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狐的故事(1/2)
台版转自雪名残(akeuwecb)
天城先生住在鹭森神社附近。
那是栋位于长坡道上的老旧大宅。宅邸后竹林茂密,常年阴暗,竹叶沙沙摇曳。我想起为芳莲堂送货,初次造访天城先生宅邱的事。那是个晚秋风强的日子,即将没入黄昏暮色的竹林犹如生物蠢蠢欲动,幽暗中挺立的竹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骨头。
我把枣姐交付的布包夹在腋下,穿过那个附屋檐的气派大门。依照叮嘱绕过院子,在入门处站定一喊,只见天城先生自幽暗的深处走了出来。他身穿群青色和服便装,一脸睡意。或许方才正在午睡吧。细长的脸上毫无生气,下巴覆满一层青色胡碴。
「我是芳莲堂派来的。」
我低头致意。
「辛苦了。」
天城先生神情不悦地领我进屋。
屋里十分阴暗。后来我才知道,天城先生似乎不喜欢亮光。啪答啪答走在透着冷意的长廊,我抬起头偷偷一瞥,天城先生和服袖口外的手腕瘦骨嶙峋,白皙得仿佛悬浮在黑暗中。
○
芳莲堂位于一乘寺※,是间古董店。六张榻榻米大的店内摆放各式古物,就像枣姐自嘲的,不是一间正统的古董店;只要是有趣的旧东西,不论什么都收。正因如此,连我这种不具专业知识的学生也能在店里打工。但奇怪的是,这家店与不少京都堪称老店的古董店经常往来,看来其中暗藏着我不知的因缘。(※位于京都右京区,也是叡山电车的站名,附近一带统称一乘寺。)
我不知道枣姐的年纪,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岁吧。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在便当店打工,外送便当到她的店。我拎着便当打开玻璃门,咔啷一声,原来是坐在椅子上的她起身走了过来。她的眼神清透温柔,个子比我还高。我心想,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之后,我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大三辞掉打工才又想起,直接跑去她的店里。我没有买东西的打算,只是想找机会和她攀谈,记得我请教了她陈列在架上的香烟盒和坠子之类的东西,还聊了一些琐事。「我途过便当到店里喔。」我这么说。令人惊讶的是,她还记得我。
「付钱的时候,你的手非常冰冷,这我倒是还记得。」
她总是像那样,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说话。
「因为是冬天啊。」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请人外送便当,后来我不再这么做了。因为你当时的手实在太冰冷,太可怜了。」
说着,她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
店门贴着一张征兼职人员的启事。我刚辞了打工,正想试试这类风格独具的工作。我提出想应征,枣姐原本的紧张感仿佛瞬间消融,她嫣然一笑,请我务必接下这工作。
接下来每逢周末,我便造访一乘寺的芳莲堂。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顾店,或开着店里的箱形小货车送货。遇上市场开市的日子,如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在东寺或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枣姐便提早几天准备,当天早上再由我开小货车载商品过去。枣姐也有驾照,不过她很怕开车。她会笑着说,我来帮忙让她松了一口气。
○
他领我来到一间异常狭长的和室,榻榻米上还放了一张皮沙发。三面拉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左手边是透光的格子门,门的另一头似乎是庭院。刚贴换新纸的格子门闪着青白色的光,天城先生一派轻松地坐在房间深处的沙发,脸色犹如死神。由于房间十分狭长,给人一种天城先生坐在很远的错觉。
「给我看看。」
天城先生从银色烟盒里拿出小指长度的纸烟,点上火,低声地说。
我解开布巾,取出里头的绸布包放在木桌上。轻轻解开绸布后,一只小巧的漆盒展露出来,在微暗中艳泽闪耀。盖子上鲜明描绘着青蛙图案的莳绘※。枣姐吩咐过,要我千万不能看里头的东西,所以我原封不动地将闪着黑光的小盒子推向天城先生。(※以金、银粉末为颜料绘于器皿上、再加漆完成的日本独创技法。流行于日本平安时代,用于装饰屏风、画册、印器、信匣、砚台等物。)
「帮我打开。」
天城先生喷出一口烟说。
「枣姐吩咐我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我低头致歉。
天城先生歪着嘴笑了。黄昏薄暮之中,香烟火苗吱吱作响,一股极为刺鼻的烟味窜入鼻腔。我感到一阵恶寒。
枣姐说过,天城先生是位特别的客人。我想像中的他,是个圆圆胖胖的有钱老好人,不过天城先生的气质与我天真的想像南辕北辙。我不知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约莫五十岁。望着他的笑容,我忍不住揣测起他和枣姐之间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过往,觉得苦水在口中扩散。
「你叫什么名字?」
天城先生神色迷离地看着我问。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姓武藤。」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是吧?为什么犹豫?」天城先生问。
「有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天城先生哼了一声,说道:「算了。以后也麻烦你了。」
「唰」的一声,他把那只仿佛以涂料封印住黑暗的小盒子拉向自己。
○
枣姐原本住在东京,经营芳莲堂的是她母亲。听说父亲在她幼时就已过世,她母亲一个人看顾芳莲堂,但后来病例了。正好那时她也在考虑是否要回乡,便离开东京,回到京都继承家业。她母亲则是住进了东福寺一带的红十字医院。
我没和枣姐的母亲见过面,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但从旁人的神色可以得知,病况似乎不甚乐观。我看店的日子,她经常坐京阪电车去探望母亲。
「我果然不适合东京。」
她会经这么说过。
那是店打烊后的事。我们在后面的小客厅隔着八仙桌共进晚餐。枣姐就住在店的后头。枣姐说时薪很低不好意思,常请我吃晚餐。对单身在外的我而言,比起高一点的时薪,她亲手做的菜肴更令人感激。她担心我是没好好吃饭才那么瘦,经常煮东西给我吃。其实我会瘦不是没钱,只是懒惰罢了。不过,能找到机会跟她撒娇我很高兴,也忍不住单方面想像着,看我撒娇她是不是也很开心。
「现在,回京都定居后,我的心情平静许多。在东京的时候,我总是担惊受怕的。本来以为既然其他人都习惯了,总有一天我也会习惯,可是,那种害怕的心情却始终挥之不去。我总是心惊胆跳的,那种感觉强烈到胸口发疹。我果然不适合住在东京。」
她微低着头这么说,一口一口把饭途进口中。
「是什么让你害怕?」
听到我的问题,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脑中反覆沉吟,考虑要用什么话语来解释。
终于,她开口了。
「你会经三更半夜一个人醒着,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恐惧吗?」
「偶尔有。」
「到了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不安吧。就跟那一样。对我而言,东京一直都是夜晚。」
她是这么说的。
○
从天城先生住处回来,见到枣姐正把展示在店外的素陶水瓶和小柜子搬进屋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内灯光透过玻璃窗流泄出来,枣姐低着头搬运商品,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天城先生感觉有点恐怖。」
我一面帮忙一面说着。
「对啊。」
枣姐低声地说,把木头雕刻的布袋福神抱在小小的双ru之间。在她怀中,笑意洋洋的布袋福神就像只小猫还是什么的,感觉柔柔软软、蓬松蓬松的。那只模样古朴的布袋福神在我打工的那段期间始终没有售出。每天早上,枣姐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太阳,到了傍晚再像方才一样抱回店里,如此来来回回、搬进搬出的,布袋福神和枣姐看起来都圆圆膨膨、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
结束关店的工作后,枣姐脱掉外套,说道:「真对不起呢。」
「对不起什么?」
「本来应该是我要去的,可是,我不喜欢上那里去。」
「我懂。」
「天城先生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说什么。」
「这样啊。」
然后她没再开口,脱了鞋走到店后头。
我在脑中想着那只送给天城先生的漆器盒子,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
多次往来天城先生的住处后,我俨然成了枣姐的代理人。亲身见识过那座宅邱的诡异后,我心中生出一种义务感,认为不能让枣姐到那种地方去。这也是回报枣姐,因为她总是请我吃晚餐。
通常人在心情不好时较为寡书,但天城先生心情不好时却特别多话。起初还未察觉这一点,我会相当困扰。天真地以为他心情好而迎合他,结果他说出难听得过分的话。虽然生气,但因为他是重要的客人,也只能忍着不回嘴。
倒是他静默不语的时候,比较令人放心。了解这一点后,他饶舌多话的时候我便尽可能不回嘴;不过若是遇上他真的情绪极差,我的沉默只是火上加油。这种时候我也一筹莫展,只能一心找借口告辞。
我们会面的地点很固定,就在那间狭长的和室里。他递烟给我,两人烟氲弥漫地抽着烟。他的烟多得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到了冬天,日照时间变短,他就会点上一盏纸灯笼,从没开过电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影子映照在随着天色变暗的格子门上。
会面的时间逐渐拉长,这对我来说相当困扰。他迟迟不把桌子上的包裹打开,想要尽早离去的我如坐针毡。我想说「快一点!」却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坐进沙发。我会听着两人香烟燃烧时的滋滋声响和竹林的喧嚣,就这么度过半小时。坐着坐着,连我也陷入重度的忧郁当中,以为自己的生活被眼前这吞云吐雾、幽鬼般的男人给鲸吞蚕食了。
我开始觉得,天城先生一定是以此为乐。如果他对我做的事,从前也如法炮制地施加在枣姐身上,那就太残忍了。
○
「你很少谈自己的事呐。」天城先生说。
「因为我只是个跑腿的。」
「枣小姐好像相当中意你呢。」
在纸灯笼的光晕中,他浅浅地笑了。
「我整天关在屋里,有机会听别人说话就觉得开心。你不用那么拘谨没关系。」
「这我可没办法。」
「为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抽烟。
「真想多听听你的事呐,你是学生吧,大学生活如何啊?」
「不太有趣。」
「上课很无聊吗?」
「也许是吧。」
「我大学读了好几年,因为读了太久了,就被赶出来。有时候觉得,那段日子最快乐。有时又觉得,当时其实有当时的苦。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静默聆听着,直觉要是冒然开口,必定会一步步身陷对话的迷宫之中。何况天城先生想要听别人说话,这点就非常奇怪。他并非对我所说的八卦闲聊有兴趣,我隐约察觉他关心的是其他东西。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他如此说,像在安抚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你上我这里好几次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又没有要你对我推心置腹。」
说着,他又把烟递给我。
我口干舌燥不想再抽了,可是为了有借口不说话,只好伸手再跟他讨了一根。
○
听说天城先生离开学校后,有段时间在某间私立高中担任教师,不过很快就辞掉了工作。不知道他为何想当老师,我无法想像他站在讲台上对那些邋遢的高中生讲话的模样。
天城家在一乘寺拥有一些土地,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宅邸的仓库囤积了相当多的古董,价值不菲。我想天城先生就是靠这些继承的财富,才能一直窝在这栋幽暗的屋子过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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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芳莲堂很少出错,但那天状况不佳。两天前开始我就有点感冒,喉咙很痛:心情焦躁,注意力也变得涣散。心里「啊」一声的时候,盒子已经掉落,滚出来的盘子摔缺了一大块。那枚盘子是待会要送给客户的碗盘组的其中一只,这下子无法交给客户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动静,枣姐从店后走出来,站在我身旁。
「我会赔偿的。」
我说着,心情变得十分暗淡。
「那倒不必。只是,这下麻烦了。」
枣姐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虽然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这是须永先生特别指定的,没办法拿其他东西代替。」
「我去向他赔罪。」
枣姐捡起青磁的碎片,收进盒子里。那模样,宛如在埋葬爱犬的尸体。她蹲在地上,我默默看着她的后颈。
「你可以走一趟天城先生那边吗?」她说。
「天城先生吗?」
「若是他,应该找得到替代品,那人也在做这种买卖。我虽然没提过,其实那人最擅长收拾这种麻烦事了。芳莲堂从我父母亲那一代起就常受到他的照顾。」
「您是要我到天城先生家,拿替代的物品回来吗?」
「是的。」
她站起身,凝视我的脸。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她自然垂落的刘海几乎触碰到我的额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她的眼瞳。
「可以吗?」
她语调缓慢地说。
「请跟他说,谢礼我改天亲自送去。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许天城先生会开玩笑地跟你要些东西,但你绝不能听进他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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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先生拿出一本厚厚的帐本,手臂蠕动着在上头写了什么。他戴着复古的圆框眼镜,犹如时代剧里的阴沉大掌柜。一直生活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视力也许不太好。
「须永先生是吧?」
「是的-l
他取出一个宝特瓶大小、以包袱巾包裹的东西。
「这就可以了吗?」
以防万一我向他确认,天城先生闷哼了一声。
「这东西,须永先生绝不会有怨言。非但如此,他一定十分满意。」
我半信半疑地收下。天城先生观察我的神色,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跟须永先生起争执了吗?」
「是我打破了要送给他的商品。」
「把枣小姐惹火了吧。」
「她那人不轻易发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啊,从以前就那样。」
天城先生感同深受地说。我在脑中描绘她温柔地拾起盘子碎片的身影。
「谢礼枣姐日后会亲自送来。」
「请样啊。」
天城先生迅速地一页一页翻阅帐簿。
我拿起包裹跟他道谢,准备起身走人。天城先生啪地一声阖上帐簿,看着拉门上午后阳光照亮的袄绘※说:(※日本和室之间的拉门称为「袄」,拉门上的画作称为「袄绘」。)
「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就当作这次的回礼如何?」
我想起枣姐贴近我时说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你也有责任吧?」
「是没错……」
「还是她说了什么,交代你不要给我任何东西?」
「没有,没那回事。」
天城先生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是件小事。你住的地方有柴油暖炉吧?」
「不,我是用电暖炉。」
「我就想要那个。」
○
须永先生的事,在枣姐把东西送过去后似乎就平息了。不但如此,须永先生还另外买了几样店里卖不出去的商品,完美证实了天城先生那不可思议的自信。
两天后,我把电暖炉送到天城家。那暖炉自我进大学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已经很旧了,我并不觉得可惜。现在也还不到天寒地冻的地步,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买新的就行了。我完全猜不出天城先生为何想要这种东西。
枣姐曾耳提面命地叮嘱过我不能和他交易,我也不好意思跟她商量。那之后,她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
听说我在芳莲堂工作,奈绪子跑来了。
我和她交往已经一年半了。我周末要去芳莲堂,平常两人也各自忙着学校的课业,很少出去约会。一周前,两人暌违已久一同前往清水寺赏枫,结果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我和她互不退让,闹得不愉快地各自回家。从那以来,我们没再联络。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与她和好,很高兴她愿意到芳莲堂来。
那天枣姐因为感冒在二楼休息,我一个人看店。我坐在椅子上翻阅字典,读着论文影本,听到有人在敲玻璃门,抬头一看,奈绪子一脸伤脑筋地站在门口。
奈绪子和我就读同一系所,是同班同学。她个子小小的,给人可爱的印象,但对于看不顺眼的事批评向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至于我,个性算随波逐流的那型,不由得被她与外表反差极大的性格给吸引。虽然常被她的言行举止刺伤,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却也不禁更加迷恋她。
我到后头倒杯茶给她。她坐着啜饮煎茶,眼睛滴溜溜地环视四周。
「真好玩。」她说。「都很贵吗?」
「有些昂贵的商品,但不多。我们不是高级的店。」
「你现在很懂古董吗?」
「不,我只负责看店跟跑腿,什么都不懂。」
奈绪子的目光突然移往店后方,还低头致意。回头一看,枣姐披着披肩出神地站在那边。看来烧还没退。
「欢迎光临。」
我把奈绪子介绍给枣姐,枣姐说:「久仰大名。」
时间刚过三点,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枣姐说今天要提早打烊。我让奈绪子在旁边等我,和枣姐一起做完打烊的工作。枣姐气喘吁吁地,模样好像很痛苦,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要紧的。」枣姐说。「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请你下星期六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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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古物包围的时候奈绪子一派开朗,共进晚餐时却不太说话,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碰钉子。有话想说却闷在心里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子。
来到我的住处,冰山还没融化。
「还没把暖炉拿出来啊?」
奈绪子喝着红茶,突然冒出这句话。
「坏了。」
我撒了谎。
好一段时间她闷不吭声,我也没有说话。
「她好像很寂寞呢。」
一开始不知她说谁,后来才想到是说枣姐。脑中浮现她高烧未退、一脸茫然站在客厅入口的身影。
「是啊。」
「刚刚她突然出现,我觉得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就像鬼魂一样。」
「是有点像。」
奈绪子目光迷蒙地望着书架,口中呢喃着:「好冷。」
我铺了棉被取代暖炉。
窝进被窝没多久,吸收了两人体温的棉被变得柔暖。我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她从刘海发丝间抬头看我。我的唇抵着她冷冷的脸颊,闻着她的体香。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总算融化了。
「天气会愈来愈冷,你快点买一台暖炉吧。」她说。「要不然,你会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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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气温转为严寒。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大学教室和实验室度过,回到宿舍就窝进棉被。就算没有暖炉,也不觉得困扰。不过,只有早上很痛苦。在经过一夜冷藏的房间颤抖着更衣,这样的早晨实在让人觉得寒酸。可是,买新暖炉太麻烦了,我只好嘿咻嘿咻地鬼叫着撑过寒冷的早晨,买新暖炉的计划也持续延宕。冷归冷,但也省了电费。
之后两个星期,我没造访天城先生宅邸的小房间。店里没东西要送过去,天城先生也没事找我们。
芳莲堂门可罗雀,平日客人已经少之又少,这阵子更不断递减。我一边顾店一边归纳实验结果,和枣姐聊天打发时间。
她从仓库搬出旧暖炉,放在收银台旁。暖炉一点着,芳莲堂更加舒适怡人。
有时她会去附近酒店买酒粕,放在暖炉上烤着吃。枣姐不喝酒,但加了砂糖的酒粕令她情有独钟。吃了酒粕后她总是一扫平日孤寂气息,变成一个双颊红嫩、咯咯轻笑的小女孩。把一个身材比我高、年过三十的女人比做小女孩虽然奇怪,但我无法不如此联想。
偶尔奈绪子来访,也会三人一起谈天说地。一开始,枣姐在奈绪子面前不太说话,习惯之后,还会邀请奈绪子共进晚餐。
「她真是可爱呢。」
我把枣姐的赞美转告奈绪子,她很高兴。
本以为会平平稳稳地迎来岁末。
然而,天城先生打电话过来。我又得上他家了。
○
走进天城家院子,看到天城先生坐在缘廊上,身旁有口加盖的大笼子,他正从笼子的网目间探看笼内。
察觉到我来,他笑着说:「来了啊。」
「那是什么?」
「从朋友那收到一头奇兽。」
走近笼子旁,一股味道传来,像是雨淋湿的狗儿散发的味道。笼子里很暗,不知藏了什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微弱的shen • yin声,笼内好像有生物在动。从天城先生身旁往里窥探,一瞬间,我觉得有双人的眼睛自网目的缝隙瞪视着我。
我心头一震,抬起头来,天城先生正无聊地打着呵欠。
「我正愁不知如何收拾呢。」他说。「好了,进来吧。」
来到平常的那间和室,交出枣姐要我送来的商品后,我抽起天城先生递给我的香烟。
房内冷飕飕地受到寒意侵蚀,皮沙发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旁边虽摆着灰色的小火盆,仍无法驱逐寒意。然而,天城先生今天仍是穿着群青色的和服便装,前襟邋遢地敞开着,露出瘦巴巴的胸板。看了就不舒服。我认为他是为了让我难受才穿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然后又想,自己方才的想法肯定全让他看穿了,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住的地方没暖炉,一定很冷吧?」天城先生温柔地说。
「还撑得住。」
「京都的冬天很特别,接下来会愈来愈冷喔。」
「应该是吧。」
「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要是有女人来,就能拿天冷当作拥抱的借口,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应该有女朋友吧。」
「没有没有,那种事我不拿手。」
「是吗?」
「是的。」
「要是能和人依偎在一起,冬天可是很舒服的喔。你一定和女人在棉被里互相取暖吧。」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移开目光,盯着格子门上的横杆,对于天城先生宛如亲眼所见的语气感到害怕。尽管意识到这想法不合常理,却觉得有块沉重的泥块扑通落到了下腹。
「生气了吗?」天城先生笑着说。「看来你不喜欢这种话题呢。」
忽然,面向中庭的格子门出现一道暗影。今天天气很阴,也许是朵碎云掠过天空,一时遮住了太阳吧。
「院子里有人吗?」
我这么一问,天城先生忽然脸色紧绷,眼神僵直,眼球犹如冻结在深邃的眼窝之中。
「院子?谁在院子?」他盯着我尖声地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人。」
天城先生缓慢转动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门上,一副嗅闻什么的姿态,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没人啊。」
「说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窝进沙发里。
「若是没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对象,那你就太可怜了。要我把暖炉还你吗?」
「您要是肯还我,自然是非常感谢。」
「我正好想找一件东西。要是你肯帮忙,暖炉就还你。你要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果他张开骨感的十指覆在脸上,夸张地假装哭泣。手掌覆住的脸陷入暗影,指缝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吓了一跳,瞪着他的举动。
「是狐狸的面具。」他说。
○
须永先生住在北白川,听说他家自古以来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数栋出租公寓和大楼,从上一代就和芳莲堂有来往。枣姐的父亲亡故后,店铺得以移到一乘寺继续经营,也是多亏须永先生的帮忙。我会打破要送给他的盘子,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但始终没见过他。枣姐说,他是个年过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爷爷。
十二月尾声的某个星期日,我来到芳莲堂,枣姐正跟人说话。对方是个肚子圆滚的老先生,身上有种爽朗的气息,就像枣姐每天抱进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枣姐被他的气质感染,宛如晒着太阳的猫笑意洋洋。光看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须永先生。他穿着设计洗练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枣姐依旧笑容满面,向老先生介绍我:「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吗,打破盘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则是满脸通红。
我到屋后上厕所,回来时听到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小枣。你可要防着天城一点。」
「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实说,收到东西时不能说不开心,但你用不着为了老身去做那种事。」
「对不起。」
「不是啦,老身并非责怪你。你不必低头。」
老人咳了几声。
「总之,不可不防。」
「嗯,谢谢您。」
那天,须永先生在店里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几个带来的蛋糕,从头到尾都笑咯咯的。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主治医生交代他不准吃蛋糕,在家里没得吃,只能像这样偷偷地在外头享用。老人说着,一个接一个地把甜点塞得脸颊鼓胀,抽着散发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枣不会去告密吧?」须永先生哀求般地说。
「可是,请您要有所节制。要是您因为在我这吃零食而有个什么差错,我可是会非常伤心的。」
「死不了的啦。」
须永先生咯咯笑着,气势惊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来,主治医生会下禁令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告辞时,须永先生从地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枣姐。
「这个给你。」
打开木箱,枣姐发出赞叹。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盘,然而角落画了一只艳红的兰铸金鱼。圆滚滚的小兰铸栩栩如生,纤细的鱼鳍仿佛正悠悠漂动。凝神细看,漆料涂装的黑底恍如润泽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测。
「啊!」枣姐指着金鱼说:「刚刚是不是动了?」
「会动哦。」
须永先生得意地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枣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盘子,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释。
「哎呀。」
枣姐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空中一点。
○
须永先生回去后,枣姐开始打扫置物间。
店里有些上一代留下来但不足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杂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档清理。枣姐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带回去,所以我很期待会出现什么宝贝,谁知翻出来的净是根本不想带回家的废物。其中竟有远心分离器的插座,我从没想过会在芳莲堂看见实验机器。
正在整理的枣姐「啊」地惊呼一声,我凑过去看,泛黄的报纸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纸做的。
「吓了我一跳。」枣姐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可以给我吗?」
「那倒是无所谓。」
我拿起那个旧狐狸面具,在手中绕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轻很多。
「您讨厌狐狸面具吗?」我问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见稻荷大社,你不觉得那地方很阴森吗?」
「我去过,那地方的确有点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参拜过。」枣姐说。
「我不记得为何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去参拜稻荷大仙,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那排感觉永无止境的鸟居阵,走进森林。那时,母亲手上就拎着那张狐狸面具。是在山顶茶屋休息时捡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遗留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我记得一走进稻荷森林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身体湿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满布青苔的老旧石灯笼和狐狸像,浓郁的蜡油味仿佛渗进身体里面,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枣姐凝视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亲的脸。母亲走在我前方半步,我从斜后方仰头看她的脸,但她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怕,像在生气,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无法理解是哪一种,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母亲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当时害怕地想:说不定那人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化身变的,要把我拐进稻荷大仙的森林里。母亲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摆动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亲垂落的手臂毫无力气,只要我稍微停下脚步,我的手立刻会跟母亲分开。可是,若我放开母亲的手,走在石阶前半步的母亲一定回过头来,要是那张脸真是别的东西,到时才真是后悔莫及。这么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干笑着起身,仿佛时至今日仍想将幼时纠缠她的东西从肩上拂开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觉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吓自己,执着地牢牢记着。到现在我还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我害怕得甩开母亲的手逃走,回过头的她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枣姐环抱着纤细的身子,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始终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
隔天。
枣姐出门前往红十字医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银机的桌上,昏昏欲睡。脸颊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炉的热气。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间好像有什么纠结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快两点,玻璃门外犹如黄昏一片昏暗,天色混杂着红与灰,十分诡异。是因为云的关系吧。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午后突然变了天。我打着瞌睡,惊醒时睁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撑着右颊,颊上汗湿一片,虽想调弱暖炉火力,然而在起身动作前又睡着了,如此反反覆覆。
枣姐一直不回来。
睡睡醒醒之间,我的心情愈来愈烦躁,闪过脑海的是——枣姐发现狐狸面具时像被虫咬到般尖叫一声;我穿过天城家大门;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间异常狭长的房间深处的沙发上。说不定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回忆潜入了睡眠之中,我才会睡得大汗淋漓。
大脑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却也不由自主思考起来。我想,我不应该把那交给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应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对那台暖炉并没有执着,根本不必大费周张地帮他找狐狸面具。再说,与其加深与他的纠葛,不如买一台新暖炉省事。谁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才一时糊涂给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东西到天城先生家时,我原本也没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给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觉到,而我没能说谎蒙混过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说。
我的暖炉装在纸袋里,就放在房间的角落。难道他早知道那天我会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脸上,不发一语。
我在阴暗的房里,和这名狐男两相对望。
我摆脱睡意,起身调弱暖炉。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门,火热的额头贴上去,玻璃被外头的空气冻得冰凉。店外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芳莲堂,外头天色又如此诡异,总觉得很阴森,让人静不下心。看到角落满布灰尘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为何,我的思绪一直绕着天城先生打转。
为了挥开心中的不安,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去,看到一个男人就站在通往后方房间的门口望着我,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寒毛直竖,寒意从侧腹的皮肤往背后蔓延。从男人的狐面底下,传来黏腻的唾液堵住咽喉的声响。
我直觉地想说什么,但屋外传来巨响,仿佛有许多人正朝玻璃门砸小石子,原来是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滂沱,宛如积存的水气一口气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带已是雨雾迷蒙,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向店内,男人已经不在了。
我动弹不得,僵立原地,一直等到枣姐回来。
枣姐拍掉肩上的水滴,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脸色发青的。」
「那里有人……」
「人?」
枣姐立刻脱了鞋走进屋里,背包就搁在客厅的八仙桌,屋内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然后,枣姐一脸诧异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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