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想当勇者的我，与不想当魔王的她」（1/4）

「所以，这台魔法吸尘器是哪里有问题？」

「……谁知道。」

在不解地发问的菲诺面前，劳尔望着闲置在收银台里面的魔法吸尘器，神情非常忧郁地小声说：

「……我被客人骂得招架不住，忘记问了。」

——这是今天一早发生的事情。突然有个灰发男子气冲冲地上门，拿着店里发票大吵大闹，坚称这台魔法吸尘器是不良品，半强迫地要求退货。

……真是的，我还真没用——劳尔如此自嘲。很久没碰到重大客诉，竟然吓得六神无主，不仅忘记检查附属品是否齐全，甚至连最重要的瑕疵内容都忘记问，这是不该有的失误。自己真的很不擅长应付客诉……还好当时菲诺正离开收银台去上架陈列，没有被她看到丑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既然是魔法吸尘器，八成是垃圾吸不起来……不过不管怎样，要是不清楚详细问题，也没办法退回给厂商，只能自己试试看了。」

劳尔边说边拿起魔法吸尘器的软管，一旁的菲诺喃喃开口：

「该不会又冒出奇怪的东西吧？」

「……这好歹是知名大厂的产品，我想不至于吧……」

……问题道具吐出的《魔女之手》——劳尔想起前几天的恶梦，一瞬间意志消沉，但他还是下定决心按下开关。

但是——

……什么也没发生。

劳尔手中的魔法吸尘器始终保持沉默，当然软管前端也没有冒出《手》的迹象。先前提高警觉以防万一的劳尔，这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根本就不会动啊。」

「这的确是不良品。也难怪客人要退货。」

「……但是，只是不会动而已，用不着气成那样吧？」

劳尔有点哀怨地轻声说完以后，无奈地耸耸肩。

「不过算了。这样就可以向厂商申请不良品退货……」

这么自言自语的劳尔突然打住。

他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

下一瞬间……

劳尔抱着魔法吸尘器，冲出收银台。

「咦？劳尔，你要去哪里？」

「不是的！是魔法吸尘器自己动起来了！……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手放不开！可恶，难道又是诅咒道具吗！哇——」

劳尔尖声回应菲诺悠哉的疑问。完全慌了手脚的劳尔，不知何时已经抓着魔法吸尘器推开店门口。

一踏出店外，耀眼阳光立刻刺痛着劳尔的眼睛。脚被步道与铺石地的落差绊到，差点狠狠往前扑倒在地上，鞋底踏得石板发出硬邦邦的声响。

「劳尔！」

菲诺冲出店门追过来，就在劳尔转头看她的瞬间——

奇妙的感觉笼罩劳尔的身体。

「菲诺……哇！」

仿佛腹部以下被挖掉般的不安稳感觉，让劳尔下意识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就这么哑口无言了。

——身体竟然飘浮在空中。

不对，正确来说，是劳尔手中的魔法吸尘器，在没有任何支撑的状态下腾空飘浮起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劳尔反射性地大叫。

「从来没听过魔法吸尘器会在天上飞！就算是不良品也太扯了！问题道具都给我从世上消失啦！」

双脚在空中不安地摆动，因为本身重量而垂下的双手好像随时会被扯断。劳尔一边使劲挣扎，一边自暴自弃地吼叫。

「可恶！不管公司说什么，今后我再也不卖这家厂商的商品了——————！反正我从以前就看这家厂商不顺眼！名字取什么双关语，商标设计看了就心烦……！」

『——魔王之子啊。』

劳尔耳边突然响起了极其冰冷低沉的说话声。

正在抱怨厂商的劳尔把还没说够的怨言吞回去，赶紧环视周围。在他脚下，正午前的巷子冷清至极，没有任何疑似说话者的人。倒是看到菲诺——她正惊愕地绷紧了脸，拼命伸长手想要碰触飘浮在高过她身高高度的劳尔——

『如果你想要这家伙活命，就到埃科尔库街的二号仓库来。认明黄色屋顶的建筑物就对了——只要你答应当魔王，我就把这名少年还给你。』

「什么！是那群前勇者……！」

说话声从劳尔的手前方——从他紧紧握住的魔法吸尘器本体传来。劳尔终于发觉中计，气得浑身发抖。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蠢！

「劳尔！」

悲痛的叫声传进耳里。虽然终于有人发觉骚动而纷纷冲出建筑物指着劳尔，但是那种事根本就无关紧要。

劳尔朝转眼问愈来愈远的菲诺大声呼喊：

「我没事！我没事的！你不要听那些家伙的话！马上找店长商量！绝对不要一个人来！」

「劳尔！你等着！老子会去救你的……！」

菲诺大声回应，那张心急如焚的表情，让劳尔感到焦急。

「你这笨蛋！好好听我讲话！听好了，先找店长商量……！」

虽然劳尔不自觉怒吼，但他的声音已经传不到少女耳里。

劳尔一筹莫展地空踢着，在遥远的另一边——

菲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落到远方。

…………可恶！

劳尔想起少女最后泫然欲泣的表情，又不禁在心里破口大骂。

魔法灯勉强照亮了没有窗户的昏暗仓库。双手被草绳捆住，嘴被塞住，整个人被丢在石头地板上。劳尔扭动着无法动弹的身体，费劲地仰望身旁的男人。

那名男子驼着背坐在木头圆椅上，上半身倚着入鞘的剑，年纪大约四十出头。身高跟劳尔差不多，不过从那身隔着长袖上衣也看得出来的结实肌肉，与脸颊上的淡淡伤痕来看，可以想像他曾经身经百战。

劳尔先前已经看到里面的房间还有好几个人在待命。虽然年龄和体格都不同，但个个都是经历无数实战的强悍战士。

——那些家伙本来是勇者。

劳尔想起菲诺的话，感到手脚发冷。假使那是真的，那么他们应该都是突破合格率零点零一的难关，拥有惊人实力的勇者才对。

菲诺不知道有没有听我的话找店长商量。那家伙也不是笨蛋，应该不会以为凭她一个人能跟这么多勇者为敌。可是……

……菲诺应该也很清楚这些家伙的目的才对。

『……劳尔也觉得老子当魔王比较好吗？』

那天晚上，在路灯下，菲诺露出落寞眼神呢喃的话语，再度掠过劳尔的脑海。

『但是……老子不想……老子，并不想当魔王。』

……劳尔心想，菲诺或许打算接受他们的要求，当她一点也不想当的魔王……就只为了救我。

……可恶！

劳尔气自己傻傻落入敌人手中，就像在惩罚自己一样使力扭动被绑住的双手。草绳摩擦皮肤，咬进肉里。从体内深处涌上的愤怒染红了双眼。

眼神发亮地称赞人类很厉害的菲诺。

她是那么拼命努力，因为客人的笑容而雀跃，因为自食其力赚到钱而感动……无论何时总是表现得那么开心。

——我不希望那样的菲诺当什么魔王。

……有没有什么逃走的办法？劳尔一边绞尽脑汁一边瞪着旁边的男人，就在这时——

「劳尔！劳尔你在哪里！」

伴随着推开仓库铁门的粗鲁声响，有个说话声传进了耳朵。

劳尔不加思索地转动脖子，顿时被强光剌得不自觉闭上眼，尽管如此，劳尔还是在塞口布底下呼唤那个名字。

在敞开的门外，一个瘦小的剪影背光浮现。迅速无比地冲进仓库里来的，是劳尔所熟悉的魔人少女。但是……

——太快了。劳尔不自觉咬牙。喘得肩膀上下起伏的少女，银发与白围裙随之摇曳。制服装扮的菲诺，怎么看都是匆匆忙忙直接追过来……一点也不像找店长商量过的样子。

「不许动……你要是敢动，我就杀了这家伙。」

菲诺环视空荡荡的仓库，一发现劳尔倒在石板地上就作势要冲过来，但负责看守的男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牵制她。

有冰冷物体触碰到喉咙。劳尔感觉到手心冒汗，同时垂下目光，只见在黑暗中隐约浮现的白刃正抵着他。劳尔下意识蜷缩身体，在他背后，门嘎然一声开启了。

「哦，照约定一个人来吗？你很了不起喔，魔人小鬼。」

说话者大概是在里面房间等待的其中一名男子。放话般的口气既讽刺又冰冷。劳尔感觉到负责看守的男子稍微动了一下，隐约察觉那人应该就是这群落魄勇者的首领。

菲诺眯起苍蓝眼眸提高警戒。

「被你们这种人称赞，一点也不开心。」

「哈哈，你说得对。」

疑似首领的那名男子领着背后数名前勇者，从倒在地上的劳尔身边缓缓走过。

…………！

劳尔目睹男子仿佛会刺穿人的目光那瞬间，脑海掠过一丝奇妙的熟悉感。但是，他不知道那股厌恶感的原因是什么。穿着立领黑衣的男子个子很高，年纪看起来比拿剑抵住劳尔的男子要年轻几岁。手脚很长，身材很瘦，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肌肉结实的肩膀显得异常地宽。

那名男子在菲诺面前停下脚步，抬起一只手制止跟在后面的其他男子……然后俯视着娇小的魔人少女，嘲讽地开口：

「怎么样，下定决心了吗？」

男子同时用拇指越过肩膀，指着倒在背后石板地上的劳尔。

「只要你愿意当魔王，我就放那个少年平安回去。」

男子一边这么说，一边朝菲诺递出的是——一条年代悠久、雕琢浮夸的项链。

粗犷的锁链末端，垂挂着宛如黑暗凝聚而成的漆黑石头。目睹石头表面泛着有如血沫的鲜红色泽的瞬间，菲诺吃惊得表情扭曲。

「那是老爸的项链！……为什么？你们怎么会有那样东西！」

「——这是《支配的血星石》。」

男子不正面回应少女显得焦躁的话语，尖刻地说：

「你们一族代代相传的魔王象征……不对，这应该说是《魔法道具》比较正确。一旦发动，就能入侵所有比自己弱小的魔人的精神，支配他们、要他们服从，这就是你们魔人的魔法道具。」

听到这句话，劳尔瞠圆眼睛。怎么可能？从来没听说过魔人懂得使用魔法道具……

「当然发动不仅需要麻烦的仪式，还需要惊人的魔力量……据说魔力足以与前代魔王相匹敌的你，想必能成为优秀的魔王吧……我说的没错吧，列德？」

「……列德？」

一听到这个名字，菲诺顿时惊觉而绷紧神情。

男子似乎以少女的反应为乐而歪着嘴角，他一转头，身后的男子之中就有一人缓缓走上前。

「……好久不见了，菲诺殿下。」

那瞬间，菲诺伫立在原地，茫然地倒抽一口气。劳尔也不自觉瞠圆眼睛。

恣意留长的深灰色头发、薄薄的眼皮、眉心与眼角的淡淡皱纹——那张既像青年又像壮年、年龄不详的脸，劳尔想忘也忘不了，正是今天早上带着魔法道具到店里客诉的那名客人。

但是，当男子抬起手肘，扯下穿耳耳环的瞬间，他的身体起变化了——黯淡的灰发闪耀银色光辉，土色的皮肤褪去颜色，深灰色的眼眸染成醒目的红色——可恶！

为什么我没有及时发觉！劳尔厌恶地眯起眼睛。曾经告诉菲诺，说人类的魔力不可能驱动载人道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更何况是能够使人飘浮在空中的道具……能够办到那种事的，就只有魔人啊！

原来敌人不光是前勇者而已。菲诺第一次遭到攻击时，他就应该不理会菲诺的意见，直接找店长商量的。劳尔不禁后悔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但是为时已晚。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就觉得奇怪，区区人类怎么可能看出老子的身份……！」

在懊恼大叫的菲诺面前，男子泰然自若地双手环胸。

「当你还在魔王城过着惬意生活时，我们就认识了……当然前代魔王并不晓得，自己的忠实心腹有着跨越种族的友谊。」

男子耸耸肩，非常愉悦地嗤笑。

「我们勇者必须切下魔人的拇指带回国内，证明我们确实认真工作。数量不够时，这家伙就会帮忙搜集魔人。托这家伙的福，我们不需要到处寻找魔人……真是的，魔人就跟物品一样，需要善加利用，你说是吧？」

「列德！……他说的是真的吗！」

「……魔人已经无法战胜人类。」

魔人男子发出跟先前气冲冲上门退货时全然不同的平静声调，死心似地摇摇头。

「我从以前就再三进言，我们魔人除了在菲诺殿下……在魔王领导下，与人类联手以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没错。」

曾经是勇者的男子从鼻尖发出讥笑。

「和我们联手吧，魔人小鬼。那就是你们魔人唯一的求生手段。只要你们听我们的话，带给众人恐惧，突显勇者的存在价值，我们就会保护你们——就像以前那样。」

「！」

——就像以前……那样？

男子的话语，让劳尔不自觉倒抽一口气。

「劳尔……」

菲诺似乎发觉劳尔有话想说，只见她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迟疑地闭上嘴。但是——

「……这些家伙之前说过。」

片刻以后，她喃喃开口。

然后菲诺轻蔑地瞪着眼前的前勇者，苦涩地吐出不屑的话语：

「这些勇者，背地里竟然立下协定。所有人讲好……谁都不许打倒魔王。」

这一瞬间——

劳尔感到眼前发黑。

「你可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生存智慧。」

仿佛意识飘浮在空中般，置身于非常缺乏现实感的感觉之中。已经分不出男子嘲笑般的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拜魔法道具进化之赐，我们随时都可以打倒魔王，不过却故意留他一命。因为只要魔王被打倒，我们勇者就没用了。所以保护魔王是必要的吧？」

曾经是勇者的男子的话，从耳朵深处穿过脑后逐渐远去。

——仿佛围绕自己的世界与价值观顿时崩溃的感觉。

至今所相信的一切都毁了。劳尔的喉咙深处冷不防发出嗤笑声。

啊啊，我终于想起来了——劳尔这么喃喃自语。年纪轻轻就讨伐上千魔人，获得无数荣誉的干练勇者——哈修·方库……我知道这家伙的名字。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故事要从一张卡片说起——如今甚至已经不知道收到哪去的『勇者闪卡』。上面描绘的勇者，那双在年幼的他心目中非常酷、仿佛会刺穿人般的冰冷目光。

……真是的，我真是笨得可以。

劳尔扭着身体，泪流不止地在塞口布底下发笑的同时，他已经彻底醒悟。他曾经那么拼命地想当勇者，其实并不是为了拯救他人。

众人所憧憬的勇者头衔，以及附带的名誉、地位、金钱。

……我立志成为勇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

他与眼前丑陋狞笑的男子没有任何差别。

那真的让他觉得很懊恼、很羞耻，仿佛一把火在肚子里烧。接连不断涌出、无法克制的感情撼动着劳尔的横隔膜，化作滂沱热泪沾湿脸颊。

「……你们这些人。」

劳尔耳边——

冷不防传来一道压抑的说话声。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当勇者？」

劳尔倒抽一口气，不自觉抬起脸。在劳尔的朦胧泪眼中，银发的娇小少女直瞪着前勇者哈修。

尽管声音因为压抑着满腔激动而颤抖，少女还是努力以平静的口吻重覆反问：

「人类社会除了勇者以外，还有很多工作吧？为什么你们不惜任何手段也要紧抓着勇者的头衔不放？」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