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4)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资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而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我建议森内小姐离开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搬家吗?”
“也许搬家这条路也值得研究。垣内美奈绘可能会追踪过去。”
涕泪四流的森内惠美子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发出惊呼:“哎?她会追来吗?”
“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这确实毫无道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也是徒劳。我们接手过类似的案子。”河野所长继续说,“通过这些案子我们发现,与对方在空间和心理上拉开距离,等对方自行冷静下来才是上策,并且必须谨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对方。”
河野所长建议森内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房间暂时空置,即使浪费房租,也顶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先回老家安顿下来,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况最好连物业都不要告知。邮件可以让胜俣去取。只要不告诉任何人,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里了,还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东西或别的情况必须回四〇三时,您也不要一个人去,可以让您母亲陪同,或者叫上胜俣一起去。”
新居所确定后,搬家的事必须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体的日子由我们来定,为的是不让垣内美奈绘察觉到。”
“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搬吗?”惠美子终于止住了眼泪,“可她没有工作,不会长时间外出吧?”
河野所长微笑道:“我们会事先调查清楚,也可以请垣内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们离婚调解的日子吗?”津崎问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务法院的吗?”
“就垣内夫妇目前的情况,还没到需要正式办理的程度,正在律师的参与下进行调解。”
一旦进入正式的调解程序,垣内先生一方也必须作出让步,比如需要他承认自己的不忠,可他不会愿意这么做。他希望通过金永律师来想办法摆平此事。
“垣内先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尽会想些对美奈绘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过,他并非完全缺乏常识,至少会担心给他人增添麻烦。他的本意或许是不希望美奈绘在离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为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内美奈绘来。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吗?会有谁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吗?
会有谁在她身边……津崎莫名联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思绪多少有点混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脸。她同样没有盟友,正置身于深深的孤独之中。
“这种半夜躲债逃跑似的做法或许会让您生气,”河野所长继续说,“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内美奈绘追踪的前提下搬家,确实是首要的课题。我们可以介绍一些熟悉此类业务的搬家公司,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去办,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也会在一旁监督。”
“那就拜托了。”森内惠美子的话语带着鼻音。
“问题在搬家之后。森内小姐,您准备怎么办?”
还是要证明自身的清白,对吧?
“垣内美奈绘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并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若只是写信给城东三中倒也罢了,她竟然将无中生有的陷害捅给电视台。电视台方面也有问题,没有调查清楚就无端指责,说您是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对此,您准备怎么办呢?”河野所长用手指轻敲文件,紧盯着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简直是在挑拨。
“证据已经齐全,如果您要反击,怎么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体,我们能够提供渠道。”
听他的语气,这番提议并非空头支票。
森内惠美子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使劲地捏苕手帕。
“可这样……”虽然知道越俎代庖并不妥当,津崎还是开了口,“又要重提城东三中的事件,学生们不是又要受到伤害了吗?”
听了此话后,河野所长的眼里便射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目光,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森内小姐受到的伤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无端受到伤害这一点而言,森内小姐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并没什么两样吧?森内小姐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更为具体,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为教育家,您认为将这起事件束之高阁,真的合适吗?在某一天――无论何时,十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您能够问心无愧地向您的学生说明真相吗?您的学生听后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感谢森内老师吗?他们会说‘原来森内老师为了不给我们增添负担,竟一个人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的话吗?”
森内惠美子低下了头。
津崎只得独自承受这番苛责。
“我们已经基本查清,是哪个学生写了举报信。”
津崎向两人说明,写举报信的是当时身在二年级一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森内惠美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河野所长在震惊的同时,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森内惠美子小声说,与其说是在责问,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当时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他又转向河野所长,“那名女生不会跟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关系吧?”
津崎会这样提问也是出于无奈。这里总不会又有什么偶然吧?
河野所长没有笑,也没有不耐烦。他满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与森内小姐毁弃举报信的事件根本是两码事。森内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与三宅树理没有任何关系。”
津崎听着旧空调的shen • yin声,陷人了沉思。
森内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没有扔掉举报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应该向学生们说明这一切……
好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早晚要告诉他们,那就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吧。
津崎抬起头:“城东三中的三年级学生要针对柏木卓也的事件开展校内审判。”
河野所长和森内惠美子双双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的人选都已确定,他们正在着手准备。”
“审、审判?”
“被告是大出。”
森内惠美子更觉莫名:“他们只是一群初中生,怎么审判呢?”
“是冈野老师打电话来的,我也是昨晚才听说,具体安排我并不清楚,只是他们似乎并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审判。说来也是,即使判决大出有罪,学生们也无法对他执行处罚。”
河野所长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瞪得浑圆。
“他们只想查清真相。媒体和我们老师都不告诉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受不了了,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这不是胡闹吗?”森内惠美子嘀咕道。
“森内老师,”津崎转向她说道,“冈野老师打电话给我,不只是为了通知我,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长说,“估计现任校长想对津崎先生说,不要对校内审判提供协助。是不是?”
一语中的。津崎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是的。他这样要求我,也要我转达森内老师。”
“是吧?是吧?”
“学生会以怎样的方式举办校内审判,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是他们曾经的校长,森内老师也曾是柏木的班主任。我们被学生们询问或要求提供证言的可能性非常大。”
代理校长冈野也是如此判断的,所以才来提前打预防针。
“只要学生们有要求,我会满足他们。”津崎说。
森内惠美子只是愣愣地发着呆。
“我有这样的义务。”
“津崎先生……”
“我不想说你也有这样的义务,所以我要请求你,请你也配合学生们的校内审判。”
转机出现了。森内惠美子而言,校内即将举行的这场审判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真是太好了!”河野所长不合时宜地高声感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森内小姐,津崎先生的话一点也不错。您就在那样的场合证明自己的清白。您看怎么样?”
他甚至曝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爽朗地笑了起来。
“多么勇敢的学生啊。真好,真是敢想敢干,连我也忍不住要为他们两肋插刀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津崎和森内惠美子面面相觑。?
这一天,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来到城东警察署。
两人平时都与该警署的少年课无缘,一进门便顿觉有些压抑,开始紧张起来。
“你父亲不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吗?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呢“怎么会?完全是两回事嘛。”
刑警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们要找的佐佐木礼子也出去了,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姓庄田的男警官。这人面相很和善,不像个刑警,倒像电视剧里那种老好人的角色。年龄也不大,大概三十出头吧。
对庄田警官而言,凉子和吾郎算是稀客,听说他们来访,他竟亲自跑到前台迎接,还显出很惊讶的态度。从见到两人的时刻起,他的一根眉毛就一直往上挑起。
“我已经打了佐佐木警官的传呼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她并没有跑远。”庄田警官说,“这个人闲不住,一有空就去附近的游戏中心和便利店里转一转。”
“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
两人一起打过招呼后,就在庄田警官安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凉子看了佐佐木吾郎一眼,开口道:“今年暑假,我们要搞一项课外活动,想请你们协助。”
凉子开始说明后,庄田警官的眉毛吊得更高了,而且还是只有一根,真奇怪。
“等一下,请等一下。”举起手拦住凉子的话头,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翘起的眉毛这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们要搞审判?”
“是的。”
“你们要审判大出?”
“不是真的要为大出定罪。”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只是想以审判的方式弄清柏木事件的真相。”
“等等,等等。”庄田警官连声叫停,“还是等佐佐木警官回来后再谈吧。先喝点冷饮怎么样?想喝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就喝着庄田警官拿来的冰可乐,聊起了家常。庄田警官说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凉子察觉到,说话之余他一直观察自己和佐佐木吾郎的神态。
“真是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佐佐木礼子冲进了刑警办公室。她满脸是汗,肩上背着个大包,包里露出一捆宣传海报。“哦,是藤野凉子和……哎,你叫什么来着?”
“佐佐木。”
“哦,是佐佐木吾郎。呃,你是学生会委员吧?”佐佐木警官连珠炮似的说着,从背包里抽出一条毛巾来擦汗。手帕已经不管用了。
这位警官竟然记得我们的全名。凉子既感到佩服,又有些不愉快。看来佐佐木警官对我们学校的了解要比想象中更加深入。
“大热天的,你们特地跑来有什么事吗?已经放暑假了吧?”
面对佐佐木警官心急火燎的发问,庄田警官笑眯眯地说:“别急,先喝点冷饮去去火。一会儿有你吃惊的。”
凉子从头开始讲起。随着凉子的叙述,庄田警官的眉毛又吊了起来,不过这次是两根一起。佐佐木礼子的眼睛则瞪得越来越大。
“难以置信。”佐佐木礼子仍用搭在脖子边的毛巾擦脸,其实脸上已经不再出汗了,“真是难以置信,你们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凉子和吾郎异口同声道。
“大出竟然会同意,也真是难得。”
“其中有很多曲折。”
而且今后还会有许多曲折,因为还不知道俊次的父亲大出胜会怎么想。
“但我们认为,既然已经开始,就一定要干到底。我们要查明真相。”凉子十分干脆地说。
刹那间,佐佐木礼子的眼中显露出同情与怜悯。她又看了看庄田警官。
“我说,藤野同学。”
“嗯。”
“你们要起诉大出,可以这样说吧?”
“是的。”
“根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吗?”
“不只是这个。”
“好,我重来一遍。主要的依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对吧?”
“是的。”凉子这次不得不认同。
“既然如此,当你们明白举报信上的内容是不可信的,又会怎样呢?”
凉子默不作声。佐佐木吾郎也抿紧了嘴唇。
“事实上,我……我们已经知道了。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举报人是谁,我们也知道了。”佐佐木警官有些吞吞吐吐。
凉子拦住她的话头:“此事就不劳相告了。我们也知道。”
“可你们听到的只是传言吧?”
“这样说来,佐佐木警官您掌握的情况也差不多吧?无论是内容的真伪,还是举报人的真身,也都只是一些推测吧?”
佐佐木礼子大为惊讶,半张着嘴,很久都没有合上。庄田警官颇感兴趣地探出了身子:“确实如此。我们也没有向本人确认过。”
“喂,庄田警官。”
“没事,说说何妨。你们又是如何看待这种‘推测’的呢?”
“我们认为,应该先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虽然当着佐佐木吾郎的面现学现卖他昨天的话不免有些难为情,可凉子还是得这么说,“我们决定,首先要找出举报人。”
“我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了邮件。”佐佐木吾郎补充道。昨晚他们三人为此忙了一宿,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所以都有些睡眠不足。现在这个时候,萩尾一美正要去邮局投递,尽管她牢骚不断,说这样会导致皮肤粗糙。“是呼吁举报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的信件。”
礼子似乎能听到自己重重合上嘴巴的声音。她就这样僵在那里。
“你们觉得举报人会响应你们的要求吗?”庄田警官问道。
“但愿如此。”
“是啊。可要是没人响应,你们又该怎么办?不就失去了起诉大出的根据吗?”
凉子沉住气,坚定地对庄田警官说:“可举报信本身不会消失,可以视为间接证据。我们来验证这个间接证据。”
“并据此进行审判。”佐佐木吾郎说。
庄田警官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他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行啊,这样不是很好吗?”
“喂,庄田警官,你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吧?”佐佐木礼子已是满脸怒容。
庄田警官笑道:“有什么呀,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大力支持这次校内审判。”
“怎么可能搞好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他们还只是些初中生。”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以前面对一些案子,我们不是常常会说,‘还只是初中生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这一次的意义可完全不同了啊。”
佐佐木礼子从脖子上拉下毛巾,用两手不停揉搓。
“藤野同学。”她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恫吓。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那封举报信公开摊上桌面,会让某人受到伤害?”
来了。凉子早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来。
“我们全都已经伤痕累累了。”
“可是……”
“我们不想就这么不闻不问,让伤口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
并不是等待愈合,而只是假装看不见罢了。
“万一――只是万一的情况,举报人主动站了出来,你们能保护得了吗?”
“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来保护。”凉子提高了嗓门,“可我觉得在保护举报人之前,还有一件必须先做的事。”
“什么事情?”佐佐木礼子有些困惑。
“到目前为止,老师和警方都在保护那位举报人,一直关注着、保护着,是不是?可你们有没有直接听过举报人想说的话呢?”
佐佐木礼子倒吸一口凉气。庄田警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认为举报人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过度保护。举报人是在乞求信任,希望别人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我们就相信‘他’好了。”
四周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包围着他们,凉子却一次都没转移视线,自始至终直视着佐佐木礼子的眼睛。
“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的校内审判,拜托了。”凉子与佐佐木吾郎一起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好呢?”庄田警官说。
佐佐木礼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却没有开口阻止。凉子与吾郎对视一眼,不禁微笑起来。
“请告诉我们柏木去世后,你们搜查时了解到的情况。我们不会要求提供原始资料,那种资料我们也看不懂。”
“是啊。我们也不能把正规资料拿给你们看。不过我们可以为你们整理一份参考资料,以回答你们提问的形式。可以吗?”庄田警官回头征求佐佐木礼子的意见。
女警官呆板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柏木的死亡推测时间、死因、遗体的状态、现场有没有遗留物品,还有案发当夜附近居民的证言,你们肯定去调查过吧?”
“这些情况在家长会上说明过了。”
“我们也从老师和父母那里听到过一些零星的信息,可还是想正式确认一下。”凉子又正了正坐姿,“佐佐木警官,如果您确认过大出在案发当夜的行动,也请告诉我们。这对我们将是莫大的帮助。”
佐佐木礼子咬了一下嘴唇。城东警察署在搜查中并没有确认过大出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没有必要。至于我个人有没有向他们询问过,在目前阶段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明白了。”
一直眯着眼睛思考问题的庄田警官这时问起:“你们也会向老师们了解情况吗?”
“是的。”
“那么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
“有这个打算。”
“会作为证人传唤到庭吗?”
“有可能。”
“这么说,我和佐佐木警官也同样有可能?”
佐佐木礼子立刻作出反应:“我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我们也不想站在任何一边。这次审判不是为了争输赢,我们只想弄清真相。哦,对了。”凉子举起一根手指,“刚才我们要求提供的资料,请同样交给辩护方一份。对于这些基本的事实关系,双方必须公平地掌握。没有问题吧?”
庄田警官笑了。他快要对面前这两位初中生高举白旗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佐佐木礼子,说道:“没问题吧?佐佐木警官,我们就配合一下吧。”
凉子直勾勾地看着仍在犹豫不决的女刑警,有一句话冲到嘴边又费劲地压了回去。您是在为三宅树理担心吧?
问出来就太多管闲事了。
“好吧。”女刑警叹了一口气,“我们就来准备这份资料吧。”
“非常感谢!”一直默默看着他们唇枪舌剑的佐佐木吾郎突然大声表示感谢,室内甚至荡起了回声。
“我们该如何与大出一方联系?他的辩护人又是谁?”
“是个外校的学生。”
凉子介绍完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困惑的神色又回到了佐佐木礼子脸上。
“外校的学生?还是柏木的朋友……”
“我们也有点担心,但仅就昨天的情况看,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还有野田跟着他。”
“据我了解,野田好像不太适合这样的工作。老实巴交,也挺没骨气的。”
交谈到现在,凉子觉得佐佐木礼子的这句话最让自己恼火。说来真不可思议,可她就是不想听别人这样说野田健一。
此刻,凉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的,是野田健一在图书馆里挺身而出帮她赶走流氓的模样。那当然是野田健一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又中了邪之后的特定表现,不过也算是的一个侧面。在这次校内审判中,他说不定还会展现出这一面。
野田健一从一开始就支持凉子,他先是要当陪审员,后来又主动要求当辩护人的助理。他如此积极地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因为在自己与父母的冲突中欠了凉子的情。健一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有必须认真参与校内审判的内在动力。
这或许只是凉子的一厢情愿。如今她已经站到起跑线上,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不得而知。她要依赖一切可以依赖的东西。
“野田可是很有骨气的。”
凉子的语气很强硬,让佐佐木吾郎吃了一惊。佐佐木礼子更是目瞪口呆。
“哦,是吗?对不起,刚才我失言了。”女刑警苦笑一声,将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毛巾往就近的桌上一扔,“既然这样,我也得抓紧时间动手干了。”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出了城东警察署,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城东第三中学。他们觉得必须马上将取得佐佐木礼子的支持这件事向北尾老师汇报,同时也要通知辩护方。
北尾老师不在教师办公室。当凉子他们正要离开办公室时,他正好回来了。
“哦,是藤野同学啊,你听到妹妹转告你的事了?”
“没有,我还没回过家。”
“这样啊。我这儿正好有要紧事,正在召集相关人员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大家都在图书室,快去吧。”
图书室的阅览室里,除了被告和陪审员,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已到齐。萩尾一美看到凉子他们进来,赶紧朝他们招手。
“啊,太好了。你们不来,我一个人正心慌着呢。”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们也担心着呢。”佐佐木吾郎说着,坐了下来。
辩护方的两人在阅览室的书桌上摊开笔记本和活页纸,正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凉子探头过去,野田健一便猛地合上了笔记本。
“用不着这么戒备森严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
凉子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北尾老师:“我有事要向大家通报,可以先说吗?”
“有话快说。”说话的是井上康夫。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疲惫。
“你怎么了,热感冒?”
“说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写《校内审判简要说明》,一宿没睡嘛。”
“说到睡眠不足,我们也一样。”
对呼吁信和得到佐佐木警官支持一事,凉子都作了简要说明。
“我们觉得一些基本事实应该由双方共同掌握,才请求佐佐木警官也给辩护方一份资料。这样做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神原和彦答道。
野田健一汗流不止,校服衬衫的领口敞开着,辩护人神原倒显得相当淡定。
“太有帮助了。我们正在按时间顺序整理以往的事件呢,时间全用这上面了。”
在笔记本上拼命写着的就是这些吧。
“要寻找举报人吗?”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野田健一,他诧异地看着藤野凉子,似乎在怀疑她精神是否正常,“藤野同学,你不会真的以为举报人会主动站出来吧?”
凉子只当没听见。
“三宅可不会这么老实。”
“停!”凉子猛地拦住他的话头,“这是检方的工作方针,没必要听取辩护方的意见。”
健一显出惊慌的神情,他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辩护人神原。看来,有关三宅树理的是是非非,健一已经跟神原讲过了吧。
“我觉得这样的工作顺序是正确的。”神原和彦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知道举报人是谁后,也能告诉我们吗?”
凉子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她还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这也应该是双方共同掌握的信息。”法官井上康夫又发话了,“或者说,作为法官的我要作出这样的裁定。”
“可举报人是我方的重要证人。”
“是啊,那是我们的王牌。”
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提供援助。不料满脸倦容的井上法官立刻抖擞起精神,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睛。
“什么王牌不王牌的?别搞错了,这不是真正的审判,没必要这么在意输赢。目的在于弄清真相,对不对,藤野?”
凉子缄口不言。她发现自从当上法官,井上康夫便一下子神气起来,对自己也是“藤野、藤野”直呼姓氏,毫不客气。
“明白。不过,要是举报人自己不愿意,就不说了。要视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是带有保留的吧?辩护人,这样可以吗?”
“可以。”野田健一还在晃晃悠悠地摇着脑袋,似乎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可能的,藤野同学,不行啊……
凉子有些生气了。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亏自己刚才还在佐佐木警官跟前帮他说话。可惜野田健一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们的劲头都很足嘛,像玩真的似的。”双手抱胸靠窗站着的北尾老师嘿嘿笑着,“藤野同学,要通报的都说完了吧?下面就由我来说几句。首先,既然柏木的父母愿意跟你们见面,那后天就由现在这些人前去拜访。正规的审判是没必要向他们打招呼的,可你们搞的并不是正规的审判,还是去一次比较好。”
“不是正规的审判”这句听着有点刺耳。
“其次是关于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他们说,只要你们有要求,他们愿意出庭作证。”
井上康夫皱起眉头:“我们还没提出要求呢,准备工作倒做得真快。”
“学校也有学校的情况。”
凉子马上就猜到,是冈野老师打过电话了。他才不会说“学生们要搞校内审判,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而是正相反,肯定叮嘱过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不要给予配合。
“井上说得不错,这次审判不是吵架,不必纠缠于谁胜谁负。以何种方式处理问题、要当哪一方面的证人之类的事,都可以协商解决。还有……”北尾老师故意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在场的学生,“森内老师方面也有新的进展。我在一小时前接到了津崎老师的电话,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新情况。”
北尾老师讲起森内老师没有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听得出了神的学生个个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高叫起来的是萩尾一美,“竟然是隔壁女人的恶作剧?这不成悬疑电视剧了?”
“一美,你少咋呼。”
“实在难以置信嘛。”
凉子也有同感。怎么听都像一段编得绘声绘色的谎话。
《新闻探秘》节目组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在节目中,茂木记者完全将森内老师定位成一名不负责任的教师。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森内老师的话当回事,才根本没想到要去调查此事吗?
媒体真是可怕,凉子心想。如此重要的事实被媒体过滤掉后,竟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到现在才弄清楚,真不容易。”
“森内老师找的那家私家侦探社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相当能干。”说着,北尾老师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笑了一下,“那家侦探社的社长听说你们要组织校内审判,还十分感动,说你们都是勇敢的学生。”
他还说有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让津崎老师大吃一惊。
“只是匹夫之勇罢了。”井上康夫一边忍住哈欠一边说。神原和彦微微一笑,凉子瞪了他一眼。
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天,心态应该调整好了吧。只要能查清真相,自己做检察官也没什么不好。明明已经这么决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到满脸若无其事的神原,就像看到了无数用纸折成的蛇,内心深处会涌起反感的情绪――做辩护人的原本应该是我,“我想,如果请森内老师出庭作证,是不是能让她对毁弃举报信的事提供证言呢?”北尾老师说,“当然,是否毁弃举报信,与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并无关系。可森内老师确实为这不白之冤深受其苦。如果能让她在学生和家长面前证明自己清白,多少能让她轻松一些。森内老师毕竟还年轻,今后的人生长着呢。”
“明白,我们会考虑的。”神原抢在凉子之前回应了北尾老师。这又让凉子很不痛快。
“可是,老师,”萩尾一美将视线投向北尾老师,“即便她没有毁弃举报信,森内在柏木事件里也派不上用处哦。”
“这话可真刺耳。”
“这是事实。她对柏木这样的学生不感兴趣,不太会有什么了解的。”
“是啊。”凉子也点了点头,“我们会向森内老师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希望她做好思想准备。”
“啊,一定要有准备。”北尾老师缩起脖子扮了个鬼脸。?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三宅树理把自己关在父母口中的“万用房间”里。母亲时常在这里熨烫衣服或做些缝缝补补的手工活,父亲则将这里当成绘画用品保存室。有时妈妈会在这里打印一些参加学习会时要用的文件,因此房间里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台文字处理机。树理正坐在文字处理机前。
树理也想过沿用借助尺子手写的方法。但这次要写的东西字比较多,表达方式相对复杂,用那种方法太费事了,她便决定悄悄借用母亲的文字处理机。
光是写信件的抬头,她就有些犹豫不决。
「《新闻探秘》制作部茂木先生收」
也许写“采访记者茂木先生收”会更好?树理以前只是因为好玩摆弄过一阵子文字处理机,并没有正式学习过怎样使用,光是厘清假名与汉字的转换方法就费了不少劲。
今天父亲出门时说晚上会比较晚回来,因为公司里有应酬。妈妈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抱着电话听筒,说最近她们的学习会要组织聚会,要一个个打电话联系。估计她今天不会用到“万用房间”。
即使如此,树理还是反锁了房门,这样才能放心地背对房门,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显示屏上。
「我对这次校内审判抱有期待。」
一个个敲出假名再转换成汉字。这番重复的工作她已经干了两个小时,眼睛都有点累了。
「他们总算要认真对待我写的举报信了。」
这样写是不是显得比较孩子气?写成“有被他们认真对待的可能”是否会更好?
三宅树理要将藤野凉子组织的校内审判通报给《新闻探秘》的茂木记者。茂木记者肯定会非常高兴吧?他肯定会跑来采访吧?那大出俊次不就又要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在全国观众面前了吗?
活该!
大家正慢慢遗忘那起事件,这种现状树理绝对无法忍受。松子死后不久,树理认为大家会发挥恶毒的想象,说不定立刻会有人指名道姓地痛骂她。有一阵子她根本无法入眠,以至于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情况发生了重大转变。冈野老师明确表示,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学校也没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真是太好了。树理又可以隐藏在安全的烟幕后面了。
经常来看望自己的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她一厢情愿地觉得树理是受害者,这也是城东三中的官方认知。
通过这次的事件,树理有了一种切身的体会。学校对“受害者”无能为力,只要自己表现得像个受害者,学校便只能无条件让步。
所谓的社会或许就是如此。
「我认为,茂木记者一定要报道这次校内审判,让全国观众了解三中发生的事件。这也是为了死去的柏木卓也……」
“树理。”母亲的喊声突然在离背后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树理吓得跳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母亲就站在自己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僵硬。
“这是什么?你在写什么?”
母亲的眼睛紧盯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她转动眼球不停地阅读下去,脸上的血色正随之迅速消退。
“什么呀?你在写什么,树理?”
门是怎么打开的?不是已经反锁了吗?
树理的嘴唇一开一合,拼命地呼吸着空气。胸口闷得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母亲扯开了尖嗓门:“你为什么要反锁房门?就算反锁着,还是能从外面扭开的。可把妈妈吓坏了,不知道你在里头干什么,担心死了。”
母亲上前抓住树理。
“你把妈妈关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快回答,树理。树理!树理!树理!
7
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发奋写出了《校内审判简要说明》,并于昨天送到了风见律师的事务所。拜他所赐,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点就被风见律师的电话叫醒了。对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这实在太早了点。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参加校内审判了?不会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风见律师说。
俊次这时又困又热。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栋周租公寓的空调设备实在太陈旧,无法精确设定温度。要么冷得像南极,要么半点不制冷。俊次半夜里为了不被冻死而关掉了空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浸泡在汗水里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胧的嗓音反问了一句。他的脑袋已经被热气蒸得云山雾绕,混沌一片。
风见律师爽朗地笑了:“我是在问你的态度。难道我叫你别参加你就不参加了?你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吗?”
俊次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按下启动开关,让冷气直接吹到自己脸上。
“那个做法官的井上干劲很足,写那份简要说明估计花了很大的力气吧。”
“他要你做什么?”
“你父母要是反对,要我去说服他们。”
吹着冷气的大出俊次一点点找回了记忆。井上康夫那张戴眼镜的优等生的脸;平时战战兢兢,一说起审判就来劲的野田健一,还有主动提出“我来为你辩护”的藤野凉子,现在已经成了检察官。真是可惜,这女孩真不错,长着一双美腿,最近胸也变大了,更添几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视厅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紧跟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
还有,自己的辩护人换成了神原和彦。
这家伙最让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师们的话好懂多了。
听说他从小挨发酒疯的老爸的揍,后来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妈后自杀了。那小子成了孤儿,又当了别人家的养子。这样的家伙好像挺特别。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说,辩护律师,”俊次说,“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风见律师低声笑道。
“那个辩护人是个怪人。”
“神原和彦。”
“井上那小子连这个都写给你了?”
“除了简要说明,还有一封信。”
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们。”
“你愿意相信他们吧。”
俊次无言以对。他动了动快被冷风冻僵的身子,换了个位置。以前家里自己的房间虽然又旧又破,很不中用,但毕竟住习惯了,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唉,那个家是一去不复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说话时竟然不害怕。”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这次轮到风见律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反过来说,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点迷惑了。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那小子……”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跟你父母打个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亲的事务所碰个头吧。”
“你也去?”
“嗯,我对你的辩护人很感兴趣。”
单方面指定好时间,风见律师挂断了电话。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将电话听筒朝床上一扔,把电话机带离了床头柜,“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电话机,径自去冲了个澡。回来后,他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
他拣起电话机,给神原和彦家打了个电话。?
在公寓的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神原和彦就来了。他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
“这不是跟校服一样吗?”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对学生来说,这就是正装。”
大出俊次穿着色彩艳丽的背心和裤管肥大的短裤,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着挺休闲,但价格会让人眼珠子都掉出来。俊次的父亲常说,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连日常服饰都要越贵越好,所以连他的睡衣价格都是五位数。
“大出你的穿着倒是挺夏日风格的。”神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俊次原本想说些壮胆的话,现在却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后面走出门厅。自己怎么会想说壮胆的话呢?好像怕见到老爸似的。幸好什么都没说。
从冒出念头到开口之前还要重新考虑一遍,大出俊次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这算是他最近新开发的自我调控系统,不过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接电话的是你老妈吧?”
当时,大出俊次听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装腔作势的声音。
“是啊。”
“她称呼你会用敬语?”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害羞:“被你听到了。”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又不是大户人家。”
话一出口,俊次马上想到,说不定他们家确实很有钱?这次是话已出口才去重新考虑,看来“新系统”也会有疏漏。不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去考虑。
听她那穷酸大妈的口气,怎么可能是有钱人?
“我的父母喜欢这样叫我。”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过,下次问一下好了。”神原说道。他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俊次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真的不太妥当。
这番想法随即化为言语:“那是怎么样的?”
那时,他们正好停下脚步在等红绿灯。神原和彦抬头看了一眼大出俊次。两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么‘怎么样的’?”
“就是说养子啊。你不是住在别人家吗?”
俊次心想:我怎么总说不好呢?又不是要向这家伙找茬。找茬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简直能拿个冠军头衔。现在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听起来总像在找茬呢?
夏日的阳光让神原鼻尖冒汗,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温不火。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见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发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这样说过话吗?”
听到这话,大出俊次一个娘跄,差点绊倒。别突然改变话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这个小不点走路已经够累的了。
“什么叫‘也这样’?”
“随便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怎么可能?我跟他没什么来往。”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理科准备室大打出手呢?”
无名火条件反射般升了起来。我跟谁打架关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统”再次发挥作用: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辩护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没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领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刚才只讲了一遍路线,没想到他已经牢牢记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来着?我确实跟那小子干过一架。不光是我一个人,桥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为什么要打架呢?总有个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么理由?讨厌的家伙就是讨厌,看不顺眼的家伙看着就来气。
才没有什么理由呢。
可俊次还想在记忆中寻找。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神原和彦正站定身子,看着自己。原来是俊次不知不觉中先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俊次简短地回答,“忘了。”
“是吗?”神原说。俊次发现他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自己多心了吗?
大出木材厂在毗邻的大出家烧个精光后,将遗址改成停车场,用来停放运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车。停车场是临时的,没有铺设混凝土地面,但设置了红色的锥形路标和停车挡块。公司的建筑只是被消防水淋湿,很快复原了,表面上看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来到这里后,神原和彦一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副很诧异的模样。他是在纳闷房屋烧毁后的废墟到底在哪儿吧。
俊次在一旁为他作了说明。神原听后显得更惊讶了。
“烧得这么彻底?”
这家伙又在说傻话了。
“烧毁并不是烧得一点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烧得不能住人,就算烧毁了。现在烧剩下的东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过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讶异更甚几分。俊次很得意,还想继续卖弄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妈几乎每天都在跟保险公司交涉。
火灾保险和财产保险的赔付金还没拿到。不只是单纯的拖延,似乎连手续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险公司好像对大出家很有意见。为此,老爸的血压一路高涨,老妈整天嗷嗷乱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够望到事务所大门,也许随时会看到老爸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此时,那扇窗户打开了,探出头来的不是老爸,而是风见律师。时机未免太凑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里站着会中暑的。快点进来吧。”
神原和彦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风见律师则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不用客气”。接着,他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你父亲到工厂那边去了。”没等大出俊次开口,风见律师便抢先告诉了他,“有客人。”
走进事务所的大门后,神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写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样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块琥珀色的古木上,并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气派。
说是事务所,其实这里只能算个玄关。五坪左右的空间里拥挤地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见这里只是个对外的接待处。即使有大出胜专用的豪华办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这张桌子旁处理业务都坐不满一个小时。他真正的办公室在二楼,需要从屋后的楼梯上楼。办公室后方是通往工厂的通道,那里时常会堆满临时搬来的木材。当然,这是违反消防法的。
风见律师熟门熟路地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拿出大麦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请坐吧。天真热,要把空调温度开得再低一点吗?”
神原和彦作了自我介绍,风见律师递上名片。一个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个是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两人竟然都是辩护人。
风见律师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宽厚,不算小个子,只是比较矮罢了。他到底有几岁?不知道。就连这位老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出木材厂的律师,俊次也不清楚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爸跟丢了工作的津崎校长算账时,这位律师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人告诉过俊次,俊次也不感兴趣。好像作为精神损失费诈到些钱,当时俊次并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觉得豆狸活该。
开始时,神原和彦觉得坐在风见律师的正对面很不自在,于是挪了挪位置,总算平静下来。
“欢迎,欢迎。”风见律师显得十分兴奋。俊次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长室去的情景。虽然因为被叫去太多次,记忆有些模糊,但确实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点在于,现在俊次身边坐着的不是桥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彦。
“我读过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估计那位井上成绩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对,你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是东都大学附中的。”
“是吗?我曾有个读过东都大附中、毕业于东都大学法学部的同行。他后来当上了法官。现在在哪儿来着?是札幌吧。”
这是辩护人之间的交谈。一滴汗水从俊次的额头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发现了一个不同点,那就是风见律师的声音。豆狸也是个笑嘻嘻的小老头,这一点跟风见律师差不多。但两人的说话声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训人的时候,豆狸的话语也含着笑意。而风见律师就算真的在笑,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出社长肯定会发火?”风见律师用他平直的声线轻快地问,“‘学校里搞审判,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做被告?俊次你是个笨蛋!’你们估计他会有这种反应,才会紧张成这样吧?”
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好乐的?这叫什么表情?俊次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不断萎缩。你还算真正的律师吗?尽会拿别人的苦恼取乐。
“他不会同意吗?”神原一本正经地问。
“应该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风见律师的语气更轻快了,“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当成一次课外活动不就行了?”
“您是说,不用告诉他?”
一贯沉稳的神原和彦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除非你们打算让大出社长为俊次出庭作证。”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风见律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神原,那期节目你看过吗?就是那档《新闻探秘》。”
“看是看过……”
“在俊次面前有点难以启齿,我想说,大出社长就像节目里反映的那样,有时候会有点缺乏常识。”
难以启齿的话不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证人,让他出庭只会起到反作用。由于俊次平时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过多次,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已经给法官和陪审员留下坏印象了,可别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喂,你怎么老说我的坏话?”
风见律师丝毫不为所动:“我说的都是事实。”
“老爸冲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不算同犯吗?”
“我没有一起去。他为了收拾事态,事后才叫我去的。”
风见律师很镇静。花白的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出俊次。
“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就校内审判而言,俊次的辩护人可是这位神原同学。到时候我应该去旁听一下吧?你们允许旁听吗?”他询问神原和彦。被怒气冲冲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风见律师夹在中间,神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工厂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怒吼,声音怪吓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见此情景,风见律师解释道:“是社长,他正火冒三丈,不过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来:“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银行里的。”
又传来两三声怒吼。俊次缩每了脖子。这次并非在害怕,而是因为觉得丢脸。
“你不过去调解一下吗?”
“融资方面的交涉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语调既轻松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风见律师,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喝大麦茶。
愤怒和责问纠缠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咙口。开口前三思的“新系统”因此失效了。但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风见律师立刻反驳:“律师又不是打杂的。”
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由于生气,他的胃变得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风见律师冲着神原而不是俊次说,“俊次如果想参加校内审判,和他父亲说‘我想参加’就行。如果他父亲发怒了,不让他去,那就对他说,‘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参加。我要洗清身上的shā • rén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胜屈服。
“我会在一旁掩护你们。我会说,‘凭我的力量无法用俊次满意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彦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长被开除,也没能洗刷俊次背负的恶名。”
“正是如此。当然,并不是大出社长和我赶走了津崎校长,不过确实就津崎校长的问题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
俊次吃了一惊:“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看来社长没和你说。”
“你是怎么交涉的?”
“津崎校长的多次失误,将一名学生的自杀事件造成的影响逐步扩大,形成无中生有的谋杀幻影,并导致一名女生死亡。无论在管理学校还是在对待媒体方面,津崎校长都失误连连。作为相关人员家长的代理人,我对此提出抗议。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作好准备,为了恢复你的名誉,随时可能将城东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员会对此的反应,用俊次的话来说就是吓得快尿裤子了。
“我不是去找茬的,只是提醒他们,有失误就要负起责任。如果你愿意,”风见律师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对散布谣言、说你杀死柏木的同学,以及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可以起诉学校里的学生。你想这么做吗?”
“老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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