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2/2)
『俺虽然一直都站在妳这边,但是……』
感觉收音机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口气突然变得很认真,就连琦莉也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着收音机。过了片刻后——
『妳听好了,现在打啵儿还太早了!』
「打、啵……」
这是那个时代的用语?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琦莉哑口无言。收音机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严南的噪声,滔滔不绝地说着:『打啵儿是结过婚的男女才能做的事,在俺有生之年,不允许妳做出那么寡廉鲜耻的行为。』结婚、寡廉鲜耻……「呼!你落伍了啦!下士……」、「这种事情有什么落不落伍的?可以吗?琦莉,咱们一言为定。』、「欸……嗯、嗯。」琦莉虽然不能接受,但迫于收音机的强势,她整个人显得垂头丧气。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就被下士破坏,他一定是故意的。怪不得时机会那么巧合……『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就马上打啵儿……』收音机唠唠叨叨地念着不知哪个时代的老人用语。
琦莉不禁长叹一口气,将视线从收音机身上移开。
她眺望着已经开始竖立第四、第五根墓碑的老驾驶员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力气很大,但背影却看起来很孤独。那名厌恶教会的老人,究竟是因为相信谁会将他的但顺传达给死者,而建造那些墓碑的呢?
越过继续作业的老人背影,琦莉静静地垂下眼睛,对着死者们的墓碑郑重地默祷。她想要对谁祷告呢?但她心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神。
(下士,那就……)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祷。
(请你永远都不要离开,不要去任何地方,一直监视着我吧……)
会有人听见这个祷告吗?
哈维靠着货运车厢的车厢壁,隔着嘴里香烟冒出的烟,眺望着琦莉垂下头默祷的背影。从两年半前他们相遇时开始,这名少女似乎就怀疑是否有神存在,但她彷佛一定要依赖着什么似地,时常对自己也不理解的东西祈祷。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神?
年仅十四岁、身穿教会寄宿学校制服的少女居然说出这句话,仔细一想,还真是怪异!
「真是笨蛋啊!为什么要为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还学人家祷告?」
琦莉隐约听见揶揄的话语。只见她斜眼一瞪,坐在客运车厢连廊、身穿神官服的男人,就露出了一贯的讨厌笑容。
他和哈维大约距离三步。若彼此再往前走近一步,就能打到对方的要害。
「连教会的神部不相信的小鬼,居然和教会最高权利者有血缘关系,这还真是天大的笑话呢!哈哈!」
卡在喉咙深处的笑声听起来让人火大,哈维也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因此根本不理他,继续看着前方并压低音调问道:
「你利用琦莉接近席格利-禄,打算做什么?」
「你心知肚明,干嘛还要问?」
对方说话的语气始终是一派轻佻,但自己仍以低沉声音继续问道:
「你打算杀他吗?」
「是又怎样,你要阻止我吗?」
哈维没有立刻回答。这时,似乎已经完成作业的老人,放下手中的十字镐,琦莉也停止祷告并抬起头来。只见她有点慌张地转向这里,一看到他们两人在说话,就露出了极度不安的表情,指着客运车厢比出「我先回去」的手势,然后就往第一节客运车厢走去。哈维远远目送着琦莉,又开始和约雅敬对话:
「席格利-禄抓到了贝亚托莉克丝。」
「贝亚托莉克丝?」约雅敬愣了半响后,「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唠叨的金发女人。哇喔~」约雅敬反复「哇喔」了几声,实在令人感到厌烦。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只见他再次用喉咙深处发出声音笑着说:
「你是想跟我谈交换条件吗?如果我帮你救出那家伙,你就不阻止我杀席格利-禄?」
「没有,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哈维喃喃答道,他虽然予以否认,但回答的声音不清不楚,感觉上似乎有所保留的样子。或许他心里真的有此打算才和约雅敬说话,但对方可能和琦莉有血缘关系,老朋友和琦莉的亲人,他该选择哪一边呢……现在他不想做出选择。
约雅敬露骨地咂了咂舌,吐出一口口水。
「杀死教会的痴呆老人有什么理由好犹豫不决的?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琦莉的亲人,那和我无关,就因为这样而将八十年来追杀我们的事实一笔勾消是不可能的!」
「只要复仇你就心满意足了吗?这样做有意义吗?」
「意义?把我们受到的待遇回敬给他,不需要什么意义,我最讨厌你这种令人作呕的天真想法!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啊——你可真了不起啊!」
「那么,你……把受到的待遇全都回敬给他后,你还剩下什么?最后你想要做什么?」
插图025
锵——
传来高亢的声响。往前跨一大步并挥动右手的约雅敬,手上出现一把亮出刀刃的折迭刀。他稍微划伤货运车厢的侧面后弹开来,被切断的几根红发随风飘散。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双方按兵不动,以最近的距离互瞪。哈维突然以左手挥开约雅敬的手腕,约雅敬也索性缩回手,并收回刀刃。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令人火冒三丈。」
「你放心,我觉得你也一样。」
把刀子收进口袋里的约雅敬转身跳上连廊,随后就消失于车厢里。
呜——火车的警笛声响起,喷出灰白色的浓浓蒸汽。「要开车了喔,请各位赶快上车。」实习驾驶员从火车头的阶梯探出身子对他们说。这时老驾驶员已结束收拾作业,只见扛着十字镐的他,默默地从实习驾驶员身旁走上火车头。
当哈维踩熄烟蒂后,想走上连廊时,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
他单脚跨在连廊的阶梯上回头张望,后方货运车厢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大约连结了十节左右、没有屋顶的货运车厢,满载着褐炭状石化资源。他那双仍无法对焦的左右眼并未看到任何特别奇怪的东西,最后一节车厢看起来黑暗又模糊。
「哈维?」
琦莉从第一节客运车厢的窗户探出头来。「啊!」当哈维抓住扶手将身体往上一拉时,微微震动的火车也冒着浓浓的蒸汽滑出月台。走进车厢前,他又再次回头看了看后方的货运车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视力越来越差了……)
他压住左眼轻轻摇了摇头。在「西北矿山区」峡谷遇到的异形野兽——鬃毛给他的左眼在神经连接起来后,已经看得见了。但恶化的速度也超乎他的想象,影像可能会一瞬间突然中断。右眼的视力也尚未完全复原,所以他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于有严重噪声的通讯影像中。他很担心那只眼睛不能再撑多久。
最后,他再一次眺望那排沿着月台边缘竖立、像栅栏般长短不一的墓碑。距离越来越远的墓碑群,仿佛就像一堆随意插在烟灰缸里的黑色火柴棒。里头是否也有克理福多夫的墓碑呢?
即使不知要向谁祷告——他仍闭目默祷了一秒。
他从第二节客运车厢的后方走进车内时,已不见约雅敬的踪影。三名占据前方包厢席左右两边座位、正在玩牌的士兵转过头来,其中一人紧张得手一滑,手里的牌七零八落地掉在走道上。哈维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他虽然没有想要故意去践踏,但弯下腰想捡拾纸牌的士兵却吓得缩回手。他就是刚才负责监视第一节车厢、被哈维借走(也可以说是抢)军刀的年轻士兵。
那些目送他的士兵们就像被钉子钉住般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他只瞥了他们一眼,就以正常的步伐经过通道正中央来到前方的车厢门前,但随后又倏地停下脚步。由于他突然转过头来,原本放松的士兵们一下子又全身僵硬起来。他甚至觉得听见了咽下口水的咕噜声。
他暗自耸了耸肩,脑海里浮现出约雅敬说过的话——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其实他根本没有大彻大悟,但事实上,即使躲避教会兵和教会,自己也不会对他们特别怀有敌意。说明白一点,对于毫不在意的人抱持敌意又有何意义?
「我的脸很恐怖吗?」
他发问时以肩头示意仍残留溃烂疤痕的左脸颊,再加上左右两眼颜色还不一样,因此没有一个人要回答,于是哈维锁定蹲在通道上的年轻人并看向他。士兵慌张答道:
「有、有点。」
「有点?」
当哈维露出很受伤的表情后,士兵又解释:「啊、不、不,也没有。」哈维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让他害怕的事,但也没兴趣再继续听他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后重新面向车厢门,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
「那个……那会痛吗?听说不死人士兵没有痛觉……」
正要走出车厢时,哈维又再次转过头来。士兵可能以为哈维在瞪他,连忙补充道:「不、那个、对不起。」想要撤回问题的士兵声音被突然打断。
砰!
哈维用背在后方的手槌打车厢门,不只那名士兵,另外两名士兵也都脸色苍白,全身僵硬。
「一样的。」
流动于车厢内紧绷气氛里的,除了火车的微微震动,还有自己的声音。
「我和你们一样,受伤也会痛,碰到有趣的事也会笑,也会觉得某些事物很恐怖,还有……也会玩牌。」
他的视线落在散落于信道上的纸牌,接着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下次要和我玩吗?不过我很厉害喔。」
「正、正合我意,我们不会输给不死人的!」
年轻士兵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但一名年纪较大的士兵,则满脸通红地扯着嗓门回答他。即使他们对不死人充满偏见,但也不能让他们如此惧怕自己。终于让他们做出对等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的哈维,这才露出坦率的笑容走出车厢。
他站在连结第一、第二节客运车厢的连廊上,暂时停下脚步。被车厢壁反弹回来的风变成乱流,吹乱了他的头发。抬头仰望从连廊缝隙间的天空,看见了灰蒙蒙的砂色薄云。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行星天空,今天也依旧朦胧地飘移着,并未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犹大……我现在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呢……)
当他打开第一节车厢的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头晕目眩。
约雅敬蹲在通道的正中央,脚边放着巧克力棒,还用木棒立着一个状似水桶的东西盖在上面。那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捕鼠器之类的机关,但他想要捕捉什么东西呢……站在车厢门旁监视的士兵,和坐在正中央座位上的琦莉都冷眼望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哈维用和琦莉同样的冷淡眼神看着并问道,约雅敬就这么蹲着抬起头来回答:
「你这家伙就是这样驯服她的吧?」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假的?令人意外的是,这家伙可能是认真的,他脑内的常识正是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约雅敬就像吵着要玩具的小孩般,闹别扭似地收拾着自制的陷阱。
「我也想要一只狗。」
「我才不是狗!」
琦莉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驳。
呜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狗吠叫般的咆哮声,接着又听见几个男人既非哀嚎、也非怒吼的声音,和刀剑互击的声响。哈维吓得回头往刚才定进来的那个连廊一看。
「搞什么?」
监视的士兵一脸苍白地从车厢门冲了出去。「等、等一下——」追在后面的哈维跑到连廊上时,监视的士兵正要打开第二节车厢的车厢门。
啪嚓。这时传来了一道恐怖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小窗的内侧——那是血淋淋的人类手掌。那只留下五指和掌心红色痕迹的手掌滑过玻璃后,旋即消失于窗户下方。同时,一只手臂打破小窗伸了出来,抓住愣在门前的士兵脖子。
关节突出的变形细长手指,以及细胞腐烂后宛如融化般的绿色皮肤——
「哈维——」
「不要出去,回来!」
听到背后传来琦莉的声音,哈维下意识地转身,用背后的手关上第一节车厢的车厢门。琦莉的呼唤声就这么被门挡住,逐渐远去。他从刚冲进第二节车厢连廊就被抓住脖子的士兵腰际拔出了军刀。
咚……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刀尖刺入小窗内,刀子贯穿肉的恶心感觉透过手臂传了过来。
「咕呜……」
传来了一道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声,从小窗伸出来的手这才松开来,被放开的士兵便一屁股跌坐在连廊上。刺入军刀的门被往外一开,靠在门上的「那个东西」现形了。
身上只裹着破烂的碎布,只能算是一具绿色的腐烂尸体。只见他那涣散的双眼慢慢看向空中,然后转向哈维。
(刚才的……)
刚才上火车之前感觉到的气息,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哈维咂了咂舌。他是趁火车停车时,才进入车厢的吗——虽然刚才从小窗刺入的军刀精准地插中对方的咽喉,但那家伙似乎毫不在意地徒手抓住刺中自己的军刀。哈维赶紧放开刀子,以免被他拖了过去。
「不好意思喔。」
他一鼓作气,隔着门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
整扇门被火车行驶时产生的强风一吹,连带使得那家伙庞大的身躯也一起摔出连廊。哈维几乎与他一起被抛出车外,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扶手。他越过在风中翻飞的大衣回头看,坏掉的车厢门和对方巨大身躯都摔落在铁路沿线的岩石上,并一路弹跳翻滚,一瞬间就被抛到后方。
哈维喘着气跨过扶手,爬上了连廊。他看了看倒在那里的士兵状况,颈骨碎裂的他早已断气……可能是因为现在脑里的含氧量不足吧,此刻的哈维并没有任何感觉。
当他摇摇晃晃走进第二节车厢时……
这次,他光是在入口处停下脚步,就得强忍着不断作呕的感觉。
第二节车厢已经化为一片血海。他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血手印黏在车厢门窗玻璃上的主人,也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名年轻士兵。
那会痛吗——
他委婉地询问哈维,他们刚刚才说过话的。
剩下的两人——其中一人俯卧在通道前方的一滩血水里;另一人则是年纪最长的男人,瘫坐在座位上的他,姿势看起来像是低着头。他的头疑似被抓去撞玻璃窗,只见玻璃窗上黏着血迹,并一路往下抹。
哈维感到非常恶心想吐,匠同时头晕目眩。他步履蹒跚地靠着门口,捂住嘴巴。他感到愤怒、后悔,甚至想大哭,心里涌起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虽然对教会兵没有敌意,也不抱着好感,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仍属敌对关系。即使如此,他们一分钟前才和自己说过话,还很骄傲地说下次要打牌来一决胜负,怎么可能会输给不死人。然而现在这些人却惨死在自己面前。
要是当时自己再多留意一下那股气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不知哪里传来的嘎吱声响,还有——他绷紧神经注意着四周,一道影子穿过他的视野边缘,吓得他连忙回过头——
喀锵!
这时通道的另一头,后方车厢门的小窗破了。
「下士,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车厢外从刚才就不断传来「喀哩、喀哩」刮削墙壁的声音。『琦莉,不要放开俺!』、「嗯、嗯。」琦莉抱着收音机,害怕地环顾四周。哈维和监视的士兵从后方的车厢门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觉得好像听到有东西在车顶正上方跑来跑去的声音,紧紧抱住收音机往后退时,刚好撞到了站在身后的约雅敬。赶紧与他保持距离的琦莉回头一看,约雅敬耸着单边肩膀,装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在椅背上托着腮。
「好像有什么麻烦家伙跑进来了呢!」
琦莉瞪着摆出一副不关己事态度说话的约雅敬。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摆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侧着头仰望车顶。
「那明明就和他无关嘛,那家伙为什么要那么拚命?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帮助别人的?」
「哈维和你不一样!」
约雅敬讽刺的口吻令琦莉火冒三丈,她正想踩约雅敬的脚时,车厢外传来巨大的声响。她辉紧离开约雅敬身边,窥视着四周。嘎吱、嘎吱,整座车厢彷佛被勒住一般,从外侧被挤压着。
到底在哪里——墙壁?车顶?
当琦莉为了寻找可疑气息而左顾右盼时,某种东西打破了侧边的窗户玻璃冲了进来,而且还像只蜘蛛般倒趴在窗框上,让她吓得瞠目结舌。
绿色的扁平肢体,以及没有眼皮、让人联想到甲虫复眼的双眼,还有肉已剥落、关节异常客出的细长四肢;趴在窗框上准备进来的感觉,彷佛真的就像这类昆虫,让琦莉不由得地产生一胎厌恶感,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个没踩稳,背部撞到通道另一边的座位。
她踉踉呛呛地倒在座位上,手里抱着的收音机同时发出了冲击波。但是气团没有冲击到目标,只稍微掠过「那个东西」的手臂,随后撞击到墙壁。
「那个东西」原本收起来的四肢宛如弹簧地伸长,紧接着朝这里冲了过来。
「呀啊啊!」
她以跌倒在座位上的姿势缩起身体时——冲过来的「那个东西」突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她上方的天花板。抱着头的琦莉这才胆战心惊地拾起头来。
「啧!怎么可以让意外遇到好事的大小姐受伤呢?」
约雅敬右手拿着折迭刀刺进那家伙的胸口,不耐烦地咒骂着。「咕呜……」那家伙从喉咙发出痛苦的shen • yin,挣扎着想要拔出刀子。但是越挣扎,刀子反而刺得更深。约雅敬几乎整只右手伸进对方的胸口。愣在原地的琦莉,也只能瞠目结舌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被刀子挖开的胸口中央,露出一颗变形的石头心脏。约雅敬歪着嘴角笑了,他右手更用力地想要抓出心脏。这时,琦莉听到一道似乎不是从生物体内发出的奇怪吱嘎声。
原来是约雅敬的外表产生了变化。从他抓住心脏的右手一路延伸到手臂,手上的血管变得突出,皮肤也开始溃烂融化。露出扭曲笑容的单边脸颊的血管也渐渐变得突出,而且还皮开肉绽。约雅敬似乎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他扯断「那个东西」体内相连的生物电缆,徒手抓出心脏。
只见「那个东西」痛苦地挣扎,并往后退撞到窗户,接着就像具坏掉的人偶般倒下。没有眼皮的双眸无神地看着空中,以及间歇性抽筋的动作,都让琦莉看了觉得恶心想吐,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嘴巴。
过了几秒之后,「那个东西」仿佛发条断了般一动也不动。
约雅敬右手随意拿着生物电缆和仍滴着焦油状黑色血液的心脏转向琦莉。他用拿着石头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右脸颊,融化的皮肤立刻剥落下来,琦莉不禁发出小小的哀号声。没一会儿功夫,皮肤已经开始再生,约雅敬歪着右脸颊,露出一抹冷笑:
「恐怖吗?」
「不、不恐怖……」
就在琦莉逞强反驳,并抱紧收音机往后退时,前后方的两扇车厢门同时打了开来。
「你们在吵什么!再吵就把你们丢下车!」
前车厢门出现手里举起铲子的老驾驶员,他看到眼前的情况后,立即停止怒吼。后车厢门则是哈维走了进来。琦莉顿时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许多。哈维正眼没瞄过车厢内的情形,就赶紧用力关上车厢门,把手里的军刀插在门把上。
没过多久,一只绿色手臂打破小窗玻璃,伸了进来。哈维在千钧一发之际撇开了头,对方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还不断从外面摇晃着以军刀闩住的门。
「快往前走!」
哈维连忙离开眼看快要被撞开的门,接着跑向琦莉并大声喊叫。约雅敬也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率先转身,从站着不动的老驾驶员身边穿过车厢门。「琦莉,妳不要紧吗?」、「不、不要紧。」瘫坐在椅子上的琦莉被哈维一把抓起,一路推着她往通道跑。
仍举着铲子站在原地的老驾驶员也被推着一起往前走,就在穿过车厢门时,后方的门在激烈晃动后倒了下来,「那些家伙」现身了。
两个?不,三个?琦莉还来不及确认,所有人就全穿过连廊,冲进了最前面的火车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实习驾驶员狐疑地把头探向连廊,看见出现在后方客运车厢的妖怪后,忍不住放声大叫。
「卸掉车厢、快!」
「啊、啊?」
年轻驾驶员听到哈维的指示后,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赶紧切断连结第一节客运车厢的连结器。不过在慌张实习驾驶的操作下,连结器却迟迟无法脱离。就在这时,「那些家伙」穿过客运车厢逐渐逼近。
「唔喔喔!你们这些妖怪!」
发出怒吼的,是刚才一路被往前推、吓得日瞪口呆的老驾驶员。高举铲子的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大吼大叫,接着冲进连廊,胡乱挥舞铲子。「笨蛋!回去!」他听不见哈维的声音。随后其中一只妖怪抓住老驾驶员挥动的铲子,还一把拉了过去,老驾驶员的身影就此消失于客运车厢里。
「可恶!」
哈维咂舌追了过去,跑到连廊的同时,火车震动了一下,随即发出连结器脱开的声音。
「哈维,不要!」
琦莉赶紧伸出手抓住哈维的大衣背部,略微踉舱的他回过头去,甩开琦莉抓住大衣的手。「妳先去,要是今天之内我没追上,妳就一个人去首都。我之后会赶去。」、「不要。」琦莉的叫声打断了哈维的声音,她的叫声不输几乎将周围撕裂劈开的风声。
「琦莉——」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一定不会去的!」
「没关系,妳去!」
「我不要!」
琦莉摇摇头吶喊,她也明白自己这样很幼稚。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十四岁仍长不大的自己在心中哭喊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就不再长大,孩子气、固执、爱黏人,只会跟在哈维屁股后面转。可是……她不想再和哈维分开了。她很害怕下次再也见不到他,或甚至永远见不到面。
「琦莉。」
哈维用力扳开她的手后,把脸靠过去低声说道。虽然吹过连廊的风化为一道紧紧包围他们的墙,但这时的她只听得见哈维平静的低语声: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的,然后——」
嘎咚……
车厢随着重重的撞击开始脱离,最后的那句话语随风散去,无法听清楚。「约雅敬!」琦莉撞到火车头的连廊上,站在后面的约雅敬接住了她。『那个混蛋……琦莉,拜托妳把俺……』收音机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走。
「停下来,请回去!拜托!」
「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啊!」
琦莉回头对着火车头大叫,但实习驾驶员也以大喊的方式响应她,随后就跑回了驾驶座。
接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越来越远的客运车厢,留在连廊上的哈维脸庞,一瞬间就变得好遥远。
不对,这和当时不一样——
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现在的她与十四岁时的她早已不一样。哈维曾经说过,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所以琦莉应该要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做?现在该如何着手解决——
琦莉只是紧抿双唇,双手放在收音机吊绳上。
「哈维!」
哈维一听到叫声,便停下正要跑进客运车厢的脚步回过头来。「拿好!」霎时被琦莉抛过来的收音机发出了『呜哇啊——』的尖叫声,直线飞向哈维。
叩!
收音机直接撞击到哈维的脸,让他顿时什么都看不见。
「妳……妳这家伙!」
「啊,对、对不起。」
哈维拿起收音机怒吼道。从火车头连廊探出身子、依然保持着投球姿势的琦莉,则是显得一脸苍白。
这时背后传来老人咒骂妖怪的嘶哑声音。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客运车厢,咂了咂舌,又重新转向火车头,举起收音机露出微笑。
他仿佛在对琦莉说:谢了,我不要紧。
「约雅敬!如果你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他对站在琦莉身后、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约雅敬丢下这句话后,就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转身跑进客运车厢内。
老人刚才拿着的铲子掉落在通道上,他跑过时顺手弯下腰用左手捡起。老人就在通道最后方,肩膀被钩爪扎入吊上半空中,不过嘴巴仍不断咒骂着。「可恶!」哈维加速冲了过去,奋力将铲子往袭击老人的「那个东西」脸上敲。
呛踉乱撞的敌人从车厢门的门口跌到连廊上,就这么直接摔出车外,巨大的身躯整个倒栽被车轮碾碎。强烈的震动和嘎吱嘎吱的绞肉声,让哈维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随后车体单侧也渐渐升高。
正当哈维想要跑去救起倒在通道上的老人时——
『哈维!还有!』
哈维听到收音机的噪声和警告,吓得赶紧转头一看。一只手臂就从他身后横扫过来,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就这么抱着老人一起摔到连廊上。栽了一个筋斗后,先是撞到后方的车厢壁,接着一阵强风又把他们从连廊吹向车外,车厢的侧壁瞬间从身旁滑过。
幸好脱离火车头的车厢速度已大幅减慢。哈维抱着老人在岩石上栽了好几个筋斗,肩膀也跟着用力摩擦地面,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当最后一节车厢的车厢壁从他身旁滑后,仅过了数秒,就听见前方传来剧烈削过岩石表面的爆炸声。
「唔……」
哈维集中精神阻断痛觉,倒在地上的他好不容易才拾起头来。
从前面数来不知多少节的货运车厢脱轨倾倒,最前面的客运车厢还差点坠落山谷,好不容易才在岩棚边缘停下来。堆放于货运车厢上的石化资源全倾倒出来,哗啦哗啦地从山崖滚落下去。
看到眼前的惨状,哈维不禁深深叹了口气。若车上有乘客,不知死伤会有多惨重——这能说是幸运吗?活着的人已经不在那辆火车上了。
「下士你还活着吗……」
『嗯,那你咧?』
「这可以。」
哈维确认过垫在自己身体下方的收音机安然无恙后,想要撑着手臂坐起来,但袖子破得乱七八糟,隐约还可以看见肩膀与手肘的关节骨。「啧……」他试着将意识集中于伤口上,但皮肤再生的情形缓慢。由于他将治愈力全神贯注于一处,不但感到头痛,而且眼前一片漆黑,因此再生进行到一半就放弃了。因为已经阻断痛觉,整只左手臂感觉又重又麻。
他确认倒在身旁老人的受伤情况,只见老人背后和肩膀留下深刻的抓痕,整件工作服也被血染红。他爬过去盯着老人的脸看,并试图叫着老人:
「老爷爷,喂!你还活着吗?」
「不、不要碰我……」
老人虽然虚弱,但仍咒骂着用力挥开哈维的手。「唔啊……」哈维自己也没站稳,一个踉舱跌坐在地。虽然他一时目瞪口呆,『喂……你这家伙!』但收音机立即发出了怒吼声,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拒绝了。老人咬着牙,固执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眼看他身上那件工作服的血渍面积越来越大。
「不要乱来。」
「不要碰我,教会的走狗……」
哈维伸出去的手又被老人挥开,这个反作用力使得老人肩膀着地摔倒,疼痛和失血使他意识模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不停地急喘。「可恶……真是的。」哈维咂了咂舌,接着抓起老人的手臂,往他身体下方摸索,想要将他整个人扛起来。然而,收音机却发出了抗议的噪声:
『不要管那么顽固的老头,他这样说你,你也没必要救他。』
「啰嗦……」
自己的意识好像已经有些模糊,感觉逐渐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也变了调。
『哈威!』
「我……」就连自己的低喃声听起来也很怪,他彷佛自言自语般地抱怨着:「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情后悔……为什么会在我眼前发生?我也不想要管啊……」他发现自己莫名焦躁,之前那些因自己没伸出援手而丧命的人们脸庞逐一浮现脑海。克理福多夫也是这样,还有刚才相谈甚欢的那些士兵也是。若发生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自己也会毫不在意地视而不见,但为什么要死在他面前呢?有人死于自己面前,事后当然会令人觉得难以释怀,自己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扛起老人的他正要站起来,但双膝却顿时无力跪地。
『哈威,快住手!』
「啰嗦!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这家伙可能再也动不了了,你到底懂不懂!』
「啰嗦……若以前你一定会叫我救他吧?但你现在却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收音机越说越激动,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哈维非常明白下士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的,但他对满口罕骚的自己也感到难以忍受。啰嗦、啰嗦!其实有一半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对那个明明下想多管闲事,却又无法不管的自己说。
他又重新扛起老人,好不容易站起来迈开步伐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东西在动。
嘟咕一声。
腹部有种恶心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放下好不容易才扛起来的老人。
低头往自己的身体一看,锐利的指甲和关节突出的变形五指从背后伸进他的侧腹部,五只手指的前两节关节甚至已经穿刺身体了。「……」他单膝跪地,回头一看,下半身已经被火车车轮碾碎、血肉模糊的妖怪,就这么趴在铁轨上,把手臂伸向哈维。「那个东西」将手插进了哈维的腹部,以没有瞳孔的涣散双眸抬头看着他,彷佛在乞求哈维伸出援手……为什么自己眼前到处都是这种家伙。
但这瞬间的犹豫反而害了自己,腹部的肉顿时感受到一股被拉扯般的剧痛。
插图035
『混蛋!』
收音机喇叭随即发出冲击波,击中目标后瞬间将敌人吹得老远。但是「那个东西」的手臂在空中乱挥时,指甲钩住了收音机的吊绳。吊绳被应声扯断,收音机也跟着摔落在地。
「下士!」
哈维受到冲击波的反作用力影响,脚步根本站不稳。当他想伸出手时——
妖怪正要站起来的脚直接踩上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立即破裂,里面的零件飞散,发出有如指针超出刻度的巨大杂音后就没有声音了。
脑袋里彷佛受到闪光照射般,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东西」似乎发现自己踩到东西了,只见他先抬起一只腿,歪着脖子。就在他再次把脚放下来的剎那,「可恶!」哈维的侧腹部痛得无法奔跑,因此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东西」,他用尽全身力量冲撞,才让收音机得以被甩开。接着随手抄起掉落在铁轨旁的铲子。
哈维把尖端对准趴倒在地的「那个东西」,朝着对方背部尽情地敲打。铿的一声,他感觉刺进肉里后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但他仍不在意地使尽浑身力气将铲子刺进对方身体。
「哈啊……哈啊……」
他不停喘气,双膝跪地的同时,铲子也从手中滑落。从「那个东西」倒下的身体里滚出的,是一颗随着焦油状的黏稠血液流溢而出、拖着电缆的石头心脏。「那个东西」就这么睁大无神的双眼,最后一动也不动。
哈维的思绪回路有一半已经麻痹,只觉得想吐。
「下士……」
他以沙哑的声音呼唤,摩擦地面的膝盖一路爬向收音机。外壳已被严重压扁的收音机没有任何反应。「嘿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懦弱到丢脸的地步,为什么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啰嗦」呢……他不想就这样结束。
「对不起,对不起……拜托,请回答……」
他爬过来蹲在收音机上方,以极度带着歉意的声音、额头贴地道歉。但是不管怎么呼唤,喇叭都没有发出半点噪声。
这时,哈维觉得头顶上方似乎有什么气息,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或体力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视线,模糊的视野前方有几只绿色的腐烂尸体,从横倒于铁轨前方的火车爬了过来。
咕呜——
呜呜——呜——
如文字所述,就算死了几百遍也死不了,痛苦的shen • yin声随着风声响彻整座山脉的铁轨。
爬过来的尸体们屈身站了起来,以有如亡灵般的缓慢步伐,走向发现的猎物——哈维。「可……恶……」哈维抱着收音机回头看看老人,但他自己也怀疑是否还有余力可以扛着老人逃跑,他想要站起来,然而一个踉呛使他双膝跪地。
就在那时——
咻砰——
仿佛压缩过后的沉重空气瞬间被解放般,现场顿时枪声大作。
前方逐渐接近的尸体,身体中央破了个大洞,随后就这么往前趴倒在地。连续传来数发枪声后,尸体就像毫无用处的故障人偶般,逐一被原地击飞后倒地。
(该不会——)
趴在地上的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铁轨前方。
在热气蒸腾的铁轨前方,出现了几道全身裹着装甲服的人影。这些人全都手持和纯白装甲服形成对比的漆黑大口径枪枝。
宛如单色图画绘制而成的——死神般的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