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上) Episode.1 Joachim(2/2)
『没有。』
收音机丝毫不带感情地吐槽。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才恢复平日聒噪的模样,从哈维的下巴附近发出不悦耳的声音和杂音。
『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说,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说吧?』
「不,我以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哈维稍稍撇过头去避开怒吼声,心里一边纳闷着:我真的没说过吗?这种事情没有重要到需要自己主动提及,而且哈维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用再说明一遍。「因为我的脑部曾经死过一次。」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他说得很轻松,甚至感觉轻松过了头。
就如同「会动的尸体」这个俗称,所谓的不死人,就是把尸体回收再利用而制造出来的人。第一次死亡时,脑部当然也曾经死过一次,像克理福多夫那样记忆力没有受损的情形应该很少见。人类的脑部是非常脆弱的,据说只要延迟几分钟供应氧气,就会造成致命的损伤。
『现在俺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知道那首歌了。』
「你说什么?歌?」
『你这家伙……』
「啊——」哈维反问后才想起来,就是游乐园幽灵女孩唱的那首古老的歌。『……与其说是记忆力的问题,不如说是你习惯不经思考就反问吧,你这家伙。』……这点也无法否认。
虽然到处都残留着片段的记忆,但有关复活前的事情,体内的系统并不记得。例如他是怎么死的?或是他是怎么长大的?关于他的兄弟姊妹——对于兄弟姊妹没有任何感受。他自行推测,自己应该没有兄弟姊妹吧?至于父母,更是没有任何印象。他觉得之所以不记得,可能是因为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怪不得,不管是哪一个不死人,人格方面都有缺陷呢!』
「不用你管。」
收音机似乎已经能理解。哈维半瞇着眼睛,反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
「……所以我们才会被当作战争的工具吧?」
哈维任视线游走,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一个从正常人类的母亲肚子生下来,拥有从孩童时代到长大成人的记忆,并具备完整人格的人类,要变成令人畏惧的无情杀戮人偶「战争的恶魔」,应该很困难吧——虽然自己这样说很奇怪。但像在首都的实验室,以及「门之镇」下水道里的那些家伙,不要说人格了,就连智能都已受损,只是凭着本能去破坏的怪物,或许自己和他们只有一线之隔。
呜呜……
(又来了……)
哈维压住左耳,轻轻摇着头。
他的脑中又开始听到「那些家伙」的shen • yin声,就像低沉的耳鸣一样。光凭自己的意志,很难等到它自然消失。虽然之前暂时平静下来,但去见了克理福多夫回来后,又变得越来越严重。
「……该回去了,不要再来了。」
哈维背对着公寓,顺便把烟蒂丢到地上踩熄。
『你说不要再来……这样真的好吗?』
「是啊,等殖民祭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西贝里。而且必须重新寻找碧的下落,总之先回到教区内再说。」平常完全不提今后的计划,现在却故意大声说出来,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克理福多夫还有那些不死人,以后都和他无关了。
他在心中一边喃喃自语「无关」,然后又用手捂住左耳。耳膜里仍然持续发出低沉的耳鸣——像是诅咒着听得见的人,但另一方面感觉又像是求救的shen • yin。如果是受诅咒反而还轻松得多。
(无关……)
简直就和恶作剧没两样,不断重复着,不过这次他反而想起来了。
在黑暗的洞窟,空气里充满了shen • yin,还有模糊的枪声——
——咻砰!
哈维筋疲力尽地趴在天花板上的作业信道,周围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他拚命忍住嗯心想吐的感觉。
碳化枪——
听到正下方传来的枪声,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头几乎撞到天花板,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金属骨架压住了后脑杓。他在内心对义肢道谢,屏住呼吸从作业信道的铁网后窥看下方的情形。
他听见窸窸窣窣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同时看到两个人从死角的墙边,搬着一个大行李过来。
(那是什么……?)
他把脸贴在铁网上凝视着,这时却让他更想吐。
皮肤腐烂脱落已经见骨,只能说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心脏附近有一个黑洞正冒着烟。那两个人架着瘫软无力的尸体腋下,拖着尸体。
可能是要丢到什么洞穴里吧?不久后,黑暗的那一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卸下负担的两人组一边小声交谈,一边往反方向撤退。他们对于搬运尸体的工作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吗?居然还聊着餐厅的绞肉和牛筋汤的味道浓淡等非常日常生活的对话,但这段对话却似乎不合时宜,感觉莫名血腥。他捂住嘴巴,压抑住往上窜的胃酸。
他吞了一口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新调适心情。他本来就不需要吃东西,他并不喜欢也不讨厌肉类,但现在他确定自己讨厌吃肉。
他确认已经完全没有人后,从作业信道的边缘探出上半身,以倒挂的姿势偷窥下面的空间。只有蓝白色的紧急照明灯闪烁着,视野非常差,只看见通道般的狭长空间,某一边的墙上有一整排小房间,像是以铁栏杆为隔间的罕房。
「……」
他探出身体后,以倒挂的姿势慢慢滑下来,直接以前转的方式转了半圈,右手臂一瞬间挂在作业信道上,然后他再跳到下面的通道。因为减少了冲击,并没有发出脚步声,但当他放开右手时,晃动了头顶的铁网,发出意外响亮的一声「嘎锵」响遍通道的前后。「哇,笨蛋……」他对伙伴(右手臂)低声咒骂,接着蹲着不动,警戒着四周。
稍微等了一下,所幸刚才搬运尸体的两人组没有回来的迹象,为了谨慎起见,他环顾墙壁和天花板后,确定没有看见监视器之类的东西,才放心地叹了口气。
脚边是铺上亚麻油毡的地板,但墙壁和天花板则露出了岩石表面。没入黑暗的天花板正下方,有大大小小的配管,和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生锈作业信道。
首都山脉的岩壁上有被电动机器设备挖掘过的痕迹。据说战前这个北边的山脉地层,是高纯度的石化资源宝库。现在则用来作为研究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石化资源机构——至少表面上是单纯研究资源利用的机构。
相对于机构的规模,工作人员的人数似乎太少了,或许不会碰到其它人。理所当然的,进入首都后越来越难以展开行动,尤其是必须潜入重要机密机构这种麻烦事,更是令人感到棘手。不过一旦进到内部后,就能比较自由地行动。
呜……呜呜——……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在叫。那个又低又长的shen • yin,仿佛震动着停滞在地面上的空气向他爬过来。声音到达他的耳膜后,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是人类喉咙发出来的shen • yin声。
(……还有人活着……)
墙上一排的铁栏杆里,可以看见一个在爬行的生物影子。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有好几个影子堆挤重叠在一起,但从他这里看不见,因此无法确认。他用两手和膝盖爬着稍微靠近,并盯着其中一间小房间看,倒抽了一口气后,他不禁停止呼吸。
就在不远的前方仰躺的「那个人」,外露的心脏被嵌入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头,从那颗石头里发出琥珀色般的黯淡光芒,就像心脏跳动一样一闪一灭。随着跳动,人影也一跳一跳地痉挛着,身体各处也从内部冒出像沸腾般的泡泡,腐烂的皮肤细胞不断脱落下来。
「呜,啊……」
就在他恢复呼吸的同时,发出了喘气声。「那个人」仍维持仰躺的姿势,但一瞬间张大了眼睛。「呜哇——」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的手,几乎快抓到他的胸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义肢突然伸出,把那只手挥开。
喀锵!
「那个人」被挥开的手撞到铁栏杆的瞬间,发出了撞击声以及「噗」的一声。像是被弹开一样,把手收了回去,然后「那个人」就不再动了——只是用放大瞳孔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仿佛是在诉说些什么。
「谢、谢了……」
他从「那个人」的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用肩膀擦着额头的汗水。难道是要洗刷刚才小失败的污名吗?右手臂的马达发出略带骄傲的鸣响。「不要再犯那种错误了,笨蛋。」如果用借贷来比喻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他欠伙伴的比较多。虽然庆幸有一名伙伴陪同,不过他还是得重新振作,他抬头仰望挡在眼前的铁栏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
他双膝跪地而坐,缓缓把左手伸进铁栏杆,指尖略微触碰的瞬间只觉得全身发冷,他立刻将手抽回。
就是这个,这和南海洛那名怪异科学家所持有的特殊枪枝感觉相同,看起来很普通的铁栏杆,感觉并不特别坚固,但只要使用这个当栏杆,这些家伙就没办法碰触。那个科学家好像叫做达内尔,听说那家伙八年前待过这里,看来这段期间,技术已往不同的方向进化了……哈维半带着感佩的心情思考,然后在嘴里咂了咂舌。不管是哪一个家伙,总是不断发明出棘手的东西。
膝盖跪地,他又再次瞥了一眼那个睁大眼睛倒在他膝前的「人」(尽量不和他四目相交)。他想到,达内尔妹妹的「复制核」如果启动,那个少女也会变成这副德行吗?他立刻擦掉想象的画面。可以说是幸运吗?因为这绝对不会实现。
(快走……)
他想要赶快达成目的,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不过犹大到底在这个机构的哪里啊?就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在这个到处布满怪物的地方找到他。
就在他勉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一边左顾右盼时。
「喂……你手臂上的那个家伙不赖喔!」
从通道的岩壁上传来声音。他霎时吓得全身僵硬,只将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通道里没有人影,在紧急照明灯的亮光下,封闭狭长的空间一直往前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是这里啦。」
又再次听到带着些许戏谵冷笑的声音。和他隔着两个房间左右的另一间小房间里,在非常接近铁栏杆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手脚不自然地伸出去趴倒在地。
那家伙稍微抬起贴在地上的脸颊转向这里。那是一张恶心得令人反胃的熟悉面孔,但却令人没什么印象,无法立刻想起他是谁——他的脸稍微转了过来,在紧急照明灯的昏暗光线下,照出了他那偏蓝的蓝灰色眼睛。
「怎……」
他吓得不寒而栗,往后退了一步。他早就忘了要放轻脚步这回事,鞋底与堆积在亚麻油毡地板上的砂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什么嘛!居然那种反应,喂!是我欸,艾弗朗……」
那家伙从栏杆的缝隙间伸出右手。他伸出的手背和其它的「同类」一样,腐烂与再生反复交错,过度增生的细胞掉落在地上后,就像是另一个生物体,还会到处活蹦乱眺。
「为、为什么……你……」
「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他们把整个行星上的尸体都收集过来用在实验台上。我可是被你杀死的喔!」他对于哈维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印象中那个家伙的消瘦脸颊,如今浮现了畸形的笑容。「你是来找什么的啊?啊——该不会那个小姑娘的尸体也在这里吧?」
「你这家伙!」
哈维不禁想要上前揍他,正要走过去时,他又停下脚步。「……干你什么事!」他气得胃翻腾,压抑住想要立刻上前杀了他的冲动,只吐出这几个字。对方的喉咙深处发出彷佛混合着血泡的咕噜咕噜笑声。
「那你是来找犹大的吧?」
被这么一问,哈维张口结舌。
「我答对了,你要给我什么奖赏啊?」
「……」他为什么这么惹人厌。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家伙却这么讨厌我?你还记得吗?在东贝里的占领地时,那家伙发出伪善的命令,说什么绝对不可以掠夺。最后我们却因为补给线拉得太长,结果物资缺乏。但是一有小鬼过来,他就给他们口香糖,真是让人一肚子火,等、等一下,喂!」
「……什么事?」
他突然开始说起以前的事,但哈维完全不予理会(因为他不想从这家伙的嘴里听到以前的事),故意绕一大圈过去。当他要从这家伙的房前经过时,又被叫住了。哈维莫可奈何地暂时停下脚步。
「喂,顺便救我出去吧,这里真的好臭。」
插图119
那家伙把脸靠到几乎碰到铁栏杆的地方,这样对他说。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吧!」
「谁和你是好朋友!」哈维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好朋友,他将视线移至别处,再次迈开步伐。
「我心血来潮的话,待一下再回来杀你,你就心存感激地慢慢期待吧!看在以往的交情,我帮你从这恶心的样子解脱吧!」
「等一下,我知道犹大在哪里。」
正要走过他房前时,哈维再度停下脚步,但这次他没有回过头,只是移动视线。那家伙突然收起笑容,一脸认真的表情,微微发亮的蓝灰色双眸隔着铁栏杆望着这里。
「犹大确实是在这里,如果我告诉你地方,你就救我出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不过你是认为他在这里才来的吧?」
他们互瞪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内从其它房间传出来的shen • yin声,在哈维的耳膜内逐渐扩大,令他感到厌烦。
呜——……
呜呜——呜——……
哈维摇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耳膜内赶出去,同时向右转身折返回来。
他退到那家伙的房前。「你走开,绝对不可以碰到我。」他从上俯视着并丢下这句话,对方乖乖听话,似乎有些吃力地滑着身躯,往房间后面退。哈维靠近一看,已经干掉的呕吐物和坏死的组织碎块,像化粪池一样淹没了房内的地板。哈维又再次忍住想吐的感觉,在心中低喃道:「真恶心!」
「你可以摸栏杆吗?」
右手臂随着哈维的指示举了起来,轻轻碰触眼前的铁栏杆,确认不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后,才紧紧抓住其中一根栏杆。
嗡咿——
手肘的马达发出微弱的鸣响,铁栏杆逐渐弯曲。
想要边走边点烟,却把打火机弄掉。「啊……」他想要在打火机落地之前接住,但因为无法掌握远近距离,最后功亏一篑,廉价的打火机砸到了地面,发出廉价物品的撞击声音。
一他蹲下来想要捡拾时,一个人从前方走来,用鞋尖把打火机踢走。
「……」
哈维就维持着手伸到一半的姿势,目送打火机在柏油路面上越滚越远,他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拾起头来。
三、四个看起来是贫民窟的小混混,态度非常傲慢地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男人的脸,正中央用纱布和胶带固定着,他的眼神明显充满了敌意,低头看着哈维。「认错人了吗?不过长得还真像。」对方似乎很生气地丢下这句话……生气的应该是我吧?哈维眨着一只眼睛后,对方不客气地把视线投射到他身上——贴着保护贴布的右眼,以及插在口袋里空荡荡的右手袖子,然后很快地咒骂了几句。好像是用贫民窟的黑话说了些歧视的言语。
「混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这家伙头脑有问题吧?」
这样就走了,小混混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穿过马路,哈维也不想主动挑衅,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瞄了一眼,将打火机捡起来后,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连声道歉也不说。』收音机小声骂道。
「谁知道。」
或许他应该要生气,但哈维连该怎么生气也没想到。无所谓,他不带感情地响应后,就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因为只能用左手,使得他掉东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过,他对于这种不方便似乎有所警觉,却选择让右手维持不方便的状态。
他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小小声咂了咂舌。
都怪自己太天真,一时之间相信了那个混蛋,才会失去这个伙伴(右手臂)。
「喂!那只手臂还真不赖欵,有什么东西附身在上面吧?送给我啦!」
哈维不搭理嘻皮笑脸对他说话的声音,用手臂和膝盖爬着,专心往前进。只要是我的东西,这家伙什么都想要。
攀绕在天花板上的配管,以及在它正下方的作业信道之间有一个狭窄空间,哈维跟在约雅敬后面,在那个空间里匍匐前进。他的脸常常差一点被前方约雅敬的鞋底踢到,他为了闪避,头就会撞到天花板的配管。「你爬快一点啦,我连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的pì • yǎn。」哈维压低声音咒骂着,约雅敬仍然趴着,只转过头来歪着嘴回应:
「真啰嗦,我已经尽全……」
说到一半时,约雅敬的上半身突然掉落下去,从眼前消失。「欸?」哈维本能地用膝盖顶住踏板,将身体往前僻,用左手抓住约雅敬背部的衣服,被往下拖行的两个人几乎一起摔下去,但他的右手抓住脚下的铁架,支撑住两个人的体重。
连接踏板和踏板的接缝非常宽,两人叠在一起从踏板边缘探出上半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吃惊地屏住呼吸。因为下方的通道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僵住不动,从昏暗的通道另一头,看见两个(两人?)身穿白色装甲眼,像是警卫的士兵。从正面看来对方并没有带装备,但白色金属板的装甲服和「不死人猎人」一模一样。所幸他们没有发现这里,金属材质的脚步声没有停顿,直接从下面走过。
好不容易熬过眼前的危机,此时左手抓住的约雅敬突然动了一下,用双手捂住嘴巴。
(哇!你不准现在吐!)
内心虽然着急,但现在不能移动发出声音,他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等待装甲服士兵快点经过。不久后,脚步声消失在通道的另一头,约雅敬再也忍不住呕吐感,吐出的内脏碎块黏在底下的亚麻油毡地板上。
「呼……」
刚才屏住的气,终于慢慢吐了出来,哈维爬起身后,顺便粗鲁地拉起约雅敬的背。约雅敬一脸虚弱,又咳了一次,用手背擦拭嘴巴后,他的嘴角浮现了令人讨厌的冷笑,低声说道。
(不好意思,谢了!)
(因为你掉下去,我也会跟着被发现。)
哈维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念着。最后还是忍不住移动身体去救他,可恶。早知道让他掉下去就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算了,快一点带我去!)
(好啦好啦。但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犹大,那家伙为我们做了什么吗?)
(不管你怎样,可是我很感恩。)
(是吗?)
(啰嗦!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要和你分享。)
(欸!)
双方都显得很不悦,撇开视线后不再说话,继续专心往前进。不久之后就穿过岩石表面外露的通道,来到铺有天花板的地方。经过通风管道后,进入天花板上方的空间。粗配管和电缆线纠缠交错,使得空间更狭窄,宛如锅炉转动时发出又低又吵的噪音,声音不断从肚子底下传来。
约雅敬停了下来,越过肩膀转头看着哈维,并用下巴指着前方。那里镶嵌了一个铁网外框的通风口,从下方发出偏蓝的黯淡光线。
「打开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
哈维感到火冒三丈,但仍爬到通风口前,和躲在一旁的约雅敬并排在一起。他用右手抓住通风口的外框,手肘的马达发出小小鸣响的同时,也撬开了铁网。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所幸周围运转的动力声更吵,应该不会造成问题。右手臂也尽量不发出声音,将铁网轻轻放在地上。
「喂!把那只手臂给我啦。」
「你很烦欸!」
「啧!有什么关系嘛,不过是一只手臂……」
约雅敬毫不考虑是否会给人添麻烦,一边唠唠叨叨说着,一边把身体探出通风口,窥看着地上,随后立即抬起头。「你看!」并使了个眼色。哈维从约雅敬让出的位置把头伸进通风口,往地上窥看。
吱——
此时,传来一阵彷佛直接刺入脑中央的尖锐耳鸣声。
吱、吱、吱——
断断续续的耳鸣声使哈维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地上的空间。那是一个被紧急照明灯模模糊糊照亮的昏暗房间,隔着衣服接触到的地方触感虽然寒冷,但室内却笼罩着一股闷热的热气。
真是一间没有看头的房间,不过就没有装饰品这点来说,这间房间绝不算是空无一物。一部分已被侵蚀的配管和电缆类,密密麻麻埋在他们所在的天花板上方,所有东西被汇集到上方墙壁的设备里,景象就像倒生的大树根。
哈维将眼前的情况,与透过达内尔妹妹记忆里所看到的两相比较,虽然已时过多年,加上当时就已被破坏得很严重,有些部分不太一样了,但的确没错,两者是同一个地方。当时犹大就在那个设备后面——
「……不会、吧……」
哈维无意识地发出像是喘气的低喃。
汇集了配管的设备更后方和当时一样,确实有一个人影。但那还可以称之为人影吗?
以生物电缆线连接到心脏部分的黑色石头为中心,只看得见一点点生物体组织的残骸,四肢、头部都不见踪影。从脊椎裸露出来的神经系统,就像是纤维束一样垂下,应该已经没有机能了吧?
眼前的人类残骸只剩下部分身体组织。
「真令人遗憾,这就是犹大的悲惨下场。只能供应动力给这个机构和『复制核』制造设备,他只能算是能源资源。」
后脑杓传来约雅敬的声音。哈维受到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干扰,这个声音无法到达他的思考回路,只是化做单纯的声音穿过耳膜。明明设备运转时的动力声比较吵,但唯独耳鸣声却特别明显,支配着他的听觉。
吱——、吱——、吱——
发出耳鸣声的地点,就来自「那个人」跳动的心脏。随着黑色石头内的琥珀光芒一闪一灭,就像血管中不停跳动的脉动产生疼痛感,痛觉伴随着耳鸣刺入了哈维的太阳穴。
右手代替抓着通风口外框僵硬得不能动弹的左手,小心地摸着太阳穴。「啊……不要紧」哈维紧咬嘴唇,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用额头抵住好伙伴(右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哈维突然听见一个轻蔑的声音,同时从后方被踹了一脚。他本能地用左手垂吊在通风口的外框上,但下一刻,一只鞋子踢了踢他的指尖。
「你这家伙……」
他站在楼下的地板,同时将视线往上移向天花板。几片指甲可能已经剥落,在左手感到疼痛之前,他先阻断了痛觉。
「原来你早有预谋啊!」
「你还是一样天真哪!这样会活不久吧?」
约雅敬从天花板的通风口露出带着嘲笑的脸。「再见啰。」他挥挥手,把头缩了进去。原以为他已经消失不见,他却再次突然冒出头来。
「对了,我已经布下诱饵,如果你运气够好,应该逃得出去吧!」
这次约雅敬话一说完,就消失踪影。
该怎么办呢?哈维对自己咂了咂舌,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接着快速游走在四周的墙壁。当他看见前方和右边有显示出口的紧急照明灯时,所有的紧急照明灯突然熄灭。一秒钟后,眼前一片暗红色。警戒色——在那个死去的少女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有几台监视器。当他回想起来时,警报声开始大作。
「混蛋……」
加上无法解决的耳鸣问题,头痛变得更严重。他用双手压住耳朵,摇摇晃晃地想走到前方出口,但此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急照明灯下方出现了人影。是武装警卫队——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安慰的事,但所幸他们手里拿的不像是碳化枪。
「不许动!」
(谁快来——)
他觉得抵不抵抗都会被捕,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哈维在内心反驳对方的制止命令,当他将前进的方向修正了九十度,转向右边紧急出口时——
吱——……!
耳鸣的强度急遽增加。「哇!」他感到头痛和头晕,怀疑自己的脑是不是裂开了,就在他双膝跪地时,不由分说随之而来的是子弹扫射,他的身体撞到地上后,曾经弹起来一次,然后又再撞了一次。
中了几颗子弹?他问自己确认状况。头没事的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难以再恢复。胸部觉得怪怪的,是子弹射进肺里了吗?冒着泡的血从喉咙往上窜。
正以为无法动弹时,耳鸣外的另一层声音,继续鸣叫的警报铃声突然变成了更为尖锐的噪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怒吼声。「是谁把第六区的保全系统解除的!」、「要掩护这里。」、「全都逃走了吧?」慌张的叫唤声此起彼落,警卫兵的动作越来越慌乱。
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什么状况,但自己仍有脱逃的机会。
(还可以动吗——)
身体似乎还能动,于是他用尽所有的精力,把痛觉和耳鸣从感觉里赶走。他想站起来,原本想靠着右手臂支撑自己,但右手臂却没有反应,结果让他的肩膀重心不稳地倒下,直接撞上地面——为什么没有反应?他有不好的预感。仔细一想,如果刚才不是右手臂保护他的头,现在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斜着眼看了看冒着烟的金属骨架,总之要重新用左手起身。他一边朝打开的紧急逃生口跑,但最后又再回头看了一次里面的墙壁。
一瞬间子弹削过他的侧脸,一股撞击力道让他的脑部左右晃动,右半边视线也随之消失。
即使如此,最后他还是再次回头往里面的墙壁看——
尽管视野范围被迅速染红,侵蚀到几乎看不见,他仍用仅剩的眼角余光进行再次确认,在那里是一具只剩下心脏和一点点神经系统的人类残骸,他之前一直无法相信的事实,现在终于能由衷接受。
是这样吗……
犹大已经死了。
哈维心事重重地踏着蹒跚的步履回来,到达营地时天色已黑。歌舞团的伙伴们也从游乐园回来,广场上开始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差不多到了该准备晚餐的时间,空气里飘散着烤肉味,当他经过入口的围墙时停下了脚步。因为联想到讨厌的记忆,使他涌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从那之后,他真的连一小块肉干都不曾吃过。真正有经过他喉咙吞下去的东西,就只有水、香烟和酒,连他自己都很讶异他的胃竟然还没退化。
当他想再次跨出蹒跚的步伐时,不知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边。原来是一颗像足球般大小的橡胶球,那是街头艺人使用的道具。球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来,两只被砂子弄脏的小手把它捡了起来,小女孩就这么蹲着仰起头来。
「哈比,你回来了啊!」
「是哈维。」
虽然已经放弃了,但还是想纠正了一下。都是因为收音机教她奇怪的发音。
「大家都很忙,你和我玩。」
「我不要。」
哈维冷淡地拒绝,反而把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取下来交到娜娜手上。「下士,我们来玩吧!」、『好啊,要玩什么?』、「玩球。」哈维心想:收音机怎么可能和她一起玩呢?但是他没有插嘴,只是轻轻地靠在背后的围墙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香烟,之前为了舒缓耳鸣抽了太多烟,现在刚好一根也不剩。待会儿再去跟席曼要好了。
他就这样把手伸进口袋里,望着另一头娜娜独自追着球的身影,同时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在黄昏的天空下,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营地灯。
(犹大……我该怎么办……?)
他在心中问道。
就算有一天那个机构和那些瑕疵品会遭到弹劾,或遭到破坏。他心想:至少不干他的事,也就是说,他不想把那些当作自己的事。自己、琦莉、收音机,最多再加上贝亚托莉克丝,光是要照顾身边的这些人,就已经达到他处理能力的极限。他从来没想过,要为世上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做些什么。
然而,尽管他一直认为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那些家伙的shen • yin声就是无法从他的脑海消失。再加上克理福多夫的事,耳鸣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
最后他了解到,自己不可能坐视不管,和克理福多夫见面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已经有所自觉。
再去一次首都——
「……不可能吧……」
他不禁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并叹了口气。
当然这次也不能带琦莉一起去。可以考虑把她留在席曼这里,或是托付给教区的酒吧老板,他们都是大致可以信赖的对象。当初在「门之镇」重逢时,他才决定今后要尽量和她在一起,然而现在又必须把她丢下。
再说,这次的行动很明确的是以破坏为目的。也许——必须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哈维背靠在围墙上仰望天空,对着那个是昔日的伙伴,同时也是长宫的男人,反复问着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希望能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结论。只要你告诉我该这样做,我也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将你的残骸清除得不留一点痕迹——
他的鞋尖碰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又是一颗滚过来的球。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娜娜跑了过来。他先中断紊乱的思绪,把球踢给她,同时突然想到——
「琦莉呢?」
「琦莉?她好像还没回来。」
球滚到地面的坑洞弹了起来,朝奇怪的方向滚动。拚命追着球的娜娜,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欸?她今天不是和妳一起去游乐园吗?」哈维皱起眉头反问。认真抱起球的娜娜,总算将身体正面朝向他。
「没有,琦莉马上就走了。我是和大熊在一起。」
娜娜愣愣地答道。
今天傍晚,因为其它表演团体的分赠,大家热闹地聊着天,把剥了皮后整只晒干的珍珠鸡切开烤来吃。琦莉来不及回来吃晚饭,只能负责收拾善后,她把堆积如山的碗盘搬到给水站。
那是一台设有储水槽的拖车,车身后方的墙壁上牵了水管,可以看见大约有八个水龙头。她在最前方的水龙头前用桶子装水,正在与堆积如山的碗盘奋战时,感觉附近似乎有人。
她拾起头一看,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靠着墙角站着。
这么说起来,自己昨晚从进行到一半的牌局跑走之后,就再也没和他碰过面。看见那张一整天没见到的脸时,固然感到放心。但昨晚的事又让她感到心情不好,在两种复杂的感受交错之下,琦莉就保持双手伸进桶子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琦莉随意移开视线,对方也只是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感觉很别扭。
「你回来了啊?」她用僵硬的声音先试着打招呼。
「游乐园怎样?」
声音一如往常地不带感情,令人怀疑他是真的感兴趣才问的吗?对方用一副无所谓的音调丢了一个唐突的问题。
「对了,好不容易来到西贝里,却没带妳去游乐园。因为我不能进去那里,里面的感觉如何?」
「喔,嗯,非常好玩,那个……」
「为什么要说谎?」
哈维立刻反问,琦莉吓得闭上嘴巴。她急中生智,连忙把手从水桶里抽出来。「我还有一些东西要洗。」她编了一个很烂的借口,想要离开给水站,但哈维有些粗鲁地压住她的肩膀,她的背就这样撞到了拖车的车厢上。
瘦长的身影像是要将她完全覆盖般站在她眼前,哈维把手撑在车厢壁上,挡住她的去路。右耳碰到哈维左手肘的触感,现在她只觉得害怕,她缩着身体把背紧贴在车厢上。
「……不,我并没有生气。」
看到琦莉害怕的反应,哈维反而不知所措似的,从琦莉头上传来较为沉稳的声音。
「妳说谎也没关系,我也会说谎。可是妳该不会又介入了什么棘手的事吧?」
「没有。」
「那妳今天去哪里了?」
琦莉咬着嘴唇不发一语,接着低下头小小声回答。
「为什么我去哪里都要一一向哈维报告?哈维去任何地方也都没有说不是吗?」说完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牵强,但对于这件事,不能释怀的反而是琦莉自己。
插图129
哈维早就知道贝亚托莉克丝不在这个镇上,其实他不是要找贝亚托莉克丝,而是要去找克理福多夫,所以才说或许会有危险,而不带琦莉去——明明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琦莉心想:老是指责她莽撞,但却总是独自做些危险事的人,就是哈维自己。哈维只会担心别人,然而自己的事却毫不在乎,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就是因为哈维了解……虽然琦莉以为哈维还不了解,但是他非常了解。
琦莉丢出那句话后低下头、不发一语,哈维莫可奈何地吐了口气,浏海微微飘起。
「告诉妳吧,我和妳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
音量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但琦莉仍立刻还嘴,这次换哈维不知该说什么。
琦莉的视线往上吊,瞪着眼前的红铜色左眼,她突然伸出手抚摸他右眼上的保护贴布,哈维仿佛吓了一跳想要闪开,琦莉却再次瞪着他的左眼。
「为什么还没有好?」
「什么为什么?」
哈维含糊其词,最后可能一时想不出借口,他故意眨了眨眼睛,把左眼的视线撇向旁边。双方虽以最近的距离对峙,但却莫名地错开视线,两人之间流动着一股不自然的沉默。
「琦莉,快来帮我!」
在这个僵硬的气氛之下,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同时从拖车的转角,突然出现一个像是碗盘叠堆而成的怪物。
碗盘堆得很高,加上重心不稳显得摇摇欲坠。贝尔福特从碗盘缝隙间露出了脸,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嘴巴张得好大。哈维轻轻拍了一下墙壁,然后把手拿开,随即转身离去,正好和目瞪口呆的贝尔福特擦身而过。哈维无视于贝尔福特的存在,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看着琦莉。
「妳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马上跟我说。」
他只丢下这句话,就像是和贝尔福特交班似的,消失在拖车的转角。
贝尔福特转着头东张西望。「欸?什么?吵架?」贝尔福特边说边走过来,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些期待。但琦莉毫无反应地回到水龙头前,继续洗着刚才丢在那里还没洗完的碗盘,同时在脑海里反复想着今天约雅敬所说的话。
她问了许多哈维不愿告诉她的首都相关事项,或是在实验室和约雅敬见面的经过(虽然约雅敬说之后他用诱饵,他们两人才能逃出来。但琦莉觉得话中有假,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只有哈维受重伤,昏倒在「门之镇」?),以及……犹大到底怎么了?哈维除了说他死了以外,什么也不肯说明,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琦莉绝非百分之百信任约雅敬所说的话。关于犹大的事,琦莉不愿意相信,她宁可希望那全是他胡诌乱盖的。
不过哈维的「核」出了某些问题,至少这点是干真万确,从刚才哈维的反应也可以确定……老实说,就算其它的事都是真的,唯独这件事,她希望这只是捏造的。
「……那个,琦莉?妳为什么在生气?」
贝尔福特不知所措地问道。等回过神后,琦莉才发现自己彷佛和眼前事物有深仇大恨似地拚命洗着碗盘,她这才想起来,贝尔福特仍拿着搬过来的那堆碗盘。「请放在那里,对不起。」琦莉没有抬起头看他,只快速交代完毕,但这样的反应更让人觉得她在生气,她对贝尔福特感到很抱歉。
(我怎么老是在生气……)
她也讨厌倔强的自己。早知道老实地直接问哈维就好了,但因为自己采取这种莫名固执的态度,事情才会变得一团糟。为了不让眼泪流下,自己一直努力硬撑,结果却变成这种态度。
最好明天不要来临。如此便不用臭着一张脸和他碰面,希望时间干脆停下来,这样哈维就一定不会死了——想必哈维的人生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过得非常缓慢的,说不定就是因为遇见琦莉,才在短短的几年里开始加速流逝吧?琦莉甚至这样想:或许当初他没遇见自己就好了。
明天也不想见到他。琦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每次都是她在生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女生。
明天该怎么办……
琦莉紧咬着嘴唇,盯着手上的碗盘看,同时思索着。
明天再过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