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2/2)
“哦,这样的话,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我也来出一份力吧。”
传藏走出甜品店,和要回公司的阿隆眚别后,进了一间公用电话亭。通过查号台,他问到了那个中学的电话。拨通电话后,他与对方谈了近二十分钟。然后,他去文具店买了信笺和信封,拿着这些东西走进了邮局。邮局里备用的钢笔笔尖已秃掉,很不好使。一封信四张信笺,他至少写了三十分钟。邮局的小姐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嚷道:“邮局又不是写信的地方!”
“明白明白,我是来寄钱的。”传藏答道。他将汇款和信一同装入信封后,又拜托那位歇斯底里的小姐寄了挂号信。
邮局附近有一个国营电车车站。传藏在那里买了到横滨的车票。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曾想过,要是知道了匿名帮助自己的人是谁,一定要尽自己所能报答他。
现在为了实践这个诺言,他决定去南京町饱餐一顿,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5
男主人已经是一头白发,女主人的头发也已经半白了,阿隆的发型成了三七分。不过,这三人的容貌都还是保持了原来的特点,尽管十五年没见了,传藏仍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来。
只有“小祖宗”良文的变化让传藏到现在为止仍觉得不可思议。从前那张圆脸,如今彻彻底底地成了瘦长脸型;当时一米左右的个子,现在也蹿高了许多,几乎和传藏旗鼓相当。
不光是外表变了。如今这“小祖宗”嘴里的话题已不再是汽车呀、军舰呀、东乡元帅什么的了。
一天夜里。与传藏并排坐在被子里的良文,一边吸着“和平”牌香烟,一边说道:“叔叔,集体相亲这种事,您听说过吗?”
“有这种事?现在的世道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天在多摩川,要举行集体相亲。我想去看一看。”
“啊?可你才……”
传藏没料到十九岁的“小祖宗”竟然是虚无颓废的战后派,一时语塞。
“您搞错了!”“小祖宗”羞红了脸,“大学新闻部的那些家伙,明天要去采访,我想跟他们一块儿去看看。”
“这样啊,要是换成你爸,肯定会吓昏过去的。”
“嘿嘿……怎么样,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我?”
“很多年轻女孩儿都会来,里面肯定有漂亮的,您如果有中意的,我去交涉。”
“你,可不要拿大人开玩笑喔。”
“哪里是开玩笑嘛。叔叔,您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从现在开始,您要好好享受青春呀。明天,您没别的事吧?”
“嗯……不,对了,明天我得去个地方!”
“这样啊,太遗感了!”
身为大学啦啦队副队长的“小祖宗”,刚把“和平”牌香烟扔进烟灰缸,便坠入了梦香,打起鼾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传藏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男主人家。
其实,传藏并未打算去哪儿,只是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话,肯定会被“小祖宗”拉去集体相亲。传藏想,与其被一大群年轻姑娘直愣愣地盯着,倒不如抱着炸弹冲入敌阵,
新宿的帝都座正在上映克拉克·盖博和格丽娅·嘉逊主演的电影《冒险》。传藏寻思着去看看这部电影。可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天,电影院里可能会有很多人,还是不去为好。
传藏无意问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拱顶屋前了。
报纸的文娱专栏刊登了一则关于目前小田切美子结束某部电影的拍摄,正在家中休养的报道。传藏推断,及川美子一定在家。
美子上次告别时,邀请自己再来,决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传藏一边如此鼓励自己,一边走到拱顶屋的门前,鼓足勇气叩开了门。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传藏刚一报上姓名,她便说道:“请稍等。”随后又跑了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喊道“房东先生来了”。传藏上次来拜访时,这位女佣人恰巧出门了不在家。肯定是美子已经交代过她,中河原是房东,倘若他来拜访,一定不要谢绝。
“啊,欢迎光临。”及川美子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但这好像并非出自美子的本意,因为她将传藏请到客厅,端出咖啡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看样子,美子认定传藏此次前来,目的是要收回房屋,将她驱赶出去。她已经知道房东传藏没地方住,正和阿隆家挤在一块儿。
对此,传藏也早已准备好了一番应对的话。
“我刚刚看了看前面那块地,打算在那儿建幢房子住下来。”
“哎呀,是吗?”美子忽然笑着拿出美国生产的巧克力来招待传藏,“尝一块吧。”
“啊,谢谢……我很喜欢看电影。很早就是你的影迷啦。”这次传藏说的是真话,“我还想今天请你给签个名呢。”
“哎呀……”
二人的共同话题不外乎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的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岩石崩塌了下来把美子给压在了下面。现在,当传藏得知那块岩石是道具时,一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十五年来,传藏一直为此担心,不知美子是否在那次拍摄中受了伤。
“有各种各样的道具哦。您到电影制片厂来看看吧,我可以给您做向导。”
“啊,谢谢。”
在去之前得先做套衣服吧,俊夫正这么想的时候,女佣人走了进来,说是有人来访。
“哦,对了。”美子说着,站了起来,传藏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就……。
“哎呀,再坐会儿吧!”美子转身说道,“是我的影迷,我给你介绍,”
“嗯,可是……”
玄关处站着位身穿美军制服、肤色黝黑的男人。传藏注意到此人佩戴着中尉级别的徽章,不由得微微弯下腰,行了个礼。然而,对方大概是把传藏当成了修理收音机的师傅什么的,并没有回礼。
“别客气,下次再来玩儿啊。”
在美子的辞别声中以及日裔二世1中尉隔着镜片的视线的目送下,传藏走出了拱顶屋。在目光触及到门边的一瞬间,传藏不由得惊叹起来。
1日裔二世:指生在美国持有美国公民权的日本移民第二代。
“嗬……”
门前停着一辆铮亮的新车。走近看了一下车的保险杠,传藏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林肯大陆”这几个字来。
之后,差不多每三天,俊夫都会去拱顶屋走走。
然而,能和美子见面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美子因为常常会有新影片的商谈,很少在家。而且,就算在家,门前通常会停着“林肯大陆”。遇上这种情况,传藏只得打道回府。
并且,和美子正聊得投机时,“林肯大陆”突然闯来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再一次遇到那位日裔中尉时,美子给传藏介绍说他是山城先生。山城中尉伸出手来与传藏握手,并说道:“请叫我乔治吧。”
美子还悄悄告诉传藏,乔治山城中尉的父亲在战前就是自己的影迷。山城中尉第一次来拜访时,就是受他父亲所托来转交慕名信的。
山城中尉大概二十七八岁。而通过电影年鉴,可以推算出美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在美国人眼里,美子看起来充其量不过二十二三岁。传藏猜想,身为美国人,山城中尉如此频繁地来拜访美子,不会是仅仅为影迷父亲跑腿的,可能还有别的企图吧。
“几天前,山城先生带我去了联合国总司令部的俱乐部。哎呀,就在神田,以前的如水会馆……二楼有一个叫‘宇宙尘’的地方,有一个完备的乐队,人们跳着舞,里面一片漆黑,玻璃球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真让人眼花缭乱啊。”
传藏是决不可能邀请美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宇宙尘”什么的。对他而言,在黑市上买点红薯什么的送给美子,已经是他的能力了。
6
男主人已经六十六岁了,精力却仍旧十分充沛。
每周他总要外出一次,说是要去拜观音菩萨。传藏还以为他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了。谁知有一天,传藏经过新宿的帝都大厦时,突然遇见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主人。帝都大厦五楼的广告牌上写着“画框展”,贴着女人的luǒ • tǐ照。果然是来看“观音菩萨”了,传藏再一次感叹道。
“这可别跟老太婆说啊,老爷。”
男主人朝尾津组市场背后走去,他要请传藏喝烧酒。
“不过啊,老爷,现在可真是遇上好时候了,能够将luǒ • tǐ女人看个够!”
“你都上了年纪了,还……”
“嘿嘿嘿……哎,我们俩不知不觉地都上年纪啰。老爷,您贵庚?”
“虚岁四十五岁了。”
户口本上写着中河原传藏生于一九〇四年。但若是按浜田俊夫的年龄算的话,那么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可是,传藏已将这事儿忘得一千二净了。
“四十五啦?这么说来,还是赶快定下来好。”
“什么?”
“老爷您还是早点讨个老婆吧。四十多岁了,还一个人……”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结婚也要有对象嘛……”
“对象?不正有一位很好的对象吗?”
“在哪儿啊?”
“不就是住在拱顶屋的那位夫人嘛!”
“咳!”
“哎哟,真可惜,烧酒都抖出来了……那位夫人很有几分姿色,而且身为电影演员却为人低调,实在难得呀。还有,年龄与老爷也相称,我觉得你俩很般配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老爷不是对她也有好感么?”
“这个嘛……”
“嘿嘿,脸都红了。老爷,总之您得早点下手呀。不早点可说不定会杀出个程咬金呀?”
“程咬金是……”
“有个美籍的日本小伙儿,不是常去夫人那儿吗?这家伙好像在追求夫人。”
“……”
男主人曾经帮助过及川家的女佣人,所以消息很灵通。
“美国小子若是得到那位夫人,也不会为日本做点啥。不管怎样,我得去见见夫人,摸摸底!”
“啊,再等等看嘛。”
经男主人这么一说,传藏觉得有些不便去拱顶屋了。第二天,男主人拿报纸包着烤红薯,不停地鼓动传藏赶快给美子送过去。传藏敷衍道:“还有工作呢!”说完,便坐到“小祖宗”的书桌前,在一本大笔记本上画着圆圈和三角形。男主人把一块烤红薯放到书桌上就走了出去。传藏立即拿出一本名为《自由主义者》的杂志,放到笔记本上读了起来。
午后,男主人跑了进来,嚷着:“老爷,不好啦!”传藏急忙合上杂志和笔记本。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再也不用担心征兵令会来了。
“怎么啦?”
“不好了,宪兵来了!”
“宪兵?”
“他们问您在不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之还是得去呀。”
传藏走出玄关,远远看到戴着白色头盔的两位美国士兵站在哪里。他们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晃动。传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派出所的巡警。
“阁下是中河原传藏吧?”巡警问道。
“嗯。”
“这位美军宪兵队的先生想要调查点事儿,请你去一趟情报部……”巡警不安地说道。那位麦克阿瑟比天皇的权力都还大,当然不能不跟他们去一趟了。
“我先准备一下。”传藏说着,回到里屋换衣服。
男主人夫妇和阿隆夫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传藏换衣服。
“老爷,”男主人小声道,“该不会是秘密泄露了吧。”
“嗯,可能是前几天买了一大条‘好彩’香烟的缘故。”
传藏决定穿上那件旧粗花呢大衣,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冲绳作苦力什么的。
玄关前面停着一辆吉普车。巡警坐在白人宪兵驾驶员的旁边,传藏则和那位日裔美军宪兵一起坐在后面。此人不论容貌还是形体都和小结级别的相扑运动员力道山一模一样。
吉普车经过派出所的时候,巡警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此刻,传藏的感觉比起在菲律宾的深山里迷路时还要无助。
这种感觉持续了三十分钟,车到达九段的情报部的玄关时,传藏感觉更加无助了。他刚从车上下来,“为道山”就在嘴里“咻”地吹起口哨,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力道山”好像是确信俊夫不会逃走,从上楼梯到达目的地的那间屋子,一次也没回头。
在美国西部影剧中常见的齐腰高的门前,“力道山”操着英语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后又转向传藏做了个赶鸡进窝似的动作,传藏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日本人的尊严,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迎面,一张大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啊,山城先生!”传藏不由得叫出声来。
山城中尉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百忙当中把以下。您请来。”说着,指了指桌子前面的金属座椅。
传藏刚在椅子上坐下,中尉就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到桌子的一端。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哪里不合口味,这正是传藏近来最爱抽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并不认为这是为了现场抓捕黑市交易者而设下的陷阱,所以抽出一根来叼在嘴卜。
山城中尉绕着大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了放香烟的这边。他用芝宝打火机给传藏点上烟后,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山城中尉的脚很短,所以他虽然跟加利·格兰特和弗朗肖·托恩的打扮一样,却有着天壤之别。
中尉展开手中拿着的卷宗。
“那,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对传藏说道。随即又转向旁边桌子周英语招呼道:“真木,准备好了吗?”
被叫做真木的是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日裔二世,佩戴着中士的军阶章。他对着自己的长官,嘴里嚼着口香糖,答了声“是”,双手放在了打字机前。
山城中尉开始了严肃的审讯。
“中河原传藏先生,你是在一九三三年被日本陆军召集,远赴中国战场的,对吧?”
“是的。”传藏回答道,一边观察着山城中尉的脸色。
藏在眼镜后面的山城中尉的双眼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一开始去了河北,然后是山东、江苏,接着于一九四二年被派遣到菲律宾战场,一九四五年成了美军的俘虏,对吧?”说到这,中尉吹了声口哨,耸耸肩朝真木中士说道,“在军队服役十三年!”
也不知真木曹长1到底有没有把口哨以及感叹号作为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会儿打字机之后,又看着中尉,似乎在暗示中尉继续审问。
1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军曹以上,准尉
“哦——”中尉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在军队服役了十三年。这是日本陆军对你的惩罚。那么,为什么要罚你呢?那是因为你有反战思想。”
“山城中尉阁下!”传藏喊道,“我绝对没有做过对美军不利的事情啊!”
“啊?”中尉瞪圆双眼,一脸不解。突然,他摇着手笑道:“哈哈,no,不对,你搞错了。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是要对你进行处罚的。你别介意。”
“咦?那,到底是……”
中尉扫视着文件,说道:“这上面记载着在马尼拉军事法庭上你的长官的证词。中河原兵长对战友说:‘这场战争必败无疑,因而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你为什么要说这场战争会输呢?”
“这是因为我知道它会输。”
“你怎么知道会输呢?”
“这是因为,”传藏的目光落在了山城中尉那离地大约五十厘米,晃来晃去的鞋子上,“就是这么觉得……”
“就是这么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这个……”
“还有。你的长官还有证词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中河原兵长说,日本将于八月十五日宣布无条件投降,因而没有必要再进行任何抵抗,还是下山吧。’”
“……”
“这份副本是马尼拉的美国宪兵队送来的。去年,马尼拉的宪兵队怀疑中河原传藏是美国秘密情报部的人员,并对他进行调查。可是,他本人予以否认……起初,我并没有仔细翻阅这份副本,由于工作繁忙而将它搁在了一旁。不过,上次小田切美子小姐介绍你与我认识时,听到你的名字才想起,这与副本中提及的人名一模一样。于是,我们马上从各方面着手调查,令天还把你也叫来了……这样吧,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美国秘密情报部人员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如何?”
“我会上报美国国防部,你将会得到重赏。所以快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不能撒谎,不是。”
“不是?是吗?那你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何时何地出生的?”
“一九〇四年四月十九日,出生于新泻县。”
“这么说来你是在新泻县长大的。”
“嗯。”
“请说出你小时候所在城市的名字。”
“高田市……”
“这是你的原籍所在地。好吧,你描绘一下这个城市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街道,有房屋……”
“这样吧,请列举几位小学同学的名字。”
“嗯嗯……山田,中村……”
“山田,中村……都是日本最普通的名字嘛。”
“这儿有一张中河原传藏小学的毕业照片。”
“啊!”
传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干咳了两三声。
中尉从装订好的文件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摆到传藏眼前。
“哪一个是你?”
“嗯嗯。”传藏接过照片,紧皱着眉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再说照片也很模糊……”
中尉离开办公桌,凝视着照片。接着,用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人,说道:“这就是中河原传藏!”
“嘿……啊,对,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我。”
“不!”山城中尉后退一步.用手指着照片,正色道,“这人是中河原传藏。但不是你!”
“什么,”传藏不由得站了起来。这时的传藏即使没有想到“力道山”的存在,他也明白逃走是不可能的。
山城中尉敏捷地绕到桌子后面,从铁盒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折返了回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中尉说着,递过几张照片来。那是些衬有硬纸壳的照片,是一个中年日本人的正面照和侧面照。
传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哦,你才回日本吧。这个人是日本反战派的领袖,相当有名哦。”
“……”
“这个人现在改叫别的名字了,不过……”中尉弯腰捡起俊夫刚才掉到地上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说道,“跟刚才那张毕业照比较一下吧,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同一个人……saperson”
“……”
中尉把两张照片拿给俊夫看了一会儿后,似乎舒了口气。接着,他把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到了那叠文件里之后,看了眼铁盒子,想了想,像是怕麻烦似的,又把衬有硬纸壳的照片也夹到了文件里。然后,拿起桌上的切斯特菲尔德给俊夫递了一根过去,随即,自己也抽出一根来。中尉把二人的烟都点上后,又坐回到桌上。
“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户籍,为什么这么做?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山城先生,”传藏一脸严肃地盯着中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私事?这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城中尉,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道:“关系?关系可大着呢。你不仅预言盟军会胜利,还预言了胜利的日期,我们作为情报部没有理由不调查清楚。”
“……”
传藏一个劲儿地抽着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只剩下一点五厘米了,可他似乎仍未察觉。
山城中尉担心证人会被烧伤,又抽出一根切斯特菲尔德,递了过去。
然而,传藏推开中尉的手,站了起来。
“山城先生,我明白了。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吧。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我们两个人谈吧。”
7
战争结束后不久,位于神田一桥的如水会馆便由占领军接手,成了总司令部的俱乐部。被称作“宇宙尘”的房间在会馆的二楼,是一个拱顶状的巨大房间。
厚重的黑水泥墙上,随处镶嵌着玻璃做的星星,随着玻璃球的旋转而闪闪发光。围绕着中央的舞池,四周摆放着桌子,屋子的一角是乐浊,那里装有一台音响设备。照明设备除了玻璃球之外,就只有每张桌子上点着的一根蜡烛而已了。这里恐怕是模仿美国什么地方的夜总会设计的吧。不过,这也算得上是占领军改造日本建筑的成功之作了。在入口处,时常会有来自堪萨斯州一带刚进城的将校太太们,她们张着嘴,吃惊地往里张望着。
跟在山城中尉身后的中河原传藏,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进了“宇宙尘”。此时,乐队的演奏还未开始。传藏一边享用着美式牛排和沙拉,一边听山城中尉郑重其事地讲自己的经历。
山城中尉的父亲,是山口县出生的第一代侨民,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农场。而他自己则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随后又在波士顿大学攻读了心理学硕士学位。他本人一定是硕士,这一点毫无疑问。山城中尉说话时有这样的习惯,那就是时不时地要用一些很生僻的汉语词汇。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桌旁还坐着两位年轻女性。在情报部的停车场坐上“林肯”轿车时,山城中尉已将她们二人介绍给了传藏。长得漂亮些的叫做简,是山城中尉的未婚妻。另一个容貌大为逊色,是她的朋友,叫凯蒂。山城中尉有未婚妻这个消息对传藏而言简直是一个捷报。不过在这种场合,突然来了两位女士,传藏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两人说着英语,但是从凯蒂那副女仆似的模样还是可以判断出两人身为日裔二世的身份。于是,传藏悄悄对中尉说道:“想两个人单独聊会儿。”中尉哈哈地笑着回答道:“两位淑女对于难懂的日语还不甚了解。”
吃完饭后,二人陪着两位淑女去了洗手间,等她们方便完后又一起回到了桌旁。中尉拉开椅子让淑女们先坐下,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蜡烛挪到跟前,掏出一枝派克钢笔来。
“首先,第一,阁下您借用别人户口上的名字,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中尉拿着菜单,在旁边的空白处用派克笔写上了“第壹”两个字。而且,“壹”字比“第”字大了将近一倍。
“不,我还是从这里开始讲吧。”
传藏决定按从前给丽子说明的顺序来讲。
给丽子讲的时候,是传藏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才讲的;而这一次是在对方的要求下讲的,所以说明起来要容易得多。何况,不用再解释“太平洋战争”呀、“空袭”呀什么的,省事多了。
然而,还是必须从“时间机器”开始谈起。因为即使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让山城中尉接受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浜田俊夫就是现在四十五岁的传藏这样一个事实,不提及“时间机器”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传藏忽然开口问道:“山城先生,你知道‘时间机器’吗?”
“时间机器?”中尉反问道。
“嗯,h·g·威尔斯的小说里有……”中尉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看来,又要介绍电影的大意了?传藏顿时备感失望。
正在这时,一旁的简用英语和中尉聊了起来。好像在说这是她喜欢的曲子,想去跳舞。这时,乐队已经奏起了柔和的前奏音乐。
中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挽起简的胳膊,向舞池走去。
正在传藏目瞪口呆之际,凯蒂发出了邀请:“跳舞吗?”
中尉“女士优先”的行动教育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传藏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帮凯蒂挪开椅子,与她一同步入舞池。
姑且不去想舞伴的长相,无可挑剔的伴奏音乐,四周翩翩起舞的外国人,天棚垂饰的玻璃球,周围的气氛让传藏恍若置身子一九六三年的赤坂的夜总会。传藏暗想道,干脆把谈话的时间拖得长一些,让中尉每天带自己到这里来吧。
跳完两曲慢舞后,传藏回到了座位上。中尉已经摆好了啤酒和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等候多时。
中尉站起身来,好像并非只为迎接凯蒂一人。
“刚才,you说的是h·g·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吧?”中尉片假名部分的发音相当流畅。
“你知道呀?”
“不,以前看过。但是,为什么?why?……”
“这样吧,我就直说了!”
两人相视而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即使简搭讪,中尉恐怕也不会给予回应了。
二十分钟之后,在简歇斯底里地快要发火前。中尉果断地站起来,告诉女土们有紧急情况发生,催促着出了“宇宙尘”。
此后的近一小时,“林肯大陆”的v12发动机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两位女士被安然无恙地送回到了筑地的女兵宿舍。接着,传藏跑回梅丘的男主人家,拿出打火机,手表以及其他东西。由于时间的关系,中尉和简吻别的时间缩短为平日的一半,传藏也没来得及向睡眼惺忪的女主人说明这一紧急情况。
最后,“林肯”车开到了情报部的大门前。两人下车后,中尉冲着值班的中士喊了一句什么,便把传藏带到了一间暖气设备良好的屋子,并让日本的工作人员拿来了两打蓝带听装啤酒和一大盒奶酪饼干。
直到第二天天亮,中尉仍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传藏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白木屋事件”几近结束的时候。
“oh,可怜的丽子小姐!”他说着,按照佛教习惯,两手合十,闭上了双眼。突然,他睁开眼睛,大声说道:“你知道未来的事情?告诉我吧。‘轰’地一下子……回到原来的世界。下次,美军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战争。
“一九五〇年,”传藏回答道,“朝鲜出现情况时,美军会出兵。”
山城中尉脸色“唰”地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身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大和魂”的存在。“我发誓绝不会把你的话告诉给任何人,所以你把战争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吧。”
8
不知山城让治中尉是如何说服上司的,总之,在情报部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山城中尉将在两个月后退役回美国的事已成定局。而在这两个月期间,似乎是要补偿传藏这些年来吃的苦头,山城中尉为了撮和他和美子,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提出这事儿的时候,传藏就极力反对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也……”
“放心吧,传藏,你听我说。嗯,有关小田切美子的事,我已经调查过了。美子小姐是一位名叫及川德治的电影制片人的女儿。但父女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一九二八年美子作为及川德治先生的养女入了及川家的户籍。在这之前,美子小姐的经历不明。对于以前的事情,美子小姐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大概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吧。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向美子小姐和盘托出吧。所以呀,你们俩刚好是一对儿。”
“那位及川德治先生现在在哪儿?多少岁了?”
“及川德治先生于一九三九年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是吗?”
“啊,还有个名叫启子的人吧。你把启子小姐扔在及川家的长椅上啦。可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现在还来得及。不过,话虽这么说,一九六三年你六十岁,启子小姐十七岁,年龄可不相称呀。年龄不相称那就没有缘分呐……”
“我知道。可是……”
“啊,不过,传藏。我的意思是,你在一九六三年遇到了及川先生吧。那个人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时间太久啦。”
“也难怪。也就是十六年前仅仅见过两面嘛。不过,传藏,及川先生长什么样我可知道哟。”
“嗯?为什么?”
“啊,对了,传藏,你长期以来都借用别人的名字。所以,你最好还是把姓改了吧。”
“姓?”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和美子小姐结婚后可以入她的户籍,这么一来,中河原这个姓就可以扔掉了啊。”
一个月后,山城中尉身穿带有黑色家徽的正装和服,郑重其事地与男主人一同前往拱顶屋提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