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上) 第一话 消失于杂讯的梦(2/3)
琦莉按住隐隐作痛的头部往砂坑走去,跪在哈维的旁边。
「你在干什么?」
「席曼要我看小孩。」
『俺怎么觉得是她在陪你玩。』
收音机插嘴说道。收音机还是像平常一样说话,令人捏一把冷汗。琦莉看了娜娜一眼,发现她似乎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仍继续默默地用铲子挖着砂,堆成一座小山。她看起来似乎对琦莉的介入不太高兴,因为他们三人(两个人和一台收音机)刚才正玩得起劲。
当琦莉正为自己遭到嫌恶而感到不知所措时。「好吧,我们来换班。」哈维站了起来,准备要跟刚来的琦莉交换。
「等一下,换什么班?」
「我去街上看看。」
「你要去情报站吗?那我也要去。」
「妳顾小孩,这是席曼交代我的。」这个人莫名的老实。
「可是我也想要去找贝亚托莉克丝啊。」
「妳今天留守这里,妳不是答应我会听话的吗?如果妳不听话,妳现在马上就给我回去。」
「喔……」
没想到哈维如此强势地下令,琦莉无法反驳,只好乖乖闭嘴。
在北海洛走散,至今仍不知去向的贝亚托莉克丝——他们来西贝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她。
他们认为贝亚托莉克丝若平安无事,一定会和他们联络,因此在教区内的酒吧等待。但是过了快两个星期,贝亚托莉克丝仍然音讯全无。就在此时,受他们委托帮忙寻人的情报站(那个香烟铺的店员)告诉他们,听说在西贝里有不死人出没。这不过是个传闻,而且毫无根据,所以哈维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但琦莉强硬主张,即使只有一丝的可能性都要去找,在这种被逼迫的情况下,哈维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她。
不过……
因为是妳执意要这样做,所以在西贝里的期间都要听我的,不准轻举妄动、惹是生非、不可以给我添麻烦,一旦不遵守就立刻给我回去。
哈维提出了上述的附带条件……不论任何事,都把她想成是一个专门制造麻烦的人,看来她的信用似乎已经破产。
「哈比,你不玩了吗?」
娜娜口齿不清地叫着正要离开砂坑的高个子青年。她并不是用缠功或是撒娇的方式留住他,只是用那欲言又止的双眸直盯着哈维。
哈维暂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用视线指着琦莉。「喔——现在她来陪妳玩。」哈维说得轻松,但琦莉却很伤脑筋。她本来就不习惯和小孩子玩,要和这个难搞的小孩相处愉快,似乎更加困难。再说,娜娜似乎比较喜欢哈维,不喜欢自己。
「放心,妳们会合得来的。」
琦莉发出求救讯息,仰望着他。哈维则把左手放在她的头上,随便应付一下(真是不负责任!),他轻轻拨了几下琦莉的头发后就把手拿开。
当他向右转正准备跨越砂坑的水泥砖时。
『等一下,俺呢?』
「啊?」
这次换放在水泥砖上的收音机叫住了他,哈维感到有些不耐烦,再次停下脚步看着脚边。
「你当然也是留在这里啊。」
『你说什么?俺也要去,你一个人去俺不放心,你这个没有警觉心的重伤人士!』
「不用啦,你也留在这里和她们玩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等一下,喂!』丢下这句话,哈维毫不理会收音机的制止,左手插在口袋里,大步从广场离去。总觉得他好像是逃走了,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点也不听话,这个笨蛋……』琦莉一边思索着,一边看着唠叨不停的收音机。
「下士。」他还在说话,这样好吗?
「下士,我们来玩吧!」
娜娜像是抢走琦莉正想说的话,用有点强硬的口吻说道。她板着脸低下头,一边挖着脚边沙沙作响的砂——她果然将琦莉视为眼中钉。
刚才哈维所在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出来,结果形成她们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微妙距离的状态,那个距离彷佛制造出了分外尴尬的气氛。琦莉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先人为主认为娜娜难搞的想法作祟。
她采取抱膝蹲着的姿势,结结巴巴地试探性问道。
「请问——我也可以和妳一起玩吗……?」
「妳会唱那首歌吗?」
娜娜低着头反问,眼珠子朝上转看着琦莉。琦莉一时吓到,然后明白娜娜指的是昨晚那首时钟的歌。下士说现在这首歌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但这是从战争发生前的久远年代,就已经存在的一首古老歌曲。
琦莉想起了刚才梦中的庭院。在轻雾弥漫的影像中有一条长凳,她刚才在梦里听过女孩与军人唱那首歌。
「嗯,会一点……」
琦莉一边搜寻着快要沉在记忆底层的歌词,一边点着头。娜娜没想到琦莉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似乎很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是朋友教妳的吗?」
「朋友?」
「就是游乐园里的朋友,她教我唱这首歌的。」
「?」琦莉不解地眨着眼睛,娜娜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再度将视线落在地上。琦莉感觉自己好像辜负了她的期望,不明就里地感到困惑,水泥砖上的收音机便对琦莉做了更清楚的说明。
『她可能是遇到了游乐园附近的古老幽灵。』
「欸……」这次换琦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她和妳不一样,不过人类小时候可以看见大人看不到东西。』
「啊……」
琦莉再度望向距离她两步之遥,正在挖着砂的娜娜。自从哈维离开以后,娜娜就不做城堡了,但也看不出在做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用铲子把砂子挖起来,然后再把砂子从小山上倒下去,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还一个人喃喃自语。
「如果我和朋友说话,妈妈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问我在跟谁说话。我跟她介绍说这是我交的新朋友,她的表情就更奇怪。妈妈说她工作时我不可以去游乐园,所以我就留在这里。」
插图026
「……」
琦莉不发一语地望着不时垂下眼睛说话的稚气侧脸,小小声说了「……嘿咻。」随后站了起来。她踩着沙沙作响的砂子,往娜娜靠近两步后再次蹲下。
她用手摸着脚边的干燥砂子,感觉比外面的空气要稍微温暖一点,砂子从指缝间沙沙地流下——和「砂之海」的砂子一样(即使堆砂的人不是哈维,要用这种砂子做城堡本来就很困难)。
「妳要做什么东西呢?不过我也很笨手笨脚欵。」
她彷佛感到吃惊,却又带着些许怀疑的态度。娜娜拾起头来,眼睛朝上看着琦莉。
「……妳不会笑我吗?」
「为什么?」
「大家都嘲笑我,这里的人还有外面的小孩都笑我。他们说那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我没有朋友,太想要朋友才会变得怪怪的。」
「妳一点也不怪啊。」
琦莉看着挖起来的砂落到鞋尖上,心想: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说场面话的人,想到什么也就理所当然地说什么。
娜娜一脸严肃的表情,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琦莉。过了一会儿,她再次低头垂下视线,用铲子戳着砂子的表面,同时摆出闹别扭的臭脸。
「……我有朋友。」
「嗯。」
之后两人还是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不过娜娜把自己的铲子借给了琦莉,两人开始用砂子建造看似最简单的「鼹鼠的窝」。
被拖车包围的无人广场的一角,两人中间隔着砂子堆成的小山,面对面蹲着挖砂。这时娜娜开始哼着时钟的歌,而收音机也随之发出带有噪声的细微歌声。遇到会唱的部分时,琦莉也跟着一起哼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琦莉想起她小时候住在东贝里的事。在教会举办的儿童教室里,每次听完老师说故事后,就会有一杯淡淡的牛奶和一片饼干。份量虽少,却是大家最期盼的点心时间。
所谓的老师,其实并非正式的神职人员,而是妇女会的义工,她会在拚命举手的孩子当中,只指定自己的儿子回答,然后再大肆赞美。(有一天她儿子没有举手,琦莉看见课程结束后,她严厉地斥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昨天晚上你不是有念书吗?)即使听那个女人说上帝或是圣人的故事,琦莉一点也不会感动,她是为了点心时间才来上儿童教室的。琦莉只要一吃点心就吃不下饭,所以祖母不常为她准备点心。
有一天,教室里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在她隔壁,她们很投缘,一下子就变成好朋友。无聊又漫长的故事,在那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点心时间时,那个女孩却没有牛奶和饼干。
琦莉理所当然的举手报告。
「老师,还少一份。」
「是吗?还少谁的呢?」
「艾妮塔。」
琦莉还记得,当她看着空荡荡的隔壁桌时,老师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接着老师换了一个熊度,亲切地对琦莉这样解释:「琦莉,饼干是一人一片喔,如果妳想要多拿一份,是不可以的喔。」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琦莉感到闷闷不乐。
「不是我,是艾妮塔。」
「……琦莉,我知道妳祖母一个人要养一个家很辛苦,可是这间教室里,大家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为什么会说到祖母和家里的事呢?不公平的人是老师才对啊!琦莉已经气愤到说不出话来,周围的孩子们则嘻嘻窃笑着。
来接她回家的祖母被老师叫去谈话,从那之后,不知为何家里开始出现点心。这件事情过后,琦莉就算看到没拿到点心的小孩,也不再向老师报告。
琦莉没有再见过艾妮塔,她心想:可能她搬家了吧?
(呜——嗯……)
虽然琦莉并没有说谎,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令她脸红。她试着回想,就旁观者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固执又贪心的小孩。
据说仅有一部分的小孩,能在小时候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朋友」。大人们说那只是小孩子脑袋里的幻想,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产物。但光凭这些说法,无法解释他们感觉到的某些东西——不过大多数的人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失去这个能力。但即使到了现在,琦莉却仍理所当然的拥有「别人看不见的朋友」——也就是两年前的室友,那位金发碧眼,漂亮、疯疯癫癫又爱制造麻烦的女孩。还有室友消失后一直陪着琦莉,那个爱瞎操心又唠叨,时而可靠、时而又靠不住的收音机凭依灵(下士自称是监护人,如果说他是朋友,搞不好他还会闹别扭)。
『琦莉。』
「对,嗯,我们比朋友还要亲密对吧?」
下士突然出声叫她,琦莉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放在隔壁的收音机讶异地说:『啥?这个俺当然了解啊!』琦莉不懂下士明白了什么,感觉下士似乎弄错对象了。
琦莉和收音机并排坐在拖车敞开的门框上,茫然地眺望着逐渐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天空。过度无聊的空闲时间,让她勾起了从前那些丢脸的回忆。
喇叭适度地流泄出中板的音乐和弦乐器的乐音。即使微弱的噪声混入其中,但音符仍悦耳地融入秋末的空气中,逐渐消失不见。
长时间在户外玩砂确实非常冷,刚才琦莉他们也回到拖车上了。娜娜一直玩着小熊布偶,可能是玩累了吧,只见她在一旁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琦莉轻轻把她的肩膀拉过来,她就顺势倒在琦莉的膝盖上。
『为什么妳会知道?』
「嗯?知道什么?」
『那首歌啊,妳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就一般而言。』
「因为……」
这样睡着应该会着凉吧,去拿条毛毯过来好了。不过一站起来可能会吵醒她吧?对这种情况欠缺经验的琦莉,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随便回答:
「因为我看见下士唱过。」
『俺……?』
「嗯。」琦莉时常看见死者生前的记忆或是思念,那并非自己的意识可以控制,而是接收到死者的强烈思念,或是踏入结合死者记忆的残存空间时,影像就会自动在她的脑海里播放。
「你和一个年纪跟娜娜差不多的女孩在一起,在一个像是庭院的地方,那是下士的家吧?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啊,对了,搞不好那是——」
琦莉一面理了理娜娜的斗蓬,不假思索地把梦境内容一一道出。说得差不多时,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琦莉目瞪口呆地把视线投向一旁的收音机。
这次她谨慎挑选该说的话。
「那是下士的太太和女儿……对吧……?」
『……』
平常就算不讲话也会发出微弱噪声的收音机喇叭,现在则是彻底的沉默。度过这几秒特别漫长的空白后,喇叭终于发出了带有噪声的声音:
『……是吗?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回忆,都被妳看见了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下士家人的事。」
『唉!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才不会呢,我本来就很想听,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琦莉不知不觉乘胜追击地问道。之前听下士说了很多以前的故事,但却从没听他提过自己的家人。琦莉并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下士一开始就是一台收音机,因此她很难联想到他还有家人——
『唉,那个,因为俺是战死的。』
琦莉兴奋的心情,因为收音机的一句话立刻泄了气。
下士是因为战争而死亡的,那是比八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战更久远的事了,他的家人可能也已经过世了。谈论他的家人,也等于在谈论那些无法再见面、已逝去的人。
「对不起……」
『算了算了,妳不用道歉啦。』
收音机像是要赶走变得严肃的空气,用轻松的口吻对一脸失望、喃喃自语的琦莉说:『喂,等一下!』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再次降低声调。琦莉眨着眼睛,等待收音机接下来要说的话。
『妳看得见的东西,那个家伙也会看见吧?』
「呃。」
琦莉立刻明白下士说的是什么意思。
琦莉接收下士的思念后所看到的那个画面,哈维应该也会看到相同的东西。『……真是白痴。』琦莉明白收音机为什么会发出嫌恶的声音。算了,你自己不是也玩得很开心吗——把收音机留在娜娜身旁,然后像是逃跑般的离开,那是哈维的体贴和内疚吧?一边说说笑笑陪娜娜玩砂,一边可能希望琦莉快点起床跟他换班。
「娜娜!」
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插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抬头一看,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从广场的另一头小跑步过来。娜娜听见有人呼喊,在琦莉的膝盖上动了一下,然后张开沉重的眼皮。
「喔,妈妈。」
她看到跑过来的女人后,突然起身。
琦莉毫无反应地看着站在眼前气喘吁吁的女人。之所以会觉得她一身水蓝色,是因为她穿了一条似乎用许多羽毛装饰的水蓝色蓬蓬裙。由于天气非常寒冷,因此她披了一件外套,但那件露出大面积肩膀和胸口的衣服——是歌舞团舞者的衣服,款式和以前在东贝里嘉年华会上只见过短暂一面的那个女人相同(听说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一头短发配上和服装同款的羽毛饰品,感觉是个开朗的女性,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妳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她轻轻弯下腰,迎接从拖车跳下来的娜娜,同时对琦莉露出一脸安心的笑容。
「妳好,妳是琦莉吧?我想说一定要来跟妳道谢,所以就赶快偷溜过来。」
「喔,不、不用客气。」
娜娜的母亲和自己想象中的样貌相差甚远,琦莉一脸不知所措,口齿不清地打着招呼。她从娜娜的谈话中擅自塑造对方的形象,把娜娜的母亲想象成类似教会儿童教室老师那样的女性。
「你们救了我的女儿,真是太感谢了。昨晚我在团长那里等你们,可是你们没来,我也无法答谢。」经她这么一说,团长确实是有叫他们过去,但哈维却直接去玩牌,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我什么也没做,妳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
「我今天早上碰到他了,虽然他粗鲁了一点,但是个好孩子,我真的很羡慕妳,我的老公已经跑了。」
如此沉重的话题,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出口,让琦莉不知是否该对她报以微笑。加上她把哈维归类为好孩子,让琦莉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这时,贴在母亲裙子上的娜娜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说着:
「哈比是好孩子喔,他都不会嘲笑我说的话,还有下士是那台会说话的收音机。对了,我下次可以去游乐园吗?我想把他们介绍给我的朋友。」
「……娜娜。」
母亲压低声音制止娜娜。娜娜刚刚还臭着一张脸,下一刻却一脸兴奋地报告着,但现在笑容又立即消失。「不行……对不对?」低头看着一脸失望闭上嘴巴的女儿,母亲露出一脸无奈、感到困扰的表情,她果然在某些方面有儿童教室老师的影子。不过不像那位老师给人的印象那么差,那应该是身为父母感到无可奈何时的反应吧?
「对不起,这孩子好像又跟妳说些奇怪的话了。」
「不要紧的。」
琦莉对看着她苦笑的母亲摇摇头答道。对琦莉而言,虽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回答,但可能会被视为社交辞令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那我先走了」母亲像是要打圆场地说,然后把娜娜抱起来。
「我要回去换衣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晚餐时再见。今晚妳也会住在这里吧?」
琦莉并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昨天最后还是睡在营地里,但今天要怎么办?哈维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是个随性、毫无计划的人,不可能事前就告知琦莉今后的行程安排。
携家带眷的团员并不多,他们住在有隔间的家属专用拖车,而不是单身者的通铺拖车。母亲抱起娜娜便往她们住的拖车走去,水蓝色的裙子随风飘扬。娜娜越过母亲的肩膀,直盯着被留在原地的琦莉瞧。她又恢复原先的臭脸,对着琦莉轻轻地挥手。
不管今晚是不是住在这里,琦莉觉得今天似乎不可能有机会再和娜娜玩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般人认为如果要过幸福的日子,就最好不要去沾惹奇奇怪怪的东西。』
背后传来安慰她的声音。所谓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指从「会说话的神奇收音机」发出声音的那个人,琦莉噗嗤一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拖车。小型收音机还放在敞开的门坎上,如果一个不注意,明天可能会被当作不可燃垃圾丢掉。收音机的外型虽然很旧,但对琦莉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我现在很幸福喔。」
『哈哈哈,谢谢。』
下士的笑声听起来有一点落寞,也许他想和娜娜多相处一段时间吧?
越过拖车的四角形屋顶放眼望去,天空已从黄昏的红铜色变成夜晚的蓝灰色。过了一阵子,其它团员们也陆续回来,原本安静的营地又变得热闹十足。但那位头发颜色和黄昏天空一样的年轻人却没有回来。
呜……嗯……
哈维以左手触摸眼前的虚无空间,彷佛听见计量器超出范围时发出的微弱声音。接着以他的手心为起点,空气的震动宛如波纹在水面上扩散开来。他感觉身体内部构造像是飘浮起来般极为不舒服,便立刻将手收回。
他轻轻喘了口气,静待反胃的感觉消失。
「欵……」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发出莫名感动的声音。
走过跨越铁路上方的天桥,他来到往南方的下楼阶梯,然后停下脚步驻足。不时有风吹过脚下黑暗的铁路,包围铁路的围墙发出像是生物鸣叫的吱嘎声。
哈维造访教区内的情报站——那间与他保持联系的香烟铺。事情迅速办妥后,他逛了一圈许久没来的西贝里市镇(即使花上一天的时间,要逛完这个错综复杂的巨大都市,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搭上巴士,随性地选择下车地点再步行回来。光是这样就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回到营地前,他还想来看看一个地方。在这里,他碰到了有趣的现象。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虚无的空间,但最后还是作罢。如果不会影响到自己,那就姑且一试,但碰触后若会对自己造成严重的伤害,那可就不有趣了。以前也曾被类似的感觉袭击过,就是当身体遭到用石化资源矿石制成的枪攻击时,那种极度不安定的感觉。
铁路南边那一带,也存在着一种非常相似的奇妙磁场。
(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哈维凝视着天桥前方的辽阔黑夜,费神凝望才看见栉比鳞次的街景,和像立体迷宫般蜿蜒陡峭的高墙,以及体积缩成半大不小的一般住家。虽说是夜晚,但时间并不算太晚,却被如此不自然的黑暗与静谧包围。这条街道完全感受不到人类在此生活的样子。
(那个是……)
哈维在心中喃喃自语。
几年前兴建的主题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
西贝里教区的中枢——中央市,其市镇被横贯的大陆铁道分割为南北两部分,现在只有铁道以北还具有都市的机能。本来两大都市在战争时曾经统一过,光是北边区域面积就十分宽广。轨道另一端的南边旧市镇已形同废墟,长时间遭到封锁。
南西贝里游乐园的建设工地就位于废墟正上方。据说在商业区赚到钱的资产家收购了这个废墟,建设成这个大得可笑的玩具街(相较于战前的高度文明时代,目前称不上是富裕的时代。但是不论任何时代,总是有人愿意撒下大笔金钱在自己独特的癖好上)。
从天桥的楼梯下来后,有一个拱形的正门。在铁栅栏深锁的大门两侧,伫立着迎接观光客的人偶——那是两尊配戴大剑、身穿深灰色盔甲的人偶。钻进门后是游乐园的园区,人偶大街——哈维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只要坐上游园车,穿过活动人偶们居住的梦幻大街,最后就会来到中央的钟塔。冒险游戏的戏码似乎是如此设定。
从天桥往下看,可以窥见街道的中心是一座矗立在高台上的黑塔。在黑暗中,隐约浮现最上方的白色大时钟数字盘,两根黑色的长短针影子就投射在数字盘上。
在这里会动的东西只有大时钟上缓慢刻划时间的指针,和随风摇晃的围墙。
早已过了闭园时间的游乐园没有半个人影。大门前和天桥上,为迎接观光客而前来表演的街头艺人也早已离去。除了风不时把围墙吹得嘎吱作响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但哈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能是白天喧嚣过后的余音,和人群的气味仍些微残留在空气中的缘故吧?
说不定这是那些人偶的气息。
胡思乱想了一堆事情,连哈维自己都很讶异他那孩子气的想法。
他再次眺望眼前看不见形体的虚无空间,确定前方确实存在着某种障凝,左思右想后,决定将问题先搁置一旁。很多事情都让他快要不堪负荷了,不论是贝亚托莉克丝……或是下上。
(啊——明明好不容易忘掉了……)
亏他今天还勉强自己先不去想这些,现在却又开始感到闷闷不乐。
他低头看着垂下来的左手,握紧拳头。虽然下士可能是无意识地回想一些事情,但是——那个影像对他来说却很难受。在战争中杀死敌人是理所当然的,他明白自己现在感到自责,只不过是一种伪善。但自己亲手毁了那个幸福家庭的事实,如今又重新摆在眼前。虽然差不多该回营地了,不然下士又要啰哩巴嗦,但是他实在不想回去。在他出来时下士已经念过他了,所以不管他何时回去,下士都一定会骂他吧?就在他暗自在心里叹气时……
滴答滴答滴答……
一瞬间,细微的悲伤歌声混入风中,吹过了天桥。
他抬起头来,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的黑暗空间。除了脚下生锈的围墙发出微弱的吱嘎声以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
是自己太疑神疑鬼吗……?
「你在关闭之前来不就好了吗?」
突然有人从背后发出声音,专注于前方的意识被拉了回来。他反射性地做出防卫的姿势,但立刻发现那是他熟悉的声音,于是他卸下警戒心,回过头张望。
就在长长的天桥正中央,矗立着一盏孤伶伶的瓦斯灯。是为了要配合游乐园的气氛吗?那盏充满怀旧气息的灯,三角形的伞尖上吊着小小的人偶。
灯柱下,一个五短身材、四肢莫名庞大的奇怪人影伫立在那里。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黄色与咖啡色拼布材质的巨大兔子头,兔子正龇牙咧嘴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瓦斯灯的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吧)笑着。
「席曼……」
哈维喃喃念道,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因此站在原地不动。随着轻快柔软的脚步声,对方走了过来。被丢在瓦斯灯下的那颗兔子头,仍然咧嘴在笑。
「下次把她一起带来吧,不要等游乐园关门后才一个人来,真搞不懂你欵。」
「她是指……?」
他想了一会儿。
「啊……还不是因为你要我们留在营地!」
虽然没想过要带她来也是事实,但哈维故意佯装不知情,如此回答道。席曼只是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轻轻弯着腰,点了一根烟。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因此他拥有这个年龄应具备的威严,但他现在却身穿条纹吊带裤玩偶装,用玩偶拼布材质的手,拿着他最爱用的纯银打火机。
现在不是笑他的时候,哈维只是没劲地叹了口气。
「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身打扮。」
「没办法啊,这样才受小朋友欢迎啊。」虽然嘴巴发着牢骚,感觉他似乎也乐在其中。但团长本身应该不用打扮成这样招揽客人吧。
「那个扮成兔子的人真的是团长吗?」昨天傍晚琦莉用很诡异的表情询问哈维。当他对琦莉提出的疑问感到困惑时,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踩大球的技术很差,让琦莉难以相信他是团长。后来哈维告诉琦莉,他在当团长之前是专业的杂耍师,这下让琦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不要再穿着玩偶装踩大球了。」
「哈哈哈哈。」
哈维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有一半是真的担心)。席曼哈哈大笑,用玩偶装的手搔了搔头。
「不,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输年轻人,虽然在不知不觉间会渐渐力不从心。」
「你在说笑吗?总有一天你会受重伤的。」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你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重伤人士。我每次看到你时,你很少是四肢健全的。」
「……啰嗦,不要扯到我头上来。」
想不到席曼今天也说出和收音机相同的话,让哈维忍不住燃起反抗的念头,用力咂了咂舌。
「啊……不好意思。」哈维对于刚才的迁怒行为,立刻感到后悔而道歉。因为他根本犯不着跟席曼顶嘴。
哈维似乎仍处于心情低落的状态,就连回答也话中带刺。自己不像人类这点已让他感到厌烦,他叹了一口气,玩偶的大手突然伸到他眼前,把他的头用力拉过来。「哇,搞什么嘛!」席曼粗鲁地抓着他的头发,哈维不禁大叫,连忙把他的手拨开。
「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用了,我不喝酒。」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啃鱼干陪我就好了,不然我一个人去太无聊了。」
明明就还没答应(与其要啃鱼干,还不如喝酒算了),席曼已转身往新市镇的街灯方向迈开脚步。「那你要这身打扮去吗?」、「不可以吗?」、「我不要走在你旁边。」、「不用在意,我无所谓。」席曼若无其事说完后,就踩着轻盈脚步离去。留下哈维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兔子的背影。
「真是的,真随便……」
哈维轻轻摇着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反正他也不想回去,这样不是刚好吗?
横卧在铁路南边的复制品街上,充斥着恐怖黑暗与寂静的气息。相较之下,从天桥眺望的新市镇夜景则是一片灯火通明。街灯和大楼墙上的屏幕——街道一闪一灭地发出各式光芒,看起来确实有人类居住的味道。
当哈维追上正在瓦斯灯下拾起兔子头的玩偶背影时。
「对不起。」
他又再次轻声道歉,哈维心想:最近我老是在道歉。
「啊?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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