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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郎柿次郎柿(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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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铃边点头边擦泪。

「你听清次郎说过他老家或哥哥的事吗?」

「一点点而已。他告诉我,他哥哥来信,说近日会来找他。」

「他也说了今天约在杨流吗?」

「是的。头子,您看到房里撒落一地的点心吗?」

「啊,看到了。那是土产?」

「是的。清次郎先生说要给哥哥带回去,托我买来的。我算好时间,在杨流前等他们。结果清次郎先生和他哥哥同时来了……我在杨流前河道那儿打了招呼。」

「之后你把点心盒交给他?」

「是的。我也很想进去,但清次郎先生说,这是家里见不得人的事,叫我别进去,所以给了他点心盒,我就回去了。」

「你觉得他哥哥怎样?」

阿铃不大想回答,只是几次歪了歪头,就是不说话。

「算了。」茂七说道。他心想,阿铃大概会和杨流老板娘说的一样。尽管是在同一个家庭出生,但是清次郎已经完全成了江户人,相较之下,对阿铃来说,朝太郎只是个来自陌生地方的异族人,而且,那异族人边走边散发着江户人不熟悉的穷酸味。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清次郎有没有说他哥哥为什么来江户,还是他什么都没说?」

阿铃咬着红唇。「他说来向他讨……」

「讨钱吗?」

「是的。今年夏天,他哥哥的田因为稻瘟没有收成,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但是清次郎先生仍只是个佣工,他抱怨说,根本没钱可以借哥哥。」

阿铃微微歪着头,大概是在回想清次郎说过的话,不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清次郎先生曾说,他从小就与哥哥感情不好。说他总是摆出哥哥的臭架子,视他为眼中钉。有次他哥哥骂他是米虫,他气得甚至殴打他哥哥。他又说,所谓哥哥,应该是即使自己一个人忍耐也要照顾弟弟,吃的东西不够,自己忍着不吃,分给底下的弟弟吃,没衣服可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弟弟穿,这才有资格摆哥哥的架子。但他哥哥完全不是这样,只是仗着比较早出生,能继承父业而逞威。」

因是片面之词,也就不能照单全收。朝太郎大概也有话要说吧。不过,茂七心想,在家被视为米虫,像被赶出来似地到了江户的清次郎,内心确实对家里和哥哥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怨恨和不满吧。

茂七看着脚边,想了又想。散落在榻榻米的这些点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清次郎对朝太郎的讽刺?还是,清次郎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生活宽裕的江户舖子伙计,所以没想到那些点心看在三餐不继的哥哥眼里会做何感想?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让朝太郎萌生不惜勒住弟弟脖子的强烈愤怒呢?是讽刺?还是粗心大意?

茂七向阿铃致谢,途她出门。他吩咐权三送她回家。

「那衣服白白浪费了。」阿铃站起身,低声自语。

「下次还有机会。」

「在清次郎先生的葬礼,我就为他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人每次见到我穿那种华丽的衣服都很高兴。」

事情发生在数日之后。

好久不到茂七家的系吉,带来令人意外的消息。他说,租船旅馆杨流请日道去驱。

「听说是驱凶杀案的邪。」

茂七带着系吉赶往杨流。抵达时,驱邪仪式已经结束。老板娘正深深鞠着躬送一身白色装束的日道离去,日道夹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母之间,正要坐进轿子。

「喂,日道。」

茂七在对街大声呼喊。日道正要放下轿帘子,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面露惊讶地猛然回头。

「请问你是哪位?」

他一副道貌岸然地问道。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五谷批发商十岁左右的小鬼头。随侍两侧的父母,也是一副严厉的眼神朝这边瞪视。

「我是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叫茂七。」

日道直视着茂七,他的父亲则是隔着轿子问:

「捕吏之辈的找日道大人有什么事?」

「日道大人?那不是你儿子吗?」

茂七冷笑道,杨流老板娘脸色发青地说:

「头子,日道大人是来祓除我们的厄因缘,请您不要失礼了。」

茂七不理会他们,只针对日道——一个十岁少年——说话。

「听说你具有灵力,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杨流那榻榻米房里为什么会发生凶杀案吧?」

日道有点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

「有个男人从背后用手勒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

这点小事,验尸公役早查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榻榻米房,飘荡着一股憎恨之气。」日道说道。他的口气比刚才客气,这显示他有些畏缩。

「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憎恨吗?」

日道益发显得困惑。母亲立即挨近护着他,准备将日道推进轿子。

「没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只是来祛除邪气而已。」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邪气?」茂七笃定地说。

朝太郎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杀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继的农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户姑娘阿铃那身华服?因三餐没有着落而来拜托弟弟的哥哥,听到弟弟嘴巴上说没钱可借,却递出怎么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点心,让哥哥当土产,朝太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样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鬼要是明白这种情感,怎么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日道坐进轿子,一行人肃穆前行。后面的轿夫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茂七一眼。

「头子,」系吉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没事吧?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发火。看他那样子,不就只是个孩子吗?」

正因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后你继续注意日道的动静。」

茂七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低声说道。

当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冈桥桥畔。今晚摊子出来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边打招呼边坐在摊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让头子白跑一趟了?真对不起。我去学一点东西。」

「学东西?」

「是的。去学做甜点。」

今晚猪助也在一旁卖酒。他虽半打着盹儿,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着猪助地说:

「自从这儿卖酒之后,不会喝酒的客人说想要吃些甜点。不过,也没那么巧可以找到卖甜点的挑担小贩。干脆自己来。」

「到哪里学的?」

老板含糊其词地说:「多少有点门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鱼当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带了豆皮寿司当消夜,然后喝杯浓茶。

「尝一尝老板的甜点吧。」

老板说正在学着,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冻的淡绛紫色的东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虽然柿子应该生吃比较好吃,但这个也有它的风味。

「羊羹只是取其名,其实做法完全不一样。」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树结果了,正等着它成熟。」

老板皱着眉头笑笑地说:「用那种柿子做甜点太可惜了。这不会马上坏,带一些回去,当做是向上次让头子白跑一赵趟赔不是,给头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兴,说了种种关于院子那株柿树的事,老板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开口说: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树,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树,附近的孩子常来摘柿子。」

茂七察觉老板其实要说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树的?」

「有。味道比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没有太郎柿子?」

「好像没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许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应该是涩柿子,茂七心想。命运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样是柿树,却有涩柿子与甜柿子之别。

茂七付过帐,拿着柿羊羹和豆皮寿司起身往富冈桥走去时,他发现数步之遥的暗处有人影。他心里有数,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胜藏。

与五月那时一样,披着棉袄的胜藏身边没带半个手下,顶着九月的晚风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从他身旁走过,他却视若无睹。茂七停住脚步,看看亮着灯光的摊子,继而看看胜藏那黑漆侧脸,接着开口搭话: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胜藏没有回答。

「那摊子的豆皮寿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场地费,希望你做得漂亮一点。要是让那老板觉得待不下去离开了深川,我会受不了。」

胜藏眨巴着橡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握紧拳头。

「我说啊,梶屋,你认识那老板吧?你这样瞪着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胜藏仍看着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侧脸,突然如不动明王跨出脚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婴儿似地,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神色。

「血是肮脏的。」

胜藏冷不防呸地说道。之后,丢下无言以对的茂七,迅速转过身,往笼罩暗夜的街道另一边走去。

茂七对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十分不解。血是肮脏的?

茂七打量着胜藏那离去的背影,以及朦朦胧胧浮现在粉红亮光中的摊贩老板的脸。

(是兄弟?)

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进茂七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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