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通连(1/2)
1
从棺奈手中接过小太刀的枯叶,拔刀后随手将刀鞘往地上一丢。
手持鞭子的巳代则面露残忍的微笑斜睨枯叶的一举一动。
景介等其他人退避到美术教室的角落,旁观两人的对峙。通夜子也是一样——她背靠在景介等人的对面、黑板旁边的墙壁,于胸前盘起双臂观战。
“奴家一直引颈期盼和你的再会之日呢。”
枯叶口是心非,从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喜悦。
蕴含在声音里的非但不是喜悦,还是混杂了憎恨的鬼气。
景介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和日崎一战的经过在他的脑海重现。当时的枯叶宁静中带有锐不可挡的气势,英姿焕发,怀着几乎将旁观的景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坚贞气节投入战斗。纵使身陷被日崎折断刀子的危机,依旧保有那份尊严。
但和当时相比,现在的她明显判若两人。
有猛烈的斗志,却失去了清冽的神采。有壮烈的精神,却失去了庄严的心。
明明还没交锋,可是景介已经感受到一股比被日崎逼到绝境的当时更为巨大的不安。这感觉就好比——在看着一支被削尖到极限的枝头一样,有如一把尽管锋利却随时都有可能折断的脆弱凶器。
“咭咭,引颈期盼?没死在我的手下有让你那么遗憾吗?”
巳代用酸溜溜的语气挑衅着。
衡量双方,景介的不安慢慢转成了笃定。
枯叶和巳代。
这是为什么呢?原本打从骨子底完全不同的两人,此刻却形如同类。
感觉好像被憎恨冲昏了脑,贪婪着对方鲜血般的那种阴沉存在——
“好怀念喔,那晚发生的事。”
巳代轻甩鞭子挥击教室的地板。
“你的爸爸被我这把‘物主之杖’劈成了两半。”
枯叶不动声色。不——不对。
是因为她的愤怒早就到达了饱和的程度,所以才会没有变化。
“本来想顺手把你也一起碎尸万段的,结果被人抢先了一步说。人家超不甘心的啦。因为老娘从以前就看你很不顺眼了!”
“……是吗。”
枯叶的回答出奇地平淡。
“奴家过去倒是不讨厌你这个人。固然觉得彼此的个性并不对盘……不过从来没想过你会憎恨奴家哪。”
“哼,我也没有恨你呀,纯粹只是心有不满而已。不满明明我们有一副这么完美的身体却窝在村落里,避人耳目地生活。”
“还记得你从以前就嚷着想到外界去哪……看来你是到外界后被男人洗脑啰?”
“我们是优秀的种族。”
巳代的表情除了笑容以外,同时还混杂了类似愤怒的情感。
“要我在那种鸟不生蛋的村落跟眼神死气沉沉的家伙一起过完一生?害怕那些以前被我们当作猎物随我们高兴蹂躏的人类的目光?开什么玩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想活得更自由、更随心所欲、更自在啊!”
“猎物?拿一千三百年前的价值观出来大放厥词的你,才是真正的迂腐。更何况……彻底打败我族的,正是你口中的猎物。长年来扫荡歼灭了无数异类的铃鹿一族为何会败于人类的手下、又何故不与人类为敌的个中道理,你还不懂吗?”
出自枯叶口中的话语带有自嘲的意味。
面对这番说词,巳代只是一笑置之。
“哼,单纯只是因为消灭了人类的话,我们一族就无法繁衍后代而已吧?有够无聊!一开始就采管理的方式饲育人类不就没事了吗?早这么做的话,现在也不会让人类繁殖到满地都是,还被他们驱逐到荒凉的不毛之地去了……这都怪祖先大人的失策。不对,是你们本家的失败!”
听到这话,枯叶笑了。不,那是嗤笑。
残忍之程度——连景介也不曾看过。
“你根本就一无所知。”
枯叶摆出架式。
后脚退开,重心向下沉,提刀过肩采刺击之姿。
“你不明白对于人类何以持续繁衍,而我族数量减少的理由。也不明白原本充斥了整个国家的土蜘蛛和魑魅魍魉当初日渐绝迹的理由……不过只是因为我族太过不堪一击罢了。正因为我族向来自甘堕落于欲望和杀戮的冲动之中——不知恐惧为何物又欠缺理性,活着只为互相厮杀,才会小觑了知晓恐惧并且能理性思考的人类的实力。”
枯叶冷冷地驳斥……
“……没错,我等怪物皆脆弱,终将难逃遭人类诛灭的命运。”
“喂,慢着,枯……”
她无视景介的阻拦……
“既然如此,咱们两个脆弱的怪物何不干脆厮杀个痛快!”
——纵身跃出了。
一口气拉近双方距离的枯叶,向巳代的怀中直扑而去。没有一丝犹豫,朝着巳代的头部刺出雷霆的一击。
“别说梦话了!”
巳代大喝一声,展开迎击。先是以‘物主之杖’弹开刀锋后,另一只手向枯叶的腹部游去。手中握着暗器。
枯叶没有躲开。纵使自己的,不,是灰原的身体会受伤也毫不引以为意——直接以肉身的腹部硬吃下暗器,同时挥出小太刀砍向对手的首级。
弓起上半身闪避,借力后空翻的巳代甩出了‘物主之杖’。
和握柄一体化的鞭子一度掠过了枯叶头顶,之后不自然地改变轨迹将前端扬成了镰刀状。这回枯叶向后退开一步,但鞭子的前端先是弯曲弓起,紧接着长长地伸长了。有如生物的鞭子打在枯叶的肩上。
皮肉连同和服的袖子一并爆开。
“……哈!”
旗开得胜的巳代伸出舌头舔舐嘴唇嗤笑。
“怎么啦?不是要帮爸爸报仇吗?”
巳代间不容发地展开下一波攻势。
往斜上方抽出的鞭子从斜下方袭击枯叶。枯叶虽试图扭身闪避,但巳代的手瞬间剧烈一晃,同一时间鞭子在半空中停止了行动。
趁枯叶不备,重新加速。枯叶的大腿应声撕裂。
“还是说……为了人类这等生物战斗让你提不起劲?”
巳代不肯就此停止暴虐。
枯叶旋即退居守势。
尽管躲开了前三波的攻势,第四波还是逃不了冲击。
成功闪避了第五六波之后,第七波终究还是见了血。
第八波袖子碎裂,第九波耳边的空气爆破。
配合脚步一个踉跄在第十波遭到直击的部位则是背部。
眼睛开始跟不上速度。也无暇计算。
枯叶身体伤口增加的速度远比景介掌握状况的速度还快。
“……情况不对劲。”
站在旁边的型羽轻拉景介的袖子喃喃嘟嚷道。
“咦?”
无法从战况移开视线的景介面朝着前方表示疑问。
“枯叶姊姊的样子不协调。”
型羽的回答十分抽象。
不协调是怎么回事?是没办法顺应自己的节奏的意思吗?
不、不可能会是这样。
型羽所怀抱的感情恐怕跟景介所感到的不安是一致的。
“心和身体……没有同步。”
景介忍不住转头看了身旁的型羽。
“我们铃鹿一族……”
她的表情已经不是不安二字可以形容,简直低迷到说是哀戚也不为过。
“从行完丧服那一刻起,就要试着让心契合身体。不这么做的话,人类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铃鹿的武艺。一定要让内心理解身体、动作学会收放自如,如此一来人类的身体才会适应铃鹿一族的血液。”
景介觉得当中的原因并不难理解。
人类和铃鹿一族身体能力存在着差距。而且那个差距是天壤之别。
行完丧服的一族头部以下是人类的身体。从伤势能轻松治愈这点来看,可以简单推论出有某种生物性的、或者人类无法理解的超凡能力发挥了作用使整个躯体脱胎换骨的结论——即便如此,会蜕变到这种地步还是十分令人匪夷所思。
“理解……身体、吗?”
“是。”
型羽点头。
“我的身体双手无法使用。有一条腿长度比较短,脊椎也侧弯。可是我理解我的身体。微小至肌肉的运作,每一道血流和每一条神经,全盘理解。”
说穿了,那就是牢记身体的——力量的使用方式。
该怎么做才能跑出最快的速度。该怎么做行动才能持久。
以及该怎么做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战力。
她们一族的人对身体有充分的理解。恐怕比身体原先的主人了解得更深。
“枯叶姊姊她明明做得到的……”
对铃鹿一族而言如此理所当然且基本的要求,枯叶现在却失去了平时的水准无法达成。
原因就在于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不对,或者说——是因为憎恨来到了临界点,在丑恶感情的驱使下使用灰原的身体使她感到惭愧,才故意让身心分割开来的?
“现在的枯叶姊姊是当自己还在用原先的身体来战斗。她的心配合的是原先的身体……根本没有在聆听现在这副身体的声音。”
型羽咬住了嘴唇。
景介把视线放回枯叶身上。
呼吸急促,浑身上下都在流血。别说是疗伤了——原先那么珍惜呵护的灰原的身体如今变得伤痕累累她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该死的混帐!”
争先显露的只有谩骂的恶言和强烈的恨意。
相对地巳代则是杀红了眼。
没几下工夫,才刚得手的崭新身体现在她已经运用得比枯叶还要淋漓尽致。
以大胆的动作翻弄对手,变化自如地操作鞭子,精准地施加攻击。
“哈哈!怎么了?你就这点程度?动作迟缓,准度粗糙!”
从上段甩下的鞭子打在枯叶握住小太刀的手上。
“……呜!”
枯叶忍不住shen • yin。巳代不放过机会继续追击。
一抬腿,往枯叶才刚挨了痛击的手高高一踹。
于是就在此刻——
小太刀终于从枯叶的手上松脱在半空中回旋,最后刺在教室的地板上。
巳代使出扫堂腿绊倒伸长手试图捡回武器的枯叶的脚。
“呜、啊!”
枯叶失足摔倒在地。‘物主之杖’的尖端就抵在她扬起的下巴。
“哎呀哎呀,瞧你败得一塌糊涂呢。”
面对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放声嘲笑的巳代,枯叶只是不甘地咬牙切齿。
“……要我告诉你吗?”
睥睨枯叶的巳代脸上闪耀着欣喜的光辉。但那就好比毒蛇即将张开血盆大口吞下猎物前一样——是一种预感自己的欲望将得到满足的光辉。
“你打不赢我的理由。”
“奴家……还没战败。”
相对地,枯叶的杀气和怒意则全然没有萎靡。就连景介也知道,以现在单凭憎恨盲目行动的状态,她是无法逆转局势的。之前和一族对峙了好几次,每次总是束手无策任凭对方摆布,所以景介有着切身之痛。空有态度,是打不赢的。
“……型羽。”
景介呼唤了身旁气势变得凌厉的少女。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枯叶姊姊她……应该会大发雷霞吧。”
型羽已进入了备战姿态。尽管她没有摆出攻击架式以免被巳代发现,不过随时加入战局应该都不成问题。景介也用意识确认皮鞘里的东西。
其实,早在来美术教室前就完成了能力范围内的准备工作。
在被通夜子打昏之后,景介被关在另一间教室。趁着这个机会景介偷走了一些诸如原子笔和橡皮擦这类的小玩意儿。会这么做原先只是想以备不时之需,侥幸的是,通夜子刚才大方地退还了‘贺美良之枝’。将它收回皮鞘的同时,顺便划伤了偷来藏在皮鞘里面的那些小东西。虽然称不上是武器也没有杀伤力可言,至少能用来迷惑对手。巳代还不知道景介从通夜子手中拿回了藏物。
“因为你在害怕啊,枯叶。”
“胡说八道。”
枯叶彻底强力否定。一脸仿佛听到意料之外的理由般的表情。
“不,你是真的在害怕。自己没发现吗?唉,我想也是啦。”
巳代面露自鸣得意的冷笑。
一边把玩掌心的鞭子,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害怕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身体。”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怒眼圆睁强势逼问的枯叶,巳代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要试试看吗?”
然后,指头伸向了戴在右眼上的眼罩。
“‘伽罗婆的魔眼’吗……你以为那种东西会对奴家管用?”
如是说的枯叶一边微微放低重心,准备起身。
看来是打算先伺机拉开距离再重整态势的样子。
“难道你忘了吗?你的那只眼睛曾被奴家破解过。”
“我承认十天前是我太大意了……可是现在就难说了。”
“喂,那是……?”
型羽轻声回答了景介的问题。
“‘伽罗婆的魔眼’的能力是利用恐惧束缚敌人。可是只要别让她趁虚而入,怀有坚定的意志,就不怕会被迷惑。”
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安。
弦外之音,她担心目前的枯叶恐怕难以抗衡魔眼。
型羽的身体隐约动了起来。她藉着宽松病服的遮掩偷偷摆出了架式。
应该是打定了主意,一旦枯叶被‘伽罗婆的魔眼’封住了行动,就要立刻闻入战局吧。型羽之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不轻举妄动,是因为不想干扰她们一对一的对决?
“那玩意儿一次只能对一个人产生效果吧?”
景介姑且先确认清楚。在早上的对战中,自己看了那只眼睛却没感觉到什么异状。
“没错。”
型羽点头的同时……
巳代的手指勾到了眼罩的绳子上。
“来吧,枯叶妹妹。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然后一鼓作气地——
将眼罩撕个粉碎!
就跟白天一样,从眼罩底下显露而出的是一颗塞住了整个眼窝的蓝色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的模样与其说是宝石,称为原石还比较贴切,未经琢磨的硬块。
“……如何?漂亮吗?”
巳代一如在卖弄炫耀般,把根本称不上是义眼的蓝色石块展露给枯叶看。
枯叶一开一阖地张动着嘴巴。
“啊……咦?”
仿佛在表示无法相信力量从身上流失掉了一样。
“哈哈哈哈哈!知道厉害了吧!”
“……巳代!”
巳代大笑的同时,型羽冲了出去。
刹那间让距离化为乌有的型羽张开双臂交叉挥击两把铁爪。
“哈,我早料到啦小鬼!”
企图被看破了。巳代旋即转身面向型羽,抽鞭攻击爪子。
“……休想碰枯叶姊姊一根寒毛!”
“求之不得!老娘先从你开始收拾!”
展开交手的两人所投射出的杀意视线隔空交错着。
两人的行动已经迅速到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
景介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
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采取的行动。
——就是趁现在想办法解除枯叶的定身。
可是,实际上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景介一点头绪也没有。用力打她这招不可能会有效果,更别说用喊话的方式了。
带着枯叶一起逃走或许也可以列入选项。景介瞅了身后的棺奈一眼。用不着以语言确认,她便颔首回应。
和尸体心灵相通也算一件奇闻异事了。就在景介心想着这种事,准备朝枯叶跑去的时候,放眼瞥去,无意间和身在美术教室一角的通夜子对上了视线。
——惨了!
通夜子始终袖手旁观。应该是和型羽一样认为这是枯叶和巳代一对一的决斗,才会选择不出手的吧。可是一对一形式如今已破局,她也有展开行动的可能。即便她刚才有保护自己,也不能因此过度乐观判断。
然而,出乎疑心重重的景介的意料之外。
“雾泽景介。”
通夜子依旧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直视景介的眼睛。
“你现在一旦介入,就无法回头了。”
那口气仿佛在指出严酷的事实。尽管如此,却又像是在规劝、询问景介。
她想问的是——觉悟。
同样的话景介也听木阴野说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一个礼拜前也听日崎提起。甚至是枯叶——只是兜了个圈子较为委婉。
景介自己也明白严重性。屡屡自问自答。
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是那种瞬间就会被巳代和通夜子击昏,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存在。战斗时不仅不能为枯叶两肋插刀,还只能当拖油瓶。
景介想知道姊姊的下落、不愿就这么淡忘灰原这个人、也希望能把日崎找回来,这些或许足以做为涉入的理由。
可是谈到觉悟够不够就又另当别论了。
无法回头指的是什么状况?
所谓的涉入又意味着什么?
啊啊,这些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当然这不是能轻下结论的问题,但——
“通夜子……同学。”
景介坦然直视对方的眼睛,明确地做出了宣言。
“我是铃鹿一族本家的……枯叶的未婚夫。”
通夜子没有回话。
只是——露出貌似落寞的微笑垂下眼帘。
景介跨出了步伐。
放下型羽和巳代的战斗,把通夜子的微笑收进心里,直奔枯叶的身旁。
背后瞬间有一股杀气袭来。
“小子,想上哪去!”
巳代火爆的叫喊声撼动了景介的耳膜。
别管她。随她去鬼吼鬼叫。
“你那么想死吗混帐!”
脚底传来一道猛烈的冲击。地板被铲掉了一大块。
“……休想得逞……!”
型羽出言吓阻。要不是她出手阻拦的话,自己早可能中招了吧。
“啊啊啊啊烦个屁啊!”
耳边传来血肉被狠狠重击的声音,以及一声短短的悲鸣。
景介忍不住想回头的冲动,但是死也不能回头。
型羽是‘轧’家的人。是本家的守护役。
本家的女婿乃是接受她保护的存在,而非保护她的存在。
感觉得出来型羽娇小的躯体在地板上翻滚弹跳。
巳代将暴涨到了极限的杀意的矛头转向这里。她把目标切替成了景介。
“你休想动……”
即便如此——
“枯叶姊姊和景介哥哥的任何一根指头!”
景介依然深信着——型羽。
“啊啊啊啊啊!”
爬起身的型羽发出吐血般的嘶吼。
鞭子与肉、肉与铁、铁与鞭子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又再一次于美术教室回响缭绕。
景介斜睨一眼后咬住嘴唇心一横。
“……枯叶!”
总算赶到了瑟缩成一团拚命颤抖的少女面前。
2
“景……景、介……”
嘴唇直打哆嗦模样柔弱的枯叶看起来身子是那么的娇小。
灰原本来就蛮矮的嘛,景介冷不防想起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当她坐在椅子上时就像一个摆饰品,每次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的模样,景介往往会感到有些内疚。
“对不、起。奴……家……”
“枯叶。”
景介蹲下身子。
和枯叶四目相对,只见她的眼眶有泪水在打转。
“奴家只是想、为父亲大人……报仇……”
先前那股血液仿佛也会为之冻结破碎的憎恨已荡然无存。
“这是何故?为何奴家……会……”
眼前只是一个样子软弱又狼狈不堪,被彻底击垮的少女。
“枯叶,你听我说。”
景介开始回想。
奴家是很软弱的。昨天晚上枯叶曾这么自嘲道。
当时自己根本不懂这话的意思。心里还很错愕,你明明就很强啊。
可是现在景介能懂。
枯叶所怀有的——枯叶她个人的软弱之处。
同时也体悟到一个事实。
——我跟枯叶是一样的。
软弱之处。那大概就是……
“我啊……白天的时候差点杀了秋津。”
屈服。
屈服于愤怒。屈服于憎恨。屈服于恐惧。放纵自己被混浊的欲望驾驭行动。
枯叶屈服在感情和冲动之下,以至于无法控制憎恨。强烈的憎恨是如此离奇难以捉摸。不仅无法自律,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也很软弱。就跟你一样呢。”
“景……介?”
景介把手轻放在枯叶的头顶。
然后定睛注视那副娇小的躯体。
现在的枯叶。
还有坐在位子上一个人孤伶伶的灰原。
尽管酷似,用的又是同一副身体,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脸长得不一样。因为那家伙的——
“那家伙……巳代用的是以前欺负灰原的人的身体。”
“……咦?”
“大概是你心里的灰原想起了自己被欺负的记忆吧。”
“不、不是……这样的。”
“啊啊。没错。灰原她……个性很坚强。才不会害怕那种人呢。”
尽管口头上这么说,景介在心中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灰原她一定很害怕吧。
假如灰原的身体还留有当时的记忆,而且还晓得正在和过去欺负自己的人交手的话,即使产生强烈的恐惧也不奇怪吧。
可是——
灰原她一定跟枯叶不一样——绝不屈服于自己的软弱。
和枯叶不同,她应该从来不会去怀恨对方吧。复仇这种念头更是压根儿都没想过才对。因为她从来没有屈服过那种没有意义又肮脏的欲望,一路忍了下来。
十天前没有奏效的‘伽罗婆的魔眼’为什么如今却困住了枯叶?
那是因为枯叶的心和灰原的心比起来软弱多了。灰原可以忍耐得住的恐怖,枯叶却承受不了。所以才会绑手绑脚。所以才会输给了巳代。
“……枯叶。”
景介从头上拿开手,看着枯叶的眼睛。
“你说过,吉乃配当你的身体对吧。”
他以严肃的口气询问。
“那我问你……你自己又如何呢?”
“奴家?”
“你配得上灰原的身体吗?或者说……你是那种明知自己渺小又懦弱,却还是不顾一切一败涂地的没有脑筋的女人呢?”
问题一针见血。
那当然,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以前就有说过了。
今后我会一直拿你们两个做比较。
“如果是的话,那我现在立刻砍下你的脑袋拿回灰原的身体。灰原的身体给你这种家伙实在太浪费了。和尾上一起埋在那棵樱花树下还比较值得。”
愈说思考愈是朦胧。
最后景介不经思考,只是任凭嘴巴张动发出声音。
“可是我也半斤八两。我……现在的我很软弱,还配不上灰原。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那你呢?想让自己成长到配得上灰原吗?你办得到吗?能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吗?能和我一起站在灰原的身旁吗?”
“奴、奴家……”
“你怎么能输给那种人呢!”
不知何时。
景介紧紧搂住了枯叶。
“灰原没有低头屈服过,所以你也别输了!灰原就存在你的心中。你不是一个人。你本来就很强了,有灰原作伴应该更强才对吧!”
身子好纤细。
消瘦成那样,仿佛一下子就会折断似的。
如果没有人在一旁扶持,仿佛马上就会垮下来似的。
为何自己过去没能给灰原一个紧紧的拥抱?景介心中充满亏欠。没能对以这副身躯独自一人咬牙苦撑的灰原付出什么,使得景介万分懊悔。
可是,现在——
至少,现在自己紧抱的——是枯叶的身体。
“所以……你要加油喔!”
隔了一会儿,有某个东西触碰了如此喃喃说道的景介的背部。
“……景介。”
原来是枯叶的手环了上来。
“谢谢你,景介。奴家……真是太笨了。”
环住景介的双手轻抚着他的背。
指尖充满了意志。
“你说得对极了。奴家这模样没脸面对吉乃。真是窝囊啊……身为本家的次女,在夸下海口之后竟然落得如此狼狈。”
枯叶的声音隐约含有笑意。
那是让人感受到说话者兼具了柔情与坚忍不拔的意志的声音。
尽管妄自尊大,可是稚气未脱,并且充满了威严与自豪——
这正是枯叶她平时的声音。
“没事了。奴家从你身上得到了勇气。心底的吉乃也是如此替奴家打气。”
枯叶缓缓离开景介的怀中。
她已不再颤抖。宁可说勇敢威猛。
枯叶站起身。
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展露出的风采神姿是那么的威风凛凛且屹立不摇。
高雅的气息中掺杂着霸气,锐利的视线孕育着温柔。
无疑就是景介所认识的那名名叫枯叶的少女。
“……这不是奴家一人的战斗。同时也是吉乃的战斗对吧!”
“枯叶。”
“真是……着实被你吓了一跳。不愧是吉乃看上的男人。”
如果是平时,景介一定会讲些玩笑话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但枯叶的话语是那么的诚挚且正正堂堂,景介甚至连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愿意在旁见证吗?奴家……与吉乃的战斗。”
“当然。”
景介这时才总算笑了笑,以一贯的风格回答。
“你要是打了让人看得呵欠连连的一场战,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喔。”
发现枯叶重整了态势,巳代从和型羽的对峙退开了一步。
转头面向这里,嗤鼻一笑。
“唉,被你熬过啦。真是没意思。”
讥讽的语调是出于自信的展现,抑或不服气?
仔细一看,型羽早巳遍体鳞伤。
头部血流如注,其中一只手无力地垂挂着。病服满是血迹,遍及全身的撕裂伤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
“景介,型羽有劳你了。”
“没问题。”
听到枯叶的吩咐,景介朝型羽跑去。途中和巳代擦身而过,但她连看都不看景介一眼。
或许——现在的枯叶威胁性高涨到让她无暇分心也说不定。
“喂,你不要紧吧?”
情不自禁地将整张脸皱成一团的型羽伤势十分严重。如果是一个礼拜前的自己,见状可能早就昏倒了。是说,怎么感觉自己一天天习惯这种血腥事,我这个人还正常吧?是不是真的应该接受大家的规劝回头是岸才对啊?
“才犯不着你这人类来担心……”
型羽口头上虽然仍不忘逞强,但体力和气力应该早濒临了极限。一双脚不听使唤,伴随一声悲鸣,整个人重重地栽进了景介的怀里。
“瞧你白天那么骁勇善战,怎么现在……是累了吗?”
“‘轧’的招式不是拿来决斗用的……呜呜。”
虽然不是很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看来在这个场合的一对一战斗对型羽似乎不利。
总之,多亏了她才得以获救。
“枯叶、姊姊、呢……?”
“啊啊,她已经没事了。”
“是吗。那我、可以睡了。”
“景介大人,接下来、由我、代劳。”
棺奈走了过来,从景介怀里接过型羽。被抱进棺奈怀中的同时,型羽开始发出香甜的呼声。
确认型羽被带到美术教室的角落躺好之后,景介把视线移回枯叶与巳代的身上。
相互对峙,以眼神隔空交火的两人。
不过,气氛却明显和先前回然不同。
巳代仍弥漫着一身卑劣的——仿佛有一股血味飘来般的浓厚杀气,相对地枯叶则判若两人。气定神闲的枯叶在抵御杀意的同时,还能散发出豪气制衡。
动与静。岩石与海浪。
两人之间的差别就像一组对照般显而易见。
“去捡起你的武器吧。”
巳代斜睨插在地上的小太刀一眼呛声道。
“我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还真是亲切。”
枯叶笑了笑。但没有去捡刀的意思。
“从这种小地方来看,你果然是一族的哪。”
“啥?你在说什么?”
巳代蹙眉歪起脑袋。
“我辈乃是拥有远比人类强韧的身体与生命力的存在。也因为这个缘故,同族之间的胜负所追求的精神是以自身的全力彻底痛击对手的全力。这才是铃鹿的战斗,也是至高的尊严……你的潜意识里也是这么心想的对吧?”
“所以你想说什……”
“奴家是在延续先前的话题。”
枯叶打断巳代二度的疑问,开口表示。
“你可知咱们一族为何不与人类为敌吗?”
“还不就是因为你们本家的没有胆子!”
“那你就错了。我族实力坚强,要让人类在眨眼间兵败如山倒简直易如反掌。但也正因为我族如此强大……以至于从未能理解软弱为何物,也因此我族是很软弱的。”
“老娘可懒得跟你在那边禅问答。”
巳代举起‘物主之杖’不屑地说道。
枯叶依然没有采取备战姿态,也没有捡起武器。
“我族必须与人类共存。此乃正因为强,所以对软弱一无所知;正因为软弱,所以脆弱乃我族的命运。人类很强。他们的强大之处在于知晓软弱……巳代啊,奴家以为,咱们一族之所以透过丧服获得人类的身体,其实为的就是将人类源自于弱小的坚强借作己用。”
“你是怎么啦?脑袋因为刚才的恐惧吓得发狂了吗?”
巳代指着自己的头部嘲笑枯叶。
但景介能懂枯叶想表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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