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砂上的白色航迹 第二话 守护你的手(2/2)
「哇!」
躺在床上的少年一脚踢了过来,哈维反射地后退半步闪躲攻击,结果少年发出哇地一声惨叫、往后一倒。「可恶」他扑进自己踢乱的棉被里,同时以怨恨的目光瞪着哈维(这是我的错吗?)。
「告诉你,我可以叫爸爸将你关进牢房!」
「啊,在我被关进牢房之前,你可能会先被杀死吧?」
虽然嘴上轻松响应,但哈维内心更加警戒。果然是教会上层的人,而且还拥有逮捕权的话,那应该就是教会兵的指挥了那正是自己的死对头。
少年一脸认真,但见到哈维毫不在意的反应,因而更加激动。
「你不相信吗?是真的」
瞬间,哈维瞥见天花板吊灯落下的影子。「趴下!」他还没确认头上的状况就本能地先接收到危险讯息,于是立刻扑倒少年,拥进怀里护着的趴在他身上。
砰砰砰!传来类似shǒu • qiāng连续发射般的轻微爆裂声响,玻璃碎片有如毛毛雨般的倾注而下。哈维感到耳朵附近一阵刺痛,随即中断痛觉,怀中的少年发出了模糊的惨叫声。
感觉好像经历了数分钟,实际上恐怕仅有十几秒而已,爆裂声与玻璃雨未曾止歇最后,是极为尖锐的玻璃爆裂声响起,飞散的大块碎片打在哈维的背上。
船舱以此为结束的信号,再度恢复平静。
「这也干得太过火了吧」
哈维嘴里骂着,好不容易才撑起身体,堆积在背上的玻璃碎片纷纷滑落在床铺及地板的绒毛地毯上。就像是洒了一地的砂糖,但事实上并没有字面上那般可口。
由数个小灯泡串连而成的豪华吊灯完全粉碎,只有床铺旁的灯以及从墙上圆形窗户投射进来的夕阳,朦胧地映照着室内。吊灯的框架有如动物的骨骸般,残留在天花板中央。
框架旁栖息着一只漆黑的小鸟。阖着羽翼伫立的身影,几乎与包围天花板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倒吊的金色眼睛发出了锐利的光芒,凝视着哈维他们。
哈维望着那如针般锐利的金色眼眸数秒,才将目光转向床上的少年。少年就这么瘫着,一脸苍白地凝视身旁散落的玻璃碎片。紧抱着棉被的双手微微颤抖,嘴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楚他口中在喃念些什么,应该是在说刚刚发生的事吧?
哈维轻轻吐了一口气,在床铺旁坐下。
「只要三天就好,你乖乖待在房间,躲在棉被里不要乱跑。还有,绝对不能靠近易碎物品,知道吗?」
哈维以稍微温和的语气望着少年的眼睛说着,少年缓缓将目光栘至哈维身上。
他脸上突然流露出歉意,垂着头低声道歉
「知道了,真对不起」
「什么?」
少年那一派正经的反应出乎哈维的意料之外,不禁让他回问确认。
一回到位于第三层船舱的三等舱,灯泡碎片已清理过(不能说清理得非常干净,大概只是将碎片扫到一旁而已),看来船员似乎有来善后。但是,天花板却没有换上新的灯泡,原本就充满压迫感,让人感觉像是夹在左右墙壁和低矮的天花板间的走道,唯独缺了灯泡的附近陷入黑暗,呈现荒凉的气氛。
一脸诧异探头围观的旅客们,可能早已回到船舱或到甲板上散步了,走道上不见任何人影。
除了第四区的入口处,琦莉站在那里等候的身影。
「被割伤了吗?」
看到哈维的脸,琦莉踮起脚尖伸出手问着。
「什么?」哈维习惯性地回问,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脸流血了,应该是被刚刚的吊灯碎片割伤,现在他终于了解,为何那位少年会那么正经的道歉了。从左耳到脸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这对普通人而言可是非常严重的伤势。
「没关系吧?」
「不管它也会自己痊愈。」
哈维制止了欲伸手触碰伤口的琦莉,随意用大衣的袖口拭去血渍。此刻才发现手背上也有着相同的割痕,大衣左侧多处被划破(如果集中在右边义肢,手就不会受伤了)。哈维咂了咂舌,边脱下大衣边弯下身、钻过船舱的入口。
可能大部分的乘客都到外头去了,船舱里的人并不多,通铺上只有散乱的寝具。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和让人烦躁的低矮天花板勉强还能忍受,但经常被旁人的一举一动干扰,这就让哈维的心情感到非常郁闷,现在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当哈维半爬进自己靠窗的空间时,被琦莉丢在枕边、一副穷极无聊的收音机劈头就说:
『你这家伙又惹出什么麻烦啦』
「你那句『又惹出什么麻烦』是根据啥!每次惹麻烦的都不是我而是她!」
哈维将目光瞥向跟在身后、脱鞋爬上通铺的琦莉。琦莉听见马上噘着嘴反驳:
「你好歹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麻烦啊!流着满身的血回来,还一副没事的模样,什么都不说」
「啊这」
哈维听出琦莉责备语气中夹杂着泫然欲泣的声音,态度不禁软化:「我的伤真的没关系,别担心。」他叹了口气坐在自己的床上,怕又得跟右手奋战,于是直接以左手点燃香烟。
「下士,你应该听过卡斯巴得吧?」
『其实你根本不打算自己说明吧!』哈维一说完,收音机就不高兴地回道。「卡斯巴得?」琦莉坐在一旁露出了深感兴趣的表情,下士无可奈何只好接下去:
『就是会让玻璃或电灯破裂,引起灾难的诅咒之鸟。它们会盯上那些滥杀动物的人类,不过因为它们的破坏力并不大,因此只要避开有易碎物品的地方就不会有危险。』
「那孩子用玩具枪she候鸟。」
琦莉一脸老实的插嘴。哈维回想起曾见过少年拿着玩具枪,也因而理解那只鸟为何会出现了。「真是个不象话的小子」他和着香烟的烟雾吐出了这句话。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件事,铁定揍他一拳才回来。
「那小孩不会有事吧?」
「罪有应得,别管他。」
哈维无情地回应一脸担心低语的琦莉。今后即使那个少年还有其它任何理由,哈维都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让他尝尝苦头也好,反正两、三天之后就没事了。』收音机难得与哈维的意见一致。
和两人站在不同阵线的琦莉虽默不作声,但仍无法认同的样子。
「可是,他说过不会再犯了。我想,他之前应该是不晓得会变成这样,才会做出那种事。」
「因为不知道就值得原谅吗?够了,别管他!你绝对不能跑去看他啊!」
「可是哈维,我觉得你和那小子有某些地方很像啊。」
一句无心之言惹得哈维更不愉快,他就这么叼着烟躺下,转身背对琦莉。
第二层船舱的走道,气氛和宛如处于巨大铁管内部的第三层船舱完全迥异。在吊灯照耀下的走道显得格外高贵;地板上铺设着难以行走的长毛绒毯,原本单调的厚重铁门上镶着手工精细的砂狮门环。
琦莉踮起脚,轻轻地叩着门环。
没有回应。她又用力地敲了几声,里面传来「谁啊?」的微弱模糊声。「是我。」琦莉原想报上姓名,但仔细一想,至今尚未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航行的第二天上午听了卡斯巴得攻击缘由的隔天一早,琦莉便偷偷跑到位于第二层船舱的特等舱。
「是我,记得吗?我们昨天见过面。」
「门没锁。」
琦莉听到回应便用两手转动沉重的门把,用力推开门。「我进来喽,你好」她探视着微暗的舱房,惊讶得说不出话。
天花板的吊灯、墙上的壁灯、橱柜的玻璃门,还有放在橱柜上头装饰用的盘子房间内所有陶瓷、玻璃类的东西全都破裂粉碎,地板上堆积着漂亮的细碎玻璃结晶。
客厅不见人影,于是琦莉小心翼翼地踏过玻璃碎片往里面走去,窥探着寝室。
少年双手环膝待在超大的床铺上,头上覆盖着毛毯,只从毛毯下露出一双眼睛确认来访者。
停伫在头顶上的黑鸟,突然拍动翅膀飞到天花板上早已破碎的吊灯上。
琦莉确认过周围已经没有易碎物后,缓缓走近床边。
「有没有受伤?」
少年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回问:「你们呢?」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话中含意。
「哈维没事,虽然流了许多血,但伤口不深。」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上则是,只要再深个几公厘,大概就会削去半个耳朵的伤势。然而当事人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哈维反倒认为大衣破了比较严重,他不悦地穿着一件薄衬衫,在洗脸台粗鲁地清洗血迹。由于金属骨架的义肢相当引入注目,因此哈维似乎希望尽可能有外套遮掩。
「啊,那个人叫哈维。虽然性格有点孤僻,不过非常」非常的后面可以衔接许多形容词,但琦莉一时想不起适当的词汇,于是作罢。
「我叫琦莉。」
最后,她终于报上自己的名字。
少年围着毛毯,默默地望着琦莉。他似乎稍微恢复了精神,僵硬的表情逐渐缓和。
「我叫尤利乌斯,叫我尤利就可以了。琦莉和尤利可真配啊!虽然只有妈妈会这么叫我」
原本开朗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的脸色又变得凝重。琦莉在没有玻璃碎屑的床边坐下。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有提过吗?」
「啊应该说过吧?」
琦莉又模棱两可地回答,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经意仰望天花板,正巧和那有如装饰品般一动也不动的黑鸟四目相交。那只鸟虽然娇小,但眨也不眨的金色瞳孔中散发出数倍的威吓感。
「去年。」
尤利乌斯沉默了一会儿,在毛毯中环抱着膝盖低声继续说:
「她就埋葬在她的故乡南海洛。现在刚好已经满一年了,爸爸却只知道工作,根本无意去扫墓,于是我就说要独自前往。听到我这么说,他竟然打算派七个女仆伴随我一同前往。我又不是小孩子,已经可以独自搭船了。」
琦莉听完,想象着启航时在码头上有七名身着女仆服送行的妇人,一想到她们包围着照料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但是一想到这并非玩笑话,于是又马上收起笑容,窥视着尤利乌斯的表情。反倒是尤利乌斯,似乎自己说出口后感到如释重负,表情已经没有那么严肃了。
「肚子好饿啊!从昨天开始都没有进食,去请他们送点东西过来吧。」
少年大声说完后,一把掀开了毛毯。
「也顺便吩咐琦莉的份吧!反正三等舱的餐厅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尤利乌斯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朝气,抓住琦莉的手站起来就朝门口走去。「不行啦,还」
琦莉慌张地拉住尤利乌斯,感觉头上似乎有什么动静。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原本一直静止不动的黑鸟从灯架上飞起,开始在天花板附近盘旋。
「等一下,还不能出去」
琦莉急忙拉住尤利乌斯的手。少年如同用鼻子哼着歌一般,喊着「肚子饿啦」边使劲拉着琦莉的手冲出房间。
「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这样很危险啊。」
「不会有事啦!你看!又没有怎么样,一直待在那个房间心情才会更差。」
「可是」
被拉着手的琦莉小跑步跟在少年身后,心中警戒着黑鸟而不时回过头,结果脚下反而被长毛的绒毯给绊了一下,差点跌跤。她不禁怀疑起,到底是不是故意铺上这种东西惹人讨厌。
穿过第二层船舱的走道时,幸好天花板上的吊灯并没有碎裂、洒下玻璃碎片。不过,这似乎让尤利乌斯将先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爬上阶梯到了第一层船舱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奔进餐厅里。餐厅内由于现在并非用餐时间而没有任何客人,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过餐厅走向厨房。
厨房!琦莉一想到那里是放着许多「易碎物」的场所,心脏都快停了。
「不能进去那里!」
「主厨!」
琦莉紧紧抓住尤利乌斯的手,心想这次一定得制止他,但他早已站在厨房门口环视里面,以狂妄的语气呼唤着主厨。看似学徒的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拾起头,认出少年后也立刻慌张的朝里面大喊:「主厨!」
啪啪啪头上传来巨大羽翼拍动的声响。
琦莉心一惊抬起头,堆放在墙边碗柜第一层的陶瓷器,有如被子弹扫射般一直线陆续爆裂。
「哇」尤利乌斯和年轻的学徒同时发出惊愕的悲鸣。紧接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的餐具也跟着破裂,危险的碎片四处飞溅,琦莉迅速压住尤利乌斯的头弯下身。
碎片有如白色雨丝倾泄而下,遮蔽了视线。陶器碎片掉落的声响激烈地敲打着地面,琦莉咬紧牙,准备以背部承受碎片
然而,已经觉悟要承受的碎片雨并未倾注在琦莉的背上,破裂声和落地声戛然停止。
「?」
侧耳倾听,周围一片宁静。
全身僵硬的琦莉仍然将尤利乌斯护在怀里,她戒慎恐惧地抬起头。
一名有着淡褐色长发的女子用身体护着两人。
女子与琦莉目光相接时,温柔的瞳眸马上露出笑意,低语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说:真抱歉,他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小孩,谢谢你
女子的身影迅速融入空气,消失之际伴随着细碎的声响,瓷器的碎片沿着女子尚存的背影轮廓滑落地面。
「琦莉,你没事吧」
尤利乌斯推开琦莉的手站起身,抓住琦莉的肩膀狼狈问道。呆然望着女子消失在半空中的琦莉,缓缓将视线栘至眼前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没事,毫发无伤。」
「太好了」尤利乌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如果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看起来,他似乎是因为过于担心自己而虚脱无力,琦莉露出微微苦笑。琦莉想告诉刚刚那位女子:虽然有时候让人十分伤脑筋,但他却是个非常坦率且贴心的小孩,请您不用担心。她相信那位女子现在一定还在一旁守护着,或许她真的听得见。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爷!有、有没有受伤啊?尤利乌斯少爷!」
他应该就是主厨吧?一名男子穿着扣子快被太鼓般的圆肚子给撑飞的白色服装,大声呼唤地跑了过来。途中被瘫坐地上的学徒膝盖给绊了一下,一头栽进装了厨余的塑料桶。看到主厨的狼狈模样,琦莉和尤利乌斯相互凝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唯一无法理解的是」
哈维将手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撑着脸颊,眺望着海上飞翔的候鸟群,想不透地说:
「当我保护他的时候,那小子母亲的灵魂为什么没有出现啊?难道我为了那小子受伤也没关系吗?」
『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要保护吧?因为你就算被杀也死不了。』
「是没差啦」
哈维斜仰天空叹了一口气,目光栘向自己的左侧。琦莉正趴在栏杆上,双手往海面垂挂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也顺势往下垂吊。
『琦莉,拜托你可别往这个方向吐啊!』随着吊带摇晃的收音机叮嘱着。琦莉垂着头,满是怨恨的低语:
「今天怎么连下士都那么坏心眼」
「别任性了!你就是不听别人的忠告,所以现在才会这么惨,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可是」
琦莉抬起头想要反驳,但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而捂住嘴、蹲下身。『喂,没事吧?还真惨哪!』听起来,收音机好像开始担心了。
「我觉得不舒服」
「啊真是麻烦的家伙。」
哈维不耐烦地蹲下身,用手轻轻抚着琦莉的背部。「没想到我竟然会晕船啊」琦莉道出了真心话。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满心期待的航行兴致都会被破坏殆尽,可是又无可奈何。
「真羡慕那个孩子」
蹲着身子将脸埋在膝盖上的琦莉突然低语。「什么事啊?」哈维轻抚着琦莉的背问着。
「我多么希望,妈妈也能够化为幽灵来找我」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琦莉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哈维不禁停下手,再度陷入沉默的琦莉低头望着脚下的甲板。
哈维望着琦莉,难得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但最后他所能做出的行动,也只是粗鲁地用手搔弄琦莉的头发。
「琦莉!」
突然传来充满朝气的声音和奔踏在阶梯的轻快脚步声。回过头,果然是那位话题中的少年,他正从甲板的出入口飞奔而出。琦莉抬起头,发现少年后露出微笑想要站起身。哈维拉着琦莉的手协助她站起身,并若无其事地斜眼瞄着跑过来的少年。
头顶上并未出现追赶而至的黑鸟身影,看来似乎比预期中还早消失。
「我带晕船药来了。」
少年喘着气站在琦莉面前,骄傲地伸出一只手。哈维看着少年握在手中的药丸,不禁在心中吐槽自己:啊~她就是需要吃药,多用点脑子想啊!自己用不着那种东西,所以根本没想到。
「来我房间吧!吃了这个药再喝点热巧克力,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了哦!」
「嗯,可是」
琦莉为难似地偷瞄哈维的脸色,但少年完全无视哈维的存在。他握住琦莉的手,用撒娇的声音说:「走啦!没关系啦!」
哈维感到不悦却不打算有任何表示。然而,这个时候右手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它一把抓住少年的领口。「哇,做什么啦!」像小猫般被拎起的少年出声抗议。
「哈维?」
「不关我的事,是这家伙自己乱来。」
对着吓了一跳而回过头的琦莉,哈维用眼神指了指右手解释。『啥』琦莉胸前的收音机悄悄低语着什么。「我说,不关我的事!」哈维不高兴地栘开视线,眺望着天空的候鸟。脖子下方的少年吵闹地叫着,破坏了安静眺望风景的气氛。
「好痛」
少年出奇不意地踢中哈维的陉骨。哈维在痛楚消失前,不自觉地发出了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