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笼中女、笼中女(2/2)
日崎点头点得特别有精神。
虽然那个笑容依旧好像是个傻女孩没有改变,不过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那就拜托你们了……仔细想想,要去哪里玩也得快点决定才行呢。”
既然都已经约了秋津、日崎、木阴野,就算到时灰原婉拒邀约,半途取消约定也不够意思吧。这样感觉就宛如计划因为灰原的关系临时生变一样,会让人事后心里有疙瘩。况且顺便为一早就陶醉得无法自拔的荒木着想一下也好。
“你们觉得哪里不错呢?”
“去卡啦ok……又怕灰原同学她不喜欢唱歌呢。”
秋津用手指抵住脸颊动脑。
“而且小枣她只听演歌喔——”
“咦,是喔?”
“啊!我忘了这是秘密……”
日崎不小心踢爆木阴野出乎意料的兴趣。
“啊哇哇哇,刚刚听到的不要说出去喔!”
景介很怀疑她这个人是不是习惯把“不要说出去喔”挂在嘴边然后自己到处去跟人家广播宣传。抱歉了,日崎,等一下我就要把这个秘密当梗把木阴野调侃得无地自容了。
“可是这样就头大啦,卡啦ok不行的话还有哪里能去呢?”
景介仰望天花板苦思。
乡下地方的娱乐场所寥寥无几,卡啦ok已经是最便宜又老少咸宜的活动了。
即使到市区随便闲晃,能去的地方也有限。以学生的身份来说,口袋里通常也没几毛钱可花,选择也就更少了。总不能跑去饮酒作乐吧?
“还是我们找部电影看,看完去大众餐厅聚餐如何?”
尽管景介本人也自认这样的活动实在是有够冷的了……
“这样的安排或许还不错喔。毕竟是第一次跟灰原同学出去玩。”
不过秋津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赞同景介的提案。日崎也“嗯嗯”地点头附议。
“那就这么说定啰。”
虽然没有问过荒木和宫川的意见就这么拍板定案了,不过应该无所谓吧?男生大概只要能跟女生一起出门去玩就够乐的了。再说,那两个男生很意外地其实挺会看气氛的。毕竟这次有他们应该从未交谈过的灰原出席,所以他们俩一定会乖乖地配合我们三个决定的计划,不会继续吵着要去卡啦ok唱歌才对。
“日期要决定什么时候呢?选这个周末的话……那就只有明后两天可以选择,好像太赶了耶。下一个礼拜日如何?”
“啊啊,我ok。日崎呢?”
“没有问题。啊,那等一下我去跟小枣通知一声喽?”
“顺便帮我跟她说,很抱歉没有机会让她表演一下装饰音的唱腔。”
景介半开玩笑地说。可是——
“咦?什么※装饰音的唱腔啊?”(译注:演歌的技法之一。)
日崎似乎听不懂笑点,真不愧是单细胞生物。该不会连几秒前自己才刚踢爆木阴野秘密的事也忘了吧。
“没事,算了。”
要重新说明感觉也非常尴尬,所以景介挥手不再多谈。
另一方面秋津则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娇笑。至少还有人听懂笑点所以就算了。
“反正不管去哪玩我都好期待喔。之前都没什么机会大家一起出去玩呢。”
“是这样吗?”
经她这么一说,景介才想到自己跟秋津虽然在教室算是很常聊天,可是却没有一起出游过的印象。是因为她是资优生所以比较不会在外头逗留的关系吗……只不过,景介本身和日崎、木阴野以及其他男生也是半斤八两。在这个火烧山会演变成耸人听闻的消息的小镇上,不管要干么,去车站前那一区就可以统统搞定,根本就没有其他供年轻人遛达找乐子的地方。
大概是这个镇里的每个人日子都过得很无聊,而且内心深处对刺激感到饥渴,所以才会为了同学一起去玩这种枝微末节又稀松平常的活动感到兴奋吧。
——会不会……
景介的姊姊和灰原的朋友是受够了这个无聊乏味的乡下小镇才离乡背井的呢?为了寻求平凡乡下的日常生活里绝不可能存在的刺激,离开家乡前往某个遥远的都市去了。就在这不满足于和班上同学出游、或者被火烧山的话题搞得鸡飞狗跳这种程度的日子的心态之下。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景介心想。
总比死于意外事故或事件之中这种没有未来的假设要好太多了。
她们现在神采飞扬地生活在东京的某处,和景介等人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同,展开既刺激又充满活力的人生——一这样想,他的心情就会舒畅点。
当然,景介也心里有数,这样的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这个小镇再怎么落后,要去都市也犯不着闹失踪。只要搭电车一路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就行了。有心的话,当天来回迪士尼乐园也不成问题。
可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对于被遗留下来的景介等人大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不用那些失踪的人如今过得比自己还要快乐这种理由催眠自己,那么就会被不安给击溃,甚至连笑的时候都会萌生罪恶感。
跟自己的风格不太一样,景介开始期盼下个礼拜日的到来了。尽管灰原的问题令人挂念,而且她也不见得会参加,不过景介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可以的话,希望她也能一起来创造开心的回忆。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时,下课时间和第六节课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们便露出获得解放的表情。有的去参加社团活动、有的留在教室喋喋不休地聊天、有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开始各自运用时间。景介和荒木、宫川闲扯淡一番后,便整理书包独自离开教室。
荒木和宫川都是社团成员,所以景介一向自己一个人回家。他扛着随手乱塞了几本教科书的书包,简单地和挥手说再见的同学招呼几句,便往校舍出入口走去。
景介手插口袋,心中想着灰原的事。
在第六堂课之后班会开始之前,秋津去到灰原的座位提出邀约了。灰原的答覆好像是“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从远方看去,她还是老样子微微垂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判断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她会参加吗”的期待和“果然是我太多管闲事了”的后悔在景介心中交错混杂。当然了,就算想破头也是无济于事。
“唉,算了。”
景介把脸缩在缠住脖子的围巾里喃喃自语,拿起鞋子放在玄关。
午休时间所下起的雪已经停了。不过天色阴森森得有点奇怪。虽说明天放假,所以就算积雪也没什么不便之处,景介还是讨厌冷冰冰的天气。
就在景介对着从校舍出入口可见的灰色云层皱起眉头、打算穿上鞋子的时候——
“那个……”
身后传来了仿佛在说悄悄话般的细语声。
景介一回望……
“——灰原。”
……灰原吉乃就站在那里。
看到前一刻还在自己思考中心的人物出现在眼前,景介显得有些吃惊。
“原来你还没回家吗?”
景介不禁问出口。刚刚离开教室时,灰原应该早就不见了。
灰原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刚才去了一趟图书馆。”
灰原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晃动。她是一路跑来的吗?因为看到景介的身影。
“是这样子啊。那个,灰原……我想你应该有听秋津提过了……”
景介以为她来应该就是为了出去玩的事,于是主动提及。
“下个礼拜日,荒木啊、宫川啊、秋津啊、还有日崎和木阴野……要一起出去玩。”
“嗯。秋津同学说……雾泽同学希望找我一起去。”
一如在低声呢喃般,灰原说出这句话时头仍是垂得低低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啊——”
景介伸手搔头。灰原的问题令他非常尴尬。
——‘为什么会来约我呢?’
会有这个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她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呃,就……”
当不晓得该坦白是好或者该找个理由搪塞是好的景介回过神时,嘴巴已不受控制说出了话来:
“我想你应该不知情吧。家姊在我小时候失踪了。”
“……咦?”
灰原拾起了垂低的头,脸上清楚地写着震惊。
“啊不……不是的,我不是那种意思。”
正因为话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也因此很难整理出一个条理。
“我不是那种意思……可是,我每天都过得满开心的。”
——我到底在说啥啊我?
既然要谈这种内容,那么自然是从头开始说明起才不会过于突兀。先从彼此的境遇相似说起。然后再表示自己因为如此才会注意到你这样。可是在景介按照顺序归纳出一个清楚的条理之前,球就无端自己滚动起来了。
“我并不是想说我们俩同病相怜。我想灰原你有你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但是……该怎么说呢?记得国中的时候,你还挺常笑的吧?跟尾上在一起时,你们相处得满愉快的不是吗?”
尾上梨梨子。
灰原在失踪的朋友的名字出现的瞬间,她的表情明显有了动摇。
“抱歉……我不是要强迫你什么。只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来那当然是最好,所以倘若你不愿意也不用放在心上。”
连景介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表达的重点了。
就在事情交代得支离破碎的状态下,满心悔意的景介噤了声。
一段漫长的沉默。
灰原慢慢垂下听到尾上名字时所撩起的眼帘。
她的嘴唇在微微张动。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是景介判读得出她所说的字。
——梨梨。是尾上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子吗?”
打破沉默的人是灰原。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咦?”
——误会?
这是什么意思呢?景介想问清楚,可是灰原摇了摇头。
“不,请别介意……原来雾泽同学你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接着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浅笑。
为什么呢?在景介的眼里看来,那个笑容显得莫名沉重。
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宛如得到了救赎一般。
“那个,我……”
但灰原的脸旋即恢复成平时那张感觉有点拘谨的表情。
“请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我现在心情还没整理好……因为太突然了。”
灰原像是真的觉得很抱歉似地低下头。
“是吗?”
原本深怕自己的话触犯了人家禁忌的景介把手插进口袋,将汗湿成一片的双手抹干。
“不好意思,都是我自作主张。”
“不会。没那回事……我会在下个礼拜前给你答覆的。”
“好啊。”
如果没那个意愿,不用强迫自己也没关系的。
此话才刚来到喉咙,景介突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从书包拿出手机。
“对了,你有手机吗?”
景介还记得国中时,有看过灰原和尾上在研究手机。
“啊,基本上是有的。”
灰原点了一下头回答。
“只是自从梨梨不见以后……我就再也没使用过了。”
她所掏出的手机是外型格外古董,是好几年前的机种。看样子她在购入这只手机后,便没有换过新机了吧?又或者是尾上失踪后才一直没有再买新的。
既然没有在使用,为何现在还随身携带呢?——心里浮现疑问的景介马上察知了答案……
——她是为了随时都能接到尾上打来的电话。
“告诉我你的简讯信箱和电话号码吧。”
景介虽为那令人同情的动机感到心痛,却硬是让自己表现出轻松自然的态度。
因为如此一来,即使她最后选择拒绝,至少用简讯也比较容易启齿。
“好的。啊,可是……呃……”
灰原盯着手上的电话不知所措。景介苦笑地说:
“方便借我一下吗?”
景介操作灰原递上的手机,使画面显示出电话号码和简讯信箱。
“看,就是这个。”
“啊……真的耶。”
看着映在画面上的登录情报,灰原涨红了脸。不出所料,看来她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也不清楚显示的方法。“她到底是多久没用过手机啦?”景介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不过对没有朋友的灰原来说,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景介先是在自己的手机登录灰原的信箱,接着再用简讯打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传送给她。她的手机旋即振动起来,提示收到了简讯。
“那是我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你知道怎么登录吗?”
“啊……大概知道吧。呃……好了,我登录成功了。”
尽管负责按压按钮的手动作很生硬,不过她似乎顺利完成了登录。
结束操作的灰原扬起了脖子。
景介愣住了。
灰原她——脸上挂起了像是开心之中又带有些许羞涩似的微笑。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个加入的人。”
和刚才沉重的笑容不一样,这回极其自然。
那正是在国中时期经常可以看到,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轻柔微笑。
——果然这家伙还是比较适合笑容啊。
“如果有事,你尽管打电话或传简讯给我吧。”
景介在灰原笑容的带动下也莫名感到开心,笑了出来。
“好的……那个,雾泽同学。”
然后灰原唯唯诺诺地开口说。
“谢谢你……我……果然还是很高兴你来约我参加活动。”
面红耳赤的灰原深深地将头垂低行了个礼,表示还有事必须跑图书馆一趟,不是往玄关而是掉头转身又往校舍折回。景介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为止。
灰原刚刚的笑容令景介深思。
她所欠缺的,大概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契机。
基本上,要耍孤僻钻牛角尖让自己变得沉重是个人的自由,但可以透过让自己变得沉重来成功解决问题的人毕竟少之又少。通常他人——有可能是朋友、班上同学、父母或兄弟姊妹——所释出的意见和行动会是解决问题的线索。不对,或许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会是线索。大概也有那种踢踢路边的石子就能解决问题的人吧。
但,纵使只是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它仍无疑是一个外在因素。
这座小镇既沉闷又无聊,稍一松懈便马上停滞下来。正因为风景平凡乏味的日子欠缺刺激,所以光是寻找契机都得费尽一番苦功。
说不定,现在的景介也是如此。
“……哼。”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或许这不是什么鸡婆或多管闲事,只是景介单方面希望把一名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当作契机而已。大概是由于为了朋友的失踪迟迟无法走出阴霾的她,宛如象征着这座仿佛从好几年前时间便停止流动似的小镇,而令之前的自己感到厌烦吧。
“我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
语带自嘲地嘟嚷后,景介离开了玄关。
隆冬的寒风莫名地令景介有种彻骨心寒的感觉。抬头一看,天空又开始飘下了白色的物体。
于是景介掏出手机,寄了封简讯给才刚完成登录的灰原的信箱。
‘外头开始下雪了,建议你早点回家比较好喔。’
几分钟后回讯传来了。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雾泽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附加在文末的微笑表情符号一点都不适合灰原的印象。一想到她以前和尾上互传简讯时一定很频繁使用这个符号,景介便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
实际上,景介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正确。但是,可以看到这个表情符号那么一切都值得了,后悔的心情也跟着烟消云散。
4
冬天的日照时间很短。
才刚过下午六点,四周的天色便暗了下来。依稀泛白的西端也因为乌云的缘故失去亮度,天上甚至不见星月的踪影。不知是学期末将近还是开始下雪的关系,学校的操场看不到有人和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早早便弥漫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僻静的校园内,特别栋三楼的美术教室。
在隔壁间安置了石膏胸像和油画等物品的器材室里,有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被巧妙地藏匿在置物架的角落和道具器材放在一起,乍看下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但那无疑是一个大小有成人身高之谱的白木箱子——棺木。
“大小姐。”
棺木里面有声音响起。
那个音量不至于流泄到外头,而是一种仿佛在窃窃私语、同时又不带感情的声音。
“太阳、下山了。再过一会儿、救兵、应该会出现吧。”
仿佛在为每个词汇做出区隔的声音源自于女性。
“……你还真是乐观啊,棺奈。”
回话声音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呆住了,同样来自棺木里面。
音质比前一个女性显得稚嫩,但相对地说话的方式又感觉骄矜自大——那是少女的声音。
“单凭你昨晚摸黑贴出的信号,希望太渺茫了。”
“不、大小姐。”
在鸦雀无声的器材室内,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至少、海良的千金、在这里就读。”
“步摘吗?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信号呢?”
“她一定、会来找、大小姐您的。”
“那当然。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但,心地善良不见得就是好事。火烧山至今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奴家可不认为她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女子——棺奈噤声了。少女继续接着说:
“再者,信号不可能不被繁荣派的人发现。这里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四个人。分别是、供子大人、槛江大人、巳代大人、通夜子大人。”
“不许你尊称那帮贱民为‘大人’。”
“没办法。我就是、被设计成、这样。”
“奴家明白。这是在迁怒,原谅奴家吧。”
面对丝毫没有表露出歉意的少女,棺奈一点都不生气。
“繁荣派的人、现在并没有、余力上学。目前、他们远比步摘大人、还要勤于寻找、大小姐的下落。”
“他们要找的不是奴家……而是‘通连’。”
“意思一样。大小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是、‘通连’的、负责人。”
“这真是烫手山芋哪。”
少女一声叹息。然后有一段时间,两人都一语不发。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要不是发生那种事,奴家也能过着安稳的日子吧?”
那个声音听似充满怀旧之情,又好似悲从中来。
“……枯叶大小姐。”
棺奈唤了少女的名字。
“忘了奴家说的吧,这不过只是没有意义的牢骚。安稳的日子横竖如浮云。不……就是因为之前日子过得太安乐了,奴家才未能保护得了胞姊、家父还有家母。如此一来奴家生为次女的意义也就失去了。而且,奴家也对棺奈你做了过分的事。奴家……”
“责任不在、大小姐的身上。此外、棺奈现任的主人、是您。”
“是吗,说得也是。”
少女隐隐作笑般的声音在器材室模糊不清地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其他的杂音……
“棺奈,这是……”
“大小姐、请安静。”
一段吵嘈的对话声仿佛由远至近般往这里接近。
原本模糊沉闷的声音随着房门打开的“喀啦”声一举变得清晰。
“天啊,你竟然还留在学校,难不成是在等我们吗?”
“啊哈哈,我看才不是吧。这家伙是在勾引男生才会在学校待这么晚啦。”
“我没有……是你们命令我等,我才……”
“哎哟,好难得竟然反抗我们啊?也不想想自己个性有多阴沉!”
进入美术室的人数大约在三、四人上下。全部都是女的。
在仅相隔一扇门的器材室,棺奈窃声说道。
“大小姐。”
“……是繁荣派的人吗?”
“看来、不是。不过、状况有些、异常。”
“所以说呀。”
也不知道隔壁房间安置有藏了人的棺木便贸然闯入美术教室的其中一人,发出感觉傻里傻气的鼻音——只不过,声音里充斥着恶意。
“刚才那是在干么?果然是在勾引男人对吧。”
“我没有……勾引……”
“啊哈哈!废话,像你这种女生,勾引也只是让人家觉得恶心想吐而已啦!”
碰,传出一个仿佛被推倒般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悲鸣。
“你在‘呀!’什么,以为装可爱就能被原谅吗?”
数人哄笑的声音响起。
紧张的气氛也飘到了器材室。
“棺奈。咱们出去探探究竟?”
枯叶试探性地问道。
“不可、大小姐。太危险了。”
“但这明显是有人被施暴吧?奴家也明白袖手旁观才是明智之举。可是要奴家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心情着实不快……特别是现在的奴家……”
“恕难从命。而且、即使现在的、大小姐出马、也无济于事。”
“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奴家定教她们鸟兽散。毕竟现在是这副德行……只要让她们看看奴家的样子即可。”
“不可让人、看见您的样子。”
“棺奈!”
“万万不可。现在要、以大小姐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棺奈固执地不肯答应枯叶的催促。
这时传出了将金属碰撞得当啷作响的声音。大概是水桶或桌子翻倒了吧。
“重点啊,老娘一看到你就觉得一肚子不爽。”
某人的咆哮在教室回响。
骚乱的声浪愈来愈显激烈。
器材室里的棺木中,“咚”的一声传出了仿佛在槌打内壁般的细微声响。
5
四周的天色在抵达家门口前的短短十分钟内、眨眼间便暗了下来。
看样子似乎仍没有停雪的迹象。照这个雪势看来,大概马上就会积雪了。
自己的家离高中很近倒是没什么大碍,但灰原就不晓得要不要紧了。在自家玄关突然担心起灰原的景介掏出了手机。虽然才刚交换电话号码就频频狂传简讯感觉有点怪怪的,不过景介心一横,准备调出她的信箱。
“……噢?”
按钮压下一半的同时,电话唐突地开始振动了起来。
显示在荧幕上头的文字是——来电灰原吉乃。
“怎么这么巧。”
景介会心一笑,心想“真是少见的偶然”,并怀着“打给我有什么事呢”的疑问按下按钮。
就在他把手机凑在耳边把“喂?”说出口的瞬间。
“……嗯?”
耳里听到的是奇妙的声响。
首先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受话器的“沙沙沙”声。
接着是闹哄哄的叫嚣声。好像有人在远方大吼大叫一样。
而且——在那“闹哄哄的叫嚣声”中。
——‘……的啦!啊哈哈!你是白……吗?去!’
——‘……!住手……!’
那是分不清楚是谩骂或者嘲笑的刺耳声音还有莫名陷入绝境般的悲鸣。
“喂……喂,灰原?”
没有应答。一如无视景介的呼叫般,吵杂的人声仍不绝于耳。
景介原以为是手机收讯不良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噪音始终不曾中断过。
对了。这感觉就好似——把手机塞在口袋里拨号通话一样。
“喂!灰原!”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景介放声咆哮,可是依然没有听见回应。不仅如此,从扬声器传出的噪音里,还开始夹杂“喀锵”的刺耳声响。
“灰原!你听得见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景介不死心地又唤了一次灰原的名字,结果仍是一样。
在震撼着耳膜的扬声器所传出的险恶气氛的更深处,有另一个显得慌乱紧迫的鼓动声响起。当景介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时,人已经跨上了脚踏车。
令人一头雾水。事情到底是怎么样?
但这个状况——并不寻常。
“灰原!回答我!”
景介再一次朝着受话器大喊。可是——
——‘唉,刺青……有吗?雕刻刀……在器材室……’
——‘不要!’
尽管声音又闷又糊,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和令人不忍听下去的惨叫仍一同传进耳朵。
“……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噗滋。
通话——终于被挂断了。
她有可能在回家路上遭遇暴徒侵犯,也有可能是偶然碰上了什么事故。电话挂断前所听见的几个字眼抹除了原本在脑海里盘旋不已的各种可能性。
“刺青”?“雕刻刀”?“器材室”?
让人联想到的地点无疑就是……学校。
“畜生!”
景介把随身物品丢到脚踏车的篮子里,用力踩踏踏板。快马加鞭地骑着脚踏车沿着前一刻还在慢条斯理地行走的路途折返。
景介一边踩脚踏车,一边主动试着回拨电话给灰原,但却没能拨通。
“这是怎样……别开玩笑了!”
透过电话得知的只有片断的情报,算不上是证据。可是……
——这明显是霸凌事件,而且还是极其残暴类型的。
同班至今约一年的时间,在班上看不出她有遭人欺负的样子。灰原在班上虽是存在感薄弱的人,但应该也没有公然被嫌弃排斥才对。
只不过,假设霸凌是由女生主导的话,或许身为男生的景介也无从察觉异样。刚刚手机也只听得见女生的声音。
此外如果主谋是其他班级的学生那就更甭提了,景介等于被蒙在鼓里。
骑车到学校不用三分钟的时间。
“所以拜托你再撑一下吧。”景介在内心向灰原如此呼吁。
无关正义感和使命感,景介只是基于类似神经反射的冲动狂踩脚踏车一路往前冲,就在数分钟后终于抵达校门前。景介心怀比平常睡过头时还要高出好几倍的感激,庆幸自己住得离学校很近,然后以滑行之姿跳离脚踏车直冲校舍。
自己预测的地点是正确的吗?万一猜错那就回天乏术了。
问题是“雕刻刀”和“器材室”。在推测得出来的可能性中,只有那个地方最有可能了。
尽管校园内感觉空无一人,校舍的出入口却没有关上。除了教职员室以外,还有几间教室灯是亮着的。景介看也不看那些地方一眼,他前往的不是一般上课所使用的校舍,而是另外一栋校舍——平常只有换教室上课时才会造访的特别栋。
他三步并作两步般爬上楼梯狂奔。
抵达三楼之后,睁大眼睛直盯位在走廊尽头的目的地……
“……!”景介懊悔地咬牙切齿。
灯是熄灭的,没有点亮。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还有另一个可能性是对方欺负完灰原将她解放了。如果不是这样,景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景介一面单手操作手机重新拨打给灰原,一面往黑漆漆的美术教室走去。
“灰原!你在的话回答……”
就在景介如此简短地呼喊并且打开教室门的那个瞬间……
……他的思考停止了。
“……咦?”
呈现在眼前的……
是完全不同于景介所预期、希望和推测的光景。
一片晦暗。
虽然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美术教室和走廊都没有光线,户外也是黑的。
有一个人站在教室里面。
“灰原……?”
景介口头上虽这么问,但看得出那个身影的轮廓很特殊。那并不是灰原吉乃的轮廓。
下垂的宽大袖子跟服贴双脚的下摆,看起来仿佛和服一般。
一声不响的那个人——女子——做了一个仿佛在摆架势般的动作。
“退下,棺奈。”
有一个声音制止了女子。尽管声音听似少女,说话的方式却带有古风。
“瞧你这么早赶来,应该不是外人。”
“可是、大小姐——”
“奴家说过了,退下。”
感觉女子好像放松了肩膀的力道。
只要张大眼睛仔细一瞧,黑暗中也能看到较为细节的部分。
站在美术教室的女子穿的果然是和服。不过和服上面又多围上了一件西式的围裙,那身打扮好似服侍于※大正时代有钱人家的佣人。从面相看来对方岁数比景介稍长,不过应该也不到二十岁。(译注:大正时代约在西元1912~1926这段期间。)
无论如何,女子和学校这个空间一点都不相称。
然而,四下都不见先前跟女子说话的少女的身影。景介环视美术教室,赫然发现有东西躺在亚麻油合成地板上。
——是人。
那个人一如失去意识似地仰卧着,瘫在地板上。
身上穿的是这所学校的制服。胸襟敞开,微睁的双眼空虚无神——噗通。
景介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嗡、嗡。
在刺耳的寂静中,从那名倒地不起的人物的口袋里传出了有东西在振动的声音。就像在呼应那个声响般,握在景介手中的手机也有一道等候接听的嘟嘟声正在轻轻作响。
眼熟的长相。不对,岂止眼熟而已。
“灰……原?”
灰原吉乃。
十五分钟左右前才在校舍出入口道别,后来在五分钟前打来了可疑的电话,然后景介现在所拨号的对象——就躺在那里。
为什么?景介自问。
为什么倒在地上的人会有灰原的手机……不对。
为什么灰原会倒在地上?
睁着一双眼睛,宛如没有呼吸了一样。
“灰原!”
景介无视站在眼前的奇特女子,冲上前去。
他抛下手机,搂起灰原的肩膀。好暖,身体还是温热的。
被抱起的灰原头部随着地心引力颓然地往后仰。连忙去扶住头部的景介感觉到掌心触摸到了湿滑的液体。他深吸一口空气,鼻腔中满足血腥味。
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却感觉不到一丝呼吸的气息。
“咦……喂、这是怎……”
灰原没有回应。
“大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头顶上方的女子说话的语气不带感情,一如在照本宣科地念着台词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昧平生的女人。形迹可疑的人物。动也不动的灰原。刚才的电话。当下的状况和自己的思绪难以串连。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不懂。真的不懂。
“你……究竟是……”
景介抬起脸向女子询问。
“是你……杀了灰原?”
“动手的不是咱们。”
回话是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抱歉。咱们未能阻止事情发生……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人命?灰原死了?骗人。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一切太没有现实的感觉了。甚至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错觉。
无视景介的感情,少女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但实际上,奴家十分中意这个娃儿。”
“大小姐?”
“这也是缘分。棺奈……此刻起,奴家要施行丧服。”
意味不明的字眼传进了耳里。同时景介注意到一件事。
明明有听到少女的声音,却四处不见她的踪影。
“什么啊……就是你!刚才说话的家伙!你到底在哪……”
“在此。”
景介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被唤作棺奈的女子向少女的声音点点头,举步前进。穿过紧抱着灰原神情木然的景介面前,一路往教室里的其中一张桌子走去。
放在那里的,是一个盖上了一块白布的半球形物体。
女子搂着那个物体轻快地解开了白布。
那是一个用铁丝编织而成的吊钟状的笼子——鸟笼。
只不过……
在笼子里的不是金丝雀,而是少女的头颅。
“噫……!”
景介情不自禁地发出惨叫。
透过纵向排列的格子缝间射出的锐利目光。挺直的鼻梁,细薄的嘴唇。
头颅以下是空的,只有一整颗头放在鸟笼的里面。
戏法。魔术。虽然脑子里浮现出这一类的字汇,但不知何故有一股真实感告诉自己“事实并非如此”。冷静下来思考,这明明是一幅超脱现实的画面,然而却有一种莫名逼真的感觉。
“大小姐、让这个、男的……”
“无妨。”
少女鲜红的嘴唇张动了。看似在笑,又像是在同情。
“这是一种礼貌。至少奴家是这么认为的……这小伙子是察觉这娃儿状况不对劲才赶过来的吧?既然如此,岂有道理不让他见证奴家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在数秒的沉默后,女子终于回答:
“明白了。”
女子将鸟笼的把手旋开。栅栏从底盘上松脱,少女的头颅毫无遮蔽地显露了出来。
打开鸟笼后,女子掉头走到美术教室的角落,触碰一具立起来靠在墙上的巨大白木箱子,叽的一声打开盖子。她将手伸入,从箱子中取出的是——
一把巨斧。
“请你、让开。”
女子把脸凑上前,和景介四目相对。
她有一双黯淡无光、空虚、又宛如失去了意志般的眼睛。
“呜、啊……”
景介一边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一边加强了抱住灰原的力气。灰原开始失温变得冰冷的身体感觉仿佛也在逐渐夺走自己的体温似的。
“不要、过来……”
无力地左右摇动脖子的景介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
那是对“未知”所感到的恐惧。
无论是和服的女子也好、只有头颅的少女也好、还是冰冷的灰原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理解的范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请你、让开。”
女子又说了一次。
呼在景介鼻子上的吐息带有一股菊花般的芳香,可是感觉不到体温。
“拿你、没办法。”
女子朝灰原的身体伸长手,冰冷的手指从景介的掌心滑过,然后毫不费吹灰之力地——
夺走了灰原的身体。
“啊……”
是因为恐惧让身体使不上力,还是因为女子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或许两者都是吧。灰原身体的触感一下子便从景介的手中消失,她抱着灰原站了起来。
“让奴家瞧瞧她的长相。”
少女说道。女子将灰原的脸移到少女的面前。
“这娃儿长得真是标致……奴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脸。”
女子重新让灰原在地板上躺平。
然后双手握住巨斧的把柄,高举过头。
景介尖叫,可是声音却出不来。
无关乎景介的反应——斧头——被重重地挥击而下。
肉被斩断的声音、刀锋砍进地板的声音。这些都是景介生平从未听过的不快声响。
“鏮啷”的一声,斧头被扔到了一旁。
女子慎重地用双手捧起了少女的头颅。
“你的身子,就由奴家收下了。”
少女的声音就宛若在向谁祷告似的。
然而……
景介的意识无法接受接下来所发生的事。
少女的头颅。
灰原的身体。
滚落在一旁的,是被斧头砍断的灰原的头部。
女子捧着少女的头颅屈膝蹲下,让灰原的身体和少女的头颅合在一起。
静止了一瞬间,灰原的身体爬了起来。
脖子上——顶着少女的头颅。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少女一如恍然大悟似地轻抚自己的脖子和灰原身体的接缝。
她的视线向景介这边投来。
她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滴垂落在和纸的墨汁。
“景介,你是个幸福的人……尽管引以自豪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名字?
景介在产生这个疑问前便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意识拒绝了眼前的光景。
身体往前倒下的景介视野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所以少女接下来所说的话景介也没有听得进耳里。
“灰原吉乃……奴家同样也以你为傲。”
少女——枯叶把手放在胸口上如是说。
“大小姐、恭喜您、完成了、丧服的仪式。”
女子——棺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