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第一话 山坡的顶点(2/2)
琦莉未等对方响应便跨上驾驶座并发动引擎。等了一会儿,伴随着劣质的引擎声,排气管吐出阵阵黑烟。琦莉加着油门,边将机车掉头往下坡的方向。
『喂,等一下!』
收音机出奇不意地开口:『妳看前面。』收音机虽然这么说,但琦莉不知该看何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才停驻在前轮的挡泥板上。
金属的挡泥板完全凹陷。
仔细回想——虽然女子说是跌倒,但当时的确有碰撞的感觉。
「请问……」
一回过头,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由于我的身体有先天性的毛病,于是爸爸和妈妈非常的辛苦。爸爸为了筹措我的医药费而去dǔ • bó,结果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我每天晚上因为疼痛哭泣,妈妈为了照顾我而不堪负荷,以致于精神崩溃。虽然我被告知活不过十岁,然而我却活到十岁生日的前夕。由于我意外活了那么久,爸爸和妈妈不仅筋疲力竭,家产也用尽了,于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家无法再继续承受煎熬而互相残杀后自尽。」
少女用叉子不断戳着盘子上的巧克力蛋糕,淡然叙说着。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正在举办生日宴会,每天举行宴会,每天每天无法停止。」
虽然食器为实体,然而蛋糕却仅是在眼前描绘出的幻影,因此少女戳着蛋糕的同时,叉子却敲着盘子发出了剌耳的声响。在普通人的眼里看来,应该是无人的空间里,只见叉子飘浮空中不断撞击着盘子。
对一般人而言应该是种恐怖的景象,然而哈维现在所见的光景更为怪异。
破损的食器和生锈的刀叉拥挤地排满餐桌,上头放着各式各样与那些粗糙食器不相称的豪华料里。应该说,料理的菜色搭配极不协调,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欠缺品味(虽然自己并没有判断料理的基准)。一只庞大的烤珠鸡、看起来甜到不行的三层巧克力蛋糕(三层!谁吃啊!)、羊肉香肠搭配着各种水果——所谓的豪华料理,只不过是杂乱无章描绘出让人容易联想的豪华多人料理罢了。
断了脖子的母亲一脸自豪,却带着空虚的浅浅笑容凝视着那些料理,招呼少女吃这个吃那个。而胸口插着菜刀的父亲也泛着微笑将盘子递给哈维。
「客人,您也别客气,请用!您可是第一位前来参加小女生日宴会的宾客呢。」
哈维将手置于餐桌上支着下巴,目光随意飘向他处,仅回答了一声「谢谢。」但完全无视于那些料理(虽说是料理,也只是一些空无一物的破盘子)。
今天已经好几次打从心底一再思考——
我究竟在做什么?
尽管是因为不能消除对方对琦莉的怨恨而无法回去,但哈维觉得任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自己才真像是个傻子。
他将目光移向坐在斜前方,也就是坐在所谓生日主位的主角——少女也完全没有动陈列在眼前的料理,反倒想破坏料理般拿着叉子不断戳着。
「我已经厌倦了,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日,吃着同样的豪华料理。而且,我从未说过想吃这样的料理啊。」
哈维的视线从小声说着的少女脸上挪开,瞥了一眼站在长桌中央处,边争论边切着整只烤鸡的少女双亲。
然后又再度望向少女问:
「妳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
少女一脸惊讶,握着叉子不断刺着的手停了下来。
「妳的父母努力做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要取悦妳啊!」
「努力也是徒劳无功,因为我一点也不高兴——」
「所以妳到底想怎么样啊……」哈维略感不耐烦,语气更加严厉:「妳是不是有什么依恋所以才会一直无法跳脱?一定有什么原因吧?不是想开宴会而是有其它未完成的心愿。」
「……没错。」
少女激动地回答。「不过……」她说到这儿就闭上嘴低下了头。沉默之际,少女双亲语气平板喋喋不休的声音有如身旁流泄的背景音乐,虚幻地窜进一侧耳朵中。
过了片响,少女继续说:
「不过,我知道一定不会被允许的,所以说了也无济于事。」
「那——么——妳就说说看啊!妳不说怎么知道呢……」啊——越来越不耐烦了,或许也是对于这么说的自己感到焦躁。
「你们也听一下啊!不要两人独自喋喋不休。」
哈维感到厌烦极了,将所有不耐烦的矛头全指向少女的双亲。
正争执着究竟要从珠鸡的头部还是尾巴开始切(从哪里切都无所谓吧!)的少女双亲突然停下动作,切肉刀从两人的双手之间滑落,尖端就这么刺向餐桌。
双亲的目光集中在少女身上,少女畏缩地微微往后退去,并用求助的眼神瞥了一眼哈维。
「说啊!」
哈维叹了一口气催促着。少女拾眼交互看了看父母后,露出微妙的神色开口:
「……是这样的,在九岁生日时,你们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活到十岁就带我到外面去走走。我好想到坡顶上看看,在山坡最顶端的那一头不是有宇宙飞船吗?我想去看宇宙飞船。」
少女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用戒慎恐惧但带着若干期待的眼神窥视着双亲的反应。
双亲面有难色地相互望着对方。
「这种事对妳来说不太合适哦!」父亲惋惜地摇摇头。「前往那里得爬上许多坡道和阶梯,妳没办法在外面待那么久吧?」听到父亲如此说,母亲也附和地点点头:「就是啊!如果妳中途不舒服该怎么办呢?万一哪里擦伤而血流不止呢?」
「够了!」
少女吼出这么一句打断了双亲的话。
「你看吧,果然还是白费力气。反正只是一时为了哄骗我的约定罢了,毕竟我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可能活过十岁的人。」
少女语气中带着戏谵,对哈维耸了耸肩。然而她倏地将眼神挪开,彷佛压抑着什么似地低头紧抿双唇。父亲再次张口,但最后只是困窘地将话吞了下去,凝重的静默笼罩整个餐厅。
过了数秒——
「……我说啊——」
现场的气氛让哈维失去开口的适当时机,然而加倍的不耐烦让他终于忍不住插嘴。少女与双亲均流露出沉重的表情拾起头。「啊……」被亡灵一家人用如此凝重的神情注视着,总觉得该不会是在诅咒自己吧?哈维因而感到些许畏缩。
「要不要现在就去?」
哈维询问少女。
「……呃?」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少女的父亲代替只能惊讶得眨着双眼的少女激动说道。而少女的母亲也紧接着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太过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说出这种话!你知道这孩子多么可怜,发作时多么痛苦吗……」
似乎是呼应着对方,餐桌上的食器喀啦喀啦地震动着,接着违反物理法则往空中飘浮,刀叉在空中回转,尖端锁定目标似的对准哈维。
「等一下——听我说啊!姑且不论生前如何,她早已——」
哈维慌张地补充着站起身,却被椅脚绊了一下。趁此机会,一把叉子有如箭矢般she过来,削去哈维脸颊上数毫米的皮肤,然后刺入身后的墙壁。哈维冒出一身冷汗——
「早已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发作了吧……」
「妈妈,住手!」
少女的声音与哈维的话相互重叠,飞向他鼻尖的刀子就这么突然静止不动。
哈维盯着飘浮在眼前的刀子尖端,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此时,刀子像是突然断了线般垂直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哈维将忍不住屏住的气息深深吐出。
「……她只是被束缚于仍在世时的状态,不可能会再发作了,因为她的躯体早巳不存在。想去外头只需穿过墙壁就可以了啊!」
哈维望着露出泫然欲泣表情,就这么半站起身全身僵住不动的少女,用比平常温柔的语气说明。接着将视线转向少女的双亲。
「啊——」
一脸呆滞并列站在餐桌另一侧的两人,同时发出了少根筋的声音,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说:「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呢!」、「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哈维不禁头痛了起来。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
少女怯怯地询问。
「不过从小几乎未曾出去过,或许马上就会发作……」
「我说过不会发作。」
还不相信啊?哈维无力地叹了口气。
「坡道顶端的那一头对吧?」
我在做什么啊?内心重复着今天不断低喃的台词。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人生有多长,我绝对不会再像这样去帮助别人了!哈维于心中发誓。
「我带妳去,走吧!」哈维对少女伸出手说。
在「巴兹&苏西咖啡屋」的琦莉将外面露天座位的椅子搬入店内,再于门口挂上打烊的广告牌后便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她今天也将最后一张椅子搬进餐厅一角,正打算将打烊的牌子翻过来时,苏西约她一起吃晚餐。
琦莉答谢后摇摇头说:
「我已经有约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了片刻,苏西突然勃然大怒。
「生日?今天?妳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妳把我们当成什么啦!」
看到满脸失望连珠炮抱怨着的苏西,琦莉惊讶万分。「妳等一下!」巴兹丢下这么一句便走进厨房,三十分钟后拿着刚烤好的磅蛋糕(注:面粉、奶油、糖、蛋各一磅制作而成的蛋糕,又称重奶油蛋糕)走了出来。
苏西将蛋糕塞给仍目瞪口呆的琦莉。「那位和妳住在一起的瘦弱男孩(男孩?)没有好好吃东西吧?下次带他过来吃饭。」苏西一口气说完后,琦莉才终于得以解放离开店里。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提及生日会惹得苏西不高兴。」
琦莉拿着包包、收音机和磅蛋糕,往公寓的方向一步步爬上坡道,但仍是一脸惊吓。
『因为她认为妳把他们当成外人。』
「可是,他们是外人啊……」琦莉回答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不知为何内心感到些许剌痛。对琦莉而言,目前称得上是自己人的只有哈维和下上而已。
『可是苏姬并不这么想吧?』
「是苏西。」
和哈维经常纠正下士一样,琦莉订正道。当初琦莉提出想至「巴兹&苏西咖啡屋」打工时,哈维第一句话是「啊——很好啊!」而下士却是「『z』太多,很饶舌。」
『妳的情况与哈维不同,可是妳已经与其它人筑起藩篱了哦。』
「是哈维。」
琦莉再次纠正,内心的一角想着:或许吧?
夜晚,没有半个人影的坡道上,一个人的足音与两人的谈话声有如飘散于空气中的噪声般微微回荡着。
矿工们随着日落,结束了在矿坑工作的一天返家,因此和其它道路比起来,「坑道通」的夜晚很早即不见行人的身影。左右两侧的商店也几乎都已打烊,从楼上窗户流泄而出的昏黄灯光及朦胧街灯,点点映照在笼罩着青灰色的柏油路上。只有白天充满着活力且喧嚣热闹,然而日落后的街道却令人感受到异常冷清。
尽管时值早春,仍带着寒意的夜风依然让琦莉微微瑟缩着身体,她将手中的纸袋往胸前一抱,刚出炉的磅蛋糕散发出暖意与隐约的香气。
「对了,今天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来店里。」
琦莉脑海中浮现中午被自己撞上的那名女子脸庞,低声说着。对方是一位像极贝佳的漂亮金发女子。
「真的没关系吗?会不会昏倒还是……」
『本人都说没关系了,应该没事。』
「可是机车都凹陷了,应该撞到哪里了吧?」
『别管她,没事的。』
「下士?」
下士那莫名冷淡的语气,让琦莉担心地将视线落在收音机上。收音机陷入片刻沉默后,『啊!别担心,俺突然想起其它事情。』
通常听到这种话反而会让人更加担心,琦莉蹙着眉头。『以后再告诉妳,我想先跟哈维确认一些事。』收音机强行终止话题。
「这样啊……?」
语气中充满不悦,随声附和的琦莉将目光从收音机上移开。原来下士有些事是可以跟哈维说却无法告诉自己的,琦莉感到些许怅然。
坐落于坡道上方的公寓映入眼帘。略带红褐的灰色五楼层建筑,左右和面对马路那一面全都被略微倾斜的建筑物包围,显得极为狭窄。
琦莉若无其事抬头望着三楼的某个窗户,顿时停下脚步。
「咦……」
没有灯光。窗框内的玻璃沉浸在漆黑之中。
琦莉再度迈开步伐,走了两三步后不禁加快脚步,转进建筑物侧边时开始变成小跑步,收音机不断跳动着,琦莉一口气爬上户外的阶梯抵达三楼。不自觉地压抑住些许紊乱的气息伫立在房门前面,然后将磅蛋糕夹在身侧,手握住门把。
门并没有上锁,琦莉瞬间抱持着一丝丝的希望,半开门往屋内窥视,房间内果然一片漆黑、没有半个人影。
『没上锁就出门,真是不小心啊!』
收音机骂着。琦莉默默将手伸向身后,缓缓关上了门,没打开电灯就这么走进餐厅。
窗户下方的路灯光芒微微映了进来,青色的光线落在窗户旁的沙发上。昏暗中只有那张散发青色光芒的无人沙发弥漫着莫名寂寥的氛围。
「明明答应我了啊……」
琦莉无意识地低声说着。『琦莉……』收音机担心地叫唤她。
『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一定只是去附近而已。』
「啊,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特别要做什么事,而且哈维应该也不吃蛋糕,我们两人就先品尝吧!」琦莉一口气说到这儿才想起:「啊——下士也不吃……」声音越来越小进而噤口不语。
琦莉像是期待什么似地,毫无意义地再次环视无人的餐厅,然后将蛋糕置于餐桌上,意外发出了极为粗鲁的声响。
糟了!出乎意外的远。
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事了。根据先前的记忆,似乎只要步行三十分钟即可抵达,但若问是否真是如此,由于哈维对于时间的感觉相当随性,因此他也无法肯定,就连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也记不得了。
爬上「坑道通」坡道的最顶端,穿过矿坑建筑物旁的一条狭窄通道,再登上沿着背对街道耸立的岩壁往上延伸的z型阶梯,便是断层顶亦是坡道的最顶端。抵达目的地时,太阳理所当然的早已西下。透过从来时路下方传来的微弱街灯,勉强可看见脚下的岩石表面。
偶尔,荒野干爽强劲的风吹拂而过、搔乱着发丝,和镇上满溢生活感的空气完全不同,这里充塞着荒凉大地的气息。虽然没有特别美好的回忆,但哈维总觉得这里的气氛与自己较为亲近且舒服。
「一片漆黑啊!」
身旁穿着睡衣的少女踮起脚尖凝视远方。哈维点燃香烟,敷衍地露出了装蒜的表情。
「应该是因为晚上的关系……」
「什么都看不见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真无聊!」
少女不高兴地噘着嘴。无法对双亲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望,为何却能毫无顾忌地对自己发牢骚呢?哈维叹了口气,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黑夜的前方。
「那附近隐约可以看见突出的黑影吧?那就是宇宙飞船的遗迹。」
「嗯——?」
少女仅是狐疑的倾着头。看不见吗?哈维内心感到些许失望,尽管早巳忘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然而自己脑海中再度重现过去曾在此眺望的景象。
从砂色云间射出朦胧阳光的天空之下,布满岩石的荒野形成倾斜的下坡,绵延至遥远视野前方、笼罩着朦胧云雾的地平线那头。略将目光往右挪移,荒野的中央,只有一处显现出微妙不同颜色的圆形区域,那里可以看见灰色的突起物斜斜插入地面。
那个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直刺进大地的生锈刀枪,实际上却是一个庞大的建造物——于数百年前坠落,被称为最后的恒星宇宙飞船。
哈维描述的技巧不佳,虽然说明着那样的景象,但少女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宇宙飞船为何会坠落?」
「原因我也不清楚。不过自从最后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坠毁后,就不曾再有囚犯护送船来到此星球了。同一时期,母星上似乎发生了革命还是什么事,但是这也仅止于古老传说的范围,或许母星与这星球已不再有任何关联了吧?」
「囚犯护送船?」
少女语带惊讶地回问。啊,原来这种事情一般人并不清楚呢。哈维思考该如何说明后——
「这颗星球原本是流刑星,是永远放逐囚犯的地方。原以为是贫瘠的荒野行星,没想到却发现石化资源,于是便借助囚犯的劳力开采资源。从那时候起即为拓荒时代,而教会船来到此行星则是后期的事。那些家伙表面上举着救赎罪人等大义名分,然而却是以资源为目标前来,所以就如妳——」(就如妳所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上帝。)
哈维说着说着才发现糟了,于是闭上嘴。不知不觉间,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对象是琦莉。
少女面对着前方,像是望着什么目标似的凝视着他所说的,那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漆黑方向。对于哈维所说的话仿佛只听进了一半。
「感觉似乎真的可以看见宇宙飞船了。」
少女望着前方半自言自语地说着。
「从庞大的宇宙飞船走下许多人,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在此处挖掘矿坑,建造城镇,然后开始定居于此。」由于宇宙飞船是坠落遇难,恐怕所有的人无一生还,因此此镇的人并非来自那艘船……然而哈维放弃了纠正,或许现在少女的眼中的确呈现出那样的景象。
「于是这个城镇逐渐发展,兴建了马路与家园,然后爸爸和妈妈诞生,最后生下了我。」
说到此,少女突然转往相反的方向。
哈维疑惑地跟着少女转身,顺着两人爬上来的路看去,放眼是一望无际的街灯。
宛如指示着平缓弯曲往下延伸的「坑道通」街道般,黑暗中浮现点点街灯,从家家户户窗口流泄出的微弱灯光,就像是随性洒下的光点般四散着。密集在最下方的闪烁光带,应该就是闹区的繁华街吧?
「第一次像这样俯瞰整个镇,真漂亮啊……」
「……是吗?」哈维对少女赞叹的呢喃并没有产生共鸣,也没有特别的感慨。因为不管到哪个城镇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致,而且若要说城市的夜景,西贝里的霓虹灯更为壮观。
少女似乎被深深吸引,默默不语地俯视街灯一会儿后——
「大哥哥,你喜欢这个城镇吗?」
话锋突然一转。听到对方抛出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哈维沉思了一下后回答:
「没有特别喜欢也不讨厌。」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喜欢啊!我也喜欢上这个城镇了。」
「不了解妳的意思。」
哈维撇了撇叼着香烟的嘴回应。少女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回家吧!」说完便往街灯的方向奔去,轻快跳跃地沿着岩壁弯曲而下的绵延水泥阶梯跑着。
「喂,妳……」
开口制止着但最后却什么都不想说的哈维,和着香烟的烟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尾随少女身后步下阶梯。
少女朝气蓬勃地跳下阶梯,略转过头说:
「大哥哥真是个好人呢!」
见到少女满脸的笑容,「谢谢。」哈维边走边草率回应。竟然做到像是个笨蛋的大好人,哈维对自己感到讶然。
「你一定要喜欢这个城镇哦!」
重复了刚刚的话,少女再次转向前方。「好不容易刚喜欢上这个城镇,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留下来了……」白色睡衣外头披着前开式羊毛衫的背影,在跳下台阶的同时融入空气中淡淡消逝,逐渐可见到前方点点浮现于漆黑夜色中的朦胧街灯。
「大哥哥如果能够代替我喜欢这个城镇,我会非常高兴哦!」
澄澈爽朗的声音残留在哈维耳中,少女又轻轻跃下一个台阶——
她的身影在尚未着地前已完全从阶梯上消失了。
哈维返回公寓时早已夜深人静。再度造访五楼的房间,已不见少女双亲的身影。餐桌上仅残留着白色的食器,不仅如此,陶器类的食器上浮现裂痕且积满尘埃,银色的餐具亦生锈无法使用,他不禁怀疑起,方才真的曾与那家人一起用餐吗?
隔壁邻居所畏惧的闹鬼现象(和房东),还有从窗户落下的叉子,这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哈维站在门口,眺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会儿后才步出屋子。
外头的阶梯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哈维回到三楼,打开了从通道前数来第二间的单调自宅(这种回家的感觉早已还忘在过往的某一时点,令他没什么真实感)大门。理所当然的,这个时间里房内一片寂静。哈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半点声音,关上门走进屋内。
他若无其事地伫立在餐厅口,正想窥视一旁的寝室时——
『喂……』
传来伴随着微量噪声的低沉声音。仿佛从地底爬出般的肃杀语气,让哈维不禁停下动作,缓缓转头望向餐厅。
从窗户射进泛着青色的昏暗光线,映出窗边沙发的模糊轮廓。沙发中央放置着一台老旧的小型收音机——像是被粗鲁丢置般略微倾斜。
「……啥事?」
哈维做好心理准备,用寝室内听不见的声量回应。
『你的记忆力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啊?记得八十年前的事,而今早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你要不要打开那生锈的脑壳,好好清洗一下里面的脑啊?反正你又不会死。』
竟然说得如此狠毒。「我并没有忘记!而且也深感愧疚。」哈维不高兴地回嘴。
『你是会觉得愧疚的家伙吗……』
收音机发出了怒吼,但紧接着伴随噗吱的短促杂音陷入了静默。过了片刻,才从喇叭传出压低音量的声音:
『啊,算了!反正你就是这种家伙,俺已经无力到不想多说什么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啊!」
『……拜托你稍微站在琦莉的立场想想,俺想说的就是这个!』
抛下这句话后,收音机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明明只要一有不称心的事就会越说越激昂,直到气消为止,像这样半途放弃着实少见。
这种事有需要那么生气吗?哈维不服气地瞪着收音机,然而涌现的愧疚让他移开目光再度望向寝室。
被昏暗光线包围的狭窄房间里,窗户下方放着一张铁制单人床。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毛毯下的娇小人影。仅仅一瞬间,明明没有拼布被单的棉被,但眼前的景象却与五楼少女的床铺相互重叠。
琦莉面对墙壁而眠,哈维走向前探出身子窥探,此时琦莉转过身俯伏着。
「什么嘛!原来是装睡啊!」
「……我早就睡了,是被下士的怒吼吵醒的。」
琦莉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后又陷入沉默。哈维发现琦莉那纤细的拳头紧握到发白地揪住硬梆梆的毛毯……此时他才真正的感到后悔。
「啊——是这样的,我因为临时有急事,所以出去一下——」
哈维开口说明。这些话在对方耳里听起来应该都像是借口,于是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随意凝视着斜上方思考了数秒。在哈维心中,那数秒就像是思考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对不起,是我不好。」
语气中混杂着叹息,顺势微微低下头。
琦莉略抬起头:「……没关系,我并没有生气。」生硬说完后又迅速将脸埋进枕头。看来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啊,啊——我该怎么做妳才会气消呢?」哈维苦恼到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莫名其妙,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蛋糕。」琦莉出奇不意的低喃让哈维本能地回问:「啥?」
琦莉微微移动了枕头上的脸颊,斜眼瞪着般仰望哈维,不悦地又重复说了一次:「蛋糕。」
我在做什么啊?
今天一整天,这句话在脑中已反复思考了上百万次。大致上整天都是这样的情境,哈维盯着眼前装着磅蛋糕的盘子,放弃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得吃着自己根本不想吃的蛋糕呢……
瞥了眼身边坐在沙发上的少女,明明方才还一脸不悦,现在却欣喜地用握住叉子的手切着置于膝上小盘中的蛋糕。她将一块蛋糕送入嘴里,一脸复杂的表情确认味道,接着又露出幸福的笑容。尽管已经十五岁了,但某些部分还带着孩子气——哈维如此想着,发觉自己竟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吃吗?』
置于沙发中央,两人之中(回来时就一直放在那里)的收音机问。
「真希望下士也能尝尝。」
『这个时候多么希望俺是依附在动物身上啊。』
「什么动物?举例来说。」
『举例啊,像是狗啦!』
「狗下士?」
琦莉的话唤起哈维的想象力,脑海中浮现狗的模样,令他忍不住想笑。
『怎样!』
「没什么。」
听见收音机发出不高兴的声音,哈维敷衍地收起表情并将脸撇向一旁。
黑色玻璃窗上隐约映着自己的侧脸与后方的餐厅。哈维若无其事眺望着玻璃,用右手的叉子往盘中一叉(会用右手并非因为原本是右撇子,虽然两只手都可灵活使用,但最近义肢比原本的右手更加灵巧,于是自然而然成为右撇子),将一块蛋糕塞进嘴中。并没有想象中甜,自己没有资格评断料理的口味如何,但这应该还算得上美味。
哈维嘴上叼着叉子取代了香烟,就这么将手放在沙发椅背上撑着脸颊,目光透过玻璃映照的室内景象,落在下方的马路。
狭窄的坡道夹在钢骨结构的古老建筑物间往左右延伸。除了到处微弱明灭闪烁的街灯外,没有其它生物,一片死气沉沉的静谧;然而明天一早当矿工们上工时,又将开始喧嚣的一天。
注意力转向身旁持续着的对话,琦莉正小声谈论「巴兹&苏西咖啡屋」的老板是多么有名的厨师,而收音机则不高兴地埋怨「巴兹&苏姬咖啡屋」的发音多么困难,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琦莉,妳喜欢这个城镇吗?」
哈维的视线就这么望着窗外,突然想起而开口问道。当琦莉中断对话望着自己时,哈维后悔问了奇怪的问题,于是对琦莉说:「当作我没问。」时——
「嗯,很喜欢。」
琦莉老实且简短回答。
哈维依然支着脸,他瞄了琦莉一眼,琦莉正露出害羞的笑容,盯着置于膝上的蛋糕说:「我喜欢这个镇上的人,喜欢巴兹和苏西,也喜欢在『巴兹苏西咖啡屋』工作。」收音机强行插嘴:「那家店名真的很饶舌。」话题仍往这个方向打转。
哈维仅叹了口气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视线又移回窗外。
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的声音从耳膜的表层掠过,哈维再度俯视街道。自己应该有点感觉吧?然而老实说,自己果然毫无喜欢或讨厌的感觉,对于居民也丝毫不感兴趣,一切都无所谓。
……不过既然琦莉和少女都如此说了,自己似乎应该试着努力看看。
「啊……」
哈维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夹杂着苦笑重新将嘴里的叉子叼好。
眼前彷佛又出现那名穿着轻轻翻飞的前开式羊毛衫,充满朝气奔上坡道的少女身影。但剎那又融入漆黑的柏油路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