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4)
我惊讶地抬起头。莉子的双眼沉到海底。我看见她脸颊上,落下了饱满晶莹的泪珠。
「为什么?我……我从来没哭过的,为什么呢?」
莉子颤抖着转过身背对我。我实在不想认为这是她在代替我哭。泪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我空旷干涸的心里响起。但是我却无法为莉子做些什么。不要哭唷。我只能在心里反覆说着。莉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因为她没有家人,所以她没有理由哭泣。可是这是谎言。无论神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擦拭,恭子阿姨生活过的家、庭院,都还留着。更重要的是,她深爱过的莉子,仍像这样存在着。不可能一切都消失。思念会留在空气里、泥土里、落下的雨里,就算只是为了这些,我们也可以流泪。
只要我们的心还没有干涸。
我不知道莉子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我坐在床上把膝盖抱在胸前,让这份苦闷排解开来,一面静静等待时间的经过。窗户外照进来的夕阳火红得像在燃烧,空气却冷得仿佛要冻结一般。
莉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她从多久以前开始发现我的脆弱?原来我在自己周遭围起的城墙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层黑色窗帘,连寒冷也无法抵挡。只要站在近一点的地方就会感觉到我在里面冻得发抖。到头来我其实是因为从来都没有真的受过伤,才不晓得真正的痛楚——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忘了一切。把相簿都烧了吧。我这么想着。也许根本没用,我也明白。就如同无法夺走一个人心里的音乐一样,或许也无法夺走一个人失去的痛楚。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品尝这种滋味。把负片烧了吧!把nikonu敲坏吧!把数位相机里的照片都删掉吧!
我把塞在枕头下的数位相机抽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一口气全部删除,所以就从最新的影像开始一张张叫出来删。即便我对自己说尽量不要去看它,但还是忍不住去确认照片中的人物是否透明。莉子看来还不要紧。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清清楚楚地笑着。但是,有一天她也会消失。到时候,就没有人能代替我哭泣了。这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不久,我终于找到那张照片了。
白桦木扶手,和草地上伸长的影子。背景是染上紫色的黄昏天空,一个长发随风飘动的少女。什么时候拍下的我也不记得了。由于逆着光,连奈月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有没有看着镜头都无法分辨。
但是,在奈月的膝盖附近,却隐约可以看见白色扶手的木头。木头应该被脚遮住看不见才对,但这里却透明可见,这一点非常清楚。背景天空中被烧成橙色的云朵,也应该被奈月的人影遮住才对,但却可以看得出轮廓。
强烈的无力感将我全身紧紧包住。我把数位相机丢进床脚下散漫地张着嘴的包包里。相机好像和包包里的收音机还是什么的撞在一起,发出剌耳的声响。为什么?为什么连奈月也要消失?难道还要从-滴也不剩的我身上再夺走什么吗?随便你吧。反正我没有奈月的银盐照片。如果她现在消失了,我的记忆也会被清得干干净净。随你高兴吧。
我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想睡一觉,可是奈月的表情、她说过的话、我们一起听过的歌,一一在黑暗中浮现,不断敲打我的意识。因为,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我身边。我们只是共享了同一片风景和同样的音乐,我们甚至吵过架。我从来没有因为惹谁生气而感到沮丧。对了,恭子阿姨还为此感到欣慰呢。为了我的心也会真实的震动、哭泣而欣慰。无论奈月存在与否,都动摇了我的心。明明我本来只记得她的名字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来。房间还浸在血色般的夕阳里。总觉得我只要动一根手指,空气就会从我身体里跑出去一样。但我还是伸长双脚,从床上下来,确认了地板的触感。
她并不是个我只记得名字的女孩。
因为,我心中有一块地方是为奈月空出来的。那个面积跟我自己一样大,是空荡荡的。奈月对我来说应该曾经是非常非常特别的。
我拿起书包,开始找起相簿,集合了风景的那一本。从我家屋顶拍的远景。有了。就是这张。堆着沙包的墙壁后面,那个被一片杂乱无章的绿色掩埋的废墟,一半藏在山麓后的鼠灰色「净水场」。那是奈月的家。地点我也知道,那是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逃避退缩罢了。
我越过禁止进入的栅栏,再跨过平交道,坡度突然变陡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满是污泥的柏油路。可能是因为山上的树木开始发芽了,景色跟我冬天时拍的照片很不一样,好几次以为自己走错路而感到不安。
我还一度在坡道途中回头确认来时的路。
宛如沐浴在压扁的果实下的夕照,将一切都染上了色彩。我和脚踏车的影子沿着下坡路自然地伸长。遍地石块的道路左右,是长满了低矮树丛的荒地。破破烂烂的蓝sè • wǎng子像蜘蛛的巢穴般布满了枝桠。这里以前大概是果园吧。下坡的尽头可以看到平交道和铁轨。再顺着视线寻找道路,不久会碰到黄色和黑色的禁止通行栅栏,还有支撑栅栏的沙包墙。
那道墙的后面,就是我住的世界。
我重新面对坡道往上的方向,再度推着脚踏车走。
坡道在变得平缓的地方和一条四线道的车道相交。大条十字道路前方右侧的广场铺着几何图案的磁砖,广场上有个干涸脏污的的喷水池和一幢小建筑,状似开着上盖的平台钢琴。房子入口的上方有盏破掉的红色电灯,这里大概曾经是派出所吧。道路的左手边是一片树林,蔓延溢出的矮藤蔓缠绕着道路护栏。
广场的斜对面并排着几栋灰色的高层建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净水场」,会恍然大悟它完全就是一个社区。在被夕阳染成鲜红色的壁面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扶手阳台等距离地排列着。墙壁左上角用油漆写着206的数字。
我走进206号栋的入口。以几列几段为区隔的大型信箱区只排列着房间号码,信箱生锈的程度似乎只要开了某个盖子就会全部崩溃瓦解。
奈月家是哪一间呢?我在信箱前一时没了头绪。
但是,一脚踏进冷冷的楼梯间,碰到因为油漆不均匀而出现颗粒的扶手时,某种东西敲醒了我的意识。
我知道。
我知道这里,我来过好几次。
一阶一阶踩着狭窄阶梯的触感,还有这个楼梯转角墙上的斑点,我都知道。每爬上一层楼,从转角的栅栏看过去的风景也都知道。我也知道从八楼的外廊正好可以远远看到我家的屋顶。
我按下812号房的对讲机。正如奈月所说,这里还有电。我还听得见屋里响起的门铃声。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敲了敲门。粗糙建好的门只是拚命咳嗽着。我试着转动门把,门是锁上的。
我心想:她正迈向死亡。这扇门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关了。但是我很确定是这一间。与其说是确定,不如说我知道奈月就是住在这间房子里。因为,我来过很多次。
请你什么都不要想起来。奈月那时候是这么说的。请你不要想起更多关于我的事情,什么都不要。
记忆,正在取得连结。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里面有我家的钥匙、脚踏车钥匙、已经变成我私人物品的化学教室钥匙。还有一支钥匙,我一直拿着。我一直都放在口袋里,却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钥匙。
我把那支钥匙插进了812号房的门锁。圆柱体旋转的声音,直接响彻我的心脏。
这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什么都没有。连窗帘也没有。夕阳直接把地板烧出一块菱形的橘色。地板上连家具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味道。这间两房两厅的房子里,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就如同奈月自己说的,她正在消失。
只有一样东西留了下来。厨房的水槽排水口塞满了某样东西焚烧后的残渣。我从余灰中把那个东西拉出来看。那是一片因高温而卷曲的褐色切片,上面贴着一张烧剩的黄色便条纸。
是负片。
那些像纸灰的东西恐怕就是照片的残渣。
我往堆满灰尘的厨房地板蹲了下去,把头靠在瓦斯炉上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我是因为这样才会忘了奈月。因为连负片都被她烧掉了。奈月为什么能从我房间里拿走负片呢?不用想也知道,奈月当然有我家的备份钥匙。奈月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人,然而我却忘了她。
为什么连底片都烧掉?她就那么想斩断我们之间的连系吗?我曾经伤害奈月到那种程度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是每天都到我身边一起听收音机呢?
我不懂。
我把脸压在环抱的两只手臂上。
如果奈月希望我忘了她,这样就够了。我现在也够痛苦了。在我心里曾经属于恭子阿姨的角落,也被挖个精光,变成一个无法填补的空虚洞穴。更何况,奈月不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好想见她一面却见不到。如果这个空洞的思念就这么硬化,那我宁可现在就用洪水冲走一切,把它全部遗忘。因为如果只要这么抱着膝盖等待,奈月就会消失,我也会忘了她的一切。在我灵魂深处不断翻搅的痛楚,只会属于现在。我只要闭上眼,抱住膝盖,静静地等待就好。
但是这时候,我听到了音乐声。干涸的钢琴和背景吉他拨弦的节奏。然后是一阵像沙漠里两百年一度的甘霖般温柔清冷的歌声。
我抬起头,四下环视开始变得昏暗的房间,又伸手到双排扣大衣里四处寻找歌声的源头。然后,我从大衣口袋里抓出震动的手机,是手机在唱歌。是卡洛金。发出微弱光芒的液晶荧幕上,显示出「奈月」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我正想按下通话钮时,歌声停了。掌心的手机陷入沉寂。填满这间房间的夕阳余晖正快速地失去色泽。
我究竟是笨到什么地步啊?原来我是用她姓名后面两个字登录号码的,这就是我用ㄕ开头去找她的电话却找不到的缘故。而我是因为不想听到这段手机铃声,才不听卡洛金。我下意识地把她从心里的点唱机删除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啊。
奈月从一开始在我心里就有一个特别的位置。
我真的很笨。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缓缓站起身来。为什么奈月还要找我这个笨蛋呢?我们之间曾有的东西已经崩坏了呀。应该是奈月自己烧掉的。她还希望我怎么做呢?
当我穿越那片紫杉木林锯齿状的树影,爬上横卧的圆木阶梯时,太阳已经有一半以上从山的正面没入,还有一半躲在黑色石碑的剪影身后。染上紫红色的天空蕴含着最后的火光。我把脚踏车丢在公园入口,踏着草地往平缓的斜坡前进。我听见歌声,那和刚才我口袋里响着的是同一首歌。是卡洛金的〈hoaga〉。
坐在扶手上的奈月,背对着石碑,面对着悬崖很危险地悬着两只脚。水手服的衣领和一头黑发,一齐被风吹动。我不知道她回头是因为曲子结束,还是发现我来了。我在石碑旁停下脚步,一时不敢相信奈月人在那里。
奈月把两脚移向扶手的这一边,站了起来。成堆的cd盒子和随身听,还有我带来的喇叭都埋在她脚下的草堆里。
一步、又一步,我努力往前走,离奈月越来越近。我发现那一大堆cd的包装都拆开了。是不是即使我没有来,她仍然是一天拆开一张呢?果真如此,奈月应该是持续每天都来吧。
我的视线回到奈月逆着光的脸庞。随着距离缩短,我终于可以分辨她脸上的表情了。她僵硬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盈满了泪光。
「没想到你会来。」奈月说。那是压抑哽咽的声音。「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打电话的。」我用舌头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有点疑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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