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追与被追(3/3)
「桂、桂妮薇亚?竟然是桂妮薇亚……?」
在塔拉多现身这个最令人恐惧的情况发生后,又突然冒出艾略特想都没想过的名字,让他大为震惊,一直喃喃自语地复诵着妹妹的名字。
虽然是同父同母,但两人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密。艾略特之所以没把她放在眼里,是因为还有杰梅因这个必须优先铲除的敌人。
所以他现在才会如此震惊。艾略特的身体晃了一晃,险些失去重心,站在一旁的汉米许连忙伸手扶住了他,听到敌人接着说出父亲的名字,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成红紫色,气得双肩颤抖,紧握拳头。
「那、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隐姓埋名去过安稳的日子,竟勾搭上那个渔村出生的平民!身为王族之耻,还有脸敢叫我逆贼!」
艾略特以有失王族风范的下流词汇激动地怒骂自己的妹妹。没有资格高举亚斯瓦尔王国的旗帜——对亚斯瓦尔第二王子而言,这句话恐怕是最刺耳的批评了。
在艾略特勃然大怒的期间,塔拉多的宣告已经结束了。但是金发青年并未就此闭嘴。虽然塔拉多看不见艾略特,还是以一双蓝眼笔直地注视着正前方的海盗们。
「海盗们啊!」
该说是理所当然吗,这道叫喊也经过骑兵们的复诵,确实传进了艾略特耳中。海盗们仿佛忘记了战斗,只是等待着后续。
「至今不断烧杀掳掠的你们,罪孽相当深重,即使投降也是死路一条。」
在海盗们激昂的情绪爆发之前,塔拉多再次大吼道:
「但是!只要将艾略特的首级带来,我就特别宽恕你们的罪行。好好选择吧,是要像你们的同伴一样,死在这片草地上!还是被捕之后在城镇或乡村面临斩首示众的命运!或者是罪行获得宽恕,能够继续活下去!」
艾略特也不甘示弱地叫道——他的五官因为过度盛怒而丑陋地扭曲了。
「把塔拉多的首级带到我面前来!谁能办到这件事,我就提供你想得到的任何报酬!无论是金钱、爵位还是美女,想要的话就靠你们的实力来拿吧!」
海盗们受到欲望煽动而鼓噪起来,呐喊着举起武器冲向塔拉多军。艾略特稍微松了口气,对一旁的汉米许低声说道:
「如果看到那些家伙做出任何想攻击我的举动,别手下留情,全部射死。」
汉米许一脸惊愕地看向主子。艾略特嘴角浮现冷酷的笑容,眼里尽是饱含猜疑的阴郁神色。
「他们终究只是海盗。或许会有一些愚蠢之人被塔拉多的煽动迷惑。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会被射杀的话,应该就会奋不顾身地为我战斗了吧。」
难道不会招致相反结果吗?汉米许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如果反驳现在的艾略特,他的疑心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哪管这只是一小段发自内心的建言。
汉米许抬头望向天空。红龙旗在蓝天下迎风飘荡着。
他只能祈祷海盗们能顺利压制住塔拉多军了。
堤格尔看着对海盗提出艰难选择的塔拉多背影,在感叹的同时也忍不住感到颤栗。因为他已经明白这名金发青年的目的了。
塔拉多原本想从容地返回队伍,但是察觉到背后的海盗开始行动后,他就和骑兵们策马跑了起来。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慌张,甚至还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后退吧!」
塔拉多向正在待命的士兵们说道,迅速钻进自己的军队中。当金发总帅骑着马来到自己身边时,堤格尔问道:
「你打算先打退海盗,然后再看他们和长弓部队自相残杀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确认。塔拉多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欣喜。
「没想到你竟然只靠这点线索就明白了。」
艾略特军的主要部队之中,最令人畏惧的并不是五千名海盗。
而是能将箭矢轻而易举地射到三百阿尔昔外的长弓部队。如果不折损大批人马,是无法歼灭他们的,所以塔拉多打算利用海盗来执行这项任务。
——真是个不能小看的男人……
堤格尔叹了口气。塔拉多的那番宣告说得真是太漂亮了。
塔拉多搬出桂妮薇亚的名字来宣示自己拥有大义,提高士兵们的士气,同时也挑衅艾略特。之所以公然煽动海盗们背叛,不仅是为了让他们挡下长弓部队的攻击,也有激怒艾略特,勾起他的疑心的目的。
堤格尔突然觉得身体好像变得轻盈了。一股仿佛将一直背在背上的沉重行李放在地上的解脱感笼罩着年轻人。
——原来如此。
他马上就明白了。塔拉多·格拉墨已经成为这个战场的主角了。
塔拉多军的总帅不是路特拉或堤格尔,而是这名青年。
「借我一些骑兵,一百人就够了。」
堤格尔以轻描淡写的口气拜托塔拉多。身为总帅的青年转过头来,仿佛在表示惊讶似地眨了眨眼,看着堤格尔。
「借你是没问题,但你想做什么?」
「配合战况突击敌人侧面。」
这场战争应该是塔拉多会赢。堤格尔对此有信心。
他已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所以只剩下完成原本的目的而已。
「不过,你只要一百人吗?就算再多五倍或十倍都行喔。」
堤格尔谢绝塔拉多的建议,在奥尔嘉和马特维的陪伴下,带着仅仅一百名骑兵离开了队伍。
目送年轻人和骑兵们在草原上奔驰而去后,塔拉多转头看向自军后方的海盗。他们受到我方的撤退引诱,阵型的一部分向外突出,队伍也拉得很长。
塔拉多从自己的军队中分出两千名士兵,让他们如描绘弧线般在战场上绕了一大圈。他们的马蹄声响彻草原,掀起阵阵烟尘,以长枪或剑猛烈地攻向海盗部队的侧面。
骑兵们的剑砍碎海盗的头颅,长枪贯穿他们的胸口,喷溅出的鲜血洒落地面。海盗们手里的单手斧和棍棒几乎碰不到骑在马上的敌人,没两下子就被攻破了。
看见海盗们停止前进,塔拉多转而开始反击。在红龙军旗之中出现几面挥动着的黄色旗帜,正在后退的骑兵们随即一一掉转马首。
海盗们受到来自正面和侧面的双重夹击而陷入混乱,塔拉多又再次朝他们喊话。那些身体和声音都很大的骑兵们当然也跟着复诵。
「就算你们乞求饶命也没用!能拯救你们的只有艾略特的首级!」
怒吼和吵闹声互相交错,武器碰撞的声响和噪音层层堆叠,几乎没有人听到塔拉多他们的声音。塔拉多自己也不认为这些话能让所有海盗听到。
「只要有大约一百人听见我的声音,让其中的五、六人开始行动就行了。看到他们之后,就会有数十人担心落后而跟上去,进而演变成数百人。这就是我的打算。」
塔拉多在自己军队的后方冷静地看向战场。果不其然,海盗们的动作逐渐出现混乱了。
他们的欲望获得满足的只有登陆时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海盗们就因为强行军而疲惫不堪、因为夜袭而受伤、想掠夺的村子被敌人先行烧毁,好不容易攻下堡垒,却只是一处空城。原本能把敌人逼进绝境的两万大军也被打得四处溃逃。
他们已经开始不相信能获得胜利,还有胜利后能得到的奖赏了。
艾略特看到开始四处逃窜并往回跑的海盗们,便对汉米许下达命令。身材高大的长弓手默默地遵从,他的部下也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矢。
虽然同属艾略特军,但长弓兵们都知道那些海盗并不是自己的同伴,而且这是他们的队长汉米许下的命令,没有人表示反对。
无数的箭矢划过天空后朝海盗们落下。艾略特大声地对发出惨叫的他们怒吼。
「给我战斗!敌人不就在眼前吗!不跟敌人战斗的话,就等着被箭射死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海盗们出现了三种反应。有些人失神地呆站在原地,有些人则自暴自弃地挺身迎战塔拉多军。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群人嘴上大声嚷嚷,拔腿冲向长弓兵,然后再次遭受箭雨攻击,摇摇晃晃地倒地气绝。汉米许一脸严肃地转头看向艾略特。
「请逃走吧,殿下。」
「……你叫我逃?」
汉米许没有理会哑口无言的艾略特,自顾自地命令部下准备马匹。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可能获胜了。请您先退回本岛吧。」
汉米许之所以服从王子的命令,以箭雨攻击本是同伴的海盗们,并不是期待他们会因此而奋力和敌人交战,而是为了替艾略特争取逃走的时间。战场上的喧闹声已经传到此处,必须尽快脱身。
只要渡海抵达本岛,就能获得支持艾略特的贵族们帮助,甚至可以借助他们拥有的兵力。
对温顺老实的桂妮薇亚公主或出身平民的塔拉多抱持不满的人应该不少,有很大的机会重新再战。
但是,艾略特没有立刻答应汉米许的建议。他的双眼充满了焦虑与狼狈,来回看着已经逼至眼前的塔拉多军,还有位于后方的营帐。因为营帐里囚禁着战姬苏菲。
「随后我会带着战姬跟殿下会合,现在请您赶紧离开吧。」
汉米许的部下牵来了马匹,连马鞍都装好了。艾略特终于下定决心,慌慌张张地骑了上去。
「战姬就交给你打理了,汉米许。」
虽然王子的话中没有半句感谢,也没有任何关心部下安危的意思,汉米许仍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目送艾略特往草原的西北方奔驰而去后,稍微叹了口气,把战事托付给部下,前往苏菲所在的营帐。
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立刻皱起眉头。因为有十几个人影正包围着她的营帐。汉米许一看到那些人的褐色皮肤和身上的服装,就立刻认出他们是墨吉涅人。
「想趁着战场上一片混乱的时候来夺走战姬吗?真是群狡诈的狐狸。」
会攻击家畜、毁坏田地的狐狸在亚斯瓦尔被视为必须特别防范的害兽。以墨吉涅的立场来说,他们已经履行约定运来了粮食和物资,所以带走苏菲是理所当然的——但汉米许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左右手分别拿着弓和箭矢的汉米许拔腿冲刺。在他的视线前方,有两名墨吉涅人钻进了营帐内。
瞬间,一道像是桩子打入地面的闷响爆出,那些墨吉涅士兵随即被扫到营帐外头。他们飞向空中,然后倒在地面上。围着营帐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汉米许也不禁瞪大双眼。
墨吉涅士兵们警戒着后退一两步,拔出了腰间的剑。紧接着,一位女性拖着脚步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她的金发相当凌乱,身上的礼服又脏又黑,还破破烂烂的。她没有穿鞋子,赤脚踩着地面。是苏菲——虽然她浑身是伤,看起来相当落魄,绿宝石般的双眼却充满不容动摇的强烈意志,被枷锁束缚的手上握着发出金色光芒的锡杖。
——她怎么可能会有那东西……!
因为太过震惊,汉米许连shen • yin声都发不出来。他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因为苏菲手中的黄金锡杖在艾略特捉住她时就被夺去,然后丢进了大海中。但它现在却呼应苏菲的意志,横越空间回到她身边了。
看起来像队长的男子以墨吉涅语大喊着话语——应该是叫部下快点捉住她,就算弄伤她也无妨之类的命令吧。墨吉涅士兵便拿着武器一起杀了过去。
汉米许正想出声制止他们,却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苏菲灵巧地闪避自前后左右逼近的森冷白刃,或者是用双手握着的锡杖挡下攻击。
她的手腕明明被枷锁束缚而无法自由行动,枷锁上还系着沉重的铁球,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甚至能反击敌人。
只听见一阵风声响起,金黄色的闪光在空中描绘出清晰的轨迹。随着苏菲挥动锡杖的动作,墨吉涅士兵发出短促的哀号,接二连三地被击倒在地。
和畏惧退缩的墨吉涅士兵相比,苏菲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地挺直背脊,态度坚毅地盯着剩下的敌人。那副模样证明了她确实是被誉为一骑当千的战姬——手持龙具「光华」、美艳绝伦的光华的耀姬。
接下来又有几人败在苏菲杖下,站在营帐附近的墨吉涅士兵只剩下两人了。也就是看起来像队长的男人和另外一人。
前后包抄的两人同时袭向苏菲。苏菲先一杖打倒了后方的敌人,然后打算以反手一击制服正前方的敌人,但她手中的黄金锡杖却扑了个空。
因为正前方的敌人——也就是疑似队长的男人猛然压低身子,头部使劲往地面甩去,闪过了光华的攻击。男人的目标不是苏菲,而是连在她的枷锁上的锁链。
男人捉住锁链用力一拉,金发战姬便失去平衡摔倒了。
苏菲扭动身体,勉强闪躲朝她刺来的利剑,但她没有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礼服的胸口部分被割开了一大半,雪白的肌肤顿时浮现一道血痕,丰满的胸部暴露在空气中。
「看你少了一只胳臂还能耍什么花样。」
男人用左手紧抓着锁链站起身子,焦躁地吐出这句话。
说时迟那时快,响起了一道划破空气的短促声音,男人的身体歪了一歪,倒下了。他的头部被一支箭贯穿,流出来的血液染红了地面。
「没事吧?」
跑向苏菲并对她说话的人是汉米许。他方才完全被苏菲战斗的模样迷住了,直到她陷入危机,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地射箭击毙墨吉涅人。
汉米许对金发战姬伸出粗糙的手,双眼却不自觉地被她的胸口吸引。长弓手的眼中浮现一抹情欲。
苏菲没有遗漏男人的神情,但是双手被沉重的枷锁束缚,要遮掩身体不太容易,她只好侧着身体并弓起背部,试图闪避汉米许的注视。结果在她移动身体的时候,手里的金色锡杖不慎轻敲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汉米许被锡杖的声音唤回了神智,用力地摇摇头屏除心中杂念。敌人马上就会杀过来了,他必须刻不容缓地离开这里。
汉米许不再注意苏菲,转头环顾四周。他的视线停留在某一点上。
远处有个人影骑着马朝他们笔直奔来。汉米许的优异视力精准地看出了马背上的人的样貌。那是个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留着深红色的头发,穿着皮甲和茶色的外衣,左手拿着黑弓。
汉米许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甚至连这个年轻人名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都不知道,他只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个人拥有令人畏惧的箭术。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如果现在赶过来的人是塔拉多的话,汉米许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苏菲当成人质吧。但出现在眼前的敌人却是那名弓箭手——对汉米许而言,那是他必须用自己的弓打倒的对手。
——距离约是五百阿尔昔……!
他一边取出箭矢放在长弓上,一边以目测判断自己和堤格尔之间的距离。现在的情况甚至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因为他们竟能在如此辽阔混乱的战场上相遇,而且现在他和年轻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汉米许默默感谢赐与他好运的圆桌骑士们,稍微吸了口气,站稳脚步,然后用力拉开了长弓。弓弦发出了细微的拉扯声。这个时候,男人的脑内只想着被自己瞄准的年轻人,无论是战争、艾略特还是苏菲,都已完全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在汉米许的视线前方,年轻人也同样把箭矢放在黑弓上了。
——等到距离缩短至三百阿尔昔时,那家伙也会放箭吧。要在那之前打到他……!
这么做并不卑鄙。所谓的弓箭便是这种武器,是为了在敌人武器碰不到的距离攻击而存在。那个拿着黑弓的年轻人也应该明白才对。
五百阿尔昔的距离缩短至四百阿尔昔了。虽然已进入射程范围内,汉米许仍屏气敛息,拼命忍耐着想放开手指的冲动。现在还太早了,再等一会儿。
——三百七十、三百六十……三百四十!
弓弦震颤,箭矢缠着风飞了出去。看见箭矢画着漂亮的曲线飞向堤格尔,汉米许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轨道很完美,这是最棒的一箭。
事到如今,即使他想让马匹减速或往左右两边闪避,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他想在马背上缩起身子,那支箭的威力也足以将马首和年轻人一起贯穿。
堤格尔在这时射出了箭矢。汉米许皱起眉头。在目前的距离下,他的箭无法碰到自己。虽然现在只吹着微风,但对堤格尔而言还是逆风。
——因为看到射向自己的箭矢而乱了阵脚,不小心松手放箭了吗?
但是,汉米许的推测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否定了。自黑弓射出的箭矢破风前进——和眼看着就要射中堤格尔的汉米许的箭撞在一起。
汉米许的箭虽然打碎了堤格尔的箭,却也因此而大幅度脱离原本的轨道,最后像是要证明其威力般,深深插进了地面。
亚斯瓦尔的长弓手大受打击,张着嘴巴僵在原地。这已经无法用惊愕来形容,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景象。
堤格尔的那支箭并非不小心射出,目标也不是汉米许,而是瞄准了朝他自己飞来的箭矢。
「这是不可能的……」汉米许颤抖的双唇喃喃shen • yin着。
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及的领域。身为一名弓箭手,汉米许曾和亚斯瓦尔国内的许多弓箭手交流,也听他们说过各种关于弓箭的轶事或传闻。
但是,他从来没听过有人能以弓箭击落逼近自己的箭矢。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怪物或魔物等异类。
汉米许眼中瞬间闪过一幅奇妙的光景。骑在马上的并不是一名年轻人,而是一头人类大小的黑龙。它收起又长又大的翅膀,正趴伏在马背上瞪着汉米许。
这当然只是错觉。当他愣了一下,定睛凝视时,那个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在弓上架好新的箭矢,正瞄准着自己。察觉到这件事后,汉米许也赶忙抽出新的箭矢放在弓上。
不过,已经太迟了。虽然汉米许恍神的时间只有极短的四秒左右,但是堤格尔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把弓完全拉开,也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年轻人释放了箭矢。汉米许也在迟了一会儿后弹响弓弦。
身材高大的长弓手的额头被堤格尔的箭矢深深刺穿了。反观汉米许射出的箭则擦过年轻人的脸颊,朝着天空飞去了。
汉米许瞪大着双眼倒下了。当他宽广的背部撞上地面时,早已没有了气息。至于到底是自己的死还是箭矢没射中让他比较难以释怀,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堤格尔直接策马冲了过来,在苏菲面前停下马匹。他身上满是汗水、血迹和尘埃,还气喘吁吁的,却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等不及,就这么翻身下马,走向金发战姬。
当堤格尔站在苏菲面前时,才终于察觉到她身上的礼服有多不堪入目。他红着脸脱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地披在苏菲的肩膀上挡住她的胸口。然后以不舍的眼神望向束缚她双手的铁枷锁,露出关心的表情。
「还好吗?」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苏菲还反应不过来,她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就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般睁大双眼。但是,当她明白站在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梦境或幻觉后,绿宝石般的双眼便蒙上一层水雾,硕大的泪珠自眼中一颗颗流下,弄湿了她的脸颊。
她以几乎要把整个身体撞上去的力道紧抱住年轻人,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哭了起来,仿佛一个找到母亲的迷路小孩。
堤格尔虽然一脸惊讶,但马上就露出温和的笑容,伸出右手绕过苏菲的后背,温柔地抱住了她。
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过了好一阵子,话虽如此,时间也只经过了大约一百秒而已。当呐喊声和马蹄的声响逐渐靠近时,两人就抬起头来了。
一回过神,苏菲便因为各种理由而突然害羞了起来。除了堤格尔替她披上外衣的举动,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以及两人抱在一起的现况都令她害臊不已。
「那、那个,呃……」
她失去平时的冷静,顿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他会在亚斯瓦尔?为什么会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疑问接二连三地浮上心头,但在解决这些问题前,苏菲决定先开口掩饰自己情绪化的举动。
「被王子所救的公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王子和公主身上还真是沾了不少血迹跟泥巴呢。」
他们说着无聊的玩笑,调侃彼此狼狈的样子,这下苏菲终于恢复了些许从容,但是她的手却紧紧地抓着堤格尔衣服的下摆。
在草原上奔驰的骑兵团掠过了他俩。其中一个人掉转马头,折回堤格尔和苏菲身边。是塔拉多。
「那位美丽动人的小姐就是战姬大人吗?」
塔拉多在马背上开玩笑似地问道。堤格尔点了点头。
苏菲并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就是这支军队的总帅,但是她从堤格尔的反应看出这是个必须以礼相待的人,便离开堤格尔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低下头来。连在手上的枷锁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
「以这副模样向你打招呼真是失礼了,我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
「果然没错。我听说你被艾略特囚禁了,应该吃了不少苦吧?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是战场,我只能在马上向你致意。我是塔拉多·格拉墨。我会以桂妮薇亚公主殿下的名义保护你的安全。」
「久仰大名了。虽然会给你们添麻烦,但还是拜托你们了。」
苏菲秉持使者应有的礼节再次低头致意。塔拉多对她回了句「敬请放心」后,便看向堤格尔。
「你有看到艾略特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他环顾四周,只见海盗大军已经彻底溃散,正到处四散逃窜,战况已经演变成扫荡战了。墨吉涅士兵和汉米许率领的长弓兵们也放下武器投降了。堤格尔对塔拉多问道:
「他逃走了吗?」
「看来是如此。如果逃到本岛的话就麻烦了。」
塔拉多脸上浮现焦急与紧张的神情。这时,苏菲开口了。
「我或许能帮上塔拉多卿的忙。」
就连被囚禁在营帐中的时候,苏菲也一直在偷听艾略特与海盗们的对话。因为还隔着营帐,所以有时候会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还是可以透过对话的片段和自己身处的情况来推测内容。
「如果艾略特王子的最终目的是要逃回本岛的话——」
时间回溯至十天前,让堤格尔等人前往路克斯堡垒后,塔拉多·格拉墨采取的行动可简单地以如下叙述说明:
首先,他去了桂妮薇亚公主的藏身处。至于公主的所在地,已经由塔拉多的部下格雷迪尔事先调查过,所以马上就抵达了。
一开始桂妮薇亚并不想见塔拉多,直到听见杰梅因的死讯后,才答应谒见他。接下来塔拉多便照他所说的——「拉拢」了公主。(校对注:原文这里就是“谒见”,个人感觉应该是“接见”。)
尽管称不上多,但还是有些势力是支持桂妮薇亚的。其中一些决定将希望接见赌在塔拉多身上的人替他准备了士兵和粮食。另一方面,格雷迪尔等人也对杰梅因派或中立派中一些较可靠的贵族释出善意,向他们要了士兵和武器。
塔拉多不到十日便募集到将近一万的兵力,却在返回巴尔韦德的路上遇到了路特拉派出的传令兵,收到了报告。
他急忙改变方向前往赛连堤斯,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尤其是投石机部队正好就在赛连堤斯附近,可说是相当幸运。如果离得再远一点,大概就无法赶上战争,塔拉多军的损伤也会比现在更严重吧。
◎
艾略特逃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后,才知道自己的军队已经战败。赛连堤斯草原是一片平缓的原野,虽然太阳已不再高挂头顶,天色仍相当明亮。即使身在远方,也能清楚看到艾略特军全面溃败的情景。
亚斯瓦尔二王子策马疾行,满脑子都是要让自己逃出生天的念头,还像呓语般不断喃喃念着「北方」这个单字。
为了以防万一,艾略特事先在洛尔卡村预备了几艘船只。只要能抵达洛尔卡村,应该就能直接返回本岛。
他会烧毁洛尔卡村,不单仅是为了暂时满足海盗们的掠夺欲望,也是考虑到敌人应该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已经被焚毁的村子上。
「没错,就算塔拉多要找我,大概也会先从路克斯堡垒或汉米许的领地找起吧。我要趁他们扑空的期间返回本岛,然后再次集结兵力,把塔拉多和桂妮薇亚一起宰了……!」
但是,艾略特费了不少时间才抵达洛尔卡村。因为不仅无人在一旁随侍,连马也只有一匹,每一步都要走得相当谨慎。
他白天时藏身在远离街道的草丛里,到了晚上才骑马在街道上奔驰。粮食和水都是潜入街道附近的村子和聚落偷来的。虽然身上带着剑,艾略特却不太擅长武艺,若是大剌剌地行抢,风险可不小。
艾略特忍受着东躲xī • zàng的屈辱一路逃跑,好不容易才回到洛尔卡村,这时已经是赛连堤斯之战三日后的事了。
海盗破坏和掠夺的痕迹还很明显,建筑物全都被烧毁,只留下些许熏得焦黑的柱子和墙壁。
地面还有好几片血迹,没有被烧掉的东西到处散乱着。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的尸体成了海鸟或乌鸦的粮食。
在化为废墟的渔村深处,有个建造得很简陋的码头,里面停着三艘船。艾略特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策马前进。
「是我!艾略特!马上放下梯子!」
船上的海盗们不明所以地发出惊呼,但还是暂且准备了梯子,靠在船和码头之间。
就在这个时候,村子的入口出现了数十名骑兵。
艾略特忍不住脸色发青,但随即就换上得意的表情,嘲笑起远方的骑兵们。考虑到双方之间的距离,就算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也来不及捉住自己。自己已经成功逃脱了。
艾略特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爬上梯子跳进了船中。艾略特转头看向骑兵们,只见他们似乎决定罢手,只是停在村子入口,没有追击的意思。
「可惜你们晚了一步,就站在那里充满悔恨地目送我离开吧。」
这时,艾略特突然皱起眉头。他看到三个人骑着马进入了村子。
那是堤格尔、奥尔嘉和苏菲。苏菲的手上已经没有铁枷锁了。因为在她获救的时候,奥尔嘉就用罗轰击碎了枷锁。
船开始驶离码头。堤格尔等人则在距离码头三百阿尔昔之处让马匹停止脚步,下马站在地面上。
堤格尔把箭矢搭在黑弓上,静静地拉开弓弦。站在年轻人左右两边的战姬们仿佛在配合他的动作,手上的龙具各自发出了不同颜色的光芒。
奥尔嘉手中的罗轰落下淡红色的光芒,在即将碰到地面时轻轻飘起,被堤格尔的箭矢吸去。
苏菲所持的光华则产生了无数的光之粒子,如黄金般闪烁,它们在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的彩虹,也同样流入箭矢之中。
两种光芒像是要包裹住箭矢似地重叠交缠,形成了双色的漩涡。一粒粒的光点是凝聚了破坏力后结晶化的物体。它们不断地流入箭矢中,包围着箭矢的光彩愈见明亮。
仿佛在畏惧无止境地膨胀的力量般,空气震颤着,沙尘漫天飞舞,大地发出微弱的低鸣。三人骑乘的马匹吓得跑走了,但是谁也没有在意。
奥尔嘉和苏菲都屏气吞声地看着这一幕。她们两人都已经目睹过一次了,所以还能保持冷静,但这也是她们的极限了。
在远处围观的骑兵和海盗们鼓噪了起来,但他们仍紧紧盯着堤格尔等人。对他们而言,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堤格尔自己发出了光芒一样。有几个性格好强的人对此情此景嗤之以鼻,却没有人附和他们。
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目睹了超越人类常理的力量,不自觉地吟诵起自己信仰的神祇名称。
堤格尔射出了箭矢。
箭矢在刹那间被闪光包围,变成了锐利的光之枪——同时,周围出现了无数柄由土块形成的漆黑之枪,以螺旋状覆盖着光枪,并以狂风般的速度疾驰。
暴风伴随着巨响呼啸而过,被卷入箭矢的空气化为龙卷风,将箭矢行经之处的所有事物都刮飞了。地面仿佛被巨兽刨过般崩碎裂毁,被掀起泥土往左右两侧隆起,形成深邃的鸿沟。
码头瞬间被炸成废墟,海面一分为二,喷起数道高耸的水柱。弓箭的力量即使将大地和海水撕裂仍未见衰退,直接凿入了在前方的船只船舱。
虽然只听见一次物体被破坏的声音,但实际上却摧毁了两个东西——并排停在码头的三艘船中,有两艘船连船头都被粉碎,船舱还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大洞贯穿了整艘船,甚至可以看到船的另一侧,光与土块形成的枪继续往前飞,最后消失在海岸彼端。
吓呆了的海盗们,在感受到船只倾斜时带来的冲击后,才终于回过神来。海水势不可挡地灌进了船舱上的大洞,海盗们在甲板上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掉入海中。
没有损害的那艘船很幸运地避开了箭矢的轨道,但他们没有帮助同伴,而是急急忙忙地划起船桨,逐渐离开码头。
堤格尔维持方才射出箭矢时的姿势,站在村子中央瞪着海盗们。海贼们全都笼罩在不知何时会遭到第二支箭矢射击的恐惧之中。
艾略特紧抓着开始沉没的船只船缘,以空洞的眼神眺望着海洋。目睹了这幕超越他理解能力的景象,让他的头脑放弃了思考。
跳进海中的海盗们无力地游向村子,爬上陆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战意,就此瘫坐或倒在地上。即使看见骑兵们踏进村内,也没有任何人打算站起来。
艾略特和他们毫无抵抗地被亚斯瓦尔军俘虏了。
堤格尔等人是在昨天抵达洛尔卡村的。苏菲的情报没有错,在变成一片废墟的渔村中有一处码头,里面停泊着三艘海盗船。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要求派出援军讨伐海盗,是因为觉得只要维持现状,艾略特应该就会现身。
接着,堤格尔拜托率领骑兵们的路特拉,接下了扫荡他们的任务。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重要的是,堤格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摧毁并烧毁村子的艾略特。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有个人开口喊住总算放下黑弓的堤格尔。是路特拉。他的脸上看不到平常的稳重,写满了惊讶和困惑。
「怎么了吗,路特拉大人?」
堤格尔冷静地看着他。路特拉先是张开了嘴,接着便因为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而叹了一口气,最后索性用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法。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
「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这把弓的力量。」
堤格尔让路特拉看了看自己握着的黑弓。路特拉以畏怯的眼神望向黑弓,但他开口时,问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个……之前在攻打路克斯堡垒的时候,你也有使用这把弓的力量吗?」
路特拉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他大概是想起了路克斯堡垒指挥官室被人类无法办到的力量破坏的事情吧。
不过,路特拉想说的似乎是别的事情。在堤格尔回答之前,红发的亚斯瓦尔骑士又继续说道:
「不管是破坏城门或城墙,都是你可以办到的事吧?在赛连堤斯的那一战也可以用上,还有……」
如果能使用这股力量,就会有更多士兵活下来了。也不用焚毁村子,逼迫村民去避难了。路特拉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却明显表现出他内心的想法。
「路特拉大人,这股力量并不如你所想的那般方便。」
开口回答的人是苏菲。虽然脸上没有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清丽脱俗的姿态却展现出她高尚的气质,带有透明感的嗓音让人能耐心地倾听她说话。
「即使是弓的所有者——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无法自由操控这股力量。它不知何时会违背主人的意愿,不受控制地吞噬使用者,是很难操控的武器。之所以不让你们知道,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苏菲的说明是杜撰的——至少不能说是事实。这套说词是在前往洛尔卡村的路上和堤格尔商量并编造出来的。
只要在这里捉住艾略特,内乱就会划下句点。在最后阶段展现这个力量,或许会让今后的外交谈判变得更有利——至少不会对己方有害。苏菲便是基于以上判断,才允许堤格尔使用黑弓的力量。
顺便一提,奥尔嘉听到堤格尔的要求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这种率真的态度让苏菲觉得她非常惹人怜爱。
「我能够明白你的想法,但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有他的难处。虽然我不会说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苏菲婉转地让路特拉碰了个软钉子。既然双方效忠的国家不同,目的当然也不同。路特拉也终于恢复平时的冷静,明确地察觉到她话中的拒绝之意,便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别这么说,我才应该向你们道歉。」
既然对方说无法详细说明,就路特拉的立场来说,他也无法再多问。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俘虏艾略特,目前只要知道这些就该满足了。
亚斯瓦尔王国的内乱就此宣告终结。
数日后,艾略特·布鲁姆·戈德温·纳撒尼尔·加拉哈德·亚斯瓦尔便在王都克尔切斯特被处决,头颅被挂在宫殿旁的圆柱上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