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尸体游戏(2/2)
但景介终究未能继续这样蒙骗自己下去。
会是因为木阴野现身的关系吗?或者是因为她的——枯叶的眼神格外真诚的缘故呢?
说完灰原之死的经纬后,枯叶向景介致歉了。
——奴家只剩头部而且躲了起来,所以未能阻止遗憾发生,对不起。
她的表情交织了后悔与自责,显得十分复杂。
看了那个表情的景介最后也提不起劲责怪枯叶——
景介愈想愈是难受,实在躺不住,于是离开被窝站了起来。
他打开障子来到走廊,想要看看外头的景色排遣烦闷。
也不管雪正下个不停,遮雨棚一直开着没有关上,外头冰冷刺骨的空气毫不留情地迎面扑来。不过身体因为先前都窝在被窝里的关系热得发烫,所以这股寒意反倒给景介一种沁凉的舒畅感。
这时——只见走廊的角落、面对庭院的缘廊有个人影。
坐着眺望庭院景色的她,察觉到景介的气息回过了头来。
“怎么,睡不着吗?”
和自命不凡的口吻一点都不相称的稚嫩嗓音。
是枯叶。
“……还好。”
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僵硬了起来,但枯叶丝毫不把景介的态度放在心上。
她略微扬起嘴角一笑,语带自嘲地喃喃自语。
“这也难怪。奴家也是一样。”
“咦?”
“坐吧。”
枯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缘廊木板向景介示意。
“不,我……”
本来想摇头拒绝的,但枯叶的视线莫名有种不由分说的魄力。景介叹了口气后抱着觉悟乖乖坐了下来,但是和枯叶保持了一点距离。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着,而且想问的问题多得数不清。
景介用眼角余光扫过枯叶一眼后,将视线射向积雪的院子。石造的灯笼和椿树全化成了雪白色。忽然,景介有种过去好像曾在某处看过这种风景的感觉。一股奇妙的既视感在脑海中浮现。
“奴家还没跟你谈过自己的事吧。”
不过那股既视感被身旁少女的呢喃声给半途打断了。
枯叶持续望着院子开口说道:
“奴家……是铃鹿一族首领的女儿。”
“首领?”
枯叶没有理会景介原封不动送还的疑问,反倒抛出问题。
“你知道前天鸢食山失火的事件吗?”
“知道。”
这则新闻在学校也造成了话题。
鸢食山位在距离学校约五公里远的地方。四周被森林围绕,山路也没有完整规划,是个人迹罕至的场所。
不过枯叶说出的却是和景介的认知有所落差的事实。
“奴家的村落……就在鸢食山上。”
“咦?”
“说是村落,居民也不过五十来个上下罢了。”
“五十个占了多少?呃……我是说占你们一族全体的比例。”
“约莫占了全数。咱们和人类不同,数量并不多。即便把像是‘木阴’……枣的一家一样离开村子的人口也算进来,数量也不足一百。”
“有那么少吗?”
景介怀着小小的震撼如此低语后,枯叶有些落寞地淡淡一笑。
“听说我族原本人口就不算众多了……无奈我族又是濒临灭亡的一族。当年人类称我族为鬼,人人喊打,逼得我族只得逃进山里与外界隔绝,血统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凋零了。此外,我族曾为争夺势力范围和同样逃进山里的‘异族’大动干戈,情况更是因此雪上加霜。如今除了独一无二的本家以外,也仅剩几支分家了。”
“刚才也有听你提起。那个……所谓的‘异族’指的是?”
“他们是一群和我族一样不属于人类,向来都被心怀恐惧的人类唤作‘妖怪’、‘妖魔’的家伙。我族也和你先前提到的妖狐……玉藻有过一战。听说以前尚有始祖远在海外的吸血鬼、体积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的大蜘蛛等等数不清的种族存在。只是他们都跟我族一样,是个体稀少的种族。”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已经荒谬到不是能否置信的问题了。
又是妖狐、又是大蜘蛛,最后还来个吸血鬼?这些名词枯叶讲得朗朗上口。
宛如把民间故事当史实来叙说一样。
“脸色不用那么复杂。奴家自己也不曾看过。只是想跟你说曾有这么一段故事。”
听枯叶这么一说,景介才恍然大悟。
她们一族对于“不可思议事物”界线的划定大概远不如人类明显吧。换个角度思考,这也很合乎情理。就拿一颗头还能活着这个现象来说,这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在她们看来不过是种常识。同理可证,妖狐和大蜘蛛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或许也是“合情合理”的历史认知吧——是否为事实则先搁置不予以讨论。
无论如何,景介的兴趣并未投注到那些是否真正存在过也没个标准答案的怪物上。比起那些怪物,景介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可是新闻没有提到山上有人居住啊?”
关于失火现场有发现任何焚毁民房的报道连看都没看过。
“咱们的村子是隐密的村落。纵使焚毁了也不用怕被人类发现。”
“是这样子吗……那为什么会发生火灾?”
景介无意提起这个问题。
但——听到这问题的瞬间,枯叶的表情明显紧绷了起来。
就是那种看似在笑又看似愤怒的表情。
“因为无聊的内哄。”
尽管枯叶的语气显得蛮横粗暴,可是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却精明强悍。
景介一头雾水地慑服于枯叶的气势。
“我族之人要凭与生俱来的身体受孕产子机率是十分低微的。因此代代都以移植头颅的方式来获得人类的躯体。正如枣跟你说明的内容,奴家也是在今天把吉乃的躯体纳为己用……然而即便是如此卑贱的我族,也是有矜持的。”
矜持——尊严。
“……什么意思?”
景介茫无头绪地发问。枯叶并未对他的问题做出回答。
仿佛在独白似地一吐为快。
“那帮混帐也不想想自己抛弃了那份矜持,还敢厚颜无耻地自称‘繁荣派’,最终背叛了本家。不仅同时杀害了家父和身为首领的家母,就连下任首领的胞姊亦不肯放过,最后还纵火烧了村子——本家幸存的人口就只剩奴家一人了。”
“……咦?”
景介面露诧异的颜色,一时之间未能理解意思而蹙起了眉头。
母亲和父亲——还有姊姊都——?
眼前的这个少女才刚在前天一口气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吗?
景介原本想嗤之以鼻的。就算告诉我这种憾事,我也不会对你感到同情或怜悯。毕竟这家伙不久前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夺走了灰原身体的女怪物。
可是……
景介内心所涌现的,却是和脑子里的念头相反的锥心之痛。
姊姊——一听到这个字眼,就会有发作性的反应。
“奴家也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本来的身体。那便是奴家跟你见面时只剩一颗头的理由。照理说,原本不该是身为次女的奴家施行丧服,而是身为继承者的胞姊才对……啊,抱歉。此事与你无关。”
虽然枯叶一如窥探反应似地看了过来,但景介并没有心思去应对。他为自己内心的软弱感到狼狈,轻轻地咂舌。
——原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结果我终究还是陷在泥沼里没爬出来。
景介对枯叶所感到的心痛和对灰原所怀抱的同理心是一样的感情。
姊姊的死。朋友的失踪。身边关系亲密的对象消失不见的情况。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同病相怜的人存在所带来的安心感。
这样的感情真是卑劣。到头来,自己莫名牵扯一堆,为的就是那种感觉也说不定。自我厌恶的情感裹住了全身,令景介快要无法自持。
可能是误解了景介咂舌的意思。枯叶蓦然一改原先的表情……
“……你还是无法原谅奴家用了吉乃身体一事吗?”
……像是有所愧疚似地如此说道。
“不是那样的。”景介虽想这么告诉她,却发不出声来。
景介没有来由地相信着灰原并非枯叶所杀。但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问题。景介找不到原谅枯叶所作所为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家伙利用了灰原的尸体是事实——认真想想,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吗?
景介看了从枯叶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和手指。
这只手是属于灰原的。今天早上,景介才从这手指接过了地理笔记本。现实则是,如今它像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我不知道。”
心乱如麻的景介吐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毕竟这不是能不能原谅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景介也自认这个问题显得暧昧又不得要领,可是该去思考的东西真的多不胜数。
同班同学意外毙命,而且还似乎长期受到欺负。
眼前的怪物少女,眼前上演砍断头部和身体接合的异常现象。
这些无一不是重大的事件,而且一口气接连爆发。该从何处着手是好,景介全然没有头绪。就连悲伤、悔恨这一类的情绪都整理不出个所以然。
在低头不语的景介身旁,枯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开口了:
“或许这个答案你无法接受吧。”
“什么啦。”
“不过对咱们‘铃鹿’而言,丧服是极为重要的仪式。”
丧服。
他们这些人,似乎替移植自己的头颅来取得人类的身体这样的经过取了此名称。
“你不妨想想。要将天生的身体舍弃,头部以下全都换成新的……不仅如此,还会继承躯体原先主人的部分记忆和思考。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虽然景介像是在说“那种话不过是你们自圆其说的藉口”般瞪了枯叶一眼,可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显得莫名沉重,同时——也格外地真挚。
“因此,拒绝来路不明摸不清底细的身体。此乃咱们的矜持。”
“咦……?”
“好歹是往后要和自己白头偕老一辈子的身体。如果原先的主人一无是处,送给咱们也不屑。所以咱们……不,至少奴家只愿意把自己的头接在能以原主人为荣的身体上。所以奴家只选配得上让奴家继承其记忆与感情的人做为丧服的祭品。吉乃正符合奴家的要求。”
“等一下。”
景介忍不住打了个岔。
“你从以前就知道灰原这个人?”
她刚刚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早就观察灰原很久了一样。不过枯叶却一脸木然——
“不。奴家今晚才第一次见过她。”
她迷迷糊糊地如此说道。
“正确而言并没有见面。因为奴家和棺奈当时躲了起来,只有在叫做‘器材室’的地方隔着一扇门偷听吉乃死前所发生的争端。”
“啥?可是你……”
“这样便足以判断配不配得上了吧?”
和眉头紧皱的景介成对照,枯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
“吉乃好像遭到好几个人施暴。那是阴狠低劣的行径,而吉乃散发出了害怕得受不了、讨厌得受不了的氛围。不过,她这个人绝非如此简单而已。”
枯叶挺起了胸膛,一如引以自豪般。
“完成丧服后,证明了奴家的识人眼光并没有错。她是个优秀的女娃儿。既坚强、又有尊严、而且人格高洁。不如这么说吧……她美丽得就如这雪花般。”
景介哑口无言了。
坚强。有尊严。人格高洁。美丽。这些字汇全都和景介心目中的灰原吉乃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就景介所知,她是跟那些形象无缘的女生。软弱,态度消极,总是一副好像惊弓之鸟的模样,而且外表也有点土气……
景介本想回呛不要胡说八道。可是另一方面,不知怎的又有种觉得自己对灰原真正的姿态一无所知的感觉。这都怪枯叶太过自信满满了。
“所以,景介你也可以感到光荣。”
“啥?我有什么好光荣的?”
面对喜形于色的枯叶,景介狐疑地歪起脑袋。
枯叶反倒露出傻眼的表情打量了景介的脸。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一反问,枯叶突然贼头贼脑地挂起淘气的微笑。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呆头鹅。”
紧接着……
“也罢。浑然不知虽然也是一个问题,不过吉乃并没有看错人。”
在她为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认同后——
她发表了令人跌破眼镜的惊人声明。
“景介,你当奴家的丈夫吧。”
“…………咦?”
景介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花了约莫十秒,景介才总算理解那个名词的意思。
丈夫?
丈夫是老公的意思吗?
“你过门入赘给一族本家的继承者吧。这提议还不赖吧?”
入赘?
——呃,那个意思是……
“啊……这是日文没错吧?”
本来景介还以为是她们族里发明的独特字汇。
“那当然。简单地说就是结婚。”
不过看来并不是如此。
丈夫。入赘。结婚。
看来我好像被求婚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在向我求婚?
就算景介可以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脑海和心里同时浮现了一堆问号乱纷纷地飞舞。基本上景介是个有常识的人,而且是个高中生,甚至连女朋友都不曾交过。可是现在却被人劈头提出啥成为丈夫还是女婿之类的超现实要求。不会因此讲话语无伦次的人才是怪胎吧。
尽管如此,枯叶所说的话却愈来愈激情奔放。
“奴家想生你的孩子。”
“啥?咦?孩子是?……孩子?”
“奴家已完成了丧服,身为本家的继承者也不能不繁衍后代。当然不是急着今天或明天就要的意思。别担心,等到奴家将这无聊的自家内哄收拾结束,立刻就献出初夜……”
“喂、喂!”
景介慌忙阻止无视自己的意见,兀自往莫名写实的方向勾勒下去的未来预想图,大声斥喝:
“你没头没脑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幸好现在天色昏暗,不怕被人看到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景介在心底如此深感庆幸。
该怎么说呢,自己和她认识是透过同学的尸体这种最糟糕的邂逅方式,而且也知道她是非人的怪物。话虽如此——如果光论外表,枯叶她可爱到一个不论从何处打量都无可挑剔的境界,而且也有与众不同的令人心动之处。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突然被这样的美少女求婚,却不会反射性地脸红心跳的高中男生的。
“你别露出那样的脸,奴家也很难为情。”
窥探景介脸色的枯叶显得格外开心,脸上还微微飘起一抹红晕。
——慢着。
我看得出这家伙的脸色不就表示她也看得到我的——?
“等一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景介用手遮住脸庞,边别过眼睛边拼了老命否定。明明也没被人家找碴。
“劈头就说要生小孩确实是太急躁了点。虽然奴家不曾离开过村子,可是对你们人类的常识还略知一二。这种时候得先举行过那个没错吧,记得好像是叫记者会之类的。”
“举行给谁看啊!你从哪吸收到这种常识的!”
“电视有演过。”
看来这家伙只有透过电视这个管道来猎取人类世界的情报。
“……反正,我没有要跟你……”
好不容易挤出应付枯叶思想脱离常轨的余裕了。景介一口回绝枯叶的狂言妄语。
到底,如果冷静做个分析的话——应该说从一开始答案就很清楚了,这是不可能的。跟霸占了同学身体的家伙结婚?我又不是变态!就在如此心想的景介夹杂着叹息垮下肩膀,打算狠狠瞪枯叶一眼时,他受到身后气息的吸引一回头,只见木阴野站在那里。
“……咦。”
木阴野正端着放了茶水的盘子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雾泽你……”
“你听到了吗?等等,你干么那种脸?”
木阴野眉头深锁杏眼圆睁,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枯叶要生小孩?和你?”
“噢,枣。你来得正是时候。奴家决定要认景介为丈夫喔。”
丝毫不会看人脸色的枯叶,起身从木阴野所端的盘子上轻轻地拿起两只茶杯,嘴边不忘夸说“你真窝心,奴家正觉得冷呢”之类的话。
“来,景介你也喝吧。身体会暖和起来哟。”
景介条件反射地接下茶杯,同时间看了木阴野。
她将完成任务的盘子紧搂在胸口前,嘴唇频频抽搐。
“……雾泽?”
“什么啦,我是……”
“枯叶她这个人不谙人情世故。是在温室长大的大小姐。贵为本家千金的她几乎不曾踏离山上一步,对人世间的险恶可以说一无所知。可是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爱,你也不能……”
“等一下,你那说法是怎样,不就好像我在……”
“少花言巧语欺骗无知少女了你这头野兽!”
“不是那样的!”
木阴野脸色大变地飙高了音量。景介同样也脸色大变地吼了回去。
“你从哪个部分开始听的?你有听到重点吗!”
“我都听到了好不好!耳朵自己听到的!很厉害嘛,有办法说服枯叶很想帮你生小孩!我知道你这个人很黑心,但从没想到原来你还喜欢拈花惹草!居然企图拐骗刚认识不久的女生一逞兽欲,是傻了吗你这呆子!”
“才不是我!是她突然主动提议的!还有,不管是傻子还是呆子——不对!我才不傻也不是呆子,总之我哪里黑心了!”
“啥?突然?枯叶主动?……她怎么可能会这么说!”
“她就是说了!是这家伙突然莫名其妙提起的啊!”
虽然景介和产生重大误会的木阴野一触即发地杠上了,不过事件主角的枯叶却一脸不甘己事的模样隔山观虎斗。景介忍不住把矛头指向了她。
“你这个元凶也表示点意见啊!”
“你们俩真是出口成脏。谈吐就不能再更文雅一点吗?”
“没人问你那个!”“没人问你那个啦!”
两人异口同声地吐槽。
斜眼瞅了茫然不知该作何解释的景介一眼后,木阴野搭住枯叶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先是一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一句“刚刚发生过什么”地一一向枯叶盘问。
——该说她这个人很热心吗……
“……你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吧。”
“雾泽你给我住口!”
本想说笑的结果却惹木阴野发了顿脾气。等一下,搞不好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嘿,我……”
景介刻意打了个岔探问后,不出所料,木阴野挥挥手做了个打发景介的动作。
“啊——已经没你的事了。我会跟枯叶问清楚真相的。”
“且慢,枣。奴家有话要跟景介说。”
“听我的!”
正合我意。木阴野开启了说教模式,焦点已经从景介身上转移。
此时不开溜更待何时。
“好吧,那我回房去了。”
“奴家话还没说完喔,景介。”
“枯叶,你现在说话的对象是我!”
“就是这样。刚才的事下回再谈吧。”
景介口头上虽说是下次,实际上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向貌似不满地交互打量自己和木阴野的枯叶挥挥手,快步离开了走廊,赫然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拿着茶杯。不过明天再还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杯中装满了热腾腾的茶水。景介将手伸向背后拉上障子啜饮了一口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是什么鬼日子啊,有没有搞错。”
莫名其妙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都快累到昏天暗地了。
虽然可以听到枯叶和木阴野在走廊另一头说话的声音,不过没多久谈话声便逐渐远去。大概是转移阵地到其他房间去了吧。不一会儿,四周又恢复了仿佛耳朵会被无声刺得隐隐作痛的静谧。
“……累死我了。”
又不是村上春树的小说,景介边想着边唉声叹气,重新钻进了被窝。
原本景介对自己能否入睡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最后却撑不到十分钟便进入了梦乡。不知是疲劳累积到了极限还是大脑拒绝保持清醒。总之,意识一下子就飘得远远的——枕在陌生的枕头上的脑筋逐渐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还好没有做梦。
要不然昨晚铁定早被梦魇缠身了吧——一觉到天亮的景介如此感激自己的迟钝。
3
枯叶和木阴野所言不假,那间屋子似乎真的非比寻常。
在木阴野的带领下来到公路后,景介有了切身的体会。
昨晚下雪的天气为之一变,今早是个出太阳的大晴天。可是,下山时所走的天然山路除了被积雪抹上了一层淡妆以外——还被一团浓雾所笼罩。一路上时而右转、时而左转地四处东折西绕,当景介以为浓雾散去的瞬间,眼前的地面已经是柏油路了。
“……我看,被狐狸迷惑的感觉差不多就是像这样吧。”
景介傻眼地如此喃喃自语后,惹得在前头带路的木阴野哈哈大笑。
“下次来的时候,没有我或枯叶带路你是到不了的喔。”
话虽如此,大概也没有下次了吧。
沿着山在公路走了约五分钟的路程后,来到了一座公车站。
下山的出口不是往学校的方向,而是另一侧。离家有满远的一段距离。
盖有屋顶的站牌长凳是木制的,还显得老旧。景介查看了时刻表。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三十分钟之久。虽说现在才大清早的又适逢假日,所以也没办法抱怨,不过乡下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不便。
“我陪你一起等公车吧。”
景介坏心眼地跟弯腰在长凳上坐下的木阴野说道:
“不用回去照顾枯叶喔?”
“我又不是她的专属保姆。”
“可是昨晚看起来你根本就是耶。”
景介一打趣地说,木阴野便回了个苦笑。
“好啦,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但木阴野的表情随即复杂地一沉。
“不过,枯叶千真万确不是会去谈那种话的女孩。不对,照这个情况应该说她过去并不是那种女孩才正确吧……至少,我可以肯定她以前的个性听到儿女之情会不屑地用‘无聊’两字嗤之以鼻。”
“啥?那怎么会这样?”
景介一面回忆昨晚那异常唐突的告白一面询问。
“……这东西。”
木阴野没有回答问题,取而代之掏出了一只手机。
景介顿时瞪大眼睛。因为……
“我想还是由你保管比较好。”
那只手机——是灰原吉乃所持有的。
“我保管?应该交还给她的父母才……”
话还没说完,景介便语塞了。
灰原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丧命。更何况现在连遗体都没有,就算据实以报八成也不会被采信。这个状况就跟失踪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把手机交还给他们又能怎么样?
景介很清楚。
横竖都是失踪的话,不要留下任何一线的痕迹,心理上还比较轻松。无论是遗物、精神上的慰藉、微薄的希望,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救赎什么,反而只会助长悲伤。
“我是有考虑过还给她的父母,可是警方会从来电循线抓你去盘问一堆有的没的问题喔。虽然说不管怎么样,警方都有可能找上门就是了……而且到时谁拿着这只手机,说词便会有所不同。不如雾泽你拿去藏起来,就可以装傻了。”
木阴野的话感觉另有隐情。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没错,可是背后另有其他理由存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样。她继续向蹙起眉头的景介说道:
“你如果要打开电源,那就等半夜再开。不然她爸妈打来就麻烦了,而且要是警方在追踪这只手机,从讯号就能查出位置。此外……”
木阴野垂下脖子,轻轻地叹息说。
“要不要看里面的内容,由你自己决定。”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对了,还有这个。”
收下手机的景介这回被递上的是一张纸。
“这是目前在我们学校的‘铃鹿’姓名与班级清单。用蓝笔注明的是对人类友善的一方,可以放心照常接触,可是红笔的就要小心了。你要极力避免跟她们接触喔。”
“她们就是所谓的繁荣派吗?”
“对,昨天你应该有听枯叶稍微提起吧。三天前的火烧山事件,肇因是一族的内乱。然后……那帮烧了村子的家伙简单地说——对人类并不友善。”
透过这些透露的内容和枯叶她们的态度大致可以想像。
景介心想,这意思是不是表示原先铃鹿一族并不会积极去杀害人类呢?说不定原先铃鹿一族向来都跟枯叶一样会慎选对象,或者不直接动手shā • rén而是等中意的对象变成尸体之后才进行移植头颅的仪式——丧服的。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的话,可以理解为何一族会濒临灭亡边缘,以及如此异常的生物怎么有办法避人耳目悄悄地存在至今。
不过,大概是有一帮对一族的这股风潮高唱异论的份子冒出来了吧?
繁荣派。简言之,就是抱持“无须顾忌尽情繁衍人口”主义的一派吗?
枯叶曾说那帮人舍弃了矜持。假设所谓的矜持是慎选丧服的对象的话,那么舍弃矜持代表的就是随自己高兴shā • rén抢夺身体的意思。
无视对方的背景和人格,没有选择的标准也没有shā • rén的顾虑。
这样的心态对人类无疑是种威胁。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男的就不会遭受到直接伤害。因为繁荣派里面好像也有人主张播种后干脆就把失去用处的雄性杀掉。”
“这算什么……她们当自己是螳螂吗?”
景介夹杂着叹息收下纸张,提不起劲当场确认名单的内容。光是现在就有堆积如山的烦恼来不及整理了,要是在名单里发现熟人的名字,那日子就会变得更是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反正不论如何,我们都会尽量避免给雾泽你带来麻烦的……还有枯叶说的话你也忘了吧?一听到本家的女婿人选,繁荣派二话不说就会帮你贴上敌人的标签了。”
先是边叹气边点头答应,景介把名单和手机塞进大衣的口袋。
“呐,木阴野。”
紧接着景介把忽然浮现在脑子的疑问说出口。
“你昨天午休时间跟我说的那些……”
“嗯,没错。”
木阴野点了点头。
“我妈她觉得待在村子里被一族的习俗束缚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极力在人类的环境中栽培我长大。所以当我们听说山被烧掉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尽管我们和一族保持距离生活,可是我们对以枯叶为首的一族的女孩们有很深的认识,事情发生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坦白说,现在也是一样。当然我们没办法接受繁荣派的想法……可是要我们跟着枯叶作战也很困扰。”
“那高中入学时才搬来这里是骗人的吗?”
“对不起。其实我没有上国中,而是在家自读,偶尔回村子看看。”
这家伙好像也有许多属于她自己的复杂苦衷。其实,因为跟木阴野当了一年的同学的关系,景介对木阴野是怪物的事实没什么实感。
所以——
“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就跟我说吧。”
忍不住一如既往地脱口说出了这样的台词。
“谢谢你。原来你也会说贴心话嘛,雾泽。”
“笨蛋。我这是暗示你不要连累我啦。”
“哈哈。”木阴野笑了出来。
“我要收回前言。你这可恶的黑心眼镜仔。”
接着她斜眼瞅了景介一眼后,把视线投往道路喃喃地嘟嚷道:
“你还真是个怪人呢。”
“哪里怪了。我超普通的好不好。”
景介本来以为她在挖苦自己的嘴贱,但木阴野的表情看来却不像那么一回事。
“……或许我可以理解枯叶肯接纳你的理由了。”
“咦?”
木阴野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出乎景介的意料。
“唉,我爸大致上也是个怪人,差不多都是这副德行吧。”
“你在说什么啊?”
“多少会有那种人存在啦。对于我们一族……不对,应该说对于异质的事物不怎么有抵抗感的人。通常一知道像我们这种怪物是实际存在的,要么不是害怕、要么就是不敢相信、不然就是会去抗拒吧?不过像你这种人在那方面的感情就比较微弱。不知该说神经大条呢,还是脑袋糊涂一知半解。会和一族的女性结婚的人类男子基本上都是这种人。”
“说我神经大条?重点是我又没有要结婚……我先跟你声明清楚,我可没说自己一点都不害怕又不敢置信又都没有抗拒感哦!”
“嗯。我知道。在那层面的意思下,雾泽这样比较令人放心吧。想当年我妈下定决心跟我爸说出真相后,我爸好像只回一句‘然后呢?’就没再多问了。在我出生时提议离开村子的反而是我妈。”
“你爸还真的是胆识过人。”
“他是太欠缺危机感了。我觉得身为人类那样子比较糟糕吧。”
大剌剌地如此批评亲生父亲的木阴野笑得一副很腼腆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转换阵营到你们那里去。”
所以景介同样也回以笑容。
“聪明的抉择。唉,要是你来我也会很头大。”
虽然聊的是异常话题,不过木阴野的口气还是跟平时在教室一样轻松自然,这教景介稍微安心了点。
之后景介跟木阴野开始闲聊了起来。
像是“之后会常请假不来上课吗?”、“你喜欢演歌是遗传自爸爸还是妈妈的兴趣?”之类的。木阴野也跟平时没两样,用赢得男女双方好感的那个熟悉的高亲和力微笑与态度回答景介的问题。有时又会半开玩笑地插嘴扰乱。
没多久,公车进站的时间就快到了。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啊。还要充当公主的保姆,辛苦啦。”
“就是说啊。”
木阴野站了起来。道路的另一头传来听似车子引擎运作的重低音,划破了冬天清晨的静寂。看样子公车终于来了。
坦白说,他真的累了。
回家后再睡一次回笼觉,然后再来盘算将来该怎么办吧。
景介打定主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雾泽。”
“嗯?”
身后唤了自己名字的木阴野冷不防——
“其实我也不晓得该不该跟你说。”
用格外正经、不对——应该说沉重的声音如此说道。
“干么,怎么了吗?”
景介转头回望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公车的影子。大概再十秒左右就抵达了吧。
木阴野像是踌躇不定似地紧抿着嘴唇。景介用眼神催促,但她依然低头不语。
公车在景介俩的身后停下,打开了车门。
“车来了。我得上车了。”
下一班得再等三十分钟。如果有事下次再当面问清楚好了,作罢的景介举起手跟木阴野道别踩上阶梯走进了车内。
于是——不,然而……
木阴野一如下定决心似地说出了一段话。
景介一字不缺地将其听进了耳里。
“咦……?”
情不自禁地发出疑问的同时,车门发出气压声关上了。
车窗外的木阴野又再次垂下头去。
公车缓缓驶动。
景介愣住了。
在开始流动的乡下风景和只搭载了稀稀疏疏几个老人的公车中,景介甚至无法在空荡荡的座椅上找个位置坐下,只是杵在出入口前动也不动。
“喂……等一……”
虽然景介觉得是玩笑,但应该不是。
“别闹……了吧?”
这话确实说得通。
……昨晚枯叶为何会突然提议要自己当她丈夫的疑问,这下也迎刃而解。
木阴野当初说什么也无法轻信。那也难怪,因为木阴野所认识的枯叶,并不是会说那种话的女孩。
原因就出在,移植了头部的铃鹿一族会受到原身体主人的影响——
景介再也受不了地在原地蹲坐了下来。
这真的不是闹着玩的。自从昨天开始,一下子是发生曲折离奇的闹剧、一下子是被强迫听了一堆荒腔走板的内幕,光是这样已经够让自己混乱的了,现在却又补了这一刀……
明明脑袋都快负荷不了爆炸了。
明明已经快要吃不消了。
所以才会决定晚一点再看木阴野给的名单。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最后的收尾会是最痛苦的呢?
“……太过分了。”
景介多么希望是自己耳背听错。
但木阴野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灰原同学她啊,好像喜欢雾泽你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