誓约。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够清晰地想起那天的情景。

——傍晚，为婴儿祈福回来的路上，我俩合起掌来仰望着冬天清冷的天空。

“婴儿，是个女孩啊。”

我一边说一边往冻得红红的手心里哈了一口气，这团白雾似乎马上就会被冻结一般。

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脚下的路。

“嗯……”

“咱们找个什么地方，每年圣诞节都去祭扫婴儿好不好？这样婴儿就知道我们没有忘记它，会很高兴的。”

我能够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出“每年”这种意味着未来的词，是因为我相信美嘉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

“这可太好了！！可是，找个什么地方呢？？”

美嘉勉强装出兴奋的样子，在还没有被踩上脚印的雪地上，又蹦又跳着。

“是啊……咱们是在学校认识的，学校附近有个公园吧，那儿怎么样？”

“嗯，好啊！！”

于是我俩买了一束名叫银苞菊的淡紫色小花用于祭奠，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园。

“这儿挺好的吧？”一到公园，我就指着角落里的花坛说道。

这个花坛一到春天就长出新芽，夏天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朵到了秋天便静静地散落，到了冬天就进入了休眠状态。好，这个地方我特别中意。

“嗯，就在这儿吧！”

我俩用手将花坛上覆盖的雪一层层除去，在上面摆上了银苞菊，然后双手合十。

一闭上眼睛，视野一片黑暗。我们两个人各自在头脑里向婴儿传达着自己的祈祷。

我和美嘉的婴儿，你听得见吗？

谢谢你来到了我和美嘉之间，尽管如此短暂。真的谢谢你选择了我们俩。

我今后会一直守护着你妈妈的。

所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啊。

等到几十年后，我也到你那边的世界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地疼爱你。你要乖乖地等着我啊！

第三章（2）

站在我身边的美嘉，闭着眼睛、低着头的美嘉，在向婴儿诉说着什么，传递着什么思念呢？

“明年，咱们还到这儿来，好吗？”

这对我来说，是近乎祈祷般的、非常真切的愿望。

12月25日。圣诞节。

令人怀念的过去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回旋，我不由自主地朝着购物中心一楼的糕点柜台走去。

那里摆放着圣诞节期间热卖的各式各样圣诞小红袜，小红袜里面装满了曲奇、果冻、巧克力、口香糖等小点心。

我不顾一切地拿起小红袜往筐里扔。

一只、两只、三只。

我一只接一只地不停扔着。

从大个的到小个的，从黄色的到红色的，从朴素的到有花哨的动画人物的，我都无一例外地拼命往筐里扔着，一直扔到第四十三个时，我才停下了手。

紧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服装区。

在冬天防寒用品开始大量上架的小商品摊位前，我轻轻拿起一双粉红色的儿童手套扔进了筐里。

一双、两双、三双。

柜台上的都拿完了以后，我问店员还有没有，店员说库存也没有几双了。

这样转悠了几个小时以后，当灰蒙蒙的云层渐渐散去时，我终于买够了装了点心的圣诞袜和儿童手套。

由于很费了一番工夫，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刚才我就一直觉得脚疼，原来是磨出了血泡。血泡被鞋尖挤破了，袜子外边染成了红黑色。

不过，能够买到四十三只装了点心的圣诞小红袜和四十三双儿童手套，这一事实足以使我满足得忘记了疼痛。

“咱们找个什么地方，每年圣诞节都去祭扫婴儿好不好？”

一年前我和美嘉定下的誓约。我俩憧憬的未来。

为了遵守这个誓约，也为了构筑未知的未来，即使是我自己一个人，今天晚上，等到时间过了零点，被人们称为圣诞节的热闹的瞬间来临时，我也打算去那个公园给婴儿祭扫。

美嘉肯定不会来。这不用猜也知道。说不定会见到她……这样无聊的期待，我一点儿都不会有。不对，说实话，可能我也有一点期待。或者说是希望她能来更准确吧。尽管我也知道她是不会来的。

去扫墓的话，肯定需要什么祭奠的东西吧。

像去年那样在哪儿买一束花当然是最好了，可是，花只能在临去之前买，事先买好的话很快就会干枯的。

而且，我的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虚弱得不能亲自去买祭品了。说不定会衰弱得不仅不能去祭扫，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呢。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得把祭扫的事托付给别人，请别人代替我去了。虽说可以托别人去祭扫，但祭品终归还是自己来选比较好。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定现在就把祭扫用的东西买够，所以才去了购物中心。

要问为什么我执著于买四十三这个数字，那是因为我现在要买够活到六十岁的数额。

前几天，我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

要一直祭扫到六十岁的话，还有四十三年……就是说需要四十三份祭品。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六十岁。说实话，我还真的没什么信心。

不过，我要努力活着。

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圣诞小红袜和小手套放在婴儿的墓前。

执著于四十三这个数字，就是这股决心的表现。

“我回来啦。”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突然拉开了半开着的门。

“你可回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哪！不过，不用担心。没说你的坏话！”望就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飞快地说道。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像是在拍马屁。

“弘，望，你们俩能不能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赶快干杯吧。我早就想喝酒了。”

第三章（3）

望很快理解了急于想开始晚餐的老姐的意思，噌地一下站起来，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刚才累得动不了的样子连影子都不见了。

望稍微挪了挪，给我空出了一小块地方，拼命朝我招手，让我坐到他旁边去。

我没法子，只好在这块温乎乎的地方坐了下来。大家都各自拿起了一杯自己要喝的饮料。

“好了。那么首先为新的樱井家干杯！”

真是莫名其妙，我们全家在外人望的提议下开始干杯。以五只杯子碰撞到一起的清脆响声为信号，像决了堤似的，大家将筷子纷纷伸向了自己喜欢吃的菜。

赤车使者、烤牛肉、鸡肉紫苏、散寿司、鱼糕凉拌腌梅、焯菠菜、煎鸡蛋。

嗯，好吃。每个菜都好吃。

记得美嘉给我做过一次盒饭。

盒饭里有煎鸡蛋，煎鸡蛋旁边还放了一只装着酱油的小瓶子。

我觉得奇怪，就问她：“为什么煎鸡蛋还配酱油？”

于是，美嘉回答道：“因为，我忘了加作料了……”

吃到嘴里的煎鸡蛋着实好吃，尽管样子不好看，我还是觉得吃着特别香。

比我以前吃过的任何一次煎鸡蛋都好吃。这决不是恭维或虚伪，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发觉自己对美嘉的怀念止不住地往上涌，便使劲摇晃着脑袋，使自己从过去回到现实中来。

“哎呀哎呀，说你们什么好啊。”

旁边的老姐一手夹着刚点燃的烟，惬意地轻舒了一口气。

我太快乐了。多久没这么开心了啊。多久没这么放声大笑了啊。多久没这么心情安宁了啊。多久没这么感觉生活美好了啊。

如果我孤独一人度过今天的话，可能就会回忆起很多的往事，就会烦恼、叹息、胡思乱想的，就会成为迄今为止最郁闷最没劲的平安夜了。

可是由于有家人和我一起过，有望和我一起过，我才能这样笑，才又能够发自内心地笑了。

“阿姨，明年的圣诞节晚餐，我想请您做我最喜欢吃的春卷！”

“没问题。为了望我也得露一手啊。”

“后年是蛋包饭，再后年是圆白菜肉卷，然后是比萨，然后是……”

“你该不会每年圣诞节都跑我家来过吧？”我打断了望的话。

“那是当然了！我没什么事干，一个人又无聊。就算被人家讨厌，我也照样要来！”

望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起来。全家人都跟着笑起来。大家都笑了。我心里充满着笑，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我现在，或许是幸福到家了。

“那明年，我真的上街去泡泡妞吧。”我说道。

“祝你顺利啊……帮我也泡一个。”老爸说。

“真恶心，他爸还不死心哪？”老妈说。

“弘，一定把我也带上啊！”望说。

“你们这些家伙真够闹腾的。不过，这么过节还真不赖。”老姐说。

我后来才知道，家里人老早就开始计划这个平安夜派对，而望是推掉了所有朋友和家里的事，专门为了我而来的。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三十五分。

老姐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地上就打起了鼾。一向早睡早起的爸妈，也早就进了卧室，钻进被窝里了。只剩下我和望两个人待在客厅里。

“我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不过呢，我也该回家了。应该说是为了你，我该回家了！”

望捏起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烤牛肉，扔进嘴里，眯起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似的，直盯盯地瞅着我。

“你干吗这么看我？”

“你刚才就开始在看表了，一会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刚才一有空就看表。

第三章（4）

“差不多吧。”

“啊！不过，也不用勉为其难地告诉我你去哪儿。嗯，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再说也不迟啊！那我就走了，弘，走不走啊？”

“我也想去个地方，咱们一块儿走吧。”

我怀着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说完，便跑上楼去，从小橱柜最里面拿出今天买来的一只圣诞小红袜和一双小手套，塞进上衣口袋里，又慌忙跑下楼来。

我们换上鞋，跑出了大门。外面，转瞬即逝的霏霏细雪飘落到地面上。

圣诞节。神圣之夜。彩灯。细雪。啊，多么浪漫啊。只是我旁边走着的是望。两个男人挨在一起肩并肩地走着。

我和望忽然四目相对了，空气尴尬起来，望也一定是这么感觉的。

“啊，咱们进去看看行不行？”

半路上，我正好发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硬拉着望走进去。

超市里有鲜花，而且品种很全。

虽然我已经准备了圣诞小红袜和手套作为供品，但是既然去一趟，还是想加上一束可爱的鲜花。

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专注地寻找着扫墓用的鲜花的样子，大声笑着说“弘和鲜花一点都不搭界呀”，引得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他。

“你也一样啊……”我恼怒地想这么回击他，可是一看到手里拿着一支红玫瑰的望，居然显得那么协调，只好装着什么也没听见，赶快闭紧了嘴巴。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在五颜六色的绚烂色彩的最里面，虽然毫不起眼，却一下子进入我视野的花，是一种淡紫色花瓣的、小巧玲珑、宛如雪花转生般淡雅的花。

“啊，这个真好看。紫苑花。”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拿紫苑花时，望从我的背后探出脑袋说。

“紫苑花？”

“是啊。很像我老妈给搬到远方去了的初恋情人送的花，现在她还是特别喜欢呢。这个故事不知道给我讲了多少回了，还特意给我看了百花辞典呢，还能记不住啊。据说这花的花语特别的动人，可我记不太清了。”

动人的花语。名叫紫苑的这种花的花语是什么呢？去年和美嘉一起摆在花坛里的那种花的花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跑进我的视野里来的花。我一眼就相中的花。娇小、不起眼、却闪烁着淡紫色光辉的紫苑花。

我决定把它买下来作为祭品。

“今天很愉快。谢谢你啊。那我从这边走了。”

一走出超市，鼻子尖冻得红红的望就指着若隐若现的一个屋顶说道。

望的家就在超市后面。走五分钟就能到的距离。我现在要去的公园还在前面，还要走一会儿才能到。

“好，回头见。”

四周飘散着冰冷的空气，我一边搓着手一边对望说，然后转过身去轻轻地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望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起来：

“好久没有见到弘像今天这么笑了。我太高兴了！”

我觉得就这么走了会后悔似的，便停下了刚刚迈动的脚步，站住了。

“是吗？我以为我一直是在笑的。”

“我了解你。你总是笑得很勉强。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在旁边看着很为你难过。”

他说的那个时候，一定是指和美嘉分手的时候。

望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光脚投出直线球，冒冒失失地闯进我的内心来。我看着他那天真的侧脸。我被他背叛过。我恨过他。可是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啊。

“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冬天清澈的寒风使我轻易地说了出来。呼出的白雾使我的思念缓和了下来。闪烁的群星使我的心柔弱了起来。如果这可以叫做报恩的话，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不过，我无论如何也要让望知道这件事。

第三章（5）

“什么？别呀，我不是说了吗，你不想说就别说了。虽说我想知道你要去哪儿，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问。当然，我是很想问你的。可是，我不想让你为难。”

“明白了。你既然这么说就算了。”

“还、还、还、还是告诉我吧！”

望转变之快，让我忍俊不禁。虽然我心里想要跟他说的是婴儿的事情、和美嘉约定祭扫的事情，可是却抑制不住满腔的怀念之情。用酸甜的感觉来形容它恐怕不妥，应该算是又苦又甜。

“我现在要去扫墓。”

“扫墓？现在？去哪儿？”

“学校附近的公园。那儿的花坛。”

“是这样……”

望用两根手指使劲地拢住被风刮得飘起来的头发。我只说一句“去扫墓”，他就全都明白了。我不禁自豪地感叹道：真不愧是望啊。

“去年和美嘉约好的。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找个地方给婴儿扫墓。所以，我们就去了我现在要去的公园。没有骨灰，没法建墓地，所以至少找一个四季都不寂寞的地方吧。花坛的话，几乎每个季节都开着花，所以应该不会感到寂寞的。”

“既然是约定，你去那儿说不定能见到美嘉呢。没关系吗？”

“不会的。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

“不可能来啊。她肯定讨厌我，把这事给忘了。而且现在还是不见面的好，我们俩都这么想。”

“不过，美嘉肯定会来的。”

“不会来的。”

“会来。因为美嘉现在还对你……算了，现在不说这个了。也是啊。现在还是不见面的好啊。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吧？”

望抬头看天空，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从肺里深深地呼出一团混浊的气。

是的，从那时候算起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已经”一年？不，不对。是“才”一年。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嗯，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咱们都快毕业了。你毕业后的发展方向定下来了吗？”

我手里拿着的紫苑花在风中摇曳着。

“我现在想去专科学校。不过还没有最后决定。你呢？”

“我想工作了。跟你说实话吧，我家现在生活挺困难的。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干的。反正就是觉得工作也可以啦！明年咱们就是三年级了，该考虑以后怎么办了，怪麻烦的。”

一想到未来我就不安起来。可是回顾过去的话，胸口如刀绞一般，只感觉一阵阵刺痛。现在的我，这二者都不能选择，只能瞄准当下一直走下去。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抱歉，我先走了啊。”

“啊，是该去了啊。加油啊！再见！”

望高高举起了一只手。我也跟着他举起了一只手，就这么举着手转过身走了。

走到公园的时候，零点过了十五分左右。

街灯昏暗，夜晚的公园有些阴森森的，冻得硬邦邦的秋千被寒风刮得微微晃动着，还嘎吱嘎吱作响。

花坛上一片雪白，泥土和花草都被掩埋在下面了。

宛如一床一尘不染的崭新的白雪被子。看样子美嘉确实没有来。当我陷入受到背叛的情绪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悄悄地期待着。当我沉浸在意想不到的绝望之中时，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想见到她。

装满点心的圣诞小红袜旁边放着粉红色的儿童手套，下面又放上了一束紫苑花之后，我闭上眼睛默默合掌。

——从那以后一年的岁月过去了。你在那边过得幸福吗？你寂寞吗？你还记得我吗？

我没有忘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曾经存在过。明年我还可以到这儿来吗？

第三章（6）

我不能够守护你的妈妈直到永远，对不起。现在我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努力地活着。而且，我想你的妈妈也正在这样努力地生活着。我这个父亲虽然有些靠不住，可是请你千万不要嫌弃我。

大雪下个不停，紫苑花由紫色变成了白色，看上去更加娇艳了。

今年的圣诞节我也来了。去年这个时候，美嘉在我的身边，我拥有幸福。现在，我拥有不同意义上的幸福。尽管它的光亮微弱得似乎吹一口气都会被吹灭似的，却依然放射着光辉。

我用力呼出一大口气，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不过我仍旧这样活着。仅仅是活着本身就是非常非常幸福了。

……美嘉。

那个时候在我之后来扫墓的美嘉，看到花坛里摆着的小手套和小圣诞袜，看到紫苑花，都想了些什么呢？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偶然在那里相遇的话，我们的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喂，美嘉。

难道从咱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这样天各一方的命运吗？

重新出发

我成了高三学生。

一到了高中的最后这个年级，就面临着让人烦心的毕业后去向的问题。

我想要报考音乐专科学校。原因是，和美嘉交朋友的时候，我们曾约定一起去报考。

我心里很清楚，想要再一次过上像刚认识美嘉的时候那样幸福、温暖、快乐的日子的愿望，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实现。

然而，我就连做梦都得不到允许。

上了高三以后，我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常常因感觉疲劳而请假。恶心、食欲不振、手脚发麻的频率日益提高。

这是夏天快要到来的六月二日那天发生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风嗖嗖地掠过，背上渗出的汗仿佛都能被吹干似的。我目不斜视地骑过学校的大门，直奔一个地方而去。

我去的地方是河滩，那片和美嘉有着很多回忆的河滩。

一骑下坡，我就顺势下了车，放倒自行车，扔了书包，双手枕着后脑勺，慵懒地躺在遍地生长着生机勃勃的蒲公英的草地上。

我从内心深处感受着那熟悉的熏风，被一伸手似乎就能摸到的太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到这里来了。

一年前的今天，我和美嘉分了手。对，就在这个地方。

我背过身要走的时候，美嘉揪住我的校服袖子，恳求我“不要走”。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爱。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还能够拍着胸脯说，这样的爱真的就像水一般透明、纯粹、闪光、温暖吗？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想分手。”这是美嘉的心情。

“虽然喜欢你，但是必须分手。”这是我的心情。

二者有着相同的分量，放射着一样的光芒。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情至今还带有更多后悔的灰sè • sè调呢？

美嘉选择了“不想分手”这样一条笔直的路。

我放弃了手中的幸福，选择了和美嘉相反的路。所以美嘉肯定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原本是一条只有一个结局的路，不应该有岔路，连逃跑的路也没有，更不允许后退的。所以走到这条漫长的道路的终点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直往前走。所以美嘉挺起腰杆站了起来，比我早得多。她将纠葛和悲伤这些绊脚石全都一脚踢开，只是专注地盯着终点。

哪怕是残留在指甲里一点点也好，只要留下的是更加真实的爱就可以了。打个比喻，就像干燥的沙粒一样，哪怕仅仅只有一粒，它却是坚韧的、强有力的、填充心灵的东西。

第三章（7）

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使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就仿佛后背被人掐了一把似的。

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美嘉走在了前面。我也必须往前走。这么原地踏步将一事无成。

最最重要的，就是迈出这第一步。如果违反自己的意志勉强去迈第一步，对于以后要走的路就会感到害怕。为了迈出这第一步，我一定要彻底清除干净本身的杂念才行。

于是，回想起了我俩初次相遇的那一天，初次交谈的内容，初次牵手的时候，初次接吻的日子。脑子出现的全都是“初次”。还有激动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时刻，幸福得热泪盈眶的瞬间，确信自己如此喜欢上一个人的最后一个黄昏。

但是，记忆不喜欢“分手”和“结束”。

正是因为这样，它们刚刚一走近，正在重放的回忆录像就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又会由于某种机缘开始重放，而且带子正好已经倒了回去，又从头开始播放全新的内容。内容总是新鲜的。永远没有终结。回想起来的全都是好事。又停止了，再倒回去，再从头开始播放。它就这样循环往复、无止无休地重放着，忘掉这些过去，已经做不到了。想要把它们从记忆里消除是不可能了。

所以，今天我要竭尽全力回想和美嘉一起度过的每一天，从相遇的第一天到分手的最后一天，从好事到不好的事。

我要反复地看着被重放出来的录像带，直到带子磨损得吱啦吱啦响就好了。我要让这录像带磨损到再也不能重放为止。我可以摁暂停键，可以摁重放键，也可以摁慢放键，但是绝对摁不下倒带键和停止键。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俩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

回忆就像从百宝箱里掉出来的宝石那样璀璨夺目，就像掉到海底的贝壳那样熠熠生辉。

尽管美嘉不在我身边，尽管美嘉不可能在我身边，可即便是闭着眼睛，我也能够感受到充溢着幸福的柔软的感觉。

眼睛眯成一条缝、俏皮地翘着两个嘴角、拍着手咯咯地笑着的美嘉的身影，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里。

如果能够让时光倒流，如果能够让命运改变，我也可以放弃、可以舍弃一个我最珍贵的东西。

那时候，我应该再跟她多说一些话。那时候，我应该再跟她多笑一些。那时候，我应该更加热情地倾听她的诉说。那时候，我应该停下脚步，回头再看她一眼。我应该往回走。我应该给她擦眼泪。我应该握住她的手。

那时候……

那时候……

那时候……我要是能够不说“再见”，而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吧”，这样说着紧紧拥抱她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由于相距太近，而没能意识到拥有的幸福。远远地分离之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的幸福。可是，意识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也许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不存在“理所当然”和“没有终点站的相遇”吧。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回忆这些往事。

从明天开始，我要更新自己。以分手一年后的今天为界，我要开始往前走。

将一切重放之后，我才又一次知道：这盘录像带无论重放多少遍，永远都不会被磨损的。画面虽然会变得粗糙，但内容绝不会完全消失。所以，我从明天开始，要在这盘录像带上录制新的回忆。

美嘉这个人今后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她并不是作为放了很多遍的录像带，而是作为一张栩栩如生的清晰的照片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从望嘴里得知美嘉打算报考大学，不上专科了，是十月初的事。

第三章（8）

我听到后，居然感到了宽慰。不过，同时也寂寞得快要发疯。

但是，我并没有后悔。

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因为这正是我所期望的终点。我不断对自己这么说。

对于一毕业就住院这个条件，尽管我现在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但自从听说了美嘉不打算上专科而准备报考大学这个情况后，我觉得住院也可以，要把病治好的决心更加迫切了。

但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发生了一件轻易地动摇了我的坚定决心的事情。

当我早晨睁开眼睛，看到枕头上一片脱落的头发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战战兢兢地伸手捡起枕头上的一绺头发，把它绕在指头上。

这难道真的是我的头发吗？这头发枯槁得不成样子，又细又软，扭曲着，发根就像萝卜苗一样尖细。

“掉头发是抗癌药的副作用。”第三次治疗结束时，主治医生对我说。

“脱发是治疗开始时必经的过程，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尽管使用抗癌药的治疗此前已经开始，但头发是慢慢掉的。就是说，每次梳头的时候，手里会掉上几根的样子，数量很少，不在意根本意识不到。

由于主治医生已经事先提醒过了，所以我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即使看到了少量的脱发，也没有那么吃惊，没有叫嚷，没有叹息。

如果说我很冷静，可能不太真实。

只能说涌上心头的不安和绝望还不至于那么强烈，自己还能够将它悄悄地隐藏在心底，还挺得住。

尽管如此，当我看到惨不忍睹地掉在枕头上的一大堆可怕的头发时，我发觉自己心里一直坚守的某种东西全都稀里哗啦地崩溃了。

刹那间，我感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