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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此岸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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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夕阳几近没入了地平线,晚霞开始笼罩天空。

小镇的郊外,国道两侧的人行道上不见有路人通行。因时逢下班返家时段,车道上可见车头灯眼花缭乱地交错往来,但此处的交通原本就算不上拥塞。尽管如此,县府却墨守成规地在此课税,导致这条三线道在车流量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宽阔——即便有一定的车流,但也不至于塞得水泄不通,构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宁静。

也因此,没有人将步行于人行道上的三名人物的异貌当成异貌。

「欸欸,血沙。」

「怎啦,血香。」

「你看。是咪娃娃耶。」

「真的耶。是咪娃娃耶。」

首先是屈身蹲在路旁的两名女孩。年约十二、三岁左右。

两人拥有一副第二性征才刚开始显现、稚气依然未脱的身体。一个人是在头部右侧、另一个人则是在头部左侧,将留得长长的头发系成马尾,呈左右对称。

两人身穿和服。不过衣襬的长度格外地短,是经过现代风的改版。不仅如此——和服上头的花纹是模拟飞蛾在血沫中飞舞的怪异图案。

「呵呵,好温暖喔。」

「是呀,好温暖呢。」

两个人蜷缩在一团,各自抚摸着两只野猫。

大概是习惯了人类吧,乖巧地任凭指头抚摸的野猫们「咪!」地发出惹人怜爱的声音。

「牠们是兄弟吗?」

「牠们是姊妹吗?」

「「牠们跟我们一样是血沙香吗?」」

同时绽开了笑容的两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简言之,就是双胞胎。

「你们在干什么?」

走在数公尺前头处的少女唤了那两名女孩。

「动作快。不然我要丢下你们了。」

少女的外表看起来则有十五岁以上。身上裹着的是白州高中的制服。

她的造型是将一头的头发梳整成了两条,可以说是双马尾的发型——彷佛是将双胞胎的发型组合起来一样。

「咯咯咯,动作拖拖拉拉的,小心到时让猎物给逃了。」

但她的五官与腔调则和双胞胎呈对比,扭曲得极其狰狞。

「你看,供子姊姊。是咪娃娃耶。」

「咪娃娃的血沙香。」

双胞胎跑到催促两人赶路的少女面前,像是在炫耀似地将从地上抱起来的小猫高高举起。

「那叫猫的双胞胎。」

少女夹杂着叹息订正两人的说法。

「不要再使用你们独创的用字了。是要我说几次才知道,那只有你们两个自己听得懂。」

双胞胎目瞪口呆。

「可是供子姊姊你刚不就听懂了吗?」

「对啊,血香。供子姊姊有听懂。」

「那是因为我……」

本想反驳的少女,大概自知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水,于是摇摇头,重新背好扛在肩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型登山包。

「反正不要停着不走。」

「是~」

「是~」

名为血沙、血香的双胞胎活泼地点点头后说:

「欸,供子姊姊。我们可以带着咪娃娃一起去吗?」

「对啊。可以带牠们一起去吗?牠们真的好可爱喔。」

「不准。」

瞥了猫一眼。

供子冷冷地打了回票。

「那种恶心的东西哪里可爱了?比呕吐物还不如。」

供子皱着脸咬牙切齿似地咒骂后,重新迈开步伐。

「呜~」「呜~」

双胞胎不情不愿地将猫轻轻放回道路,追上举步前进的姊姊。

在三人前方约莫二十公尺处,有一栋庞大的建筑。

外观就像箱子的那栋建筑物,唯独四楼点亮灯光的房间格外稀少。

2

时间已接近下午六点半。

该谈的几乎都谈过了,接下来只需等候槛江。由于现在没人有那个心情聊点轻松的话题,景介等人只得在微妙的气氛下,一语不发地聆听着指针的走动声。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望向时钟的夭打破了沉默。

「是啊。」

枯叶也配合着站起身。

「槛江吗?奴家实在不愿与她为敌哪。」

对此景介也是抱持相同意见。

虽然或许就如通夜子所说,这样的心态未免太过天真——不过既然槛江没有明确的敌意与信念,那就没有理由硬是要与她开战。不敢奢望她会愿意加入我方,但至少希望她可以跟这场腥风血雨的斗争保持距离。和平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景介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你和她约在哪儿碰面?这儿吗?」

枯叶以不经思索的语调问道。

「咦……啊!」

景介经这么一间才发觉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误。

「惨了,我们完全没说好要约在哪儿。」

因为当初只听说大约一小时结束,而且一开始的预定是顶多只会在夭的病房打发四、五十分钟的时间。不料枯叶半途加入,众人开始了一番深入的长谈,等到注意到时,时间也快赶不上了。

「得快点赶到那里去。」

别说时间就快赶不及,万一诊疗提早结束,说不定早已经被她跑回家去了。

景介赶忙起身,披上了放在膝上的大衣。

「……真是,对于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这么粗心大意。」

面对一副傻眼模样的枯叶,景介也无话可说。

「早知如此,我应该先交代那个人诊疗一结束就跟我联络的。」

听夭一如自言自语如此喃喃说道,景介忍不住开口询问:

「咦,『那个人』指的是?」

夭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我的先生。筱田玲二郎。这间医院的医师。」

「……咦?」

——先生?

唐突揭晓的惊人事实教景介脑袋一片空白。

「那……夭学姊你……」

「对,我已经结婚了。」

「怎么,景介原来你不知道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有主动提起呢。不过,只要稍微留意一下不难看出来吧?」

被笑得俏皮的夭这么一点,景介赫然发现。

这间医院叫筱田医院。

然后,夭人类身分的姓名记得就是筱田夭。

既然是同姓,那么彼此之间有某种关联性存在也不足为奇。

「啊,的确是。」

毕竟长期住院的事自己都提了,所以只要景介开口问,她应该就会回答。

是故意隐瞒不讲的吗?真是够了,再怎么淘气也该适可而止。

景介发出叹息,看了夭一眼。一旦冠上rén • qī这个字眼,便有种她的娇艳变得更加动人的感觉。况且前一阵子她的身分还是女高中生。这可是女高中生和rén • qī的双重威力。

话虽如此,现在可不是为她着迷的时候。

又惹枯叶生气的话只是在自找麻烦,更重要的是再不加紧动作就要让槛江给溜了。

「我这就去找她。」

景介向两人报备后,把手搭在病房的门上。

不过还没来得及使力。

「啊。」

门就被拉了开来——槛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那头。

「你来找我吗?」

「找到了。」

槛江面无表情地仰望了景介的脸。

「……枯叶也在。」

她接着看到棺奈和站在对面的枯叶之后,低声嘀咕道。

「好久不见了哪,槛江。」

枯叶以貌似有些紧张的表情打了招呼,但槛江没有明显的反应。

「欢迎,要不要进来坐坐呢?」

直到夭心平气和地从床上跟她寒暄,槛江才点了点头。

景介从门前退开,招待槛江入室。

虽然先前跟她对话难以成立,不过现在有枯叶和夭在场,或许情况能获得改善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一定要设法使她全盘托出她所知道的消息。下落不明已久的姊姊的背影,感觉就近在眼前了。

「啊,对不起。椅子只有两张……」

「没关系啦。我是男生,站着就好。」

可是,不管怎么敦请,槛江就是没有坐下的意思。

只是徒让那张留有稚气——不对,应该说是无法摆脱稚气的无表情脸孔茫然地愣着。

「得报告才行。」

并且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报告?」

景介反问。于是,槛江宛若不当一回事般,在三人面前开口说道:

「跟供子报告枯叶在这。」

「……槛江!」

枯叶反射性地从椅子上起身,摆出架势厉声喊道:

「你这家伙果然……」

和眉头深锁的枯叶恰恰相反,槛江依然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原地。

「慢着,你先稍安勿燥。」

景介慌忙制止枯叶。

槛江始终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完全不成立的对话,分不清楚有没有在看着说话对象的视线,以及无论何时都没有变化的表情。

得报告才行——她是这么说的。那是为什么呢?

恐怕是因为有人命令她必须报告的关系。

仔细想想,从槛江的言行瞧不出她有考虑外界观感的样子。

预约的时间一到,就放下话才说到一半的景介前往医院。

因为有人命令自己一有状况就进行报告,所以当着枯叶面前也照做不误。

景介看了病房一角的棺奈。她是具活着的尸体,但是有别于槛江,不但视线不会飘移不定,也能跟人面对面好好对话。

两人的相同之处,就是那张彷佛喜怒哀乐全都消失不见了般的无表情。

以及不管别人问什么交代什么,总是唯命是从的过于服从的反应——

「槛江学姊。」

景介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没有感情吗?」

槛江回答。

那个答案比景介想象得还要干脆利落,然而也跟预料中的答案稍微有所出入。

「那种东西没有必要。」

彷佛丝毫不引以为意般。

就好像在说自己只是丢掉了不需要的垃圾似的。

「……为什么?」

「没必要就是没必要。」

「为什么?因为你生了病的关系吗?」

「跟生病没有关系。」

「那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感情没有必要?」

「因为没有意义。」

愕然的景介。说不出话来的枯叶。屏息的夭。

面对三人,槛江仍面无表情地以不带任何感慨的语调,轻描淡写地继续表示:

「自从雅姊姊不见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好快乐的了。所以我不需要快乐。悲伤则是一开始就没有。因为我是禁绝丧服的家族的后代。有人教我必须认清自己的宿命。就算悲伤流泪,命运也不会改变。所以我不需要感情。」

「认清宿命?是谁说那种话的?」

枯叶用夹带着怒气的声音说道。

「长老众。」

「长老众为何会说这种话!」

枯叶咄咄逼人地向前站了出来,牢牢抓住槛江的肩膀。

槛江既不喊痛也不要求枯叶住手,只顾照实回答。

只是——淡淡地回答了问题。

「因为我是叛徒家的后代。光是能待在村子就很幸福了。」

「……喂,那该不会是说——」

景介虽不是铃鹿的人,但也耳闻过一些零星的信息。

在枯叶等人即将诞生前,村子里曾发生一场纷争。

即一族的某人打出『消灭人类』的主张,结果被逐出村子遭到杀害的事件。

直到最近,才揭穿了那个人其实还活着的事实。那个人退居幕后煽动跟自己拥有相同主张的同志,纵火烧毁村子,打出『繁荣派』的旗帜。

那个人就是神乐。过去曾是本家后继者,同时也是枯叶的伯母。

所以这就表示——

「你的母亲……曾经……支持过神乐?」

槛江点了点头。坦白招认的她果然还是面无表情。

「……那怎么可能。」

枯叶一如咳血般勉强挤出声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就因为槛江的母亲赞同了神乐?所以警告你必须认清宿命?你……过去之所以不肯跟咱们一起游戏难道也是因为……」

「我必须认清自己的命运。我不可以跟枯叶你们走得太近。」

「……开什么玩笑!」

随着一声怒号,枯叶把槛江搂进怀里。

「长老众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让你……要让毫无关联的你背负那样的责任!再说……倘若你有责任的话,奴家不也一样吗!诳骗了你母亲的人正是奴家的……是本家的长女啊!」

「……那大概是长老众独排众议所做的决定吧。」

做出推论的夭也是一副看似苦闷的模样。

「我想本家也没有立场反对。或许是因为本家的继承人背叛了分家,导致发言力减退……毕竟要重建崩坏的村子,是少不了祭品的。」

——而祭品就是槛江和她的家人。

「当时我们年幼无知,全都被蒙在鼓里。即便有关叛乱的事,大人也只告诉我们神乐大人被逐出村子而已……那些大人大概企图掩饰所有的事情吧。不肯将真相告知后代,并且把全部责任都转嫁到被放逐的神乐大人一人身上。」

「家母……还有家父没跟奴家提过只字词组。」

枯叶的声音有如从胸口深处挤出来似的。

「抱歉,槛江。奴家……咱们都被蒙在鼓里……」

枯叶歉疚的声音令景介心中一阵绞痛。

枯叶总是希望自己能够无私又坚强。也因为这个缘故——纵然是无心之过,她依然原谅不了曾经形同排挤槛江的加害者之一的自己。

于是,她对于槛江怀有强烈的罪恶感。

不过,那番谢罪的话语以及她心怀的歉意——可能为时已晚了。

被枯叶紧抱的槛江,脸上不见丝毫内心有受到打动的迹象。

无论枯叶再怎么赔罪,大概也是徒劳无功。已彻底死去的心是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

换作是景介也不难想象。

在狭小村子这种无处可逃的小规模社会里,被人禁止交流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在『不准你和人有交流』的大人的命令下,无法结交朋友、只能孤单一人生活所面临到的悲伤、寂寞与绝望。槛江只得抛弃一切,才能承受住这一切。

——为了不要让心灵崩溃,唯有扼杀心灵一途——

景介没有想大肆抨击铃鹿一族的意思。碰到同样的状况,人类八成也会做出同样的蠢事来。那是一种机制。要让系统正常运转,防止组织崩坏就必然少不了它,所以说她们不过只是遵循取样的机制而已。

「……槛江。」

不久,枯叶缓缓放开槛江的身体,带着满腔怒火低声说道:

「加入咱们这吧。奴家再也不会让你身陷痛苦。保证再也不会。」

「那是不可能的。」

但槛江摇头拒绝了枯叶严肃的宣言。

「供子先找我了,所以我不能加入枯叶你们。」

「为什么!繁荣派的首领可是那个神乐!教唆你的母亲,害你身陷痛苦的主谋啊!你何苦听从那种家伙的命令!」

「不对……枯叶。」

景介忍不住从旁打岔。

「对她来说,那种事无关紧要……已经太迟了。」

既然她舍弃了感情,自然也不会有憎恨。

即使对方是把白己逼上绝路的主谋,她也照样唯命是从。

「怎么连景介你也说这种话!岂能……岂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景介可以理解向自己据理力争的枯叶的心情。

这家伙个性纯真耿直,拥有坚忍不摇的自尊心。

这样的枯叶无法理解、接纳眼前的现实。想必是不愿承认东西一旦扭曲定型,便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事实吧。

不过,景介的心情跟枯叶是一样的。

并不是说景介觉得自己有多纯真、多耿直。景介心中所怀有的只是无可救药的自私。看到矛盾和荒谬袭击身边的人,会搞砸我的心情。不要让我看到那种事情——景介心想的是这样的念头。

「啊啊,你说得没错。」

是因为由枯叶代为宣泄愤怒,自己反倒冷静下来了吗?还是因为气过头所以变得心平气和了呢?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平静到连景介自己也吓了一跳。

接着,景介拿出平时被朋友评为黑心肝的坏心眼语气说:

「枯叶……既然说破嘴也没用,那不由分说直接把她带走就好啦。」

「……咦?」

「她的感情又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绑架槛江学姊离开繁荣派就对了。」

「景介你——」

「一旦联络不到,自然也没办法下命令不是吗?」

景介向哑口无言的枯叶露出了大胆无畏的笑容。

枯叶的视线在景介和槛江之间来回,迟迟打不定主意。

「是吗……你说得也有道理哪。」

但没多久就像想通了一样,脸上淡淡一笑。

「总之就是让她人在敌营身不由己、吗……景介,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这又没什么好了不起的。话说,你可不可以别再吹捧我了啊……」

每次被夸奖,景介就难堪得想找洞钻。不过,这确实是枯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点子。因为她个性实在太过耿直,以至于想法不知变通。

——是说,这种歪主意还是比较适合我来想吧。

「槛江。抱歉,咱们决定绑架你了。」

不知道是相当欣赏景介的建议,还是因为心中的困惑一扫而空白枯叶甚至当着槛江的面宣告要绑架她。

景介看着可能因为一头雾水而表情呆若木鸡的槛江心想——

啊啊,是啊。

纵使感情已死。

无论再怎么封闭内心。

槛江她人终究还没死。

她并不是像灰原和尾上、还有姊姊一样——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所以还是有一丝希望存在的。尽管可能困难重重、也有可能是痴人说梦,不过和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情况相比,差别真的有如天与地。

景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景介想要一睹这名扼杀了感情的少女的笑容——他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笑出来。

3

状况来得非常唐突。

事情就发生在决定如何处置槛江之后。景介准备返回自宅,至于枯叶和棺奈也准备把槛江带回迷途之家,当打道回府的气氛开始围绕住大家的时候……

噗滋。

原本在病房天花板上绽放着光芒的荧光灯突如其来地熄灭了。

「咦?」

「怎么?」

景介等人一齐讶异地叫了出来。虽然太阳已下山,但夜幕尚未完全降临,所以还不至于变得一片漆黑。不过光线微弱到只能朦胧地认出四周的物体。

「停电?」

「可是外头好好的耶。」

隐约瞧得出夭从病床所在的位置指向窗户。

景介也进行确认。虽然只看得到几户民家以及数盏路灯的简陋夜景,不过可以知道其他地方的灯光有正常发挥作用。

「所以只有医院停电了?」

「那是不可能的。」夭摇头否决了景介的疑问。

「这里可是医院。停电会攸关患者的性命……更何况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

枯叶和夭显得有些满不在乎,聊着「不知是怎么了呢」、「没办法联络玲二郎先生吗」之类的。但景介——唯有不是铃鹿一族的景介萌生了不好的预感。

「……槛江学姊。」

「什么事?」纵使突然停电也全然不感到惊慌失措的槛江,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来。

景介忐忑不安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繁荣派的人……会攻来这里吗?」

「景介,你在胡说什么。即便是繁荣派的,也没愚蠢到会做出危害筱田医院的事来。咩

枯叶回答,但景介可不这么认为。

对于本家和繁荣派双方而言,这里是不可侵犯的圣域。

正因为它是一个站在与一族的内乱与动荡完全无关的立场在运作——必须秉持如此超然的立场运作的场所,因此将这间医院卷入内乱和动荡之中是不被允许的。只要是一族的人,想必一定都远比景介熟知这件事情才对。把歪念头动到这间医院上,对繁荣派来说恐怕就跟勒住自己的脖子意思相同。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这里是严禁捣乱破坏的场所,所以才有可能出现盲点不是吗?

「答案呢?槛江学姊,请你回答我!」

景介把怦怦猛跳的心脏给吞了回去,催促槛江回话。

槛江在沉默了数秒之后——宛如理所当然似地般点了点头。

「供子说她要来。」

「岂有此理!」

枯叶大叫。

「那家伙是疯了不成!」

「……不行,电话拨不通。」

夭放下枕边的内线电话,离开病床站了起来。

「这边的电力好像被也切断了……」

她应该是打给身为医师的丈夫吧。没办法取得联络看来令她陷入了不安。

景介浑身僵硬了起来。

之所以会断电,难道是配电盘被动了什么手脚?本以为铃鹿一族的人不太可能会使出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段,不过似乎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如此。

该不会是秋津?如果是她——如果是连巳代都感到厌恶的那家伙,确实有可能做得出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

景介反射性地从腰际的皮鞘抽出『贺美良之枝』。枯叶和夭也摆出警戒的姿势,注视着房门。

叩、叩地,又接着响起了两声。

「是谁!」

枯叶查问身分。

「晚安。我可以进门吗?」

果如其然,门外响起了一个以女性而言异常低沉,且听似阴郁的声音。

「……打扰了。」

没得到允许,外头的人便擅自打开了门。

站在那儿的是一名少女。

细节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无法看得很清楚。

是一头格外地长、分系在左右两边的头发。以及拿在手上,不对,应该说是抱在手上——

一个体积有车子轮胎那么大的——木制车轮。

支柱以等间隔从中心点往外围扩散。一排排的支柱前端贯穿了外圈,削得尖尖的,看起来宛如从轮子长出了刺般。景介有印象看过类似的东西,记得是在世界史的教科书上,好像是西洋的拷问还是处刑之类的插图。

「……『捕子车』。」

看到那东西,枯叶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

「供子,你拿那东西来究竟是做何打算!」

「咯咯,只有在战斗的时候,一族才会将藏物带出来吧……」

以彷佛在诅咒般的口吻,少女——供子发出了讪笑。

「话说回来,我可没听说连枯叶也在场。槛江,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联络的时候她还没出现。」

「是吗?」供子听槛江说完,垂低头嘟嚷了一声。

「真是的……没用的废物。」

看来跟这家伙联络的人正是槛江。很有可能是在诊疗结束之后。

景介无法为她的行为感到生气,反而是感到心痛。

槛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更不可原谅的是——利用完槛江,最后还骂『没用的废物』的这个女人。

她的做法才是教人无法原谅。尽管景介慑服于那异常阴郁的姿态与语调,却还是压不下怒气。

「你在开啥玩笑啊你……你明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跑来挑衅?」

「哎唷唷。本家的女婿大人态度好强硬。咯咯……」

供子就像贫血了似地用手扶着头。

「谁在开玩笑?我可是很认真的。」

供子斜睨了枯叶和夭。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里是筱田医院,是帮助我们一族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生命线,严禁将斗争带进来的场所,对吧……啧,真是教人不快。」

咂舌的同时——一口气将话说完。

「既然知道,那还不快把武器放下。现在还能当作一场闹剧结束。」

枯叶展露出肃穆的愠色。

供子就像充耳不问般笑了出来,丝毫不为所惧。

「咯咯咯。你要当作这是一场闹剧也可以,尽管怀着这种念头死去吧。」

「……竟然是来真的。所以说是依纱子在幕后指使了?」

「哼,本小姐才不会听凭那个乡巴佬私生女的指示行动。还是说……你天真地以为铃鹿一族的人,一定都是高风亮节、拥有崇高自尊的生物吗?」

供子向眉头紧皱的枯叶轻耸肩膀,舔了舔嘴唇。

「本家养尊处优地长大的千金小姐就是这样,所以我才受不了。你当我是谁?

我可是『此花』……铃鹿暗役的第三十一代当家耶。」

供子口中所提到的『暗役』这个名词景介十分陌生。

不过从听到的感觉来推测,应该是专司暗杀等那一类的工作的分家。假若真是如此,那表一示她跟身为本家守护役的型羽一样,会使用特殊的招式吗?

「只有你单独前来吗?」

气势差点被反压的枯叶依然拿出刚强的态度询问。

「哼。你不会以为暗役会自掀底牌吧?」

「唔……」

棺奈把背在背上的白木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盖子。

从中取出了由粗野的机械和锁刃所构成的电锯。

那正是能使受到的伤势不断恶化进而吞噬身体,专克铃鹿的魔剑——『通连』。

从棺奈手中接过『通连』的枯叶将它夹在腋下架起。

「咯咯咯。虽然我早就听说了……这就是『通连』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嘛。我平生最讨厌恐怖电影了,不过要把活生生的生物砍成绞肉,这工具还挺方便的……」

即便对手的口吻阴森而诡异,枯叶依然面不改色。

「那么你应该也明白它的可怕之处吧?以它为对手,即便是轻微的擦伤可也是会致命的。」

不过这点供子也是一样。

「……在变成绞肉之前,我会先让你变成绞肉。」

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实力格外有自信?还是说另有对策?

「景介、夭。」

枯叶捧着『通连』,一如要保护景介等人般挺身站到他们的面前。

「奴家来制造机会。你们伺机带槛江逃走。」

「喂,可是……」

一旦听到人家劝自己逃走,景介忍不住就是会想反驳。

但枯叶没有退让的打算,也不理会景介。

「可能有其他敌人到场也说不定。奴家必须把丑话说在前……」

「我明白,枯叶。』

被点名的天点了点头。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对吧?」

「没错。如果胡来,奴家可饶不了你。」

枯叶用严厉中带有温柔的声音郑重叮咛。

接着,她露出半边侧脸,将视线投向景介。

「景介。你……就帮忙保护槛江吧。」

脸上浮现了笑容。

「我……吗?」

「没错。奴家就靠你了。」

景介既惊又喜。

实际上,别说是发挥一份战力了,自己只能当个拖油瓶。虽说前阵子起有请木阴野指点,

不过那一丁点儿功夫在这种真枪实弹的场面八成派不上任何用场。

但枯叶还是说了「奴家就靠你了」。

从她说话的方式,听得出来那不是一贯的过度评价。是真的需要借助景介的力量。

其实景介也认为枯叶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现在的景介并非全无反抗能力,而且又是在医

院这种封闭性高、且通道大多为一路到底的单纯路线,纵使对手是铃鹿一族,应该也不怕会遭

到埋伏才是。就算不幸在半路上和敌人狭路相逢,至少保护槛江逃走应该不成问题。

首先是离开这间病房,接着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然后联络木阴野。虽然木阴野和型羽能否赶上很难打包票,不过也没其他办法了。

「我知道了。」

景介点点头。

「你也要小心喔。」

「犯不着为奴家担心。」

枯叶露出微笑。

从她的身上感觉不到迷惘的存在。

现在的枯叶,正是上回那一个威风又豪爽,当中却又暗藏了肃杀之气的女当家。

「奴家不是一个人,还有吉乃也在。」

——她是和灰原手牵着手,并且心中怀有灰原的坚强的枯叶。

既然如此,那我一定得回报她……不对,是她们的期待才行了。

「奴家来掩护你们,知道了吗?」

「哼,『此花』竟然被人小看成这样啊……」

无视语带不屑的供子,枯叶拉动了电锯的起动器。

二行程内燃机「轰」地开始运转,引擎「咚咚咚」地呼吸着。汽油爆发的音色劈裂了病房的寂静、撼动了墙壁。鲜红色的光芒冉冉上升,缠绕在频频转动的刀刃四周。此外,还有一个有别于引擎运作声响、宛如女性悲鸣的刺耳轰鸣声。

吸食铃鹿的血,侵蚀伤口的魔剑从睡梦中复苏,发现眼前的猎物开始嗤笑——

「那就是『通连』……」

不知是感到喜悦还是恐怖,供子笑得更阴郁了。

「害怕的话,要逃走奴家也不会介意的喔?」

「咯咯……我好怕。但害怕就是有趣、有趣就会愉快。」

供子同样重新拿稳手上的车轮——『捕子车』。

她会使用何种的作战方式?而那武器又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景介完全抓不到头绪,但想破头也没有用。

他抓住了站在一旁的槛江的手臂。

她没有抵抗。只要拉着跑,她应该就会乖乖跟来吧?任凭理当是敌人的景介摆布,却一点想法也没有——这样的事实反倒教人感觉悲伤。

「上了!」

枯叶喊话的对象究竟是供子,抑或是景介等人?

一个箭步冲向供子的枯叶高高挥起『通连』,由上往下劈。

供子则以看不出有施加力量的缓慢动作高高提起『捕子车』。

不过,那纯粹只是外表看起来的感觉。车轮非但没有被电锯弹开,还火花四溅地接下了旋转的刀刃。电锯始终劈不断车轮。即便是看似木头的材质,实际上果然是不可思议的异物——

看样子它似乎能承受铃鹿的宝刀的攻击。

「靠蛮力?哼……」

「你太大意了!」

枯叶稍稍切换了刀刃的角度。

两把武器「叽咿咿咿」地互相摩擦的声音隐约变得更加尖锐。电锯滑过车轮上头,刀锋朝供子的眼前逼近。

「咯咯……」

供子脸上挂着笑容向后一仰。

枯叶没有追击。反而让刀刃借着刺出的力道顺势弹向了正上方。紧接着松开其中一只握住握柄的手举高电锯,同时压低重心扫了姿势失去平衡的供子一脚。

从三点钟方向挥往十二点钟方向的电锯,随着枯叶手臂的扭动往九点钟方向挥去,再顺势移回六点钟方向,从下方凿穿跌坐在地上的供子的身体……这样的攻势已在供子的掌握之中。

但,枯叶也早就算到供子在预测之后,会往后跳开再接着起身的这一步。

旋转的动作在九点钟的方向停止,枯叶九十度转动轴心,从横向水平地挥去。是混入了虚招的奇袭。

「咯咯……呜喔!」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里夹杂了一丝的焦躁。

供子继续往身后——亦即往病房外滚去。

「景介!」

枯叶大喊,追着供子冲进走廊。

景介拉着槛江的手拔腿就跑。

她毫不抵抗,配合景介的速度前进。夭紧跟在背后。

「棺奈!」

在离开之际,景介吩咐了在病房待机般看着这里的侍女。

「枯叶就麻烦你了!」

即使碰上最糟糕的情况,她应该也有能力带着枯叶逃走吧。

活死人脸上仍挂着一号表情,但目不转睛地直视景介。

「遵命。」

至于她接下来有没说「景介大人也请多加小心」这句话,景介就不知道了。因为没来得及仔细听,景介便赶忙离开病房。这时枯叶已经把供子逼到走廊的左手边了。

往右逃!

「我先生的房间就在那一头。」

夭边跑边对景介说道。

先不论还能不能搭,总之电梯也在这个方向。枯叶似乎是也有顾及到这一点,才替景介等人将供子赶往左边的。

背对着纵使远离仍然清晰可闻的电锯引擎声,景介开始动脑思考。

首先是枯叶的安危。

『通连』的运作音量之大,并不会因为距离稍微远了一点就听不见。所以只要这个声音没有停止,就可以认定枯叶她还在战斗、平安无事。

接着是关于目前一行人该采取的行动。

可能的话,或许尽早离开医院比较好。只不过,外头也可能有等待这一刻的敌人在守株待兔也说不定。一旦狭路相逢,肯定将上演疯狂追杀的戏码。

「夭姊,请问你能跑多远呢?」

景介向并肩奔跑的夭询问。

「我没事,请不用挂念我的身体。」

夭始终保持着高雅的微笑。

她真的不要紧吗?窗外的光源几乎全暗了下来,表情暂且不提,连要判断脸色都没办法。话虽如此,她好歹也是铃鹿——说不定比景介还有持久力。尽管这样的预测过于乐观,不过现在姑且相信事实会是如此吧。

「那我们慢点再逃出医院!」

到头来终究得逃出去才有可能彻底甩开敌人。不过重要的是逃出去的机会。

当务之急是找出夭的丈夫确认平安,接着确保暂时可以歇息的场所,还得跟木阴野联络。她赶到这里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呢?三十分钟?还是更久?看来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以赶不上为前提来从长计议比较好。

远远可以看到电梯了。反正也不晓得电源是被对方用什么样的方式切断的,好歹去确认一下电梯有无正常运作或许比较妥当。

就在景介放慢速度的同时,视野突然有光线闪耀。

啪啪、啪。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从走廊深处依序点亮了。

「恢复供电了吗?」

景介等人停下脚步张望四周。

前方赫然有人影现身。就在距离约五公尺处的另一头。

是几时出现的?会是本来藏身在黑暗中,现在才突然被灯照出来的吗?景介瞇起被光线刺到发痛的眼睛,同时确认人影。人影有两个。

——不对,是三个?

站在眼前的是两名个头娇小,年约国中生左右的——

「双胞胎吗……」

手牵着手站在一起的少女。脸孔长得一模一样。

正面右手边的少女在头部左侧系了条马尾。左手边的少女则是相反,马尾系在头部右侧。若将两人的发型合在一起,就成了类似刚才那个供子的发型。

下襬特短的和服搭配了奇妙的图纹。黑底上有诸多红点遍布——那图案是花朵还是蝴蝶来着?

接着,在她们身旁的是第三个人影。

「……呜!」

察觉到那是什么的景介没能克制住反射性地从喉咙流泄而出的悲鸣。

以仰卧之姿倒在地上的躯体。

胸口一片通红。脸孔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动也不动。

是尸体。

白色的连身套装。头上勾着一顶貌似护士帽的东西。

面对茫然自失的景介等人——

「我们找到了,血沙。」

右边的少女笑说。

「对呀,我们找到了呢,血香。」

左边的少女也笑了出来。

「刚刚真的是太无聊了,所以不小心杀了一个人。」

「是呀。很好玩对不对,血沙。这是我们第一次杀护士小姐说。」

听双胞胎如此说道,景介这才注意到尸体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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