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久远古老的音乐歌词(3/3)
「……愚蠢的家伙。」
少年的声音喃喃念道。
「把『核』埋在其它尸体上,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想一下应该就会明白,然而当时他却连想都没想。」
接着鬃毛开始说起以前的故事给她听。他们为了推广禁播的音乐和游击队电台,在行星各地旅游时,受到教会兵的攻击,鬃毛和助手受伤身亡,不死人饲主身受重伤,「核」也破裂了。饲主一心想要救鬃毛和助手,于是就把自己破裂的「核」碎片嵌入尸体里,心想或许会有救。等到他做了之后才明白这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因而感到十分惊愕。
鬃毛宛如吞下融化的铁一般,因为灼热与剧痛而在地上打滚。饲主抱着鬃毛,拚命压住它,然后不断对它说对不起。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少几天,等到发现时,四周都已被血和肉块淹没……鬃毛咬碎了饲主的半边身体。
「……鬃毛你恨他吗?」
「不,我很喜欢他。」
率直且诚实的回答。
「那家伙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不在意。我没料到的是……那家伙居然先死了。」
鬃毛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突然闷闷不乐地沉默不语。
在此之后,两人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好一会儿,白茫茫的风吹动着鬃毛脖子上的那一圈毛,轻抚过墓碑的表面。
泪水滑过琦莉的脸颊,扑簌簌落下。
「欸?」
鬃毛惊讶地发出声音。本来以为她只是垂下视线,但琦莉当场蹲了下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你为什么突然哭啊?是我说了什么吗?」鬃毛焦急地说并看着她。琦莉耳畔感觉到它的鼻尖和充满兽类气息。脸仍然朝下的琦莉摇摇头。
「我想要努力,也试着努力,但是情况一点也没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老是和他错过……为什么会那么不顺呢……」双膝之间的哭诉声听起来模糊不清。「我想要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但越是努力却好像越是出错……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将来一定会后悔吧,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等、等一下,你跟我哭诉我也没办法,等我一下,我把你的主人叫过来。」琦莉发现鬃毛要转身,赶紧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唔啊!」鬃毛惨叫一声。
「不要抓我的尾巴!尾巴……」
鬃毛粗鲁地摇着尾巴甩掉琦莉的手,无可奈何地在她四周绕了几圈后,背对着她坐下来,接着粗鲁地说:
「给你靠吧!」
「呜……」
琦莉把脸埋在鬃毛背上的毛里,强忍住呜咽。黑毛的表层像铁丝一样硬,但里层却比想象中柔软。琦莉把手环绕在鬃毛的脖子上紧紧搂住,她微微感受到这圈类似岩狮鬃毛的胸毛里,石头心脏碎片约跳动。
「它……」
助手说了一句他没听过的话,旋即打住,「……鬃毛,你是这样叫它的吧,那我也这样叫它好了。」重新用另一种发音说出来。
「我总算知道鬃毛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了。」
「……?」
「可能是因为你和台长很像吧?」
「是吗……」
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听来不像是在赞美。「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脏埋入别人的尸体里。」他噘起嘴予以反驳,但助手垂下视线用焊接枪修理着细小的零件,看不出隐藏在生锈金属板后面的表情,他好像在做收音机用的辅助零件。
助手以推测的口气说出「很像吧」,可能是因为他拥有的生前记忆很模糊吧。反倒是鬃毛自从变成不死人之后,活过几十年得到了智慧,现在变成半个妖怪。和以前只是一只普通狗的时期相比,现在反而能更有系统地清楚了解自己生前的事。
清晨的微弱阳光从墙壁上一整面的大玻璃窗洒进播音室。隔着玻璃窗的外侧有一个原本应该也是房间的宽广空间,但墙壁和天花板崩塌后,直接暴露在户外。那里原本应该是放置机器的混音室,可能是崩塌后才将机器移到这间播音室。两层楼的电台建筑物里,二楼规划了可放置音响设施和足够两、三人生活的居住空间,一楼则是操舵室;相当于船体的地下室,则有移动电台的心脏部位,亦即动力炉和引擎机关。
想要寻找这座移动电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他又再次对自己直觉的精准度感到佩服。助手看过后发现下士附身的收音机制造年份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古老,就算去西北矿山区,可能也找不到拥有修理技术的人及零件。
他很感兴趣地眺望着密密麻麻排列着转盘及旋钮的音响器材,并随意把玩着旋钮的强弱。「你可以摸,但是不要弄坏了。」助手委婉地叮嘱他,他也没把握摸了不会弄坏,所以就把手收了回来。
「你的那只手臂是……」
助手在作业台前继续修理收音机,并以平板的声音问道。他的视线落在哈维刚收回来的左手上,反转手背轻轻握拳,便可以看见骨骼和血管畸形地浮现,原因应该是那间屋子的女主人手里的石化资源碎片做成的戒指——石头碎裂的同时,周围的东西跟着受到影响,进而出现异常退化的现象。
「那只戒指所使用的结晶是很古老的东西,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到那个家族的,但至少是战前制作的。我还以为除了这座电台之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古老的东西了……」
根据这座电台留下来的知识遗产,战前早期文明时代的石化资源结晶,比战争时期制造的不死人的「核」纯度更高,内含能严重影响灵体的灵性物质。随着时代转变,埋藏在矿脉底下的那股能量逐渐流失,战后八十年的现在,采掘出来的极少量资源也几乎没有残存任何能量。但是战前的结晶甚至具有让死者暂时恢复生前模样的能量。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理解为何那名女人虽然已经变成尸体,但仍能维持生前的模样了。不过戒指破碎的瞬间就会开始回复尸体原本的样子。
「你应该是受到结晶破碎时的『反作用力』影响,因为是非常小的结晶,所以不会造成致命伤。但若是处理不好,你可能就无法恢复原形了……还好你没事。」
助手解释说,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具有破坏力的能量,对一般人根本没任何影响,但却可能会让「你和我们」丧命。还有另一股与将死者停留在生前模样反向的向量能量在作用——也就是让死者回复到正常时间洪流的能量。
(正常时间吗……)
他拿起凌乱挂在音响器材边缘的耳机,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边和他聊天边专心修理收音机的助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表情仍然被金属板遮住而看不到。
「你的『结晶』和我们台长的情况相同,我想你应该也有自觉,你的结晶已经急速迈向使用年限。我不知道还有几年,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过了片刻,助手不知为何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依我看,你并非过着能长生不老的生活。」
「……」
哈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言词,把头撇过去避开这个话题并顺便戴上耳机时,助手又低头开始作业。「……请你多加保重自己的身体。」最后传来喃喃低语声。那感觉不像是在对哈维说,反倒像是说给他以前的上司听。
他从电台的屋顶后面爬着作业梯登上铁塔后,来到大约中层左右,有个四周被栏杆包围的简单瞭望台。这里风势很强,但他并不想要爬到屋顶,便无精打采地决定在那里休息。
他背着风点燃香烟后,重新隔着栏杆眺望风景。矗立在左右两边的岩壁,以及电台屋顶排气管排放的灰白色浓烟,还有自己叼着香烟的烟慢慢往后方流逝。虽然这里只是中层,但因为这是比其它烟囱高很多的铁塔,所以可以俯瞰周围的烟囱及甲板上的情况。
当他正靠在栏杆上茫然地眺望着风景时——
铿……
他突然抬起脚踹了一下着栏杆的支柱,瞭望台因为受到撞击力,开始产生摇晃。声音和震动可能会传到下层的电台,但琦莉刚才已经到外面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他想要再踹一次,但因为第一次踢时脚就传来痛楚,于是罢手。
「搞什么嘛,现在还说那些……」
他以一半身体探出栏杆外的姿势,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独自发起牢骚。
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人类的寿命?
他并不冀望能平凡地走到生命尽头,平和地死去,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没资格。下次的首都之行,他本来就不打算回来——事到如今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因此动摇……但这也代表,他必需舍弃平凡生活然后平凡死去的选项,亦即舍弃和琦莉在同一个时间洪流中共度人生的选项。琦莉如果知道了……能说服她吗?
(应该说不出口吧……)
他要去首都。不过现在这种状态下,不能丢下琦莉。这全都要怪他。因为自己一直犹豫不决,无法决定之后的事情,使得状况变得很棘手。
当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死的时候,却死不了;然而当自己变成濒临死亡的状态时,又说自己还不能死,这到底是怎样!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行了,先不想这些了)
除了内脏的异物感使然,想着想着他又想吐了。如果再继续思考,他可能会失控。他甚至开始想,若就这样真的跳下去,说不定还比较轻松,但感觉这样反而更糟。最后索性让嘴里叼着的烟冒出的烟进入脑内,让头脑一片空白。
……噜……
空空的脑袋里突然听见微弱的声音。或是说本来就一直听到,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噜噜……噜。
虽然混入严重的噪声而难以听见,但拥有缓慢波长的旋律正随着风一起轻抚他的后脑勺。他慢慢抬起头并回过头看,设置在头顶支柱上的喇叭正以极小的音量流泄出音乐。能烘托出低音的中板曲诟充斥在甲板上,弦乐器的单调乐音被风带到峡谷底部。
出口尚远,即使想折返但入口早已没入深不见底的山谷。电台排放出的灰白色烟雾和弦乐器乐音拖着长长的尾巴,继续在谷底缓慢前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之……即使她心里不愿意,但仍得为了作出结论继续前进。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音乐,琦莉抬起埋在鬃毛背上的头,虽然从未听过,但却是悦耳舒服的曲调。鬃毛不知为何很高兴似地抽动着耳尖,把耳朵朝向那个方向,琦莉明白这可能就是「鬃毛之歌」,也轻轻闭上眼睛倾听音乐。
部分旋律仿佛有根弦卡住般,变得非常不流畅。音程明明很低,但脆弱、虚无缥缈的感觉,却更胜于稳重感。
虽然不是很美妙的旋律,然而不知为何却非常触动人心。
「真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琦莉边听旋律边喃喃自语。虽然并不是它作的曲子,鬃毛却很骄傲地抬起鼻子说:「是啊。」
脖子那一圈黑毛反映着射入峡谷的细微阳光,就像真正的岩狮鬃毛那样金光闪闪。微风吹拂着脏污纠结的鬃毛,那只邋遢的动物用力张开细瘦的四肢,站在荒野的岩山顶端。唯有琥珀色的眼眸没有失去生命力,瞪着眼底的大地,镇定猎物——那是琦莉记忆中的那只岩狮、这颗行星上万兽之王的身影。
琦莉转头仰望音乐传来的方向,发现位于上风处那座高耸的铁塔正中央有道人影。看起来和鬃毛一样让人联想到岩狮鬃毛的红铜色头发,被风吹拂着,眼睛则看着与船尾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行进方向最前方的那个峡谷出口。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从这里无法窥知他的表情,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即使看着相同方向,那双红铜色眼眸所凝视的终点,可能和琦莉内心期盼的不同。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一起旅行,但是他们眼里所看到的终点,应该完全不一样吧。难道他们走上了两条毫无交集的铁轨吗?琦莉真希望并非如此。
穿过这个峡谷时,我们还会继续旅行吧?若要继续往前,今后该何去何从?我们应该仍走在相同的铁轨上吧?
她凝视着峡谷的前方,在脑海里描绘着遥远彼方应该能看到的出口光线,又长又黑的峡谷终点,从左右矗立的断崖悬壁缝隙间,射入一道细细的光芒——仿佛象征着无法看见旅途终点的不安,微弱地从空中垂下并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