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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度假天堂(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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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要去宵山吧!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在做什么呢?是否有按照计划度过他们的假日,正要前往宵山呢?」

往四周一看,榻榻米上有个装满水的金鱼缸。夕阳的光线从竹帘的缝隙洒进来,照亮了玻璃制的金鱼缸,但是往里头一看,没有半只金鱼。

「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和田君依旧盘腿而坐,眺望着只有水的金鱼缸。

没多久,有个红色的东西在竹帘的另一边翩翩飞舞着。小和田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见那个鲜艳的红色物体钻过竹帘底下,拉开纱门,爬上榻榻米。那是个穿着活像金鱼的大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正被哪个看不见形体的人搔着痒,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在那个小女孩踏上榻榻米的瞬间,太阳似乎也同时沉入竹帘对面的稻田里。照亮四周的不再是阳光,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灯笼红通通的光芒。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望向小和田君。

「你要去逛庙会吗?」

小和田君问她,女孩一声不吭地摇头。明明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却鼓着双颊,貌似在生小和田君的气。

「不去吗?可是,你穿着浴衣耶。」

小女孩的笑意更深,妖艳的眼神宛如成熟的女性。

她怡然自得地抬起下巴,呼地吐出一口气。有个红色的东西从她嘴里飞出来,落入小和田君身边的金鱼缸里。

往金鱼缸里一看,有只红色的金鱼正悠游其中。

小和田君看得目瞪口呆。

「你还真厉害啊!」

女孩无声微笑。

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

玉川小姐又在柳小路上和八兵卫明神大眼瞪小眼。

「这个空间铁定有鬼,整个怪得不像话。」她心想。但信乐烧的狸猫们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事不关己地在由建筑物的缝隙所形成的阴影底下排排坐。

「可爱的、可爱的狸猫们。」玉川小姐歌唱般地喃喃自语。「又见面了呢!好奇怪啊!

她该不会是中了狸猫的招术吧?

虽说她不曾养过狸猫,但是对于狸猫的热爱却是非比寻常。

小时候,她家有一座描绘着狸猫和一弯新月的老旧屏风,据说那座屏风是她曾祖父的画家朋友送给他的。曾祖父曾是大学老师,和狸猫们的交情非常好,素有「狸猫老师」之称。当时的玉川家在现在的冈崎一带,四周围都是森林和草丛,肯定有一堆看起来就跟毛线球没什么两样的狸猫在那附近跑来跑去。

每当她感冒的时候,总是会看着屏风里的狸猫,该说这是玉川家的传统吗?还是祖先留下来治疗感冒的偏方呢?总之是一种将屏风放在睡着的小孩旁边,借此抵挡住不好的风的习俗。反正因感冒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有其他事可做,无聊又寂寞。每当这种时候,只有描绘在屏风上的狸猫是她的心灵支柱。她会进入屏风里和狸猫们玩耍,或者是追逐从屏风里跑出来,在棉被周围滚来滚去的狸猫们。

据说当祖父还是小孩的时候,狸猫曾经变身成和尚来访,在装饰着孔雀羽毛的西式客厅里和曾祖父彻夜长谈,甚至还喝了葡萄酒。有一天,祖父偷偷地跟在打道回府的狸猫和尚身后,发现和尚的秃头在半路就长出一堆毛,转眼之间变成一颗硕大无朋的毛球,滚进原野里。「狸猫变成人类的时候会有一股独特的气息喔!」这是祖父的见解。「会发出强烈的狸猫味。」

玉川小姐皱着鼻子闻,对八兵卫明神说:「其实中了狸猫的招术是一件好事,但今天可以饶了我吗?」

照射在柳小路上的阳光,已经开始夹杂着些许黄昏的味道。

玉川小姐想起完全没有进展的工作。她还以为可以展开一段跟狸猫假面有关的大冒险,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和田君现在还在某个地方逍遥,浦本侦探也不知道在哪里滚来滚去,狸猫假面则是在某个地方锲而不舍地奋斗着,而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肯定也努力地让假日过得有声有色。相较之下,自己到底在干嘛?这趟规模浩大的迷路之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受够了!」她自言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小姑娘,」香烟摊的老婆婆出声叫住她。「你又回来啦?」

「我又回来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回来。」

「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要上来休息一下?」

于是她又爬上香烟摊的二楼。

从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盯梢据点往柳小路看,八兵卫明神就在那里。她将手帕打湿,抹去汗水,四仰八岔地躺在榻榻米上。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似乎都累坏了。双眼无神地仰头看着窗帘,几乎忘了这里是最靠近新京极的市中心。将脸转向一旁,看见有个红色不倒翁就放在半开的壁橱下层。大小跟苹果差不多,正散发出好似飘浮在暮色中的红色灯笼般光芒。

接着,浦本侦探喝剩下的酒瓶映入眼帘。

上头贴着「天狗白兰」的老派标签。

浦本侦探向她形容过天狗白兰这款奇妙的酒。

明治时代,浅草的神谷酒吧推出一款名叫「电气白兰」的酒。当舞台移动到京都,当时在电信局上班的员工,有个人称「闪电博士」的星期日发明家模仿电气白兰,进行过无数次的实验,奇迹似地发明出来的酒就是「天狗白兰」。因为其美味的程度简直笔墨难以形容,微醺的感觉就像变成天狗翱翔在天际,所以才取名为天狗白兰。另一方面,因为那是仿造电气白兰,却又不是电气白兰的山寨品,所以也有人称之为「伪电气白兰」。京都的某个角落至今仍在暗中酿造天狗白兰,每天夜里运到街上来卖。尤其是像今天这种宵山前后的日子,祭典热气高涨的时分,天狗白兰的流通量当然也异常庞大。

「天狗白兰,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她把手伸出去,却又「不可以、不可以。」地摇头。「我在干嘛啊?工作的时候怎么可以喝酒呢?我才不要和浦本先生同流合污。」

过了一会儿,香烟摊的老婆婆拿了透心凉的弹珠汽水上来。

「很热吧!喝点这个。」

冰得透心凉的弹珠汽水仿佛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令她忍不住说出「原来渗透到五脏六腑是这种感觉啊!」老婆婆则回以「小姑娘用了好艰深的词汇呢!」玉川小姐静静地聆听着风铃的声音,一面咕嘟咕嘟地咽下弹珠汽水,打了个味道清爽又香甜的嗝。

「我为什么这么会迷路呢?」

「因为是宵山的关系吧!宵山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我小时候也迷过路,所以我才不喜欢宵山。」

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所有的记忆都很模糊。自己的记忆和后来父亲告诉她的话之间有一条模糊难辨的界线。不变的事实是她和父亲去逛宵山的时候迷了路。有一段时间,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只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貌似发生过什么开心的事。

「你也迷过路吗?」老婆婆微笑着说。「我也迷过路喔!从此以后就很害怕,再也不去逛宵山了,尤其是晚上。」

「就是说啊!晚上更麻烦。所以现在其实不是在这里兜圈子的时候……啊!我的意思不是不想跟婆婆聊天喔!」

「要是你又迷路了,欢迎随时过来。」

「谢谢。真是感激不尽,但是我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来第三次吧!」

「可是啊……俗话不是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吗?」

玉川小姐将弹珠汽水的瓶子夹在膝盖间,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说:「……我尽量努力。」

当她离开香烟摊的时候,时间已经下午四点。老婆婆抱着猫从香烟摊的阴影底下朝她挥手。这时,玉川小姐注意到有个贴着古早标签的小酒瓶放在陈列在香烟摊货架上的烟草角落,标签上写着「天狗白兰」。

那是发生在玉川小姐离开香烟摊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的事。

有一道黑色的人影步履蹒跚地走在柳小路上,是狸猫假面。

狸猫假面累得快要趴下了。

好不容易才从下鸭幽水庄的袭击中逃出生天,但是所到之处都有人要抓他。原本在下鸭神社玩耍的孩子们一看到他就拉响蜂鸣警报器,他又不能在出町商店街上露脸,想搭计程车还被拒载。追捕他的人从坐落在荒神桥旁边的咖啡厅阴暗的门口、从破旧的蔬果店的屋檐底下、从京都大仓旅馆的大厅里、从京都市公所的后门……一再跳出来,高呼着「狸猫假面」的语气里不再有过去的喜悦,而是充满了类似拼命想要抓住通缉犯的焦躁。

刚开始的时候,狸猫假面还会抓住攻击他的人,质问他们追捕自己的理由。然而,每个人都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强调「我其实是狸猫假面的粉丝」,推说「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由于指挥命令系统过于复杂,就连当事人也搞不清楚。奉命行事的组织又发号施令、请求协助,命令怱而汇整、怱而分歧,严重起来还有同样的命令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原地打转的情况,问再多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有像寺町通某间画廊的老板那样,没有忘记狸猫假面过去做的好事,把他藏起来、让他从后门逃走的支持者。只不过,就连这些亲切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打他一耙。自己的前方是曾经充满了善意的城市,如今却变成充满了敌意的城市。那段没没无名的时代,动不动就有人要报警抓他的噩梦再度袭来。当追捕他的人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已经逐渐超出狸猫假面个人可以处理的能力范围,除了仓皇而逃以外,再也无路可走。狸猫假面且战且走地拔足狂奔于寺町通与新京极之间由此往南的大街小巷,拨开来逛宵山的观光客,借此甩掉追他的人。

当他逃到柳小路的时候。

狸猫假面整个人贴在面对柳小路的建筑物墙壁上瞻前顾后,竖起耳朵来倾听追兵的脚步声,却只听见从拱廊型商店街的扩音器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祇园囃子。

「好痛痛痛痛痛……」

他转动着肩膀shen • yin。肩胛骨附近痛得一塌糊涂,仿佛随时要长出恶魔的翅膀。脖子和肩膀都因紧张而僵硬得要命,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

「好想去泡温泉……」

狸猫假面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最爱的北白川镭温泉。当他想起沾黏着矿泉渣滓的瓷砖触感、泉水倾泄的声音、从紧邻在后面的森林里传来的蝉鸣声等等,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感逐渐缓和下来。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呢?为什么偏偏是为人们尽心尽力的自己呢?愤怒有如一把野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栖息在内心深处的懒鬼正摇旗呐喊:「我受够了!现在就去泡温泉吧!」好想偷懒、好想偷懒、好想偷懒。攻击他的那群人里,有很多都是过去曾经受自己帮助的人。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有必要为了这种人牺牲自己吗?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价值吗?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自己骗自己说这是生存价值呢?索性逃得远远的!索性跟这一切说再见,去北白川镭温泉享受泡汤之乐吧!

狸猫假面给内心深处的懒鬼一记当头棒喝:

「给我闭嘴!」

怎么可以偷懒?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败退,以后都会养成逃避的习惯。一旦逃走过一次,这辈子就完了。他看过太多这种人。本人一直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坚持到底的男人,今后也会继续这样坚持下去。所以你这家伙给我闭嘴,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懒鬼啊!眼下正是必须坚持到底的关键时刻,只要跨过这道关卡,就可以看见大海,就可以看见希望。总之先打起精神来,为何我会成为被追捕的对象呢?肯定有个主谋在背后操弄这一切,这点绝不会错。所以势必要在这个周末搞定这一切,然后再去拜托小和田君,只要他愿意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就可以功成身退。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他身上不是吗?

「你其实根本没有要让位的意思吧!」栖息在他内心深处的懒鬼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你才会选择他不是吗?」

狸猫假面愣了一下。

然后喃喃自语地咕哝着…….你这懒鬼知道些什么!

栖息在他内心深处的懒鬼嗤之以鼻。「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就是你。」

与此同时,正对着柳小路的香烟摊二楼传来「狸猫假面先生。」、「狸猫假面先生。」的亲切呼唤,抬头往上看,只见香烟摊的老婆婆正从稍微拉起来一点的竹帘缝隙间对他招手。

「可以请你上来一下吗?」

「别去别去。」栖息在内心深处的懒鬼说。「肯定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能不能帮她把不倒翁重新排好?诸如此类的杂事。更何况……说不定是个陷阱喔!」

「不,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受不了你。」内心深处的懒鬼无言以对。

狸猫假面踏进香烟摊。

「请上来。」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狸猫假面步步为营地上楼。

进到面向柳小路,位于二楼的两坪多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的房间有些阴暗。西斜的夕阳从挂在窗户上的竹帘缝隙晶晶亮亮地流泄进来。老婆婆端正地跪坐在窗户旁边。保温瓶和放有杯子的托盘、红色的不倒翁就放在她脚边。

老婆婆微微一笑,优雅地低下头去。

狸猫假面伸出右手问她:「怎么了?帮助有困难的人是……」

「我没有遇到困难喔!只是我的孙子曾经受到你的关照,你还记得吗?」

这么一提,他想起来了。当他刚开始以狸猫假面的身分进行活动还不到半年的时候,在三条大桥的桥墩下发现因为迷路而嘤嘤啜泣的小孩和找孩子找到六神无主的老婆婆,连忙让他们祖孙相会。孙子看到狸猫假面的打扮虽然怀有戒心,但是一看到老婆婆,马上抓住狸猫假面的斗篷,抽抽噎噎地说:「谢谢你!」老婆婆也泪流满面地感谢他。当时有很多人目睹到这一幕,这也成了狸猫假面的风评一下子变好的契机。

「……当时没能好好地向你道谢。」

「助人本来就是本人的工作,请不要放在心上。」

看到了吗?也有人像这样记得狸猫假面过去做过的好事!狸猫假面真想对全世界大声宣告。老婆婆把手伸向放在榻榻米上的托盘,将麦茶从保温瓶里倒进玻璃杯。「很热吧!请用。」

「感谢您的招待……」

我知道喔!有人在追你对吧?」

老婆婆把麦茶推到狸猫假面跟前,静静地说道。

狸猫假面悚然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婆婆将手里的不倒翁放在膝盖上,一脸慈爱地抚摸着。「我们家虽然是香烟摊,但是也有参与天狗白兰的贩卖喔!」

「天狗白兰?」

「这是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神秘美酒。你知道这种酒是由谁负责运送的吗?」

于是,老婆婆开始讲起「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种种。

所谓天狗白兰流通机构,是个一手掌握住在京都市内某个地方的工厂所制造的梦幻名酒「天狗白兰」通路的团体。因为可以任意地操纵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神秘美酒的供给,所以也拥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站在组织的顶点,负责指挥调度的大头目人称「五代目」。根据江湖传言,此人表面上是在新桥通上开店的古董店老板,流通机构的头目只不过是他私底下的头衔。据说他的外表长得跟羊驼几无二致。

「是五代目下的命令。」老婆婆如是说。

五代目下达此等难以理解的命令,不多时便传遍整个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甚至还传到最尾端的零售店,也就是香烟摊的老婆婆耳里。于是他们卯起来找狸猫假面。最近这几天,不知是否认为光靠自己的力量搞不定狸猫假面,展开复杂的合纵连横计划,把街上的组织全都卷进来,将包围网继续扩大。五代目心急如焚。如今,举凡京都市内的每一家澡堂、每一家二手书店、每一家理发店、每一家咖啡厅、每一家简餐店、每一条商店街、乃至于京都市公所及工商协会、神社宫庙的部分势力、各山鉾的保存会等等,全都加入了包围网。

老婆婆抚摸着不倒翁说道。

「不瞒你说,我也是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一员。」

狸猫假面立刻站起来,与老婆婆保持距离。

感觉屋子里仿佛又暗了几分。

「你也想要抓住本人吗?」

老婆婆微笑着,从竹帘的缝隙间往下看。她的视线落在柳小路以及八兵卫明神的小庙上。「你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老婆婆说道。「也是我孙子的恩人,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八兵卫明神……」

狸猫假面喃喃自语。

那是当他从东京调职到京都还没过多久的时候。

他的习惯是在假日的早晨去「sart咖啡厅」点鸡蛋三明治和咖啡当早餐,在清晨静谧的街道上散步。就连办公室的部下们也知道,他称这个流程为「晨间协定」。当他信步走在假日清晨,只有小猫两三只的街上时,可以完全地放空。当时身体自动记忆的街道地图,在他变身成狸猫假面以后,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就是在散步的途中发现八兵卫明神的。

第一次迷失在柳小路上,看到那座小庙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冒用「八兵卫明神」的名讳。时至今日,他依旧为自己冒用八兵卫明神的名讳一事感到万分抱歉。为了赎罪,他把参拜八兵卫明神加进晨间协定里,而且是非常虔诚地祝祷。每个周末的早晨,当他低头致歉「随便使用您的名讳真对不起」的时候,脑海中总是充满一堆毛茸茸的神明,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狸猫假面对老婆婆说:「没错,本人正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

「请你先在这里避避风头。我不会害你的。即使你行得正、坐得端,一旦与情势为敌,还是会被击溃的。不要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没事了,在情势改变以前,请先忍耐一下。」

老婆婆说的话有如母亲的苦口婆心—狸猫假面心想。

与此同时,一只胖猫打榻榻米上走过,爬到老婆婆的膝盖上。「喔哦!好乖好乖。」老婆婆抚摸着胖猫的头,只见那只胖猫打着呼噜,发出怪声。「非常好。」老婆婆将猫和不倒翁放在膝盖上,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在这场骚动平息下来以前,我就先躲起来吧!」

「慢着,我还有好多事不明白……」

「再会了,狸猫假面。请别忘了,还是有人支持你的。」

老婆婆抱起胖猫,突然起身,膝盖上的不倒翁掉落到狸猫假面跟前。不倒翁突然膨胀得像颗吹饱的气球,发出碰的一声破掉了。刹那间烟雾弥漫,遮住狸猫假面的视线。

当烟雾消散的时候,老婆婆和猫咪的身影已经如泡沫般消失了。

狸猫假面下楼,香烟摊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他脱下斗篷,拿下被汗水浸成软趴趴的狸猫面具,再取下假发,同样被汗水弄得湿答答的秃头光可监人。当他从香烟摊走到外面,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地面缓缓地向左倾,仿佛随海浪摇晃的船舱甲板。他把手放在香烟摊的玻璃门上。

「还是先回秘密基地吧!」

就算回到秘密基地,也不能只是休息。工作堆积如山,活动日记也得写一写,还得把报纸上的新闻剪下来做成剪报,制作防身用的武器「奇臭无比的线香」。记得要修补一下破掉的斗篷。他既没有具备最尖端科学兵器的秘密基地,也没有像蝙蝠车【※美国漫画中的超级英雄《蝙蝠侠》的战车。】那种优秀的交通工具,而且要那么厉害的东西来做什么?狸猫假面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对碰巧路过的人伸出援手的怪人罢了。直到今天以前,他都没有跟危险的邪恶组织对抗的必要。

他想要回去,可是脚步却迈不出去。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一屁股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

暮色已经抢先一步笼罩着柳小路的一隅,变得有些昏暗。由两侧的屋檐撷取的一方天空染成桃红色,是差不多要开始点亮路灯的时刻。在他的正前方是那座八兵卫明神的小庙,信乐烧的狸猫们盘踞在黑暗中。

什么东西在口袋里沙沙作响,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是在下鸭幽水庄里救了他一命的情侣给他的信,差点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看着信上的内容,信末还有「恩田、桃木」的署名。

「没想到会收到部下的粉丝信呢!」

他用手帕把光头上的汗擦掉,从口袋里拿出有色眼镜来戴上。他也知道因为这颗光头和有色眼镜的缘故,害自己看起来像是邪恶组织的大头目。当他到京都的研究所走马上任的时候,坐在柜台的警卫们个个难掩眼里的戒心。没有人想得到,长成这样的男人,竟会成为「对所有人都很亲切的怪人」。

「话说回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周末啊!」

星期五的晚上在鸭川的纳凉床举行欢送会,然后一行人又移动到祇园囃子的小酒馆继续吃吃喝喝。他还记得自己头上顶着镜球的光弹琴的事。散会之后趁着夜黑风高变身成狸猫假面,解决了几件发生在夜路上的纠纷,回到秘密基地稍事休息,然后又走在清晨的街道上,逮到喝得烂醉如泥,脚步虚浮,要继承他衣钵的小和田君,和他的谈判一如往常以破裂收场,遭受神秘女性的攻击,三半规管暂时麻痹,撤退之后解除变装,在喝早晨咖啡的时候,再度与小和田君不期而遇,聊起人生的问题,和他分开之后,又顺便帮助一下路上遇到的行人,然后在应邀前往无间荞麦面大会的时候遇到袭击,追津田氏追到屋顶上,闯进下鸭幽水庄,与以为是幕后黑手的大日本沉淀党大打出手,没想到幕后黑手的背后还有幕后黑手,又跟闺房调查团大干一场,接着再和其他数也数不清的人大战过好几回合,最后被开始充满整条街的敌人逼得节节败退。

他缓缓地吐气,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简直不像是自己的身体。只不过,他过去也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痛苦。自己不是以拥有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为傲,勇于面对各式各样的难关,把软弱的人一脚踢开,交出别人交不出来的成绩单吗?岂能在这里认输呢?我知道个中的机巧诀窍,必定能安然抵达疲劳的彼岸。

「我不是要休息。这并不是休息。」

后藤所长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我是在为战斗做准备。」

自从小学迷过路以来,玉川小姐就决定与宵山保持距离。

她再次踏入宵山是距今一年前的事。当时她刚开始在浦本侦探事务所打工,先是在沙发底下发现发霉的雨衣,吓得她惊声尖叫,然后又找到一个空的小提琴盒,在跟浦本侦探要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待她回过神来,已经可以听见祇园囃子的声音了。从事务所下楼,走到室町通上,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宵山的祭典已经开始了。

「都到了这把年纪,应该不会再迷路了吧!」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越往前走,越无法摆脱人声杂沓的宵山,正当她蹲在民宅的屋檐下,凝视着红色的水桶,心想「只能等天亮再说」的时候,那个怪人出现了。一年前,那个怪人还只是个无名小卒,要是被吃饱饭没事干的正义魔人看到,往往难逃报警处理的命运。这也难怪,谁教他戴着看起来没个正经的狸猫面具,穿着时代错误的旧制高中制服的黑色斗篷。但是那天晚上,整个城市都被宵山的喧嚣吞没,对怪人比平常还要宽容。

「小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怪人问她。

「哇!好好看的狸猫面具!」玉川小姐反问:你这个面具是在哪里买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喔!小姑娘。」

「真有一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可是专门帮助别人的怪人。」

「真的吗?我迷路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于是怪人弯下腰来,伸出右手。

「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玉川小姐也把手伸出去,怪人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他的手很大,就跟外国人一样。「原来如此,你迷路啦?」怪人面露喜色地说。

接下来,怪人走在前头,让玉川小姐抓住他的黑色斗篷,跟着往前走。宵山的人潮在怪人所经之处一分为二,有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人,也有注意到他的人。尽管耳边传来「这是什么?」的窃窃私语,但玉川小姐已经累到连觉得丢脸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走到宵山的尽头,狸猫假面带她到通往地下铁乌丸线的楼梯口,告诉她:「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本人的工作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

下一个周末,她去浦本侦探事务所上班的时候,顺便讲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结果逗得浦本侦探捧腹大笑:「这是什么鬼!」玉川小姐被他笑得有点愤慨,当时两人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怪人接下来会以「狸猫假面」的名号风靡一时吧!

时至今日,玉川小姐走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想起这件事。

「狸猫假面,你在哪里?」

「我现在正需要你的帮助,各方面都需要!」

一切发展都如同香烟摊老婆婆的乌鸦嘴,当她第三次回到柳小路上的时候,她茫然地呆站在路上好一会儿。在这条细细长长的羊肠小径上,暮色似乎来得比其他地方还要早。就在这个时候,不晓得正在哪家凉爽的咖啡厅里喝着冰咖啡的浦本侦探打电话来。「既然你都要回来的话,不如来这里救我离开。」面对玉川小姐的长吁短叹,浦本侦探安慰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能在该迷路的时候就迷路也是一种才能。」

「这种才能有什么用?我的冒险到哪儿去了?」

笔者不是不能理解浦本侦探的言下之意,另一方面也明白玉川小姐的心情。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做的人不见得什么事都没做。反之亦然,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做了的人也可能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人生可不是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只要想成是在散步不就好了吗?」浦本侦探说道。「因为雇主说这样就行了。啊!对了。既然你人刚好在柳小路上,可以帮我去向香烟摊的二楼退租吗?」

「咦?已经不用再盯梢了吗?」

「差不多是时候撤退了吧!」

「可是……可是……事情还没……」

「拜托你了!」浦本侦探丢下这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玉川小姐瞪着行动电话,喃喃自语地说:「真是够了。」

同一时间,她发现有个男人正蹲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男人竖起膝盖坐着,光头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光线。这颗鬼气森森的光头,令玉川小姐想忘也忘不掉。是今天早上在「sart咖啡厅」和小和田先生说话的那个人。恩田前辈称他为「鬼才」,说是他们的研究所所长。话说回来,「今天早上」这几个字听起来怎么感觉已经好遥远了?

她出声问他:「你没事吧?」

所长的肩膀惊跳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以与他骇人的模样相去甚远的礼貌语气回答:「抱歉,惊动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劳你费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看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玉川小姐心想。他看起来简直像是油尽灯枯了。我也累得像条狗,但这个人看起来起码比我累十倍。怎么有办法累成这样呢?

所长敲了敲膝盖说:「休息够了,我该走了。」

「站得起来吗?」

「站得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所长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身体毫无动静。「你好像很累呢!」谎言被她戳破,所长苦笑着摇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她把手伸出来。

所长犹豫了半晌。「这多不好意思。」

「你不是遇到困难了吗?」

「……莫非你的工作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所长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那是只有如外国人的大手。当他活动着肢体,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虽然站起来,却还是姑且把手放在香烟摊的玻璃门上,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双脚是否有确实着地。

「谢谢你,我好多了。」

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玉川小姐身为侦探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男的!」不能放走这个男人……。问题是,这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她还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所长说:「那我先告辞了。」对八兵卫明神拜了一拜,步履蹒跚地开始迈步前行。有团用黑布包着的东西遗落在香烟摊的屋檐下。玉川小姐提醒他:「你忘了东西喔!」只见他慌张地折回来,一把抢过她打算捡起来的东西,将其抱在胸前,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句:「不好意思。」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一个人也……」

所长从有色眼镜的深处以睥睨的眼神盯着她瞧。他之所以会戴上有色眼镜,或许就是为了要藏起他锐利的眼神也说不定。

所长离去之后,换她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

「我已经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

简直就像是把原本所长扛在貭上的疲劳一股脑儿全都转嫁到她肩上似的。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八兵卫明神。这么说来,所长刚才也拜过八兵卫明神。即便是这么小的神明,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参拜。浦本侦探说过:「狸猫假面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所以可以试试盯着八明卫明神。」但这种乱枪打鸟的投机心态是不可能会顺利的。因为不只是当地人,就连跟狸猫一点关系也没有,人见人怕的所长也来参拜。就连那种人也……。

「等一下喔!」

她突然跳起来,对空气中的某个人说道。

「我正在思考,别妨碍我。」

她把右手握紧又张开,反刍刚才拉所长起来时的感觉。

她记得那只有如外国人大手的触感。很像某人的手。因为她也不是动不动就会握到男人的手,所以还不至于在记忆里大海捞针。到底是在哪里握过这样的手呢?不一会儿,一年前宵山的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把手伸给他的人是谁呢?

「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抓住本人的手吧!」怪人如是说。

惊觉煮熟的鸭子飞掉时,玉川小姐感到绝望的程度委实让人不忍详述。笔者本身也不由得对她一掬同情之泪,觉得她错失了一个天大的冒险。

当时所长已经消失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再也追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玉川小姐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她一下子站不起来,大受打击地蹲在香烟摊的屋檐下。全身汗流浃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颗装满脏水的水球。即使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天色依旧一寸寸地暗下来,整个城市逐渐陷入夜晚的祭典气氛里。祇园祭的宵山开始了。小时候害她迷路,去年又害她迷路,结果受到怪人帮助的那个宵山开始了。

某处吹来阵阵凉风。

她突然感到十分害怕,就像夏日黄昏一个人看家的小朋友,原本是在榻榻米上睡午觉的,没想到睁开眼睛,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小时候常有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的感觉。行笔至此,玉川小姐可能会对笔者提出抗议:「总之你就是想说我完全没有长进对吧?」她可能会说:「至少我知道自己在柳小路上喔!」

「可是如果无法去别的地方,知道这里是柳小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哪里也去不了,那么不管这里是柳小路还是蒙帕纳斯【※法国巴黎的一个区域,位于塞纳河左岸。】的丘陵又有什么差别呢?虽说能在该迷路的时候就迷路也是一种才能,但是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迷路的时候,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

她已经完全呈现自暴自弃的状态了。

「八兵卫先生,我说八兵卫先生啊……」

她对着逐渐沉入暮色中的陶制狸猫大呼小叫,但狸猫们完全不把她的哀怨当一回事,事不关己地望着天空微笑。天真烂漫的狸猫们貌似在说:「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嘛!心胸应该要更开阔一点!」

看着狸猫的同时,玉川小姐内心深处的烦躁也平静了下来。

「说的也是呢!我会努力的。」

没错,自己可是周末侦探,有任务在身。就算让煮熟的鸭子从嘴边飞走,也不能在这里自怨自艾,首先得去把香烟摊的二楼退租才行。

总而言之,先从收拾房间开始做起吧!」

她把头伸进香烟摊里。

灯是关着的,四处都不见老婆婆的身影。

她推开玻璃门,出声招呼:「打扰了。」从收银台到屋子里全都乌漆抹黑的。右手边就是楼梯,通往二楼那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

凉风从屋子里的黑暗中吹来,吹过她满头大汗的脸颊。那阵风里渗杂着不可思议的味道,是装饰着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孔雀羽毛的老旧西式客厅里的味道、是位于北白川仕伏町,社团伙伴住的那栋公寓鞋柜的味道、是弥漫在母亲的梳妆台四周的味道、是为了改变心情,时不时会去散步的附近寺庙正殿的味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从黑暗的最深处居然传来比平常更大声的祇园囃子。

「婆婆,你在吗?

她不安地出声,但是却没有人回答。

「我是浦本侦探事务所的玉川。」

正当她想继续往里头前进的时候,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

手摸不到地板,因为地上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洞。

她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就掉进那个洞里。

她掉落的洞里有一堆软绵绵的东西,四周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味道。可能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嗅觉才会变得更灵敏也说不定。她用手摸索着垫在自己身体底下那堆软绵绵的东西,小小的,厚厚的,四方形的,表面冰冰凉凉的。

「……座垫?」

等到视力习惯黑暗以后,这才发现有道光线不晓得从哪里流泄出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座垫,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就会一个劲儿地陷进座垫海里。香烟摊为什么会通到这个座垫世界呢?正当她手脚并用地想爬出这个座垫世界时,发现有个男人正躺在座垫海上,睡得可香甜了。

「原来你在这个地方……」她呆住了。

当她看到那个男人安稳的睡相,有股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从她的肚子里源源不绝地涌上来。那是这个珍贵的星期六被澈底糟蹋掉的愤怒、以及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可以挽回一切的机会从眼前溜走的绝望、和想尽办法也要把那个从眼前溜走的机会给抓回来的一种不屈不挠的斗志。

于是她抓住座垫,使劲地拍打这个懒鬼的脸,一边尖叫着:

「小和田先生!快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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