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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狸猫假面与周末侦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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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冒险」?

字典上的意思是「冒着危险去做的事」。

然而,在笔者念小学的时候,在笔者的认知里,「冒险」就等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透过大名鼎鼎的侦探的冒险故事,笔者对「冒险」这个字眼有了笼统的印象。冒险是件很酷的事、是令人兴奋期待的事。另一方面,似乎又有种朴素而抒情的安全感,像假日早晨的野餐。

事实上,笔者并不喜欢冒着危险去做任何事。

说是讨厌也不为过。

笔者从事过的大冒险,最多只发生在电影院的座位上。电影才开演没多久,主角就陷入危机,观众捏着一把冷汗,这时有个神秘的美女出现,说了一句充满谜团的话,然后主角发挥敏锐的分析能力,安然度过危机,正当观众松了一口气的瞬间,不是突然爆炸,就是汽车从桥上掉下去,再不然就是藏宝图被抢走、或者是美女被劫走,于是再把美女抢回来……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件之后,以美女和主角接吻的画面画下句点。基本上,所谓的冒险动作片大抵都是这一类作品。这样就好了,大冒险只要发生在银幕上就行了。

有一句话说——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

当然,这位青年——小和田君并非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物,反倒是个热爱小冒险的人,就跟笔者一样。对大冒险敬而远之的心态也恰到好处。而戴着狸猫面具的怪人出生入死的世界诚属于大冒险的领域。早晨清爽的微风吹动了怪人的黑色斗篷,也吹动了小和田君乱糟糟的头发。大冒险的代言人「狸猫假面」就在眼前。小和田君在凉风轻拂下,终于了解眼前的状况,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学不乖的人啊!」

「本人会锲而不舍地来三顾茅芦,直到你答应继承我的衣钵为止。」

「把善良的一股市民五花大绑,实在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喔!」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会逃跑吧?」

「说的也是,这理由成立。」

「你在这之前逃跑过好几次了。但我承认你的脚程真的很快就是了。」

狸猫假面似是在催促小和田君似地摇摇手。

「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吧!怎么样?下定决心了吗?」

小和田君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拒绝!」

「你也是个顽固的人耶!」

狸猫假面弯下腰来,隔著作工粗糙的面具看着小和田君。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点,我对你的毅力表示尊敬。……但你难道不想利用这分不屈不挠的毅力来为世上的人做出点贡献吗?」

「同样的话你要说几遍啊?」小和田君喟然长叹。「我不也告诉过你好几遍,我很忙,抱歉帮不上忙吗?」

「你又没有兴趣,也没有女朋友,就光棍一条,比很多人都闲得多不是吗?」

「请等一下。」这句话就连小和田君本人也听不下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又还不知道我有多懒惰。」

「年轻人啊!请不要生气,是我一时失言。」

狸猫假面摊开双手,抬头望天,一副随时都要跳起舞来的样子。

「本人乃狸猫假面是也,是帮助镇上居民的正义怪人,这是一份伟大的工作,能让大家都很开心。这可不是单纯的助人而已喔!因为当人们取回相信善意的力量,也拯救了本人的灵魂。至今已有多少人将我奉若神明,全世界都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报纸上经常刊登我的英雄事迹、我还上过电视,声势可谓锐不可当!」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呢!」

「很有趣啊!有趣得不得了喔!你最好也体会一下。」

「可是你都不会想要偷懒一下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可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狸猫假面甩了甩斗篷,豪气干云地说。

然而,当小和田君用充满猜忌的语气问他「真的吗?」怪人却承认说「……的确,世界上有很多恶劣的懒鬼呢!」

「像是有人拜托我帮忙丢大型垃圾、帮他儿子做功课、帮忙订车票,我也很想帮忙,可是的确会觉得这些事再怎么样都该自己做吧!对于敢厚脸皮地拜托我做这些事的家伙,我的确要握紧拳头才能吞下这口气……哎呀,我失言了,本人是正义的怪人,才不会生气呢!才不会对可爱的小镇居民们生气呢!」

小和田君斩钉截铁地说:「请恕我拒绝。」

「别急、别急、别急,小和田君!你等一下,不要那么急躁嘛!」

狸猫假面双手合十,在小和田君面前苦苦哀求。

「你对自己太不诚实了。你只是害怕而已喔!心里其实还是想当正义使者,没错吧?你其实想当得不得了,肯定没错,你瞒不过本人的。」

小和田君默不作声。

「人类都没有发现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真实的你正为了想要踏出新的一步而陷入矛盾纠葛。我了解这分苦楚,真的了解。因为本人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当你冲破内心的矛盾冲突,你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好男人。你可知本人费了多大的苦心,才让世人接受这种狸猫怪人?不过,本人身上发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私人问题,已经无法再继续担此重责大任。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让好不容易受到世人认同的狸猫假面就此退休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你不觉得可惜吗?」

然小和田君还是化身为地藏菩萨,沉默不语。

狸猫假面喃喃自语道:

「……你这人真是一块顽石耶!」

自从某次因缘际会地遇到狸猫假面以来,怪人就三不五时地来找小和田君,每次都逼他「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小和田君则是每次都抵死不从。

同样的攻防到底重复上演过几次了呢?

小和田君像尊地藏菩萨似地沉默不语时,脑海中浮现出以下的对答。

「一提到正义的使者,肯定要有足以对抗邪恶组织的『肌肉』才行。可是你看看我的手臂,弱不禁风得像块鱼板。这种肌肉是要怎么撂倒邪恶组织啊!……你说什么?弱鸡只要经过锻链也能变成放山鸡?你在说什么傻话?先把肌肉的问题放到一边,还有精神上的问题。的确,我是个清廉又正直的男人,还挺善良的,至少不算坏人。可是啊……这里有个严重的问题,我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好人。说得再诚实一点,我拿美女没辄。我放在单身宿舍里心爱的电脑就快要因为负荷不了黄色档案而开始发热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天底下有这种正义使者吗?要是肤色白皙、体型丰满的肉弹型坏女人来贴上来的话,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邪恶组织的阵营。」

所以小和田君才不说话。

「本人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在这里跟你干耗。」

这时,耳边传来「沙!沙!沙!」踏着砂子直冲而来的脚步声。

空气中同时响起高八度的尖叫声。

怪人悲痛地闷哼一声,作势就要倒下。

定睛一看,有个年轻女子正从背后紧紧地擒抱住他。

狸猫假面和女子肢体交缠的样子仿佛久别重逢的情人,在操场上转圈起舞。狸猫假面轻而易举地甩开女子苗条的身材,让女子的纤纤玉腿几乎踩不到地面。

「抓到了!抓到了!」

女子对小和田君大喊大叫:「帮我个忙!帮我个忙!」

「小姑娘,别指望那家伙了。」

用来捆绑小和田君身体的黄黑夹杂的绳子就像恶魔的脐带一样,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他事不关己地隔岸观火,只见交缠的怪人和女子像陀螺般旋转不停,一面以令人心惊胆颤的速度靠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你们俩在那边自己玩就好。」小和田君专心一意的祈祷并没有奏效,女子一闪而过的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小和田君连人带椅一起往旁边翻到,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年轻的女子被狸猫假面甩开,倒在操场上。貌似眼冒金星,一下子站不起来。丝毫不在意t恤整个掀起来,美好的肚脐露出来见人,瞪着天空,喘着粗气。狸猫假面的三半规管貌似也受到相当大的伤害,踉踉跄跄的步履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生不忍。至于小和田君嘛——则是还没有从肚子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脚的恶梦中醒来。早晨的操场上尸横遍野。

「我、先、撤退、了,你、给我、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狸猫假面shen • yin着说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的女子和小和田君。等肚子的阵痛稍微缓和过来,小和田君发出「喂!」的声音,「你不要紧吧?」

女子慢条斯理地撑起上半身。

「……被他逃走了。」

女子眉头深锁地自言自语,看着倒在地上,像块去骨火腿似的小和田君说:「谁教你不肯帮我,你以为光靠我一个人就可以抓住狸猫假面吗?」

「没事吧?你沾到血罗!」

「我一兴奋就会流鼻血。」

她站起来,捡起掉在操场上的帽子和小提琴琴盒。女子穿着一件桥色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帽子像是《悲惨世界》【※法国作家维克多·两果于一八六二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为十九世记最著名的小说之一。多次改编成电影及舞台剧,其中最著名的改编作品是同名音乐剧。】里的流浪儿装扮,小提琴琴盒则像是从二手店拿来的老古董。女子用金鱼图案的手帕擦掉鼻血,状似在欣赏现代美术作品,走到连椅子翻倒在地的小和田君身旁,皱着眉头,说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吗?」的感想。

「如你所见,请赶快帮我解开。」

「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怎么可能?」

几分钟后,小和田君终于恢复自由身,尽情地伸直懒腰,吸取早晨的空气,耳边传来鸟儿在校舍屋顶上唱歌的声音。就在他用全身去品尝自由的喜悦时,女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你要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吗?」

小和田君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你都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是你们讨论得太大声了。」她含笑说。

「这有点不妙,请你忘掉。」

「忘得掉吗?这个话题这么有意思。」

「反正我又没有要继承他的衣钵。」

「为什么?」

「谁要当什么正义的伙伴啊!我将誓死捍卫我的假日。为了偷懒,我愿意付出一切。」

女子轻声地低喃:「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问她:「你为什么要抓狸猫假面?」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商业机密。」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和田君便二话不说地接受她的说法。「那就算了。就让我们一起忘掉今天早上的事吧!拜托你了。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

「你还没睡醒吗?这里是木屋町。」

「我喝醉了,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看了看表,瘪着嘴说:「哎呀!已经八点半啦!想要悠闲度过今天的话得加紧脚步了。那就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即使是这种暴风雨的展开,也无法动摇小和田君想要悠闲度过周末的决心。我们在这只高贵的懒鬼身上,看见了坚不可摧的「将怠情贯彻到底」的意志。

小和田君匆匆告别神秘女子,打算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展开这趟追求悠闲假日的旅程,可是,正如读者诸君所预期,为了得到悠闲假日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导致小和田君和这位神秘女子再次「非命中注定」的重逢。

小和田君是某化学工业企业的研究员。

从研究所毕业之后就开始工作,还是进公司才第二年的菜鸟。

他上班的新素材研究所位在从近铁京都线的向岛站往西展开的田园地带上。从研究所的窗口往外看,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光由农田和工厂、京滋快速道路构成。远远地可以看到aeon【※日本一家大型的零售与金融服务集团,此指aeon旗下的购物中心。】简直就像魔术师居住的高塔一样,笼罩在雾气里,所以任何人都无法确信,aeon是不是真的存在。因此在研究员间甚至流传着一种说法,将还在实验,尚未取得验证的观测称为「简直跟aeon一样嘛」。

就像大学的研究室一样,这个研究所里有好几个研究团队。小和田君在室长的指挥下,负责从事食品用的保鲜膜开发。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读者诸君用微波炉加热昨天剩下的咖哩时,盖在容器上的那个东西。只要想成那种东西,就很容易理解了。室长的轮替是基于研究的成果,也可能会被别的研究团队合并吸收,所以在无机质又冷冰冰的研究所内,其实一直静静地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战争。但是小和田君光要完成自己每天的任务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所以对此等勾心斗角的内幕还不甚了解,不是一声不吭地更换测量仪器的蒸馏水,就是调配各式各样的药品,再不然就是用接着剂把试作的保鲜膜黏上去又撕下来。

照他同事们的说法,小和田君的日常生活平静得「跟田里的田螺没两样」。每天在位于研究所基地里的单身宿舍睁开眼,平常从早到晚都在研究所里上班,周末不是在宿舍里看书就是睡觉。只要恩田前辈没约他出门,他就不会出门。晚上则是在研究所外一望无际的漆黑田园地带里散步,漫无目的地观察满天星星,心不在焉地眺望京滋快速道路上的桥色灯光连成一片的样子。然后回到单身宿舍的房间,边喝罐装啤酒,边以仔细修改「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度过漫漫长夜。

早上如果太早醒来,便骑着脚踏车奔驰在宇治川的堤防上。在设置于放材料的围墙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在田埂上。边喝咖啡边欣赏从横跨在宇治川的桁架桥上奔驰而过的近铁电车和对岸有如另一个世界的伏见桃山街道,曾经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

当小和田君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罐装咖啡带来的小确幸时,恩田前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我明白,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钻牛角尖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明白的,我明白喔!」

恩田前辈就是这么体贴。

恩田前辈和小和田君隶属同一个研究小组,是早他两年进公司的前辈。长相似马,也是个爱马人,中午休息时间经常都在员工餐厅熟读《赛马杂志》。对于恩田前辈而言,小和田君是第一个分到他手下的后辈,也是应该要给予适切指导的存在。

小和田君对京都几乎一无所悉,恩田前辈则是毕业于京都市内的某所大学,夸口说「京都的一切就交给我了」、「京都的怪人我几乎都认识」。恩田前辈也住在单身宿舍,但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桃木小姐住在京都市内,所以周末很少待在宿舍。

恩田前辈一直鼓吹小和田君离开单身宿舍,搬到市区里。

「把那里当成我们的前线基地吧!」

「请恕我拒绝。」

「一直窝在单身宿舍里会发霉喔!」

「请把单身宿舍想成是威士忌的橡木桶,我是在让自己熟成,有朝一日会变得很好喝喔!」

「少胡扯了!别讲那么多废话,好好地过周末吧!」

恩田前辈是会把周末的行事历排得满满的那种人,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活力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潜伏在恩田前辈体内的野性致力于追求每个周末的冒险,还会三不五时来约小和田君。

小和田君曾被田恩田前辈拖去参加黑暗火锅【※是一种社团或亲近好友间煮食火锅的游戏,规则是一人最少带一样料进入漆黑的房间,然后在不清楚他人带的料的情况下将所有的火锅料投入锅中煮,最后煮好了之后在漆黑中每个人夹到什么就要吃什么。】、搭神秘青年实业家的红色跑车泡逼各大澡堂、参加出町商店街的七夕祭、在祇园的鳗鱼店吃怪物般的蒲烧鳗、从大文字山健行到琵琶湖、去看鞍马的火祭、参加fǎ • lún寺和吉田神社的节分祭。老实说,参加这些活动很累人,但是拒绝恩田前辈的邀请,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很累人,所以三次里至少会陪他去一次。结论就是他还满喜欢恩田前辈的。

至于小和田君这号人物,无时无刻都像是老僧入定的地藏菩萨般待在溪谷里冲瀑布,无论带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冒险都不会改变。即使在三更半夜爬上南禅寺的水路阁、以四肢着地的方式匍匐前进时,也都一脸平静的样子,就连恩田前辈也看得目瞪口呆。

「小和田君啊!就没有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事吗?」恩田前辈问道。

「我的心脏都有在跳喔……你看,我这不是跃跃欲试了吗?」

「跃跃欲试又怎样?」

恩田前辈在黑暗中保持匍匐前进的姿势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小和田君的脸。「你有听过『滚石不生苔』这句话吗?」

「听过。」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多长一些青苔吗?」

「喂、喂!你可不是地藏菩萨喔!」恩田前辈喟然长叹。「你给我听清楚,我们需要冒险,不能茫然地在时间的洪流里随波逐流,人生可不是孜孜不倦地认真工作就能有收获的。」

「才不是这样,认真工作的人生最美丽了。」小和田君不满地嘟囔。「恩田前辈只是把所长的理论拿来现学现卖吧?」

「现学现卖又怎样?所长的人生经验比我们丰富太多了。」

「经验和真理有什么关系?」

「又在扯一堆歪理了。」

恩田前辈原本闷不吭声地沿着琵琶湖疏洪道在黑暗中前进,突然停住不动,直勾勾看着前方说:「真的什么都看不见耶,感觉真阴森。」

「前途一片黑暗。」

「可以回头。」

「也可以前进。」

「不过我们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社会人了……你意下如何?」

在那之后,恩田前辈宣布冒险到此结束。

也是因为和思田前辈的冒险,小和田君才会遇到狸猫假面。

位于北白川瓜生山一家名为「白幽」的拉面店是一切的起源。

已经不指望过人间生活的「拉面之鬼」在瓜生山的洞穴里蜗居了十年之久,根据自称白幽子的仙人所留下的食谱,致力于钻研拉面之道。先把为什么要远离尘世来钻研拉面之道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搁在一边,只要在破烂的山中小屋吃过他煮的拉面,温和细致的油脂就会在嘴巴里扩散开来,不知道是何种山菜的甘甜则有如森林里的树木细语般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听说客人会丧失人世间的记忆,直到喝下最后一滴汤为止。

恩田前辈在居酒屋里跟女朋友讲了这件事,只可惜办公室位在京都市下京区的专利事务所职员——桃木小姐只是盈盈一笑,并不相信。

「骗人的吧!你这个大骗子!」

她是世间少有,工作能力和包容力奇迹似地一样高的人。小和田君在私底下称她为「千手观音」。一旦因某种刺激而对一些鸡皮蒜皮的琐事开始坚持的时候,就会顽固到八匹马都拉不动。于是他们开始辩论起这家梦幻拉面店是否真实存在,而且两人之间的争执越来越白热化。当喝醉的桃木小姐大喊:「你总是讲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把酒瓶全部推倒,恩田前辈眼眶泛红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笔者固然认为平常总是一脸严肃地讲一些分不清到底是谎言还是真话的他也有错,但是简单地说,就是两个人都喝多了。

第二天,恩田前辈在研究所的员工餐厅里吃饭时说:

「所以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找那家拉面店。」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小和田君出言慰劳,恩田前辈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放在桌上的《赛马杂志》说:「喂、喂!干嘛说得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你也要去喔!」

「为什么你们两个约会,我要跟去当电灯泡?」

「什么约会?事情哪有这么轻松!一个搞不好可是会演变成世界大战的。」

「我才不要被卷进世界大战里。」

「所以我才约你啊!只要你也在场,气氛再怎么样也严肃不起来。这么一来,我们也不会想要吵架。」

「原来如此,听起来颇有道理。」

「所以你也要把这件事排进你的行程表。」

如此这般,他们从近铁电车转乘地下铁乌丸线,来到四条乌丸,再从那里搭巴士一路摇晃到北白川浸信会医院前,进入瓜生山的森林。一路上时不时地提到听说前几天才接受报社采访的「狸猫假面」的话题。

「不盖你,我曾经救过狸猫假面一次。」思田前辈自豪地说。「那也是我与桃木小姐的初相遇。」

「对呀对呀!」桃木小姐也引以为傲。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小和田君说。「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告诉你也无妨,但这可是我们私藏的珍贵回忆呢!」

「对呀!世界无敌珍贵喔!」

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交头接耳,小和田君心想:「这哪里像是要世界大战的样子?」

抓紧时间直接讲结论,他们三个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里看到一个过去或许当真是家拉面店的窄小废墟。铁皮屋顶脏兮兮的,用圆木制成的桌子湮没在荒烟蔓草里。还找到一个仿佛可以煮熟一整只山猪的特大号锅子。虽然吃不到梦幻拉面,但是在脏兮兮的木雕招牌上还是隐约可以看出「白幽」这两个字,所以恩田前辈的面子总算是勉强保住了。危机感逐渐逮去,显然不会发生世界大战了。

年轻小情侣一旦逃过撕破脸的危机,接下来最常出现的状况就是像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这样,感情更加如胶似漆。彼此向对方道过歉之后,两个人完全沉浸在两人世界里,把小和田君当空气。纵是小和田君也无法介入于两人之间,回家路上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后来之所以会迷路,就是因为和他们走散了。

小和田君心不在焉地站在夕阳逐渐西下的深山里。

「真伤脑筋,怎么会这样?」

但他其实一点也不紧张。

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狸猫假面。

「你有什么困难吗?」怪人问他。

在昏暗的深山里,遇到怪模怪样的男人。纵使平常心如小和田君也「哎呀!」地心里突突一跳。所幸他听过太多关于狸猫假面的传闻,也知道怪人并不像他那怪模怪样的外表,其实还算亲切。小和田君把前因后果说明一下之后,狸猫假面微微颔首。

「跟我来。这一带是本人修行的地方,简而言之就像我家的后院一样。」

两人在森林里走着,从夜幕低垂的黑暗中传来虫鸣鸟叫、树枝折断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吵。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小和田君提起研究所里的生活,狸猫假面则是以低沉的声音絮絮叨叨地描述他在当正义使者时的英雄事迹。

「正义的伙伴也挺不容易的呢!」小和田君赞叹。

「不过很有成就感……很有成就感喔!」

那口吻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地。

冷不防,狸猫假面问他:「你想不想继承我的衣钵?」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是吗?这也是一个选择啊!」

两人穿过漆黑森林,走到看上去宛如必须穿山越岭的路边,累得像滩烂泥。狸猫假面的话也不多。当他们来到通往京都市区的马路上,「北白川镭温泉」的招牌有如从幻想中的村子里散发出来的光线,悬浮在黑漆漆的森林深处。

「原来这一带有温泉啊!」

「那么,小和田君,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请好好考虑我讲的那件事。」

他连忙回头,却已不见狸猫假面的人影。小和田君东张西望地把四周围看了一遍,试着阻止他。「可以请你去找别人吗?……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找上我?」

「成为正义的伙伴还需要理由吗?」

怪人的声音在森林中越飘越远。

「直觉啦!直觉。是直觉告诉本人,你可以,而且也应该要成为正义的伙伴。」

车头灯发出刺眼光芒,京阪巴士在京都府道上疾驶而过。

小和田君茫然伫立,因为实在太累,就连思考能力也没了,决定先去北白川镭温泉洗去一身的疲惫再回家。坐进蒸气弥漫的浴池里,已经有人先到,且兴高采烈地大摇其屁股,坐在瓷砖上沾着温泉沉淀矿物质的浴缸里唱歌。

「恩田先生,你在干嘛?」

前辈回过头来,脸上堆满笑容。「小和田君!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们丢下我先走未免也太过分了。」

「我是想说先来泡个温泉,再来思考该怎么办。话说在前头,我才不会把你抛下呢!这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

后来他们等到桃木小姐泡完温泉、光鲜亮丽地走出来,一起跳上京阪巴士,离开北白川镭温泉。考虑到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小和田君并未提起遇到狸猫假面的事。

当他们在河原町通找地方吃晚饭的时候,发现有家新开的拉面店门口有一排娇艳欲滴的蝴蝶兰,霓虹灯闪烁着灿烂耀眼的光芒。招牌上写着「白幽」二字。不晓得已经超脱世俗的老板为何会再回到人世间,半信半疑地吃完拉面,美味的背后散发出如假包换的化学调味料味道。

这就是小和田君和狸猫假面的邂逅。

那么再把时间拉回星期六早上。

小和田君离开立诚小学操场,沿着高濑川往前走。

「难得天气这么好,来去『sart咖啡厅』吃早餐吧!」

才走没几步,身体便像由马蹄铁构成的零件,叽嘎叽嘎地吵个不停。饥饿与爱困的感觉同时袭来,让原本就已经境遇堪怜的他觉得自己更加悲情。

「真是太惨了,简直是惨不忍睹嘛!」

他走过河原町通,走进三条商店街。在阴暗的拱廊型商店街屋檐下,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小钢珠店、药房、简餐店、服饰店、鞋店、扇子店、十字屋【※位于京都的乐器店。】等等,每间店的铁门都放下来,冷清得让人想像不到白天能有多么热闹的商店街酷似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螃蟹道乐」【※日本一家螃蟹料理的专卖店,在各地都有介店。店门口巨大的螃蟹招牌是其特征。】。的招牌则宛如怪兽徘徊在人类灭亡后的世界。

「sart咖啡厅」就位在顺着寺町通往北走的地方。

小和田君喃喃自语。

「充实的星期六早晨,果然要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开始。」

这是研究所的上司——后藤所长的主张。

一个人在京都市内生活的后藤所长,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规律,非常重视「晨间协定」。那是一张以条列式的方式写满为了展开充实的一天要做些什么事的清单,还分成平日用和假日用。假日用的协定上就有「前往寺町通的『sart咖啡厅』」这条。从三年前所长到京都走马上任开始,协定改过好几次,但「sart咖啡厅」的地位依旧不动如山。

「sart咖啡厅」的店内摆着皮沙发,弥漫着咖啡的美好香味。想要有效地善用假日早晨的人全然放松地坐在里头。小和田君点了热咖啡和夹着松软厚蛋的三明治。

置身在早晨安静的咖啡厅里,脑子昏昏沉沉,困得几乎随时可以失去意识。脑海中浮现出长满青苔的地藏菩萨。

「滚石不生苔,那又怎么样呢?」

小和田君打了个呵欠,喃喃自语地嘟囔。

小和田君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单身宿舍。只要能在冷气开得够强的单身宿舍房间里,在冷飕飕的万年铺盖上滚来滚去,睡睡醒醒地修改「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想必能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假日吧!化身为大原三千院里长满青苔的翁地藏【※日本鎌仓时代制作的石头佛像。】,把自己埋在棉被里。啊!多么美好的东西啊!你的名字叫棉被。

「为什么我会累成这样呢?」

小和田君回溯昨夜的记忆。

昨夜,小和田君参加了后藤所长的欢送会。所长调到东京总公司的人事异动是前几天公布的,所长职在这个时期异动是很罕见的事。小和田君不清楚发生在东京总公司里的政治斗争,只知道公司内部似乎发生了大地震,就连京都都受到余震的波及,使得所长在相隔三年之后又被召回东京。

因此,包括平常就对所长一呼百应的恩田前辈和小和田君在内,年轻研究员全都齐众一堂,先是在先斗町喝酒,后来又到四条大桥的另一边,前往祇园绳手的小酒馆。他还记得自己献唱了一首〈二十二岁的离别〉【※日本歌手伊势正三的歌。】,获得满堂采。所长则即兴演奏一段钢琴,唱出他对里海的回忆。思田前辈一旦喝多,就会陷入有如泥沼的人生大道理深渊,挣扎着爬不出来。

有个满脸通红、风度翩翩的老人对所长不可思议的声线和样貌感兴趣,来找他说话,所长若无其事地瞎扯「窝来自亚塞拜然」的漫天大谎。

「呵呵呵!这真是奇了,这个名叫亚塞拜然的国家在什么地方啊?」

「栽里海的附近。」

所长闭上眼睛,仿佛又在视网膜上看见令他怀念不已的里海。

当然,每个研究员都知道所长出身奈良,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但是看所长的言行举止,还真的会逐渐以为眼前这个人真是从亚塞拜然来的。所长经常会使出这样的魔法。没多久,所长沉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当真陷入一个人在遥远异乡喝酒的孤单情绪,抱着恩田前辈的肩膀,开始哭了起来。恩田前辈也还陷在人生大道理的深渊里,跟着嚎啕大哭。小和田君笑着在一旁看戏,但是接下来的记忆就变得暧昧模糊,只记得自己用毛巾擦亮所长那颗酷似镜球般闪烁生辉的光头。那颗头实在很亮,而且越擦还会越亮,就像一颗魔法球,就像现在正杵在小和田君面前的那颗球体,光芒四射……。

眼前的球体突然开口说话。

「早安,小和田君。」

曾经何时,所长就隔着报纸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后藤所长边喝咖啡,在小和田君啃着三明治的时候看报。眯着有色眼镜背后的眼睛,脸色看起来有些铁青。

「大概是突然被告知要调去东京吧!」小和田君不置可否地思考着。「就连所长也累坏了。」

所长是站在小和田君他们上班的这家研究所顶点的男人。

即使把历代所长都算进来,他依旧是赫赫有名、大放异彩的人物。四十五岁,单身,拥有如同钢铁般强健的肉体,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有颜色的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神十分锐利,而且还是个光头佬。最常听闻的传言是他那颗光头是为了给在政治角力里败下阵来的自己一些警惕,在来京都走马上任之前才剃的。因为这样的外表,当他比正式上班的日期提前出现在研究所,没人想到他就是所长,据说在柜台负责警卫的人还紧张了半天,「怎么来了一个危险人物」这样。所长的样貌就是如此地跟日本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抑扬顿挫异于常人的说话腔调则像负责主持婚礼的外国神父,三不五时还会撒点莫名其妙的小谎:「我来自亚塞拜然。」在所究所全体成员都要参加的每月报告会议上,他总是以他那有如神谕般庄严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的错处,让负责发表的人个个受到深入骨髓的震撼教育。

另一方面,所长也很黏人,有时会把研究所的年轻人全部找来喝酒,恩田前辈就是饮酒作乐的固定班底,小和田君说是被恩田前辈五花大绑地拖去参加也不为过。所长最喜欢正为人生或工作上的事烦恼的年轻人,总是虎视眈眈地搜寻这种年轻人的身影,现阶段甚至有故意为没什么烦恼的年轻人制造烦恼的倾向。

那天早上,所长在咖啡厅看到小和田君,非常高兴地说:

「充实的星期六早晨要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开始。」

「我正在实践所长的教诲。」

「你真有心。」

「明明喝到那么晚,所长还是跟平常一样出现在咖啡厅里呢!都不会睡过头吗?」

「不得要领的休息只会让自己更累而已。」

所长犹如在月会上陈述意见似地将食指贴在高挺的鼻梁上。这么一来,所长看上去就像是来自未来,为人类的愚蠢感到痛惜的智慧型机器人。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只要静止不动就是休息,但我们真正需要的休息并不是静止不动,而是抵达疲劳的彼岸。这才是重点。所以我不会累。」

「我才不要那样呢!」

「这只是习惯的问题喔!说穿了就是要去适应它。这阵子为了准备报告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了,但是绝不能因此就吊儿郎当,请好好地享受你的假日。……幸好,今晚同时也是祇园祭的宵山,傍晚就会开始有人出来摆摊,街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游客。当山鉾的灯笼点亮时,简直美得不可方物,非常罗曼蒂克。」

「我去年已经看过了。」

「凡事都要一再地尝试。」

「我吃完早餐就要回家罗!然后睡觉。」

「怎么可以?」所长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可是,请等一下,你昨晚不是答应恩田,要去吃荞麦面吗?」

「……没错,」小和田君苦着一张脸。「要去无间荞麦面大会。」

「很好,非常有冒险精神,肯定会发生非常好玩的事吧!」

所长靠在沙发的椅背上,让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走,然后望向咖啡厅的入口,眯缝着藏在有色镜片背后的眼睛,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用指尖敲了敲放在桌上的报纸,发出干涩的声音。这时小和田君终于发现,那份报纸上有剪过的痕迹。所长这种怪人会剪下什么样的报导呢?就算不是小和田君也会感到好奇吧!「可以借我看吗?」当他正打算把手伸向报纸的时候,所长只动了一下手腕,就迅速地把报纸抢回去。

「偷看别人从报纸上剪了什么下来的行为很不礼貌耶。」

所长先是散发出宛若俄罗斯杀手般的凶狠气势,接着展颜微笑。

接下来的话题主要是围着研究所的工作打转,咖啡厅恰到好处的安静舒适与凉爽的气温害他发困,所长沉着冷静的声音也害他发困,一个不注意,他好像真的打起盹来了。小和田君猛然抬起头来,发现所长正在看报,凌厉的目光从报导被剪掉的那个洞透射过来。

「你在打瞌睡呢!」

「对不起。」

「……什么是你生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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