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具剥落(3/3)
「那个……这个名为宫田的男人真的是小丑?没弄错吗?」
「这是什么意思?」
秀悟迟疑不决地问道。金本一听,单边眉毛微微跳了跳。
「呃,这只是一个小疑问。因为那个男人始终戴著小丑面具,嗯呃……有没有可能途中跟人交换身分?例如还有另一个小丑存在……」
秀悟脑中思绪凌乱,有些语无伦次。金本见状,则是缓缓摇摇头。
「速水医生,根本不可能存在另一名小丑。警察完全包围住那间医院。而警方在破门之后,也曾经大规模捜索整间医院。我们当然有考虑到犯人会变装成警察逃走,因此下令严格监控整栋建筑物的出入口。但我们完全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士。」
「那医院里或许还有隐藏通道之类的……」
秀悟知道自己的疑问相当老套,但他还是非问不可。这间医院内藏有秘密电梯,当然也可能存在通往外头的隐藏通道。
如果这个假设成真,应该就能解开整个案件里最大的谜题。不过秀悟的期待落空了,金本面露苦笑:
「我们听完速水医生的证词之后,也曾经预想过院内存在隐藏通道,彻底调查过整间医院。我们拿到医院的设计图,也见过以前的地主,但还是没有找到可疑的出入口。院内的人若想离开医院,只能使用正门或后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是……这样啊。」
秀悟还没完全接受现实,但还是点点头。
「不过呢……」金木压低嗓音:「宫田可能还有同伙。我们没办法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
「嗄?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还请您保密。面具内侧的耳朵位置装著一个小型的喇叭与收讯器。宫田有可能是受到某人指使才犯下犯行。」
「某人……会是谁?」秀悟有点激动地问道。
「我就是不知道答案,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您。请问小丑是否曾经联系过他人?」
「联系……」
秀悟皱紧眉头,拚命搜寻著记忆。
「不……就我所知,他并没有试图联络别人。而且我和小丑共处一室的时间相对较短,他或许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联络也说不定。」
「是吗?我明白了。我们会再调查一下那枚装置,或许还会再挖出点什么。」
金本在胸前双手合掌,似乎在暗示:「侦讯到此结束」。
「请、请等一等!既然面具里装著那种装置,还是很有可能存在共犯呀。更何况,那名叫做宫田的男人真的是小丑吗?举例来说,小丑男或许在警察赶到之前就想办法叫出宫田,杀了他,再将面具放在宫田的附近,让他代替自己……」
秀悟几乎是想到什么就一股脑说出口。
「假设真是如此,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就会抓到他。」
「不,所以果然还是有其他秘密通道、藏身处之类的……」
眼见秀悟的发言越来越莫名其妙,金本摆出不出所料的态度,叹了口气。
「医生,医院里面没有任何秘密通道或是藏身处,只有那座秘密电梯和病房而已。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怎么能肯定……」
秀悟紧咬这点不放。若非如此,一切会很奇怪,太奇怪了。
「医生,我们确实无法否认宫田在医院外可能还有同伙。但是宫田的确就是主犯,这点不会错。」
金本彷佛在劝说耍赖的孩子。他的口气令秀悟非常不满。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捜索过宫田的住家,并在他的房间里搜出大量的证据。」
「咦?」秀悟顿时语塞。
「首先我们在住家电脑的纪录发现,宫田是透过网路购买犯案计画需要的物品,例如面具、电击棒、shǒu • qiāng等等。」
「网路?网路上买得到shǒu • qiāng?」
秀悟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很遗憾,确实买得到。某些地下网站会违法贩卖药物、枪炮等物品。我们警方当然会进行取缔,但现阶段无法完全举发这些网站。」
金本无力地摇摇头。
「也就是说,宫田是在网路上买好武器,闯入自己工作的医院吗?」
「就是这么回事。宫田房里还发现了小丑模样以外的各式面具、小刀、手铐,以及一些化妆品。他应该是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并且测试哪些物品比较容易使用。」「化妆品?」
「他可能一开始不打算戴面具,而是利用化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根据调查结果,宫田在决定成为物理治疗师之前,曾经是某间小剧团的演员,他在剧团工作数年,但似乎始终没没无闻。他或许是活用当时的经验,才想到要变装。」
金本耸耸肩。秀悟望著金本,不断运转脑袋。那名叫做宫田的物理治疗师果真是小丑吗?那么……
「那宫田又是为什么闯进自己工作的医院,还杀了院长等人?」
「您在说什么?是速水医生告诉我们他的犯案动机呀。那个男人不是亲口说他是『为情人报仇』吗?」
「他的确是这么说,但真的有这么巧吗?情人偶然间住进自己工作的医院,还被人偷走了器官。」
「不,我们认为事情正好相反。宫田的情人并不是正好住进他工作的医院,而是宫田为了报复,刻意转到情人住院的医院工作。」
金本沉声说道。
「……关于宫田爱慕的那名女子,你们有头绪了吧?」
秀悟一问,金本便露出轻佻的笑容,点点头。
「这都要多亏速水医生的证词,还有那本掉在透析室的活页夹。那本资料里记载著田所医院至今所有的违法器官移植手术。唉,不过其中有一小部分资料破损,看不清是谁接受过手术,除此之外我们可以起诉大多数接受过移植的对象。其中有大公司的干部、前运动明星、政治家,来头都不小啊。警方现在正与检察机关合力准备逮捕这些人士。这件事一旦公诸于世,全日本都会掀起一阵大风暴啊。」
金本的语气渐渐混杂著兴奋。
「比起这个,可否先说明一下有关宫田情人的事?」
「啊、真是不好意思。」
金本清一清喉咙,重新拉回正题。
「佐仓江美子,我们认为她就是宫田的情人。」
「她是谁啊?」
「速水医生应该早就猜到了。这名女子接受过田所医院的『秘密手术』,被偷走器官。活页夹里也有纪录。」
「……请详细告诉我那名女子的背景。」秀悟低声说道。
金本回答:「当然没问题。」接著他从椅背上的西装内袋取出记事本,开始翻找。
「佐仓江美子大约是三年前住进田所医院。入院时为二十一岁,女子大学学生。家庭组成为双亲以及一位就读高中的弟弟,当年全家四人一起出游时,突然有一辆卡车闯红灯冲进交叉路口,双方对撞,江美子以外的三人当场死亡,江美子则是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昏迷不醒。」
这场车祸太过凄惨,秀悟不由得抿紧双唇。
「车祸后三个月,江美子转院至田所医院。由于江美子的家人全都丧生于车祸,田所医院便收留了无依无靠的江美子。而根据活页夹的纪录,江美子在入院四个月后,由田所摘除肾脏,并将肾脏移植给某间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更不幸的是,江美子接受移植手术后五天便丧命了。速水医生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状况代表什么意思。」
「……应该是术后的并发症,缝合不全导致出血或感染。」
「是,搜查本部也是这么认为,但病历上的死因是『吸入性肺炎』。无论如何,佐仓江美子很可能是因为被摘除肾脏才丧命。」
金本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讽刺般地扬起唇角。
「我们是这样推测:宫田胜仁就是佐仓江美子的男友。三年前,宫田做为物理治疗师,拥有一定程度的医学知识,所以对情人的死因起了疑心,于是他在一年半前进入田所医院工作,并寻找情人死亡的真相。宫田发现正是田所的手术害得情人丧命,因此决心报复每个与手术有关的关系人……之后的事,医生应该很清楚了。」
「但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位名叫佐仓江美子的女子,就是宫田的情人吗?」
秀悟在脑袋中咀嚼金本的描述,开口问道。
「不,我们还找不到实质上的证据。我们询问过宫田身边的熟人,他似乎不太受女性欢迎。事实上,宫田这个人的风评并不好。他非常容易钻牛角尖,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惊慌失措或是抓狂。由于他行事作风不够稳重,周遭的人对他印象不太好,因此几乎没听说他和女性有深入交往。但或许正是他的性格让他想不开,最后才弄出这么夸张的案子来。」
秀悟听著金本的解释,回想小丑的举止。金本口中的宫田确实相当符合小丑的行为举止,但如此急躁的男人,真的能想出如此大胆又复杂的计画吗?秀悟轻轻甩一甩混乱的脑袋,望向金本。
「那你们是依据什么来判断,佐仓江美子就是宫田的情人?」
「因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符合这些条件。」
金本摇摇头。
「根据那本活页夹的记载,手术总共进行过十二次,其中只有四个案例是女性。女性案例之中有两名是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只有佐仓江美子是在术后死亡。」
「他不一定是因为情人去世才想复仇呀?他人随意偷走情人的器官,已经足够成为复仇的动机了。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的女性被害者吧?」
「是啊,还有一位。这名女病患是在半年前被摘除器官,外貌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左右。」
「大约?」秀悟听见这模糊的解释,不禁疑惑。
「因为院方不清楚这名女子的实际年龄。她遭遇交通意外陷入昏迷,因此院方在住院当时并不清楚她的身分。假设这名女病患就是宫田的情人,院方应该会知道她的身分才对。」
这么说也是。秀悟一边点头一边思考。所以总结来说,这名叫做宫田的男人真的是为了帮佐仓江美子报仇,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但是秀悟的心中依旧残留无法释怀的部分。
「……有遗书吗?」
秀悟双手抱著胸口,开口问道。金本则是狐疑地挑起眉头。
「遗书?您是指什么?」
「我是指宫田的遗书。他引发了如此骇人的事件,最后还开枪射穿自己的头,应该会想让大众知道自己引发事件的原因,他可能会为此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不,现阶段还找不到类似的物品。」
金本不禁神情苦涩。
「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认为那个小丑男应该没打算自杀。那家伙应该也不打算杀死院长他们,而是想带著所有证据向警察自首。所以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小丑会杀了院长等人再自杀。」
「……他或许一开始是不打算杀他们,但也能这么解释:他因为shǒu • qiāng被夺太过慌张,不慎枪杀田所等人,回神之后无法承受良心谴责,才开枪射穿自己的头部。宫田不是容易情绪激动,甚至轻易就会陷入恐慌状态吗?」
金本听完秀悟的假设,搔著头这么回答。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秀悟游移不决地低语。金本双手合十拍一拍手。
「总而言之,藉由目前为止获得的证据,警察内部已经判定宫田是射杀田所和东野之后自杀。至于佐佐木的命案,现阶段还不清楚凶手究竟是田所还是宫田,这就有待日后调查清楚了。」
「……所以这次的案件,警方内部认为已经破案了吗?」
秀悟的低喃之中满是浓浓的讥讽。
「是,已经破案了……除了医生的其中一部分证词以外。」
金本意味深长地答道。
「所以你们就想把那些证词当作是我撞到头产生幻觉,硬要结束这个案子。」
「不,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医生您一个晚上不就昏迷了两次?记忆总是有可能错乱呀。」
「我当天晚上的确是昏迷了两次,也可能丧失些许记忆。但不能只因为这样,就认定我脑中关于她的记忆全是错觉啊!」
秀悟坚决反驳。金本见状,不禁面有难色。
「即使您这么说……我们已经彻头彻尾地搜索过整间医院,还是完全找不到那名叫做『川崎爱美』的女子呀。」
「爱美、川崎爱美平安无事吗!?」
昨天,刑警前往秀悟所在的医院听取证词时,秀悟心急如焚地逼问刑警。但是刑警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回问:「那是谁?」
不论秀悟如何极力描述爱美的事,刑警们异口同声,一再重复表示院内找不到这名女子。而且破案后过了整整两天,警方仍未发现川崎爱美的踪影。
「刑警先生,我触动灭火装置的时候,要她直接逃到医院外头。她有没有可能是趁警方不注意的时候逃出医院了?」
房内的气氛逐渐凝重。秀悟这么一问,金本刻意地大叹一口气。
「速水医生,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很多次了。前天早上,可是有总计数十名警官队,以及一大群如鬣狗般嗜血的媒体记者,所有人团团包围住整间医院。她要是当时逃出医院,一定有人会注意到的。更何况,就如同我刚才的说明,警方在案件落幕之后就严密监控医院的人员进出,也仔细调查过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到速水医生口中的那名女子啊。」
金本的语气隐隐透露不耐。秀悟听著金本的解释,闭上双眼回忆起脑中的一切。爱美的笑容随即重现在眼睑之内。
如同绢丝的秀发、柔软温热的双颊、隐隐散发的蔷薇香气,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鲜明。
爱美是幻觉?是我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妄想?绝对不可能!
「那名小丑抢了超商之后,的确绑架了一名女子吧。新闻报导也有提到这件事,那名女子就是爱美。这件新闻证明爱美曾经待在医院里呀!」
秀悟睁大双眼怒吼道。金本皱起脸,彷佛被踩到痛脚。
「……我们认为那情报可能是误报。」
「误报!?有什么根据?」
「抢劫犯绑架女姓民众的情报,通报者是匿名。对方是藉由公共电话通报,而警方一询问通报人身分,对方就挂掉电话了。由于以上理由,捜查本部认为或许是某人看到新闻出现超商抢匪之后,恶作剧谎报假资讯。」
金本急促地说道。
「怎么可能!这根本是强词夺理!」
秀悟咆哮大怒。然而金本却严肃地直盯著秀悟。
「这或许是强词夺理,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们完全找不到医生证词中的那名女性,还是说现场真的曾经出现过那名女性,但是当特种部队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金本不耐烦地摇摇头。双方不论如何讨论,终究只是两条平行线。秀悟拚命运转脑袋。
爱美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警方会找不到她?
「病患……」
秀悟悄声低喃。金本仍旧神情严峻地望著秀悟,问道:「您说什么?」
「是病患。当时有人用铁丝卡死一楼后门,爱美有可能是解不开铁丝,没办法从后门呼救,认为装成病患的样子比较安全,才搭电梯到三楼或四楼,躲进空病床里。」
秀悟猛地抬起头,但是金本的态度依旧冷淡。
「您的意思是,那位川崎爱美小姐现在还装成病患吗?警察都已经镇压整间医院,保障院内安全了,她还不敢现身?这未免太奇怪了。」
对方的论点相当正确,秀悟哑口无言。
「更何况,警方早已考虑到宫田的同伙会伪装成病患躲在院内,因此前天是在院内医疗人员的陪同之下,一一确认过总计六十五名病患的安全与身分。结果并没有多出任何病患,也没发现陌生人替换了别的病患。」
金本的语气相当肯定,秀悟咬紧下唇。
「唉,虽说警方确认病患身分并不难,但事后病患们的安置手续可是大工程呀。毕竟院内发生那种大案子,医院唯一一名专任医师——院长也去世了。」
「病患们后来怎么样了?」
秀悟这么一问,金本便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我们与各个机构合作寻找愿意收容病患的医院,再以救护车将已经决定去处的病患运送到目的地。不过病患多达六十人以上,现场又非常混乱,过程实在很辛苦呢。啊,好像变成我在抱怨了,不好意思。总而言之,那名川崎爱美的女性是不可能装成病患的。」
秀悟低下头。虽说这理所当然,但警察早就事先查过任何自己能想到的疑点。他的脑细胞已经连续运转数小时,早已接近极限。
「速水医生,您还好吧?」
秀悟听见金本出声关心,缓缓摇摇头。金本轻轻扬起嘴角,视线落在手表上。
「已经过下午五点啦……医生看起来也相当疲惫了,总之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非常感谢你的体谅。」
秀悟虚弱地说道。
「那您今天可以先回去了。不过,不好意思,假如我们还需要询问您一些状况,还会再另外联络您。医生您也是,您如果想起更多线索的话,不论何时尽管联络我们。」
金本亲切地说完,站起身打开房门。秀悟也站起身,踩著沉重的步伐正要通过房门。此时金本忽然低声说一句:「啊,对了。」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田所不是交给宫田一个装著三千万日圆的手提包?警方现在还找不到那个手提包。或许是宫田藏在某个角落了。不过也罢,今后的搜索应该会有个结果的。不小心说太多题外话了,不好意思。」
秀悟叼著香菸取出智慧型手机。液晶萤幕显示著「小堺学长」,秀悟眉头一皱。
这次都是因为去代小堺的班,才会莫名卷入这个案子。虽说责任不在小堺身上,秀悟对他还是感到五味杂陈。
秀悟用空下的手拿起香菸,碰了碰「通话」键。
「小搏学长,你好。」
「喔喔、速水,你现在有空吗?田所医院那件事好像搞得你有点惨啊。」
电话中传来粗糙沙哑的嗓音。秀悟下意识将智慧型手机稍微拿离脸旁。
「是啊,是很惨。」
「抱歉呀,我不应该拜托你代班的。你今天不来医院了吗?」
「我联络过部长,我受了伤,还要接受警察侦讯,就先请了三天假。刚才正好结束侦讯。」
秀悟半是讽刺地大叹一口气。
「啊、是吗?呃嗯、速水……你和警察说了些什么呀?」
「欸?当然是跟案件有关的证词……」
他不太懂小堺为什么会这么问。
「也是,当然是那件事。嗯,那个,警察有问起我的事吗?」
「嗄?警察没问。为什么要问学长的事?」
「是吗?哎呀,毕竟原本是我当班,该怎么说……或许要负点责任。算了,没有就好。」
「喔……」秀悟听见小堺不知所云的解释,只能含糊地回答。
「那就这样啦。我会再联络你的,你好好休息啊。」
小堺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电话,徒留空荡荡的电子音。秀悟望著智慧型手机,
一脸疑惑。
秀悟不明所以地将智慧型手机收回口袋,再次叼起香菸,点燃菸头,深深吸入一口。烟雾渐渐充满肺部。尼古丁溶入血液中,随著血液流动渗进脑中。毛躁的神经稍微平稳下来。尼古丁已经快变成自己的镇定剂了。秀悟隐隐对自己感到自我厌恶,回想起自己与金本的对话。
香菸大概燃烧到一半时,秀悟忽然感受到些微不快,皱起脸。彷佛有虫子爬过大脑表面,这究竟是什么?
秀悟轻按头部,寻找不快的来源。他与金本的对话似乎有哪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是哪边古怪?
秀悟拚命回溯著记忆,下一秒,脑中灵光一闪。秀悟的身体彷佛被电击棒集中似的,猛地僵住。短小的菸蒂从口中落下。
「……六十五名?」
半开的口中继香菸之后,缓缓落下嘶哑的低语。
六十五名,金本的确说了:「确认过总计六十五名病患。」田所医院的三楼与四楼各有八间四人病房,也就是说院内足以收容六十四名住院病患。加上那名住在五楼秘密病房的男孩,就是六十五名。但还是很古怪。
四楼最深处的病房有一床是空著的。我用了空病床的床单藏起佐佐木的遗体。但是金本却说总共有六十五名病患,他等于是说田所医院满床了。
是金本弄错了?他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人数?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但假如他没有弄错……
爱美果然是躲在那一床空病床里,假装成病患?所以警方才找不到她?但是金本说是在院内人员的陪同下一一确认病患的身分。
秀悟仰天望向早已日落的天空。只有一个解释符合一切的脉络。这个假设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无法说明这一切。
爱美不是假装成病患。
「爱美……原本就是田所医院的病患?」
秀悟低语道,闭上了双眼。脑细胞快速处理脑中的资讯。假如爱美就是那间医院的病患,她就不可能是被小丑绑架后抓进医院。那么爱美和小丑为何要说谎?
秀悟不断思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但这个答案太过绝望。秀悟以双手覆住脸。
「爱美……就是共犯……」
口中的shen • yin饱含绝望,消逝在冬季的冷风中。
假设爱美就是小丑的共犯,的确能解释各种疑点。小丑是因为爱美通风报信,才会对一行人的行动瞭若指掌。甚至是在爱美手术结束后没多久,田所正要从背后偷袭小丑,当时小丑彷佛身后长了眼似的,准确察觉身后的攻击。爱美可能是当时察觉田所的行动,以眼神暗示小丑。
下一秒,秀悟察觉令他畏惧的真相,浑身僵硬。
他有一件事一直无法理解。那一晚,小丑为何会强行将爱美从透析室带到一楼去?如果小丑真的想为情人复仇才闯进医院,这个行动完全不合逻辑。但假如宫田与爱美是同伙,一切就合理了。因为状况生变,他们要避开人质的耳目处理突发状况。
而这个突发状况会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就是佐佐木。
爱美被带到一楼前不久,佐佐木对爱美说了些悄悄话。爱美当时提到,佐佐木是提醒她「小心院长」、「还有一个人」,但其实爱美说了谎。
佐佐木一定是这么说的:「你应该是这间医院的住院病患吧?」
「女人只要化了妆,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呢。」
耳边再次响起爱美愉快的台词。爱美化著相当浓厚的妆容,她卸妆后看起来一定像是另一个人。事实上,田所和东野直到最后都没发觉她是院内的住院病患。然而佐佐木却不小心发现了,还跑去四楼最深处的病房确认。那里就是爱美的病房。
爱美察觉佐佐木的行动,便以「去厕所」为由联络宫田。她假装被宫田抓走,实际上却和他一起下楼,再搭乘电梯前往四楼……
以小刀刺杀了佐佐木。
「哈哈……哈哈哈哈……」
秀悟的喉咙泄漏丝丝乾笑。
我当时拚命想救出爱美,甚至做好被枪击的觉悟。爱美却欺骗了我,背地里拿刀刺杀佐佐木。我当时以为自己在与小丑对峙,真正可笑的小丑却是我自己吗?太讽刺了。
秀悟回想起小丑听闻佐佐木遭到杀害时的反应。小丑当时看起来确实很吃惊。这个名为宫田的男人不知道爱美杀了佐佐木。他可能以为爱美只是回到自己的病房,想办法敷衍来确认病房的佐佐木。
没错,宫田并不打算杀任何人。那个男人最初得知的计画内容可能会是:
他带著爱美闯进医院,爱美会告诉他人质们的行动,他则是同时找寻「秘密手术」的资料。然而另一方面,爱美装成人质潜入一行人之中,一边观察田所等人的举动,监视田所以免他带走资料。当他们发现资料、或是时间不够的时候就通知警察,对聚集而来的大量媒体公布田所医院的犯行。
不过,这个计画只有最后的内容不一样。爱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田所一行人
包括宫田。
秀悟撞飞田所手上的shǒu • qiāng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思考到这里,这个答案自然可想而知。爱美混进粉尘之中,先是从裙子口袋取出事先藏好的小型电击棒,以电击棒制伏秀悟的行动。接著她捡起shǒu • qiāng,以shǒu • qiāng射杀田所与东野。那把电击棒应该是爱美和宫田前往一楼的时候,宫田连同小刀一起交给她。而宫田当时因为预料之外的状况傻在原地,爱美就趁机靠近他,将枪口压在宫田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爱美将shǒu • qiāng放在宫田的遗体附近,伪装成是自杀。之后便带著装有三千万日圆的手提包奔上楼梯,回到自己位于四楼最深处的病房,卸掉妆容,恢复病患的身分。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秀悟当场跪倒在地。他产生错觉,自己像是被丢进无重力空间,平衡感不翼而飞,分不清前后左右。
某种热烫的物体突然从胃袋涌向食道。秀悟弯起身躯不停呕吐。他出院之后毫无食欲,几乎没吃东西,口中只溢出黏稠的胃液。近似于痛楚般的苦味扩散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秀悟吐出胃中所有的东西,仍然止不住恶心。秀悟不断乾呕著。一名路过的年轻女子露出看馊水的眼神盯著秀悟,接著快步离去。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秀悟的胸口彷佛腐烂了似的,他忍著恶心,如同坏掉的卡式录音机,不断低喃。
爱美不可能是犯人。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使得脑髓混乱,大脑擅自创造出愚蠢的妄想,就只是如此。
有没有、还有没有线索能否定刚才的假设?秀悟双手猛抓头部。指尖撕裂头皮,刺痛一掠而过。这股痛楚稍微冷却沸腾的脑浆。
周遭的人们对秀悟投去怪异的眼神。秀悟毫不在意,蜷缩在原地。
就算爱美真的是医院的病患,还是有几个说不通的疑点。首先,秀悟不懂爱美有何动机帮助宫田复仇。没错,宫田的动机是情人——佐仓江美子遭到杀害,但是秀悟不认为爱美会如此憎恨田所等人。
更何况,假设爱美就是共犯,她一定会把各式各样的证据藏在自己病房的床头柜里。化妆品、沾有血液及灭火剂的衣物、卸妆液,以及抢走的三千万日圆。她要是放著不管,警方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些东西。院内因为需要运送大量病患前往其他医院,现场陷入一团混乱,但顶多只有昨天和今天。她即使带著这些物品逃亡,院内仍然留有住院病患的资讯,警方肯定会循著这些纪录逮捕她。
「啊!」秀悟抬起头。
他想起一件决定性的事实——宫田开枪射伤了爱美。假设两人是共犯,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没错,爱美才不是shā • rén犯。这全都是我的幻想。他们要是共犯,根本没必要在左上腹留下那么大的伤口……
秀悟一想到这里,思绪顿时凝结,脚下彷佛随之崩塌。
「手术疤痕……」
秀悟望著逐渐落入黑暗的夜空,悄声呢喃。
他明白了一切,所有线索全都连结在一起。
但是最后的事实未免太过残酷了……
秀悟仰头朝天,描绘脑中组合而成的真相。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
那一晚小丑闯入之前,待在值班室内的秀悟曾经听见枪声。他一直以为那一枪是用来破坏后门,但宫田是田所医院的员工,他知道电子锁的密码,根本不需要特地开枪破坏后门。
宫田当时是朝著什么开枪?
……是爱美。爱美当时悄悄溜出医院,而宫田正是朝著爱美的腹部开枪。
秀悟回想起爱美腹部的伤口。枪伤在左上腹,是一条斜行的伤口。他要是早点发现伤口的意义,或许能更早察觉这件案子的真相。后悔一点一滴侵蚀秀悟的内心。
爱美是为了消除腹部的伤疤……才自愿在医院后方让宫田开枪射击腹部。
现在仔细一想,爱美身上的枪伤跟摘除肾脏的手术疤痕,两者位置正好相同。
那间医院里进行的「秘密手术」,爱美也是那项手术的牺牲者之一。而她让宫田沿著伤疤开枪,避免造成致命伤,小心翼翼地除去了手术疤痕。
假如爱美受到枪击后经过一定时间才抵达医院,她的体能状态未免太过良好。她一定是中弹之后没多久就闯进医院让秀悟治疗,才将出血量控制到最低。
爱美藉著中枪这件事能获得两项好处:一种是伪装成遭到挟持的可怜被害者,将这个印象深植众人心中;二是除去狰狞的手术伤疤。
而实际上,秀悟确实动用自己所有的技术,尽可能漂亮地缝合那道枪伤。数周之后,那道伤疤将会逐渐愈合,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残留的疤痕。
田所等人是特地挑选几乎彻底失去意识,或是病情同等标准的病患来摘取器官。
但是爱美的意识相当清晰,由此能导出一个结论。
那一晚,当秀悟得知「秘密手术」的真相时,田所提到的那名「术后恢复意识的病患」,就是爱美。
田所当时提到,那名恢复意识的病患仍然留有失忆的后遗症,所以对方相信田所等人的说词,以为腹部的伤口是原本就留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爱美确实恢复记忆了,只是不知道她是恢复意识之后马上、还是经过一段时间才取回记忆。同时,她也得知田所等人偷走自己的内脏。田所等人可能以为爱美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所以其中有人不小心说溜嘴。
爱美得知自己身上的遭遇后,誓言报复那群玩弄自己身躯的家伙,开始拟定整个复仇计画。爱美首先决定拉拢同伙,她选中了宫田胜仁。宫田是田所医院的物理治疗师,他在为恢复意识的爱美进行复健的时候,应该会频繁接触她的身躯。爱美以自身为武器,善用美貌与易于吸引男性的气质,攻陷了宫田。
秀悟紧咬著牙根。
一切全都是谎言。她受到的枪伤、勾起他人保护欲的不安神情,煽动情欲的樱花色双颊、圆润的双眸,以及妖艳湿润的双唇。这些全都是诱饵,用来将wǒ • cāo纵于手掌心中。
狂暴的愤怒灼烧著秀悟的心头,同时他又回想起与爱美的那一吻,双唇的触感隐隐重现,妖娆地挑拨他的本能。
秀悟跪坐在原地,握紧双拳狠狠砸向柏油路面。麻痹般的痛楚沿著双手直冲脑门,除去了那甜美的记忆。
秀悟将体内的热度溶于气息之中,细细吐出。停滞的思考再次开始加速运转。
宫田不擅于面对女性,他一定彻底成为爱美的奴隶。没错,宫田口中的「情人」绝非佐仓江美子。
爱美才是宫田的「情人」。
自己的记忆之中存有相符的线索。当时自己奔下一楼,打算救出被带走的爱美,并隔著铁栅栏与小丑对峙。小丑看著我为了爱美拚命的模样,态度似乎相当烦躁。当时我以为小丑的不悦是因为自己妨碍小丑袭击爱美,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那个男人只是嫉妒我而已。
于是宫田奉献自己的一切来协助爱美复仇。宫田或许以为自己化身成英雄,为了情人不畏生死,将丑陋的真相暴露在大众眼前。但事实上,他不过是颗弃子。
宫田看著爱美枪杀田所两人之后,将枪口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
秀悟不禁对宫田感到一阵怜悯。
「川崎……爱美……」
秀悟几乎没有动嘴唇,念出了这个名字。这名字早已毫无意义,「川崎爱美」已经不存在了,她跟著三千万日圆一起消失无踪。
一股空虚袭上秀悟的心头,胸口彷佛被挖出一个大洞。但此时,他察觉了某件事,无力地乾笑数声。
「啊,原来……你早就给过我提示了。」
秀悟脸上挂著令人不忍的自虐笑容,想起七本病历表中的某个名字。
〈川崎13>
发现地为川崎,第十三位身分不明的住院病患。
「我叫zuò • ài美,汉字是爱人的爱,美丽的美。」
爱美在自我介绍时,是这么自称的。
「13」……「13」……「aii」……「爱美」(注12)
这个假名或许是她的小幽默。
当时是爱美从「新宿11」的病历表中,找出那张接受过「秘密手术」的病患清单。但爱美可能只是将藏在手中的清单夹进病历表,然后假装在病历表里发现纸条。
爱美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病历表列在清单之中?她有自信这么做不会被看穿?还是认为至少要给一点提示才算公平?如今秀悟已经无从得知答案。
我或许该感谢爱美。秀悟仰望著明月高挂的夜空。
特种部队破门之前,她原本可以直接射杀无法动弹的我,但是她并没有动手。她让我活下去,可能会提高她身分曝光的风险。
她放过我,是想让我为田所医院的恶行作证?还是说她在与我相处的这短短数小时,在这段虚假的关系之中,无意间催生出些许真正的情感?
她的计画几乎完美无缺。而在她精心策划的种种之中,却突然出现一名代班的值班医师,也就是我。我对她来说等同于不确定要素,原本她应该……
秀悟一想到这里,仰望夜空的双眼突然瞪大,眼角甚至要撕裂开来。全身窜过一阵鸡皮疙瘩。
假设一切都按照爱美原本的计画,那她要怎么处置原本的值班医师——小堺?
秀悟从口袋掏出智慧型手机,望著手机萤幕。小堺刚才打电话来的时候,态度相当诡异。
「医生不够……」
秀悟的独白缓缓融入冰冷的空气中。
为什么他至今都没发觉?只靠田所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进行「秘密手术」。活体肾脏移植在移植手术当中算是较为容易的手术。但即使如此,这项手术绝不可能只靠一名医师单独进行,至少还需要另一名医师协助。
是小堺,是他协助田所进行「秘密手术」。小堺长年担任泌尿科医师,累积多年经验,不只是肾脏切除术,他也有过肾脏移植的经验。
小堺原本也会和田所等人一起在那一天丧命。
她会放弃杀死小堺吗……不可能。那群人撕裂她的身体,偷走她的内脏,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秀悟打开智慧型手机的通话纪录,点选最上方的号码,果断拨出。呼叫铃响了数次,仍未接通。胸口渐渐充斥不祥的预感。
秀悟将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使劲蹬地。他的工作地点——调布第一综合医院距离这里不到四公里,只要跑个二十分钟就能抵达。
秀悟感受颊上的冰冷,不断奔跑。
那名不知真名的女子正在他的脑中,静静绽放著天真无邪的笑容。
注12日文中的「爱美」读音为aii,英文字「1」音同ai,数字「3」日文训读则是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