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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怪 百鬼夜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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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是什么呢?青儿正感到好奇,但接下来……

他的左脚踝突然感到剧痛,视野顿时一歪。当青儿意识到自己被扫了一脚时,他的右手已经被扭住。

喀嚓一声。

青儿低头一看,他的手腕上扣着一圈黑色的东西。那是手铐。

「这、这是什么啊!」

「手铐。」

「我当然知道!看也知道是手铐!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啦!」

看到青儿惊慌失措地大叫,依然面无表情的鸟栖把另一头的手铐「喀嚓」一声扣在窗户下面的不锈钢扶手上。这下子,青儿能移动的范围就只有手铐的长度。

「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

鸟栖把手伸进青儿的外套里,抽出藏在里面的东西,就是那把左轮shǒu • qiāng。

「你、你、你……」

青儿还来不及问「你怎么知道」,鸟栖便说:

「坦白说,你的举止太可疑。你一直无意识地摸着外套,而且听到凶手用的是shǒu • qiāng,就更可疑地游移着视线,所以我刚才故意假装站不稳,趁机摸你的外套,确定里面藏了shǒu • qiāng。」

「咦?所以你刚才……」

混帐,竟然骗了我──青儿很想破口大骂,但这样就更像坏人了。

「其实伍堂先生消失的那件事,我也觉得凶手只有可能是你。」

鸟栖如此说道。

「伍堂先生消失时,只有你说『二〇一号房发出惨叫声』。如果你是在说谎,就能这样假设:伍堂先生不是在二〇一号房消失,他根本没有进入二〇一号房,而是在回去二〇一号房的途中就被偷偷跟过去的你杀掉了。」

鸟栖的论点是这样的──

伍堂要从餐厅走回二号车厢时,青儿在三号车厢或四号车厢追上他,用那一管尼古丁针筒杀害他,再把他的遗体拖进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

接着,青儿带着伍堂的西装外套走出厕所,用口袋里的房间钥匙打开二〇一号房,为了让人以为伍堂已经回房间,就把钥匙放回外套口袋,再把外套挂在衣柜里。

青儿离开二〇一号房,关上房门,门就自动锁起来,等到其他乘客跑来时,再撒谎说「听见房间里发出惨叫」。

唔,这样的确说得通……不不不,别开玩笑了!

「可、可是门里面的门扣是扣着的耶!」

「只要利用绳子或细线就能从外面扣上,譬如你现在穿着的皮鞋上的鞋带。」

「你们不是搜索过公共厕所吗?里面怎么可能有尸体!」

「没错,厕所里面没有尸体,所以我认为是篁趁着我们在调查二〇一号房的时候偷偷把尸体移走的,可能是搬到机关车头吧。我们在搜索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

「那、那房门前的水渍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这很重要吗?」

哎呀,真是的!竟然不回答!

青儿束手无策地猛抓头。

「总之你们和篁确实是认识的吧?」

「呃……」

青儿忍不住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列车发动之前,我还没去餐厅就先在车上逛了一圈,当时我听到你们在三号车厢的门口说话,虽然没有听到详细的内容,但我确定你们提到了『takaura』note和『叛徒』。后来到了餐厅,你们看到篁进来打招呼时显然很惊讶,我还直接问了你们。」

注4:「篁」的日文发音。

青儿顿时感到全身冰凉,同时想起鸟栖问过他的问题。

『你们跟那个叫篁的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原来他当时没头没脑地问那个问题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伍堂先生会因为『突发的意外状况』而消失呢?我大概猜得到理由。因为伍堂先生用的是假名,身为执行人的你先前一直没发现他是你的熟人,所以你不得不在游戏开始之前,先把他解决掉。」

「怎、怎么会呢!」

青儿想要否认,却说不下去。他嘴里发干,连吞口水都觉得痛。

鸟栖的推论确实说得通,把那些线索合起来看,执行人确实很像是青儿。

就在青儿准备反驳时……

「但我不认为你是主犯。」

「咦?」

青儿不知道他又想说什么,正在戒备时,鸟栖一把抓住皓的手腕,就像手铐一样牢牢地扣住。

「喂!你想做什么啊!」

青儿忍不住大吼。

但身为当事人的皓却把食指按在嘴唇上,接着又敲敲耳垂,像是在告诉青儿「你先安静一点」。

青儿还是很不甘心,但鸟栖又继续说:

「执行人是两人一组。西条负责下令,远野负责动手。留声机可没说过执行人只有一个人。」

鸟栖说出结论以后,拉起皓的手腕。

「西条先生,我们去二〇二号房谈谈吧。」

「好啊,我无所谓。」

「我现在先送鹈木小姐和乃村小姐回房间,请你们再检查一次房间和行李。既然找到了qiè • tīng • qì,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

鸟栖说完以后又咳了起来,但还是立即动身。青儿心想,鸟栖似乎真的感冒了……不,更重要的是,难道要把他丢在图书室吗!

「喂!等一下!如果你要问话,我也要去!」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或、或许吧……不对,说起来你也只是个假侦探……」

青儿听见鸟栖喃喃说了一句「真啰嗦」。

接着鸟栖冲到青儿面前,用手臂扣住他的脖子。青儿还来不及意识到那是柔道之中的「裸绞」,就已经晕过去了。

之后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青儿作梦了。正确说来,那或许是过去的记忆。

「唔……咦?皓?」

「喔,你醒啦?你睡得真香呢。」

青儿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皓坐在自己对面,正在看一本摊开在桌上的书。不用说,他坐的还是那张安妮女王式的椅子。

地点是一如往常的书房,为了换气打开的窗户吹进了秋风。青儿正想抽根烟,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他眨眨眼睛,坐了起来。

「咦?我的烟盒呢……喔,找到了!」

不知为何跑到他头上的烟盒「咚」一声掉下来,大概是某人的恶作剧吧。青儿望向皓,皓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肩膀却微微颤抖着,似乎正在强忍着笑意。

皓大概发现青儿的白眼,咳了一声阖起书。

「说不定是反枕在作祟喔。」

这句话百分之百是骗人的……不过,反枕是什么啊?

「那是一种趁人睡觉时移动枕头的妖怪。你是不是曾经一觉醒来,发现原本在头下方的枕头跑到脚边?那就是反枕做的。」

「呃,那只是因为睡相太差吧?」

「呵呵,你说得没错。不过『移枕』这种行为倒是有特别的涵义。」

……唔,虽然不知道移动枕头有什么意义,但青儿知道皓想转移话题。

「所谓的『移枕』,在古代指的是葬礼中『把死人的枕头朝向北方』。也就是说,枕头被当成咒术的道具,移动枕头就代表由生转为死。」

「什么咒术的道具……太夸张了吧。」

青儿的言下之意是「那不过就是个枕头嘛」。

「对古人来说,枕头是连接梦与现实的物品,也就是说『移枕』可以阻绝灵魂回来的路,这等于是夺走别人性命的恶行。」

「竟、竟然这么严重……」

想起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呵呵,还有传说提到反枕的由来是『借宿时被杀害的旅行者』。」

总觉得皓说起这些事的表情很愉快。唔……就像是觉得家里的狗被雷声吓得半死的模样很有趣的那种眼神。

「或许我将来也会看到这副模样的罪人吧。」

「很有可能,不过没有罪人才是最好的。」

皓喃喃地说,青儿感觉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经不如夏天那般炫目。这是个很普通的九月下午,普通得仿佛一眨眼就会忘记。

「呃,话说你是怎么开始搞地狱审判的?」

青儿不经意地问了这个问题。

「啊,不是啦,因为我听说那应该是阎魔殿的工作……」

「嗯,是啊。我只是代理,那原本是火之车之类的鬼差在做的事。」

「可是……既然罪人死后就会下地狱,为什么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惩罚他们呢?有必要这样增加工作吗?」

皓盘起双臂沉思片刻,然后吐了口气,放下手臂。

「或许是因为人的期望吧。」

「咦……怎么会呢?人明明是受惩罚的那一方,为什么会这样期望?」

「这就是人啊。人往往会想用超越一般范畴的刑罚去惩罚别人,因为即使是处以极刑都不足以泄愤,在阴间形成地狱的就是这份怨恨。」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如果失去心爱的人,知道凶手最终会下地狱多少能带来一些安慰,若是知道凶手在阳间就要面临地狱一定更加宽慰。

「而且人也会埋怨鬼神这些超越智识的存在。既然鬼神不能阻止人的恶行,至少该给予惩罚──于是就有了『火之车』这种妖怪。作恶的是人,想要惩罚恶行的也是人。说起来,给别人惩罚就等于是给鬼神惩罚。」

青儿心想,喔喔,原来如此。

鬼并不是「自愿」惩罚人。

而是因为「受到期望」而惩罚人。

这么说来,地狱审判对于担任代理人的皓也是一种惩罚吧。

「不,我也会站在人的那一边支持惩罚,因为我既是鬼又是人,所以我会同时用两边的角度来看事情。」

青儿愕然地眨着眼。

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青儿想起皓以前曾经这样形容过自己。

「是啊,我以前确实这么说过。」

皓察觉到青儿的眼神,发出一声干咳。

「但我现在同意你的说法,我两种都是。既是妖,又是人,这就是我。」

「……是吗?」

「呵呵,是啊。」

皓边说边笑得像盛开的白牡丹般明艳,和青儿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个笑容或许将来也不会改变。

但是……

心是不是会逐渐改变呢?如果他们双方都在人世的生活中渐渐改变,那么……

或许这就像是幽暗地狱里开出了花朵吧。

然后,青儿醒来了。

他意识恢复后,视线的焦点落在台灯的橘红色灯光上。这里是图书室。

「……什、什么时候……」

青儿想要起身,身体却发出哀号。

他的右手腕当然还扣着手铐,他正伸直双脚坐在窗户下方。因为手臂一直不自然地高举,手肘以下已经麻掉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青儿拿起手机一看,现在已是凌晨三点。皓是不是平安无事?

他仔细倾听,但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片寂静──不,应该说是沉默。说不定并非「沉默」,而是「无法开口」。

「皓,你没事吧?」

青儿拉开嗓子大喊。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有个声音传来,那是皓的声音。

(……窗外?)

青儿依言望向窗外,顿时有一道光芒射过来。

接着是狂风吹过的震动声。

如巨大怪物般的两只眼睛发出灿烂光芒,在玻璃窗之外飞驰而过。

那是对向列车的车头灯。

青儿看到了。

然后……

「车上是禁烟的。」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青儿跳起来。

点燃的香烟随之掉落。

青儿急忙捡起香烟,出现在旁边的篁递出烟灰缸。这和红子从怀里拿出鱿鱼干大概是相同的状况吧。

「图书室的窗户若是打开,我就会收到通知。」

篁的视线盯着青儿刚才摇下的窗户。他先前应该是待在七号车厢,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对、对不起。因为我被铐在这里动弹不得,所以忍不住就抽起烟来了。」

「真是令人同情。」

──你才没资格这么说。

青儿差点忍不住吐嘈,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去。

「那个,你到底为什么……」

青儿还没说完,篁却说「我先失陪了」,鞠躬之后就离开。因为篁是走向前方车厢,让青儿吓一跳,还好他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下来,大概去了机关车头吧。

他才安心没多久,就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从前方的三号车厢走进图书室的人是……

「……乃村小姐?」

她的神情和脚步都空虚得宛如亡魂。

好像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应该说比失魂落魄更严重。

(我似乎看过这种神情。)

青儿很快就想起来了,猪子石最后一次造访他的公寓时也是这种表情。

乃村从他的面前经过。

「那个,你要去哪里啊?」

被青儿这么一叫,乃村停了下来,但还是低着脸,没有直视他。

「……我想去七号车厢。」

「咦?你是要找篁吗?他刚刚从这里经过,现在不在七号车厢喔。」

难道她是要去自首?青儿一面这么想,一面向她解释。乃村咬着嘴唇像在思索,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就算了,找你就行了。」

「啊?」

她转身走向青儿。

青儿顿时感到全身发凉。

因为她的手上拿着一样很眼熟的东西──那是加贺沼的折叠式刀子。

很寻常。

无论是这几年因为经常彻夜不眠而全身疲乏,还是深夜明明困得不得了,但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强烈的心悸、泪流不止,或是每次站在车站月台上就有一种被铁轨吸引过去的冲动,都很寻常。

无论是她在求职时投履历给一百多家公司,结果录取她的只有一间没有半个人参加合同说明会的公司,还是十人同时进了公司但不知不觉只剩下两人,或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看求职网站和免费刊物的征才页面。

全都很寻常。

一打开网页浏览器就能看到一大堆更悲惨的职场故事,所以她永远都能找到理由来说服自己,就算没有特休、就算没有加班费、就算不能加薪,还是要继续努力下去。

所以,她很寻常地一直努力过来了。

虽然没人会帮助她,也没人会夸奖她,但她不曾对别人有过恶意,也不会伤害或践踏别人。

她一直是个善良的人,很寻常。

但是打开社群网站,看到的全都是不知何时已经疏远的朋友们的「寻常」,像是在饭店举行的姐妹淘聚会、家庭派对、结婚纪念日、婚礼、孩子诞生……每次看到这种「寻常」,她都只是默默地按赞,但最近她连手指都不想动了。

就在这时──

「……我觉得某某小姐不太寻常。」

她听见了那个女人跟上司谈话的内容。

那个女人是以派遣员工的身分来到公司,口头禅是「工作也该适可而止」,每年出国旅行一趟并且买伴手礼回来分送,常常抱怨住在三十分钟车程之处的父母太溺爱孩子,放假时会跟先生一起出去购物,每周一次去上她感兴趣的插花班。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寻常」。

「那个人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她不是坏人,但是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甚至有点怕她……因为像她那种人一定会嫉妒我。我这样说或许很难听,不过,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啊?这个人没有男友、没有傲人业绩、没有休闲、没有证照、没有未来的保障,根本什么都没有嘛。真的很不寻常。」

所以……

就算她在年终尾牙看到那个女人说「真不舒服,好想吐」,枕着折起的外套开始睡觉时,把那件外套移到那女人的脚边。

就算后来大家愕然发现那个女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哽住喉咙,已经窒息了。

──活该。

她会这样想也是很寻常的。

是乃村。

站在青儿面前的确实是乃村。她穿着朴素的上班族套装,和青儿一样不善交际,是个性格沉稳的中年女性。

但是,她手上拿着刀子,附有可怕背齿的刀刃在台灯的照耀下变得红艳艳的。

她朝着青儿走了一步。

(啊啊啊,怎么搞的!为什么最近老是碰上这种事!)

青儿最近实在太常遭到暴徒袭击,令他忍不住兴叹「为什么老是我啊」。他死命拉扯手铐,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挣脱。

(……咦?)

不太对劲。

乃村手中刀子的方向不太对劲。她直握着刀子,但刀尖却朝向上方,简直像是要刺自己的喉咙。

(她该不会……)

想到「自杀」一词的瞬间,青儿的身体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嘿!」

他努力伸长脚踢向刀子,刀子飞到半空中。

──别看我这样,我对自己的腿长还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因为驼背才显得比较矮!

「你、你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听青儿尖声问道,乃村抬起头。

此时,乃村终于跟青儿四目相交,但她的神情简直像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野兽。

「因、因为我不想shā • rén!所以我只能先自杀啊!」

她的心已经支离破碎,声声呼喊听起来就像哀号。

「我至少要死在让我们沦落到这种下场的人面前,溅他一身血,这也算是小小的报复。我本来是要去找那个叫篁的人。」

也就是说,她是看到青儿才放弃的,因为她觉得「死在这个人的面前也行」。

可是……

「那个,可是,我又不是执行人……」

「我知道。」

青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乃村的嘴角痉挛似地颤抖着。

「像、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shā • rén!你竟然叫其他人也去自首,还不是因为你自己跟凶杀案或警察都没有关系,才说得出这种话!」

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带着痛苦的颤抖,仿佛死前的惨叫。

「可是,我真的有那么坏吗?只有我是坏人吗?这世上根本没有好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我得shā • rén?嫉妒别人不行吗!我又没有贬低别人、伤害别人!我跟那个女人不一样,才没说过别人的坏话!可是为什么!」

青儿说不出话。

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不过就算他说了什么,或许也跟没说一样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

乃村之所以放弃篁选择青儿,一定是因为这样。

青儿以前没能阻止朋友自杀,所以现在看到她想自杀一定会阻止。她之所以自杀,是为了让别人阻止她自杀……就像从前的猪子石。

「可是,那个人一定也不想死吧,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话一说完,青儿的脸颊就受到一阵冲击。等到他发现自己挨了一记耳光,才开始感觉到痛。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乃村不屑地说道,语气中包含着愤怒和轻蔑。

──你一点都没变。

就像猪子石对青儿说出这句话的神情。

「我看你根本连那个自杀的朋友都不了解。他健康受损、辞掉工作、沉迷dǔ • bó而到处借钱……明明不想见任何人,却还是跑去找你这个童年玩伴,想也知道他当然是希望你鼓励他回到家人身边啊!」

青儿感觉被人重重地揍了一拳。

的确……猪子石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还在。虽然他一直抱怨「偶尔回去一趟,他们就问东问西的,烦死人了」,脸上却是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在最后跑来找我。)

如果青儿当初对猪子石说「一起回去看看吧」,或是至少试着劝他回故乡,猪子石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这样做,猪子石才把债务推给他?

而且他竟然花了一年时间才发现这些事。

(可是……猪子石也不了解我啊。)

对青儿来说,神奈川县的那个海港小镇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是因为家人疏远他、责骂他、嫌他麻烦,他才会逃到东京。

(结果我们对彼此来说,都跟陌生人一样。)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不了解彼此,是因为本来就非亲非故,但也正是因为非亲非故,所以才会在一起。

早知道就该问,早知道就该说。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悲叹「我不希望他死」。

即使如此……

「……那就请你不要死。」

话说出口以后,青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哭,不由得咬紧牙关。

「如果猪子石的朋友是你而不是我,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所以,我觉得你比我更应该活下去。你既然这么了解别人的心情,我希望你不要忽视自己的心情。」

青儿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拜托你了」,低下头去。

沉默笼罩两人。

那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不知何时,乃村已经坐在青儿面前,像小孩一样抱着膝,呆呆看着他。没有嘲讽、没有责备、没有发怒,只是一脸倦容。

「……其实我听到你认罪的时候就知道了。」

乃村喃喃说着,她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

「我也是不断逃避,假装自己还活着,而且我还假装努力,连逃避这件事都想要逃避。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结果还是等于舍弃自己。」

一字一字吐露的话语,如同一滴一滴落下的泪水。

但是……

「所以,我决定不死了,我选择shā • rén。」

「啊?」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讲的话根本不连贯。

但青儿还来不及问,乃村就站起来说:

「我要回房间了。」

「等、等一下……」

她像是要甩掉青儿的呼唤似地加快脚步,走出通往三号车厢的门。

(她、她说要shā • rén,难道是……)

她要杀的是执行人吗?还是篁?如果是篁的话,列车就会烧起来了。不对,更重要的是……

(如果她想杀的是其他人,譬如皓,或是鹈木小姐……)

一想到这里,青儿就浑身发抖。

……必须阻止她。

不过青儿最依赖的皓至今仍被困在二〇二号房。话虽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鹈木陷入危险,所以现在必须先想办法把这副手铐……

「呜!好痛!」

青儿用力转动手腕,立刻感到火烧般的痛楚,手腕可能磨破了。不过现在不是顾虑这种事的时候,他虽然哭丧着脸,还是死命地继续拉扯。

「喔,你没事啊,太好了。」

「咦咦!」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皓。

接着鸟栖也出现了。他瞥了青儿一眼,就匆匆走向车厢门,前往三号车厢。难道他是要去找乃村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我更想问的是……」

他们两人刚才是从后方的车厢门走来,不过,他们不是待在二〇二号房吗?那应该是从前方出现才对啊。

「你、你们是在我昏过去的时候换了地方吗?」

「不,我们去的『本来就是六〇一号房』。这点我等一下再慢慢解释,现在……」

皓拿出一串很眼熟的钥匙,应该是鸟栖交给他的。这副手铐是双钥匙孔的款式。

(他到底是怎么弄到钥匙的?不,更重要的是……)

得先处理乃村的事。

「喀」一声,手铐解开了。青儿的手腕果然磨到破皮流血,但他无视手上的痛,立刻和皓走向车厢门。

他们在三号车厢的走道上看到刚从前方车厢走回来的篁,他在鸟栖的陪同下,迅速拿出万能钥匙打开门锁。

那是三〇一号房──乃村的房间。

青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和紧张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喀啦一声,房门打开了。

「……一模一样呢。」

听到皓喃喃地这么说,青儿的心脏顿时开始狂跳。

一模一样,门前又出现水渍。

没错,和伍堂消失的二〇一号房一样。此外,房里也一样没人。

「怎么会……」

青儿shen • yin似地说道,声音还微微颤抖。

或许是恐惧使得体温下降,青儿的牙关不停打颤。出现在眼前的现实让他惊恐至极。

从结果看来,乃村从三〇一号房消失了。

又有一人消失。

自从懂事开始,他就承担了喂食的工作。

他能留在这个家里,想必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因为偶尔才回家一趟的继父,默默放在桌上的钱通常只有饲料费。

在这贴着泛黄壁纸的房子里,因为很少换灯管,所以连白天也很暗。快要坏掉的空调不时嗡嗡作响,听起来像未知生物的咆哮,他每次听见都会抬头望向二楼。

二楼住着一只怪物。

从小学放学回家的途中,他会去便利商店买馅料面包和饭团,然后把塑胶袋挂在二楼的门把上。这就是他的喂食工作。

但是,后来他没办法再去喂食了。

饲料费没有了。那阵子继父常常不回家,除了像是临时起意而挂在大门上的超市袋子以外,根本无从得知他是死是活。

所以他夺走继父准备的饲料,拿来自己享用。

从那时开始,他连起床都懒得起来,也不再去上学,几乎一整天都呆呆地抱膝坐在家里。渐渐地,他油腻腻的头发黏在脖子上,很久没洗的t恤像是煮过一样变了色。

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变成二楼的怪物。

只有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这个家才有他的生存空间。只要他能把自己想成靠着家人喂食而活下去的生物。

但是……有一天晚上,怪物从二楼走下来了。

那张长期没洗的脸上附着了点点污垢,黏着灰尘和皮脂的长发蓬乱地披在过大的帽t上。

这时他想起自己的喂食工作。

他心想,会被杀掉。

他心想,会被吃掉。

所以……

「你会饿吗?」

当怪物这么问的时候,他默默地点头。怪物回答「这样啊」,就回到二楼。

只是这样。

之后,他的哥哥就在二楼上吊了。

还剩四个人。

不对,处刑的对象只有罪人,担任侦探的皓不算在内,所以只剩三个人。

『到达终点站时,如果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活着,就是担任侦探的皓大人获胜。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或是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皓大人输了。以上规则还望您理解。』

青儿回想篁开出的获胜条件。

除了青儿以外,被留声机揭发罪状的还有两人,但其中一位是执行人,所以必须保护的对象实际上只有一人。

如果那个人死了,就表示皓输了。

已经没有退路。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游戏啊?)

一个晚上死了这么多人、消失了这么多人,这算哪门子的比赛?

虽然这些都是该遭唾弃的罪人──包括青儿在内──而且认真说来,还提供了他们认错赎罪的选项。

就算如此……这真不是人做的事,简直是恶鬼的行径。

正当青儿如此思考时,突然想到了。

(对于荆和皓来说,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比赛,但是对荆的代理人来说,今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在此时……

「好,我该向你好好解释了。」

皓的这句话把青儿拉回现实。

这里是鸟栖所住的二〇二号房。在那之后他们彻底调查乃村消失的三〇一号房,但是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在搜索的过程中,鸟栖的健康状况明显变差了,所以他们才急忙把鸟栖带回来休息。话虽如此,这里也没有医疗用品。虽然劝鸟栖至少躺下来,鸟栖却果断地拒绝。

喝点水或许多少会有帮助,但鸟栖认为有可能被下毒,连水都不想喝,所以他们真的已无计可施。

然后到了现在……

「刚才我们会跑去三〇一号房,是因为我让鸟栖先生听了你和乃村小姐的对话。」

皓如此说道。

「咦!所以你让鸟栖先生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啰?」

青儿边慌张问道,边从怀里取出小型无线电对讲机。

没错,这就是皓用来对付结界的秘密武器。

在结界里无法和外界联系,连手机都收不到讯号,不过无线电对讲机的讯号比较弱,也不需要基地台,所以在结界内也可以使用。

因此青儿只要戴上耳骨夹造型的耳机,便能瞒过众人耳目,偷偷听取皓的指示。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青儿在图书室醒来时听见皓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让鸟栖知道了这点……

「那个……鸟栖先生真的可以信任吗?」

毕竟他确确实实是个冒牌侦探,而且他不只诬赖青儿杀了人,还用一招裸绞让青儿昏过去。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其实鸟栖先生是现任的刑警,而且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

「……啥?」

呃,什么?

等一下,这事实也太惊人了。

「你、你是在骗我吧?」

「不,这是真的。只是他现在没有把警察手册带在身上……」

皓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那是鸟栖先前给他的凛堂侦探事务所名片。

「这不是赝品,真的是棘的名片。棘的侦探事务所只接受熟人介绍的工作,所以能拿到名片的人很少,若非案件委托人,就是平时有合作关系的警方相关人士。」

原来如此。青儿点点头。

这两者之中,案件委托人的可能性比较低,因为棘对罪人毫无怜悯之心,如果有该下地狱的罪人以案件委托人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这样看来,比较有可能是棘把名片给了来找他帮忙的警方,之后名片又辗转落到鸟栖的手上。

「最可靠的证据是,他用来扣你的手铐上有旭日标志,那是货真价实的警用手铐。其实我看到他施展出裸绞时就大概可以确定了。」

青儿忍不住转头望向倒在沙发上的鸟栖。

「那个,请问一下,鸟栖先生今年贵庚啊?」

「三十一岁。」

……他的外表未免太年轻,这根本是诈欺。

「可是,既然你不是执行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侦探呢?」

青儿接着问道。

「用侦探的身分更容易操纵乘客,所以我猜隐藏了身分的执行人,很有可能自称是侦探……最可疑的你们也确实扮演了侦探的角色。」

鸟栖说到这里就缩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妙。

但青儿非说出这句话不可。

「我们不是执行人。」

「但我觉得能杀害伍堂先生的只有你……就算石冢先生不是你杀的。」

青儿讶异地眨眨眼。

「你觉得石冢先生不是我杀的吗?」

看到青儿如此惊讶,鸟栖干脆地点头说:

「是啊,不是你杀的。从尸体来判断,石冢先生的脑袋是被口径更小的枪所打穿的,用那么小的枪只有在零距离开枪才能把头打穿……此外,如果你是凶手,被叫来凶案现场时还带着凶器未免太不合理。照这样看来,应该是某人为了让你受到怀疑才故意用了枪。」

「那、那……会是谁呢?」

青儿问了以后才发现,根本连猜都不用猜,现在有凶手嫌疑的人只剩两个,如果鸟栖不是执行人,剩下来的只有……

「……是鹈木小姐吗?」

青儿颤声问道,皓在一旁点头回答:

「是的,就是鹈木小姐。其实我和鸟栖先生一看到石冢先生被杀的现场,就知道凶手是她了。」

「……啊?」

青儿露出错愕的表情。

皓竖起食指,像在安抚理解能力薄弱的宠物一般,温柔地说:

「首先是凶案现场六〇一号房里找不到应有的血迹。」

青儿一面听他解释,一面回溯着记忆。

没错,当时石冢的右手被玻璃碎片割伤,所以从餐厅到六〇一号房的走廊上都留下了固定间距的血迹。

可是,凶案现场六〇一号房里却看不见血迹。门前的木质地板上没有,里面铺地毯的地方也没有,就连尸体所在的房间中央也看不到用手帕止血过的迹象。

「六〇一号房的地板应该像石冢先生走过的走道一样留有一点一点的血迹,却没有看到,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凶手在石冢先生死后擦掉了地上的血迹。」

不过,皓又加上但书。

「但是,能把血迹擦得那么干净,表示石冢先生『没有走到地毯上』。也就是说,石冢先生进门以后,还来不及走到地毯上,就在木质地板的区域被杀死了。」

「咦?」

的确,铺在房间里的地毯是象牙色的,稍微有一点脏污都会很显眼。

如果石冢的手不断滴血,还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凶手绝不可能完全消除痕迹。所以说,凶手能擦掉血迹的范围只有门边的木质地板。但是……

「那、那石冢先生的尸体为什么会放在那个位置?」

「是凶手在石冢先生死后搬过去的。也就是说,等他的伤口停止出血之后,凶手才把他的尸体拖到房间中央。」

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为了混淆行凶时间。如果血迹和遗体的位置保持原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石冢先生是从餐厅回到六〇一号房之后就立刻被杀掉。不希望大家注意到这个时间点的人,在乘客之中只有一人。」

「咦?是谁……啊!」

青儿到这时也想到了。

发狂的石冢从餐厅跑出去,是在乃村陪鹈木回房间又回到餐厅之后的事。

也就是说,当时除了鹈木以外,所有人都在餐厅里。用删去法来看,唯一有嫌疑的人就是鹈木。但是……

「可、可是,鹈木小姐要怎么进入石冢先生的房间呢?」

结果关键还是这点。

当时六〇一号房是上了锁的密室,以常识来判断,任何人都不可能闯入房间杀害石冢。

「啊,对了。她或许是躲在走廊上,等石冢先生开门时从背后偷袭……这样吗?」

「六号车厢的走廊上没有地方可以躲人,而且鹈木小姐是标准体型的高中女生,就算是出其不意,要偷袭一个壮汉还是太危险。」

说得也是……除此之外,如果时间稍微拖得太久,也有可能被随即追过来的鸟栖和皓看见。

「那她到底是怎么做……」

「石冢先生回到六〇一号房的时候,鹈木小姐『已经埋伏在房间里』。因为餐厅里安装了qiè • tīng • qì,她很清楚石冢先生回来的时间,所以等石冢先生一进房间,她就用针筒偷袭石冢先生。」

「……啊?」

不对啊,这怎么可能?

「等、等一下!六〇一号房的钥匙不是在石冢先生身上吗?鹈木小姐要怎么事先埋伏在六〇一号房呢?」

「第一个线索是石冢先生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没有沾到血迹。」

嗯,的确是这样。石冢明明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过六〇一号房的钥匙,钥匙却没留下半点痕迹。

「第二个线索是二〇一号房的钥匙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们调查二〇一号房的时候,钥匙是放在伍堂先生的外套口袋里吧?」

「是啊,那时加贺沼先生把挂在衣柜里的外套丢在地上……啊啊!」

对了,他想起来了,后来鹈木把外套捡起来,挂回衣柜里。

「没错,鹈木小姐当时便拿走二〇一号房的钥匙。大家开始搜索每个房间时,她确认了石冢先生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接着她在休息室启动烟雾机,趁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摸了石冢先生的口袋,用二〇一号房的钥匙换走六〇一号房的钥匙……所以,加贺沼先生可说是被她顺便杀掉的。」

「顺、顺便……」

青儿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但他还是努力挥去晕眩感。

「可、可是,石冢先生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吧……因为牌子上写了房间号码啊。」

「刮掉就好了,反正丝带颜色是一样的。」

皓还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所以她没有把二〇一号房的钥匙放回原处。就算她没对房号牌子动手脚,钥匙也会因为石冢先生的手受伤而沾满血迹……现在大概已经被丢进排水孔了吧。」

青儿突然想到一件事,插嘴问道:

「所以石冢先生回到六〇一号房的时候,口袋里的钥匙已经被换成二〇一号房的啰?那他根本开不了门吧。」

「亏你能注意到这一点,真不像你。」

皓边说边摸青儿的头。

……唔,这种事青儿已经太习惯了,事到如今也懒得吐嘈。

「其实这也没什么,鹈木小姐只要在石冢先生开门的瞬间从内侧开门就行了。」

原来如此。客房的门上有猫眼,鹈木可以从里面看到石冢是什么时候刷门卡的,只要同时把门锁打开就好。

然后……

「……所以,凶手真的是鹈木小姐啰?」

青儿shen • yin似地喃喃说着,皓静静地点头说:

「嗯,就是这样。所以鸟栖先生才会认为鹈木小姐和我们两个都是执行人,因此他分别扣住我们两个,再以安全为由,彻底检查了鹈木小姐的房间和行李,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原来是这样,想必她已经把shǒu • qiāng之类的东西处理掉了。

此时青儿才想到:

「那、那个,鹈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在六〇二号房。鸟栖先生要赶去乃村小姐的房间之前,先去鹈木小姐的房门外,用椅子卡住门把,所以她是出不来的。」

……这样啊,原来她已经被关住了。

可是鹈木不像皓一直被鸟栖监视着,也不像青儿一直被铐住,她被关起来以前还是有可能从六〇二号房跑出来。

所以,乃村说不定已经被鹈木……

「关于这一点。」

皓难得变得欲言又止。

「送乃村小姐和鹈木小姐回房间后,我们两人假装要去二〇二号房谈话,其实躲在六〇一号房监视走道上的动静,鹈木小姐如果要走到前面的车厢,一定会先经过六〇一号房。」

青儿明白了。这样啊,难怪刚刚在图书室的时候看到他们从后面的车厢走来。

皓歪着头说:

「可是我们一次都没看到鹈木小姐从门外经过,也就是说,直到乃村小姐在三〇一号房消失,鹈木小姐都没有离开过六号车厢。」

青儿没办法说出「怎么可能」,因为皓和鸟栖两个人一起监视她,这就是最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此外,伍堂先生在二〇一号房消失时,鹈木小姐也一直待在餐厅里,所以这两桩失踪案她都有不在场证明。」

皓皱着眉头盘起双臂。

「可是这么一来又回到原点。伍堂先生和乃村小姐为什么会消失?如果是执行人做的,是用什么方法让这两个人消失?」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搞清楚这件事,搞不好连鸟栖都会突然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

「那个,鸟栖先生,你要不要快点把篁找来,向他自首……」

「……我不会这样做的。再说,就算做了也不能保证我会平安离开。」

这样说也没错啦。

「可、可是,现在应该想办法提高活下来的可能性。」

「不,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本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咦?」

他看起来不像是自暴自弃的样子,但平淡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真实性。

这时,青儿想起鸟栖说过的话。

『大概吧,我已经决定好要活多久了。』

或许他当时那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为、为什么?」

「……我哥哥死的时候是三十一岁。」

声音虚弱无力。鸟栖光是呼气、吸气听起来都很痛苦。或许是因为发烧,他似乎快要意识不清了。

青儿默默盘算着,既然鸟栖的情况这么糟,干脆硬给他灌水,或是用皮带把他绑在床上。

「……所以你就是第六个罪人吧?」

皓盯着鸟栖问道,鸟栖微微地点头。

(呃……第六个人是……)

青儿还在寻思,皓已经从怀里拿出笔记本,用钢笔写了起来。那是留声机提到的罪状和乘客清单。

因邪念而侵占了巨款:油坊主──伍堂研司。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夺走哥哥的人生:狐者异──鸟栖二三彦。

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以津真天──远野青儿。

还有两条罪状没有附注人名。

乃村的罪状应该就是「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吧。

『嫉妒别人不行吗!』

青儿的耳中又响起乃村激昂的喊叫,那愤恨和埋怨的声音充满对周围人们的负面情感。话虽如此,其实她比谁都更渴望得到帮助。

皓没理会咬住下唇的青儿,又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写道:

因邪念而侵占了巨款:油坊主──伍堂研司。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反枕──乃村汐里。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夺走哥哥的人生:狐者异──鸟栖二三彦。

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以津真天──远野青儿。

用删去法来看,鹈木小姐就是……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精蝼蛄──鹈木真生。

唔……这么一来所有乘客的罪状都弄清楚了。但是,青儿注意到其中有一只不认识的妖怪。

「呃,这个『狐者异』是……」

「那是江户时代的怪谭集《绘本百物语》提过的妖怪。生前抢夺别人食物的人,死后就变成这个模样。它会潜入店铺,翻人家的垃圾,但还是持续不停地受到饥饿折磨。」

「这、这还真是普通的恶作剧……」

更令他在意的是……这样太痛苦了。

青儿不太明白这是怎样的罪,但「狐者异」这种妖怪如果死后还是继续受苦,那么鸟栖现在或许也处在某种痛苦的漩涡中。

『不,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本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他会说出这句话,恐怕就是这份痛苦造成的。

(不对,不只是「狐者异」……)

「油坊主」成了亡魂之后还是继续为自己的罪行懊悔,不断说着「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夜啼石」也附着了被盗贼杀死的母亲的怨念。

(此外,「洗豆妖」是淹死在河里的怨灵,「反枕」是被抢劫又惨遭杀害的旅行者……奇怪?)

青儿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仿佛快要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仔细想想……

先前也有过相同的异样感,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刺激他的记忆。

(啊,对了。是在伍堂先生的房间……)

就是在看到伍堂房门前那滩水渍的时候。青儿觉得自己似乎看过类似的场景。

(对……人消失……然后,水……)

紧接着──

青儿心想「不会吧」,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他顿时感到室温降低,指尖发冷,全身开始打颤。

他想要否认但又做不到,原本散落在脑海各处的片段资讯像拼图一样逐渐对上,嵌在一起。

最终形成一个答案。

「……那个,皓。」

青儿想要叫皓却发不出声音。他艰涩地吞咽着口水,勉强移动仿佛结冻的舌头。

「那个,不好意思……我知道让伍堂先生消失的凶手是谁了。」

「喔?到底是谁?」

「说不定就是『我』。」

「……啊?」

皓露出青儿从未见过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他像在转移焦点似地干咳一声。

「你先冷静下来,从头开始说明吧。」

在皓的安抚下,青儿劈里啪啦地说了起来,好不容易说完以后,皓似乎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喔喔,原来如此。」

皓喃喃说着,慢慢举起手掩住嘴。

「啊啊,所以这班列车真的跟《银河铁道之夜》一样呢。」

皓梦呓似地说着,然后……

「咚」一声,鸟栖从沙发上滑落,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完全像一具尸体。

「你、你没事吧?」

青儿急忙冲过去抓住鸟栖的肩膀,却吓了一大跳。

明明隔着这么厚的衣服,他还是能感觉到鸟栖的身体热得吓人,那满是大汗的身体热度传到青儿的手上。这样的症状……真的只是感冒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恶寒同时爬上青儿的背脊。

「……果然不是普通的感冒。」

皓仿佛看穿青儿的想法,喃喃说着。

他静静地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浴室,把鸟栖丢在身后。

「呃,那个,等等……」

青儿正想叫住他的时候……

一个声音响起。

是电话铃声。那不吉利的声响撼动了冻结的空气。

(到底是谁?)

青儿战战兢兢地靠近电话,看见上面显示的号码,不禁吓得屏息。

六〇二号房──是鹈木。

『晚安。』

他接起电话,切换成免持听筒模式,随即听到愉快的声音。

那确实是鹈木的声音,但是和她原先的形象截然不同。

话虽如此,但那既非冷酷,也非无情,好像只是微笑着发出细语……对了,就像荆一样。

『鸟栖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吃下毒药已经很久了,差不多该发作了吧。』

「毒药……」

青儿喃喃地复诵这个词汇。

『是蓖麻毒素。晚餐之后要喝咖啡时,我把鸟栖先生的糖粉换成有毒的。』

青儿顿时感到无法呼吸。

一阵寒意爬过青儿的背部。他想到晚餐开始前发生的事。

──我想要坐在西条的对面,可以吗?

没错,皓对面的座位就在「鸟栖的旁边」。原来鹈木要求和青儿换位置,是为了毒杀鸟栖。

『所以你把鸟栖先生的糖包弄掉时,我真的很紧张,不过他既然已经出现中毒症状,可见确实吃下去了。』

「你、你说的症状是……」

『剧烈咳嗽、发烧、关节疼痛……和感冒的症状很像,所以鸟栖先生应该没有发现。可是,他体内的肝脏、肾脏、胰脏都会慢慢失去功能。』

青儿觉得像是挨了一拳,脑袋一片空白。

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压迫他的气管。

这么说来……虽然鸟栖怎么看都只像是感冒,但其实他已经快要死了吗?

(要、要帮他解毒才行……)

鹈木似乎看穿青儿的想法,嗤嗤笑着说:

『很可惜,鸟栖先生死定了。蓖麻毒素没有解毒剂,虽然有疫苗,但只能做为预防,一定要事先施打才行。也就是说,事后再打疫苗也没有救。』

青儿说不出「怎么会」。

如果鹈木所说都是真的,那鸟栖从饭后喝下咖啡的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慢慢死去,而且现在真的快要死了。

皓不知何时走到青儿身边,拿起话筒。

「……还很难说吧。」

没有怒火,也没有气愤,他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说道。

「蓖麻毒素的致死性极高,但药效非常慢,就算直接注射到体内,也要三十六至七十二小时才会死。也就是说,这班列车到达终点站之前,鸟栖先生死亡的可能性很低。」

『嗯,没错,你知道得很多嘛。』

「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这是侦探获胜的条件。既然如此,只要鸟栖先生还活着,我们就赢了。」

听到皓这句话,鹈木用含笑的语气说:

『你的假设条件根本是错的。』

她如此宣称。

『今晚搭上这班列车的七个罪人中,有五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死了」。所以能够满足胜利条件的「生还者」,其实只有身为执行人的我和远野青儿这两人。如果我们两人之中有一个死掉,侦探就输了。』

恐惧使青儿心跳加速。

在他胸中翻腾的预感逐渐变成确信。他刚才想的果然没错。伍堂研司、鸟栖二三彦、乃村汐里、石冢文武、加贺沼敦史,这五位乘客都……

『没错,其他所有人都是为了今晚这班列车而复活的死者。』

执行人少女的声音像是在微笑,就像白发鬼一样。

说不定她真的笑了。

列车继续在深夜里奔驰。

叩咚、叩咚,车轮的震动声听起来像心跳声。这声音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还是持续不停响起。

时间是凌晨五点,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此时车窗突然变亮,从外面照射进来的白光照亮前方那人的身影。

是鹈木。

他们似乎正经过某个车站,但还来不及看清楚站名,车窗外又再次被黑暗吞噬。雾气已经散去,外面的世界仍是夜晚。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让我离开房间。其实被关起来对我还比较好,但我总觉得不太满足,毕竟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

她嚅嗫似地说道。

此处是地毯上仍残留红酒痕迹的餐厅。隔着一张纯白桌子,鹈木和青儿他们两人面对面而坐,像是一群起得太早的旅客正等着吃早餐。

「呵呵~」她微笑了。「为了小心起见,我先提醒你们,可别想要把我绑起来,因为这是今晚的规矩──山本和神野双方不可以直接加害对方。如果你们想要靠蛮力制伏我,就算是违规行为。」

「真不愧是荆的代理人,这场比赛根本和诈欺没两样,亏你还有办法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听到皓如此辛辣的发言,鹈木的笑意却更深了。她把手按在手机壳上,那是尺寸颇大的手帐样式。

「对了,西条先生,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先发现的人不是我,而是青儿。线索是照妖镜之眼看到的妖怪:油坊主、狐者异、反枕、洗豆妖、夜啼石,这些都是『人死后变成的』妖怪,共通点就是这些人全都死过一次。」

没错,就是这样。

偷油的僧人在病死后变成「油坊主」。

抢夺别人食物的人在死后变成「狐者异」。

遭人抢劫杀害的旅行者在死后变成「反枕」。

「洗豆妖」的真实身分据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人。

「夜啼石」附着了死于盗贼刀下之人的怨念。

每一只妖怪都是来自因生病、意外、谋杀而失去性命的人。如果这些妖怪的形象反应罪人本身的情况,那他们应该全都死过一次。

令青儿注意到这一点的契机则是……

「四个月前,我们在长崎的孤岛上看过类似景象。我那位借着回魂术而复活的哥哥绯花,化为一滩水消失了。」

青儿也听说过能把尸骸复原成活人的咒术。利用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术,可以把化为白骨的死者尸骸恢复成生前的躯体。

可是这种秘术有一项禁忌,只要做了这件事,施术者及被施术者都会化为乌有──那就是对死者说出他的名字。

绯花出现在从前的弟弟皓的面前时,记忆已经被窜改过,所以他以为自己的名字是「绯」。

同样的事情又在今晚这班列车再度上演。

「那五位乘客或许全都被窜改了记忆,并且换了和本名不同的名字,因为使用假名就不会有触犯禁忌的危险。但青儿和伍堂先生刚好是旧识,所以……」

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伍堂是被青儿叫出了名字,才化为一滩水消失。

『五嶋青司先生!』

伍堂被青儿叫出名字之后就离开餐厅。

他的身体发生变异,大概是在回到二〇一号房之后。伍堂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手指开始变透明,吓得大叫,为了求助而冲向房门。

但是……

『伍堂先生!你怎么了!』

青儿听到惨叫声、跑过去敲门时,伍堂已经化为一滩水。也就是说,门前那滩水渍就是伍堂变成的。

青儿突然有一种想吐的冲动,胃里剧烈地翻搅。

与其说是罪恶感,更该说是恐惧,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让一个人变成水,这跟杀死一个人没啥两样。

皓在青儿的背上拍了两下。那只手很温暖,如同和他分享了体温。然后皓又转头望向鹈木。

「这班列车就像是《银河铁道之夜》。」

他像是说着独白。

「在宫泽贤治写的这篇童话故事里,除了主角乔凡尼之外的乘客全是死者。譬如因船难而死的一对姐弟和家庭教师,还有为了救朋友而淹死在河里的坎帕奈拉。」

这样啊。青儿点点头。

原来那两人没有继续旅行下去。

但是……

就算他们不能一起游遍各地,但还是曾共享过一段时光,就像共乘一班列车。虽然那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此时皓眯细了眼睛,眼神如利刃一般。

「伍堂先生消失的事对你来说虽是意外,但也是幸运的事,因为这件事让鸟栖先生开始怀疑青儿。接着你想到可以利用事先放在车上的烟雾机和唱片机,引发后面的一连串事件。」

青儿听到这句话,背上立刻窜过一阵寒意。

(难道鹈木小姐做那些事都是临时起意的?)

有这种可能吗?是,确实有可能,因为她是凛堂荆的代理人。

青儿张开颤抖而发青的嘴唇。

「那乃村小姐……」

「是啊,是我让她消失的。她和你分开回到三〇一号房之后,我就打了内线电话给她。话虽如此,其实我只是和你一样叫出对方的本名。」

青儿说不出话了。

就在此时──

「……但我真想不通。」

皓按着下巴说道。

「侦探获胜的条件是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所以你和青儿以外的五个人都不包含在生还者之内,这点我可以理解。虽然这只是用诡辩来混淆你们的诈欺行径。」

他继续说着「但是」。

「但是,既然其他五个乘客无论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那你对他们处刑又是为了什么?」

被皓这么一问,鹈木像在独白似地说:

「因为我不能原谅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们借着死亡来逃避自己的罪,所以才拜托荆先生让我当执行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显得平淡,但感觉得出其中隐含着沸腾的怒气。

皓再次提出反驳: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死过一次,大概是因为生病或意外吧。难道你不觉得那时他们已经得到报应──已经受到惩罚了吗?」

「嗯,确实如此。因果报应、自作自受……他们每个人都很不幸。」

鹈木如歌唱一般开始解释。

大致上是这样的:

带着巨款逃走的伍堂,来不及远走高飞逃到国外就病死了。

把哥哥饿到濒死、逼得哥哥自杀的鸟栖,选择在哥哥的忌日自杀。

石冢在台风夜里把正在协议离婚的妻子推到河里把她淹死,之后开始成天酗酒,结果自己也在烂醉中掉进河里淹死。

「或许他是被《舒伯特摇篮曲》吸引了吧。我是从刑警久保正行那里听来的,石冢先生怀孕中的妻子很喜欢哼这首曲子。石冢先生先生怀疑妻子出轨,但妻子想要离开他其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因为她不希望孩子将来也遭受丈夫的言语暴力。」

这一桩又一桩的悲剧让青儿听得脑袋发昏。

『我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鸟栖那句话果然是认真的。至于石冢为了逃避杀妻的事实而开始酗酒,最后落得和妻子同样的死法,这跟自杀也差不了多少。

「乃村小姐嫉妒的同事死掉的事被当成不幸的意外事件,她并没有被警察逮捕,但还是没办法继续留下来,后来就辞掉工作回故乡。可是,她或许觉得没脸见家人,所以到处住在网咖,最后是被强盗杀死的。」

青儿感觉脑袋像是遭到重击。

『他健康受损、辞掉工作、沉迷dǔ • bó而到处借钱……明明不想见任何人,却还是跑去找你这个童年玩伴,想也知道他当然是希望你鼓励他回到家人身边啊。』

原来乃村那段话也是在叙述她自己的心情。她犯下shā • rén罪,丢掉工作,根本没脸回去见家人,但还是想要回家。

她还是希望能有个人在背后推着她往前走。

「加贺沼先生在二十岁时跟人起了冲突,后来因伤害致死罪入狱服刑。其实他在国中的时候也曾在路上行抢,导致一位孕妇摔倒变成植物人,那件事因为证据不足而没有遭到起诉,但他一出狱就立刻被一心复仇的受害者家属杀死了。」

青儿还来不及说「不会吧」,就先想到「夜啼石」的传说也是婴儿长大之后为母亲复仇的故事。

『如果是被我杀死的人,就算我死了对方也不会放过我。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他真的说对了,他就算死了都得不到原谅。

太悲惨了。

每一个人的情况都太悲惨。就算那是罪人应得的下场,但是……

「你觉得他们就算惨死还是不够,所以才要担任执行人去惩罚他们。但是,他们犯下的罪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即使皓这样问,鹈木脸上的微笑还是没有消失。

「谁能衡量罪行的轻重?shā • rén、纵火、强盗确实是重罪,但如果是情节比较轻微的罪行的牺牲者想要杀死加害者,难道你要叫他们别这么计较吗?无论罪行是轻还是重,牺牲者的悲哀和怨恨都是一样的,那不是他人可以衡量。」

鹈木的视线转向青儿。

「正如加贺沼先生所说,你之所以愿意自首,只是因为你犯的罪比较轻吧。但是,去领取猪子石遗体的家属很遗憾他没有早点回去,还哭着说﹕『你连死了以后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青儿顿时感到无法呼吸。他应该要早点发现,因为猪子石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有等待他回去的家人。

对猪子石的家属来说,青儿做的事铁定是重罪。

「啊……」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鹈木的视线又移回皓的身上。

「对好人来说,真正的幸福是让世上的坏人全都消失。荆先生因此把力量借给我,他实现了我想把更多妖怪打入地狱的心愿,让我去惩罚罪人。」

闻言,皓思考了一下,呼地吐出一口气。

「喔,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我知道你的罪为什么是『精蝼蛄』。」

他边说边直视着鹈木。

「『精蝼蛄』是《画图百鬼夜行》提到的妖怪,和道教的『三尸』很类似。三尸又称为三尸虫,人若是在庚申夜睡着,三尸虫就会从人的体内爬出来,去向天帝报告宿主犯过的所有罪行,而天帝便会根据罪状来惩罚这个人。」

青儿听到这番话,立刻联想到其他事。

把罪状告诉审判者──如果所谓的审判者,指的是皓和荆这些在人世的鬼,那简直是……

「你就是利用那双眼睛揭露了罪人的罪状,让荆把他们打入地狱吧──用你那双和青儿一样的照妖镜之眼。」

青儿愕然屏息。

鹈木轻轻地点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我和远野先生一样,都是『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

她一直深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就像父亲一样。

警察这个头衔不只是父亲的身分,更是他的人生。

全心投入工作的父亲总是在独生女真生睡着之后才回家,他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很少,教学观摩和运动会就不用说了,他甚至从来没有跟家人一起旅行过。

父亲若是看到真生做了坏事,无论情节再怎么轻微,都会严厉地予以斥责。父亲是个善恶分明的人,绝不会因为她年纪还小就有所宽贷。

──我想要和父亲一样。

从小就拥有照妖镜之眼的真生,相信人只要做了坏事,就会变成「某种非人的东西」,而惩治这些东西就是警察的任务。

但是……

──真生和爸爸一样有正义感呢。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个性很正直。

每当周遭的大人这样夸奖真生时,母亲都会很不高兴。她虽然当场表现得和颜悦色,但是一回到家里和真生独处时,就会不屑地说「你跟他才不像」。

后来真生想要学习合气道,母亲拚命地反对,被父亲喝斥了以后,她只是不悦地闭口不语,后来就离家出走。

──当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当警察。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每次提起这件事,她都会很生气地抱怨,说当警察的妻子是多么可怜,不理解这一点的真生又是多么忘恩负义。

──真不想和母亲一样。

母亲在真生国中三年级的冬天活活地被烧死了。

最根本的原因是母亲搞外遇。母亲离家出走之后跑去找外遇的对象,他们似乎把贴了隔热纸的厢型车当成旅馆。

停在路边的车子烧了起来,里面好像有人──消防队接到这样的消息赶来时,车里正冒着熊熊火焰。

他们可能是为了开暖气而让引擎保持发动,眼看就要因汽车废气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后来却有人在车里泼了汽油。

母亲的外遇对象在昏迷中被烧死了,母亲的遗体却显露出想要逃走的迹象,她的一只手伸向打开的车门,可能是试图爬出车外时死去的。

真生的父亲在十天之后被逮捕。

真生知道,他们抓错人了,因为父亲在她眼中依旧是人类的模样。但父亲承认了杀妻之罪,而且在警方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就死去。他是死于自杀。

媒体热烈报导了这件案子,真生住进爷爷家以后,每天门铃都响个不停。她的爷爷以前也是警察,这令世人非常不谅解。

他们收到匿名的威胁信,接到不显示号码的恶作剧电话,信箱和大门被人写上「shā • rén公务员」,光是出门倒垃圾都会被邻居吐口水。

养在院子里的柴犬「大福」被闯进来看热闹的人踢了一脚,后来它光是看到路过的人都会害怕地狂吠。

在那以后,大福就和真生一起住在遮雨木窗紧闭的二楼房间。大福已经是老狗,因为没办法再出去散步,不到半年就死了。

爷爷原本就有宿疾,在压力之下又更加恶化,其他亲戚看不下去,就把真生赶出去。他们当面骂真生是「瘟神」,爷爷也只能含泪向她道歉说「对不起」。

──都是因为那家伙杀了人。

真生在心底喃喃说着「不是的」。

──都是因为这世间的罪恶。

但是,真生已经不可能当上警察,她永远无法「逮捕」那些横行世间的妖怪。她仅剩的选择只有「逃避」,别开眼不看那些妖怪──再不然就是「杀掉」。

后来真生被母亲那边的亲戚领养,改了姓氏,也靠着他们的援助读了函授制的高中,但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不知不觉间,真生开始在涩谷和新宿之类的闹区游荡,日复一日地找寻妖怪,找到以后就靠着跟踪或埋伏查出他们的住家和工作地点,并搜集他们的个人资料。很快地,她搜集到的名单已将近一百人。

──这世界根本就像百鬼夜行。

但是就算有了这份名单,她也不能做什么。她会想像自己殴打或拿刀刺杀那些人,但每次冲动地准备执行时,就会想起爷爷向她说「对不起」的模样,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

杀死坏人真的是坏事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父亲或许会骂她,爷爷或许会向她道歉说「对不起」,但是,就是这个邪恶到令人绝望的世界践踏了他们两人的正义。

既然如此……干脆让所有人都下地狱吧。

──拜托谁来惩罚这些人。

基于怨恨、愤怒、憎恨,真生在部落格上公开那份妖怪名单,可是她得到的全是恶意、批评、嘲笑,这让她不得不一再地删文和关站。

──拜托,谁……谁来惩罚这些人……

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人也无所谓。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

「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但是你要把眼睛借给我。」

出现在她面前的白发鬼说道,帮她惩罚了近百名罪人。除了已死的五人以外。

只要担任他的助手,真生就能待在正义的一方。

真生已经不渴望当警察。

她想要成为凛堂荆。

肩膀上绽放著白牡丹的西条说「我早就开始怀疑了」。他隔着纯白的桌子和真生面对面。

「仔细想想,发生在长崎孤岛上的那件事也是基于『事件相关人士被照妖镜之眼看到的形象』而制定的犯罪计划。换句话说,荆的身边一定也有人拥有照妖镜之眼。」

说到这里,他像是回忆似地眯起眼睛。

「我以前曾想过,那人会不会是茧花小姐呢?不过荆说的话若是真的,他们当时应该还不认识。」

「那种人怎么能担任助手。」

真生的语气变得尖锐。

拥有照妖镜之眼的第三人──浅香茧花。真生虽然不认识她,却听过她滥用眼睛的能力去勒索别人的事,而且她还在荆去找她的当晚自杀了。

她只不过是另一个借着死亡来逃避刑罚的罪人。

「她向罪人们勒索巨额金钱,你则是强迫罪人参加赌命的游戏,你跟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西条用歌唱般的动听语调问道。

真生差点忍不住怒吼,只能先停顿片刻,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很愚蠢,根本没必要和对方讨论这些事。

只需要让这一切都结束就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真生边说边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拆掉手帐型的外壳,露出里面的东西。

她把可动式的握柄往下拉,露出里面的扳机,手机顿时变成一把shǒu • qiāng。

那是几年前在美国发售的手机型shǒu • qiāng,上面还有&65279;伪造的镜头,所以从外观根本看不出破绽,再包上手帐型的外壳就更难以看穿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打穿石冢先生脑袋的枪吧,难怪连鸟栖先生都没发现。」

西条露出敬佩的表情,真生默默把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并不清楚荆借给她的这把shǒu • qiāng的性能和构造,只知道扣下扳机会射出子弹──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你果然打算在天亮之前自杀。」

西条叹着气说道。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

「你自己也说过,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这是侦探获胜的条件。既然只有我和远野先生两人还活着,那我一旦自杀,你们就输了。」

没错,这才是荆的计划。

荆这一方从一开始就说明了规则,西条一方若是答应,就算规则再怎么不公平,比赛还是算数。

约定好的事情绝对要遵守,就像《长谷雄草纸》的主角赌上自己的一切和朱雀门的鬼比赛双六棋一样。

「也就是说,你舍弃性命只是为了让荆赢得今晚的比赛……是这样吗?」

「是啊,我一开始就是和荆先生这样约定的。他实现了我的心愿,帮我惩罚一百个罪人,而报酬就是我自己。」

荆确实帮她实现了心愿,除了还没受到地狱审判就因意外或自杀而死的五人以外。

希望在最后惩罚那五人的也是真生自己。她想要亲手结束百鬼夜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西条喃喃说着,静静闭起眼睛。他身穿白衣,再闭上眼睛,看起来简直像是真正的尸体。

(……咦?)

真生的视线突然被某样东西吸引。

西条被黑发盖着的耳朵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那难道是……

「我已经明白你做的事有多么愚蠢。」

真生忍不住「咦?」了一声。

她不知道西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服输吗?可是有一种无法忽视的预感令她忍不住打颤,仿佛正面对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

此时她才想起,现在眼前这位穿着丧服的少年也是来自地狱的鬼。

西条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那双比黑夜更暗的双眸紧盯着真生。

「那么,就请你下地狱吧。」

那张白皙的鬼脸笑道。

「你刚才说的话有几点矛盾。」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真生感到背脊发凉。

身穿丧服的少年,脸上还是一样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但真生已经不需要再担心害怕,反正只要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

「对好人来说,真正的幸福就是让世上的坏人全都消失──这是你的信念吧。但是,这句话根本是谎言。你不是在骗别人,而是在骗你自己。」

真生「咦」了一声。西条不予理会,又淡淡地说道:

「那是相信世间有正义和善良的人才该说的话,但你根本不相信这些,因为在你眼中,这世间有的只是把你爷爷和爱犬贴上『凶手家属』的标签,不断贬低、嘲笑、谴责、伤害你们的人。」

真生感觉被戳中了痛处。

没错,对她爷爷吐口水、踢了他们家大福的都不是妖怪,而是普通人类。就算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足以称为罪人,但这些无数的小小恶意聚集起来也是能shā • rén。这就是世人。

「那些人口中的正义,只是用来掩饰恶意的面具。他们的心底对别人充满愤怒,不满、气愤、焦躁、孤独──这些累积在心中的负面情感只想找发泄的对象,因此他们才会把矛头指向你们这些『凶手家属』。对你来说,世人就是这个样子。」

西条继续说下去。

「可是,不相信人心有正义的你却为了让世人得到真正的幸福而持续地惩罚罪人,这不是很矛盾吗?可见你惩罚罪人其实是为了其他理由。」

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但这样更叫人心惊。漆黑的双眸阴暗又深沉,像黑夜一般没有边际。

「最令我在意的是,你父亲承认了杀妻的罪行,但直到最后还是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如果照妖镜的力量可信,那你父亲应该是冤枉的。」

真生心想,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根本没必要提这件事。

「既然如此,你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理由吗?」

真生意外地「咦」了一声。

她吸气,又吐气,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像样的理由。

「那是因为……一定是警方对我父亲严刑逼供。」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出用不人道手段压迫你父亲的『凶手』呢?」

「呃……」

「话说回来,如果你父亲是冤枉的,必定有一个杀害你母亲和她外遇对象的『真凶』。那个人让你父亲蒙上不白之冤,还悠哉地逍遥法外,难道你不会想要找出那个人吗?」

真生觉得周遭空气突然扭曲。

带有不祥味道的唾液在舌头上扩散,闻起来、尝起来都像是铁锈……不对,那是血。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咬破嘴唇。

(快点……我得快点扣下扳机。)

但她的手指仿佛麻痹了,动弹不得,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的正义感和行动力比谁都强,应该会去找寻凶手才对,但却一直放着真凶不管。这是为什么呢?」

真生听见自己咬紧牙关的声音。不安和恐惧几乎令她窒息。

但西条对她露出微笑。

「线索就是你在晚餐时给我看过的照片。你是为了不让我注意到鸟栖先生的糖包被换成毒药,才刻意让我看照片吧,不过,这正是你犯的错。」

真生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她让西条看的是大福趴在窗边床上打哈欠的照片。她在父母过世以后住在爷爷家二楼时的照片。可是,里面不可能有跟这些事相关的线索。

「线索就是反光。可能是因为闪光灯太强,经过金属狗碗的反射,使得照片一部分亮到看不清楚。可是最该反光的玻璃窗却没有任何影响,还是一片漆黑。由此可见,你用黑布或黑纸之类不会反光的东西『从内侧遮住了窗户』。」

「那、那是为了不让跑到院子里看热闹的路人和媒体记者看到我的房间。」

「不对,你自己刚才就说了,因为大福变得很怕人,所以你让它和你一起住在『关着遮雨木窗的二楼房间』。二楼窗户已经有遮雨木窗可以挡住别人的视线,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东西遮住窗户呢?」

西条说到这里停下来,竖起食指。

「外面的遮雨木窗一旦关起来,里面的玻璃窗就会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你看,就像这样。」

他指着的是餐车的车窗。

没有任何光芒及色彩的昏暗车窗映出三人如苍白亡魂般的身影,包括侦探、他的助手,以及变化成妖怪「精蝼蛄」模样的真生。

「没错,你之所以要遮住窗户,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变成妖怪的模样。青儿和我刚认识时也一样,他完全不敢正视变成妖怪的自己。你会遮住窗户就代表你想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西条歪着脑袋,又说了一句「不过」。

「不过,当时的你是变成什么妖怪呢?」

真生的心脏猛然一颤。

她发不出哀号,只是不停颤抖。映在车窗上的妖怪也显出害怕的模样,如同被黎明光辉暴露出真面目、百鬼夜行中的一只妖怪。

「你现在的模样是『精蝼蛄』,这想必是你和荆一起把近百位罪人打入地狱之后才出现的模样。但你是在被赶出爷爷家以后才认识荆的,也就是说,拍下那张照片时,你并不是『精蝼蛄』,而是其他妖怪的模样。」

真生感到眼前的视野在摇晃,映在车窗上的怪物也同时像麦芽糖一样扭曲变形,看起来有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

(啊啊,我知道……)

她认识这种妖怪。那是火之车,《宇治拾遗物语》提过这种用燃烧着火焰的车子把罪人送到地狱的鬼。

那就是真生以前的模样。

「如果犯了更重的罪,映在照妖镜里的妖怪形象也会跟着改变,所以你是把一百个罪人的名单交给荆以后才变成『精蝼蛄』的模样。我想,你第一次变成妖怪应该是在你母亲和她的外遇对象被某人烧死,你父亲扛下杀妻之罪而自杀的时候吧。」

真生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很想立刻扣下扳机,手指却无法动弹,因为那样就是用死亡来逃避罪行──如同为了今晚的游戏而从白骨恢复成人形的那五个罪人。

而且……

「我从警方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过,你父亲并不是无缘无故遭到逮捕,而是因为凶案现场的监视器拍到可疑车辆的车牌,那就是你正在放特休假的父亲的车子。也就是说,案发时你父亲也在现场,他是因为知道真凶的身分才自杀的……这样说来,真凶的身分连猜都不用猜。」

突然间,白色的东西遮住真生的视野。

(……雪?)

车窗外的昏暗夜空飘下白色的雪花。

──啊啊,没错,是雪。

那时候,真生也是像这样从窗里眺望外面纷飞的雪花。就在她把罐装汽油倒在后座,用颤抖的手指点燃火柴的时候。

是的,真生当时也在车上。她因寒冷和恐惧而不断发抖,身旁是倒在座位上、不知意识是否清醒的母亲。

──她打算拉着家人一起自杀。

真生把路边的积雪塞进排气管,用废气引起一氧化碳中毒,让那两人昏了过去,然后她打破车窗、拉开车门、浇上汽油,接下来她自己再坐进去点火,事情就结束了。

(虽然我不想说他们是我的家人。)

真生打算把一家三口都活活烧死,包括她自己、母亲,还有她「真正的父亲」。

『那个男人才不是你的父亲。』

案发的数天前,母亲一脸不屑地对真生这么说。就在真生发现了母亲外遇,拿出自己拍的证据照片给母亲看的时候。

如果父母之后离婚,她一定要跟着父亲。她希望能支撑努力当警察的父亲,而且有朝一日也要跟随父亲的脚步走上同一条路。但是……

『你真正的父亲是照片上这个男人。当然,我早就决定等你国中毕业就要离婚。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丢下那个工作狂,一家三口真正地一起生活。』

真生此时终于明白,母亲像诅咒似地不断说的那句「你跟他才不像」是什么意思。对她来说,这是彻底的绝望。

她一直深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就像父亲一样。

但事实上,真生本身就是违背正义的存在。

从出生开始,她就是母亲的共犯、父亲的加害者。既然生为一个不义的孩子,她绝无可能做出正义的事。

这样的话,她希望至少能以「父亲的女儿」的身分死去。

但是……

点燃火柴的一瞬间,她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随即从不知何时打开的后车门被推出车外。当真生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倒在灰色的柏油路上,看着敞开的车门冒出火焰。

是母亲的手把真生推出去的。

那只手打开车门,让真生逃到车外。

短短的几秒钟以后,车子被喷着火花的烈焰吞噬。现场寂静得出奇,听不见半点声音,也听不见惨叫声。之后,真生在飘落的雪花中拔腿奔跑。她拒绝接受现实,逃离了这一切。

如今……

「我还听说你的父亲……」

西条的声音把真生拉回现实。车轮「叩咚、叩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是朝着黎明不停奔驰的列车心跳声。

「……他在接受调查时承认自己『用路边的积雪塞住排气管,让车上的两人失去意识,然后才下手烧死他们』。他的证词和案发现场的状况完全吻合,可见你父亲亲眼目睹了凶手杀死妻子和她的外遇对象,却没有试图阻止。你父亲会自杀,或许就是为了抹去这个罪过。」

──啊啊,原来是这样。

父亲当时在放特休假,或许他也发现妻子外遇的事,偷偷跟去那里。就算真生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终究是一对相似的父女。

而且,父亲如果知道真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父亲恨的不只是母亲,他连我也恨。)

所以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妻子和外遇对象被亲生女儿烧死,不打算出手相救。就算连女儿都会一起被烧死。

警察这个头衔不只是父亲的身分,更是他的人生,但父亲却放任凶杀案发生。就算是一时糊涂,他铁定无法原谅自己把对妻子和外遇对象的复仇看得更重要,所以才会用自杀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然后,只有真生一个人活下来。

「活下来的你和父亲一样无法原谅自己,但是你承受不了现实,所以把这一切都忘了。」

没错,所以真生才把像镜子一样的窗户从内侧遮起来,免得看到自己变成「火之车」的模样,令她再想起那些事。

「就这样,在你心里只留下无处发泄的怒气。你气的是用死亡逃避刑罚的那些大人,以及犯过罪却还是继续逍遥法外的自己。那股怒气不断找寻发泄的对象,于是你开始憎恨那些逍遥法外的罪犯,以及借着死亡逃避罪过的死者。」

真生想要否认,却无法出言反驳。

绝对不能承认。如果她憎恨罪人的理由只是这样,如果她光凭这样就把一百个罪人活生生打入地狱……

「是的,坦白说,你只是在泄愤。你想借着惩罚别人来证明自己是正义的。只要攻击坏人,你就成了好人,就可以告诉自己『我没有错』。你持续地惩罚罪人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啊啊,是啊。真生终于想起来了,这也是她被封印起来的记忆之一。

荆说过要帮她惩罚一百个罪人,相对地,她要把照妖镜之眼的力量借给他。而且惩罚完一百个罪人以后,就轮到真生了。

『你是说……我得死吗?』

听到真生这么问,荆轻轻地歪起脑袋。

『因为你本来就是第一百零一个罪人啊。』

仔细想想,荆从来没有称她为「助手」。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之中,或许真生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丑陋愚蠢的罪人。

──我受不了。

真生准备用颤抖的手指扣下扳机时……

「……别逃避。」

那出奇沉静的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真生愕然抬头,看到身穿白衣的夜叉。那张太过白皙的脸庞隐含令人恐惧的怒火。

「绝不允许用死亡来逃避罪过──这不是你的信念吗?所以你没有权利用死亡来逃避罪过,你有义务继续活着偿还罪债。」

那是比死刑宣告更可怕的发言。

但是……

(啊啊,是啊,我连下地狱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真生让已经死去的罪人又遭到第二次死亡,她才是这班列车上罪孽最深重的罪人。

就算是这样……

「……对不起。」

真生的嘴唇发出呓语般的声音。然后,她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

但是她的头盖骨之下并没有喷出血液和脑浆。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飞了出去,手指也痛得像是快要断了。

「……还好里面有子弹。」

有个声音传来。

真生回头一看,车厢门前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的手上拿着先前在图书室从侦探助手的枪套里没收的左轮shǒu • qiāng。

那是鸟栖。

「咦?」

鹈木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只有这个字。

这也是应该的。青儿如此想着。毕竟她已经把枪抵在自己的脑袋上扣下扳机,枪却飞了出去,而且阻挠她的还是吃了致死剧毒而奄奄一息的人。

「为、为什么你会……你不是已经出现中毒症状,动弹不得吗?」

她的视线紧盯着鸟栖。

鸟栖一面捡起掉在墙边的手机型shǒu • qiāng,一面咳嗽清除喉中的痰。他刚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却好像突然痊愈,高烧也退了。

皓在一旁开口说道:

「是啊,蓖麻毒素确实是最剧烈的毒药,吃进体内之后就会逐渐侵蚀内脏,也没有救治的方法,只能静静等死。不过,鸟栖先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吃下蓖麻毒素。」

鹈木又「咦?」了一声。

「事情就像你担忧的那样,青儿和鸟栖先生的糖粉在掉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换过来了。也就是说,青儿不小心给了鸟栖先生另外一包。直到晚餐结束后,下了毒的那包糖粉一直放在青儿的手边。」

还好我只喝黑咖啡……青儿简直要感激涕零,不过就算他真的准备吃下去,皓应该也会阻止他吧。

鹈木闻言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可、可是,那鸟栖先生为什么会出现蓖麻毒素的中毒症状?他明明剧烈咳嗽又发烧,就连现在都咳得这么严重……」

「是流行性感冒。」

「……啊?」

「剧烈咳嗽、体温猛烈升高、关节疼痛、脱水──蓖麻毒素的中毒症状原本就很容易被误认为流行性感冒。其实青儿直到上周还因为流行性感冒而卧病在床,大概是他传染给鸟栖先生的吧。」

……呃,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青儿一直以为自己是营养不良加上太过疲劳才导致重感冒,没想到病了那么久都没治好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对了,先前他在饭后拿到的药都不是市面上的成药,而是处方药。虽然青儿很想质问皓为什么不告诉他,但皓若反问他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鸟栖露出冰冷的眼神。

「因为吃晚餐的时候你一直坐在我对面咳嗽,还没有戴口罩。」

「呃,那个……真抱歉。」

青儿畏畏缩缩地道歉,同时还在心中说着﹕「你还不是用裸绞勒昏了我。」

「所以我听你提到蓖麻毒素的事,立刻就发现你误会了。不过鸟栖先生确实有脱水症状和发烧,所以我把他拖进浴室浇了冷水,所以他的高烧才会退下来。」

「……搞不好我会因此死掉耶。」

算了,这就先不管。

「就算不是这样,你应该还是杀不死鸟栖先生。其实用口服的方式本来就不太能发挥出蓖麻毒素的效果,但是蓖麻毒素的原料蓖麻含有毒性极强的生物碱──蓖麻碱,和蓖麻毒素一样会引起发烧及呼吸困难,所以才会害人误会,总之被你下毒的糖包打从一开始就杀不了人。」

鹈木想要说「怎么可能」,结果还是没说出口,她那茫然若失的样子仿佛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和荆相似的微笑已从她的脸上消失,或许那只是执行人的面具吧,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鹈木看起来既狼狈又颓丧,非常脆弱。

仔细想想,她才十八岁而已。

(她也一直在逃避。)

他们都一样。她和青儿完全相反,却又很相像。如同镜中的影像和实物虽然左右相反,却又分毫不差。

青儿一直在逃避,但鹈木甚至不容许自己「逃避」,所以她能做的只有「遗忘」。

──这双眼睛一定是诅咒。

鹈木一生下来就拥有照妖镜的能力,有着妖怪形象的罪人在她眼中只是「非人的某种东西」。

从懂事以来,她从来不曾把坏人当作人。

所以,她没办法原谅变成罪人的自己,也没办法对非人的妖怪抱持着人类的感情──那么,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她或许就不会shā • rén了吧?

「那个,鹈木小姐……」

青儿想要叫她,却没有说下去,消失的后半句话渐渐落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此时……

「鹈木小姐。」

鸟栖叫道。

他像在安抚哭泣的孩子,既笨拙又僵硬,但又努力表现出温柔,配合著她的高度弯下身子。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西条把无线电对讲机交给我……他刚才说『从警方相关人士那里听说了一些事』,其实都是我告诉他的。」

此时皓的耳朵上也戴着闪闪发亮的耳骨夹式耳机。鸟栖被皓浇了冷水、脑袋冷却下来以后,就一直在图书室待命,无线电对讲机就是用来跟他联络的。

「你犯下的是shā • rén罪,连我也差点被你给杀了,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死,因为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要阻止别人死掉或犯罪……而不是抓住坏人后,把他们从世界上铲除。」

他痛苦地喘着气,但还是表现出安抚孩子的态度。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哭。

「你爸爸一定也是这样,他不只是为了好人而活,也是为了被你视为妖怪的坏人而活,所以我不希望你再shā • rén或是自杀。」

但是,鹈木似乎忍耐到极限了。

从她喉中发出的声音比起尖叫更像咆哮。她大叫一声以后,像孩子一样气愤地甩着头,跑出车厢门。那是休息室的方向。

「鹈木小姐!」

青儿大叫着追过去,但他一冲到休息室就立刻停下来。

「……咦?」

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不敢相信眼前景象是真的。

那里有一具尸体。

宛如断线的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势仰躺在地上,空虚地睁着再也不会眨动的眼睛。

那是鹈木。

「为……为什么……」

在场的每个人都像中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原地。

这时……

「原来如此。」

有个声音说道。

青儿突然觉得车窗外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昏暗。

不,那只是错觉。那片黑夜的黑暗瞬间变得更加凶恶,好像随时都要冲破车窗、吞噬车内的灯光。

说话的人就在青儿的背后。

「百鬼夜行会在黎明光辉的驱散中迎向终结,照这样看来,这或许是最适合她的结局。」

「啪」的一声,弹指的声音响起。

曾经害得加贺沼丧命的灭火器上面那片空空如也的墙壁,此时突然出现一个方形盒子,上面写着「紧急煞车」。

「在出发之前,她拜托我藏起紧急煞车。这是要让其他人无法逃下车的障眼法。所以,我顺便在盒子上装了毒针,如果她想逃走,就会被刺到。」

一旁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个人出现了。

踩着如亡魂般的步伐,摇曳着如凶恶夜色的披肩外套──是凛堂荆。

「不是死,就是逃,再不然就是shā • rén,有些人只能这样生存下去──根深蒂固的恶人只能这样生存下去。拿石头打坏人的不会是好人,而是比坏人更坏的人,所以除掉了一百只鬼的她就等于是百鬼夜行。」

至今才出场的荆,像是看着无聊戏剧似地眯细眼睛,低语声中仿佛夹带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不对,他一直在车上。

──「鬼」就是「隐」。

如同古时人们畏惧的百鬼夜行,那是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善人终究无法理解恶人。你们没有看透她的本性,这就注定你们的落败。」

荆露出微笑。

如同恐惧与死亡的花苞大大地绽放。

「……以及我的胜利。」

绝望在笑着。

皓背后的门关上了。

这么一来,他和跟在身后的青儿就被隔开。青儿大概会被篁赶回三〇二号房吧。

他被请进房间的瞬间,门就关了起来。

后面那扇门无论要从里面出去,或是要从外面进来,都得输入八码的密码。或许是因为这样,皓才会被请来此处。

为了让他这个输家和赢家对峙。在这个绝对打不开的密室中。

「欢迎。」

如此说着的荆坐在一张双人座的沙发上。

这里是观景室。如名所示,这个空间和煞风景一词完全扯不上关系。

室内装潢得如同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盒子,到处摆放的都是古董家具。

底端的墙壁被一片宽敞的玻璃窗所占据,角落有一扇门,可以走到外面的观景台上。

话虽如此,若是从行进的列车往下跳等于是自杀行为。

「我可以坐下吧?」

「请吧,你的座位是那里。」

坐在对面的荆的白发依然带着死亡的味道。

如人偶般的精致外表和他纤细的体型十分相衬,看起来弱不禁风,能看见静脉的剔透肌肤比雪更白,如尸蜡一般。

「那就请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刚才鸟栖先生被带走了,他现在怎么了?」

荆有些诧异地眯起眼睛,他一定没想到皓会先问其他乘客的事。

「他一到终点站就会被释放,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订的。我也帮他准备了身分证明文件和现金,如果他愿意,今后可以继续用『鸟栖二三彦』的身分生活。」

也就是说,他没有恢复本名。

鸟栖已经被视为自杀者并开出死亡证明,户籍也被取消了,除了改名换姓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而且,如果他再被人叫了本名,就会化为一滩水,所以他只能舍弃过去的人生。

「好,那你为什么找我来这里?」

「这个嘛,为了在抵达终点站之前打发时间……我想,至少要让你们父子俩好好道别。左边那个就是你父亲。」

哐当一声,两块镜子放到桌上。不,仔细一看,那并不像镜子,而是有着银白色平面的两块青铜──破裂的照妖镜残骸。

「原来你是用魔镜封印了两位魔王……不过这样看来,偷走照妖镜的果然是你。」

荆意外地眨眨眼。

「听你那语气,好像你早就知道的样子。」

「删改阎魔殿保管纪录的确实是篁,但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篁有什么动机要偷走照妖镜。」

没错,篁身为看守者,想要借用照妖镜多久就能借用多久,没必要偷窃。

「照妖镜的功能是『揭穿在现世尚未受到惩罚的罪人』,拿走那东西是要做什么呢?我随便猜也能猜到,答案就是『地狱代客服务』。而且照妖镜从仓库里被偷出去、镜子碎片洒落人间是在十八年前,听说阎魔大王提议让两位魔王比试地狱审判就是在那个时候。」

「偷走照妖镜的是我,下命令的是我父亲。这是为了找个拥有照妖镜之眼的人来帮忙『地狱代客服务』,因为魔族的眼睛不适合。」

是的,所以才要把照妖镜的碎片洒到人间。

可是洒了照妖镜碎片之后,他们却找不到眼睛拥有照妖镜之力的人,当时的努力完全没得到收获。因为……

「或许能够得到照妖镜之力的只有小孩吧。远野青儿、浅香茧花、鹈木真生,这三人的眼睛掉入镜子碎片分别是在五岁、六岁、〇岁的时候,全是稚龄的孩子。」

俗话说,孩子在七岁前都是属于神的。或许只有天真无邪的人才能获得那种力量,所以恶神神野恶五郎的计划就失败了。

荆找到拥有照妖镜之力的鹈木是在三年前,当时地狱审判的竞赛已经开始两年了。

「所以父亲才会想到要命令我们十三个兄弟彼此杀伐,使我能趁乱假死,好在暗地里活跃……为了把你置于死地。」

「是啊,所以棘才坐上继承人的位置,成为表面上的幌子。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有些事怎么想都想不通。」

皓歪了歪头。

「为什么你不杀了棘?」

「什么意思?」

「一周前,你用霰弹枪she棘,但霰弹枪用的本来应该是霰弹。如果你用的是霰弹,棘全身中弹,恐怕还没取出所有子弹就死了,但你为什么会用一粒弹呢?」

荆听到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眨眼。

浏海底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皓。

「因为霰弹的威力不如一粒弹,虽然霰弹比较容易取人性命,却很难用来阻挡对方的行动。」

「要这样说的话,你没射他的惯用手就说不过去了。你真的想要阻止他反击的话,应该射他的右手才有说服力,但你却在不可能射偏的距离下射伤他的左肩。你是担心他会留下后遗症吗?」

荆轻轻吐了一口气,歪着头想了一下,像是压抑怒气般地眯起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对棘来说,你这个双胞胎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虽然他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却有着过人的直觉,我在奥飞驒消失之后,他也是第一个猜到我在装死的人。」

没错,在棘被鵺咬断喉咙的狮堂家那件事之中,他也没有猜错凶手的身分。虽然推论过程出了很多错,但仍找出了答案。棘乍看很好骗,但只要让他起了疑心,他就是最难骗的家伙。

「可是,这么敏锐的棘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自杀的事』,也就是说,你在棘的眼中确实是会这样做的人──经过兄弟间的自相残杀,为了让弟弟登上继承人宝座而自杀的人。这点应该没错吧?」

荆突然笑了。那不是忍俊不住,也不是嘲笑。

「真是令人不舒服。难道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皓面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点头。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片刻之后才摇头说:

「不,我不这么觉得,所以我可以打从心底说出这句……『活该』。」

皓笑了。

如同在寒夜中盛开的大朵白色牡丹花。

荆突然察觉到异样的气氛,急忙回头一看。

泼剌一声传来。

皮肉和头发烧焦的恶臭同时传来,接着是一阵惨叫。

那不是荆的声音,而是从后面悄悄逼近、用小瓶子里的硫酸泼向他的偷袭者咧大了嘴发出尖锐的叫声。

因为那人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恐惧和战栗。

那是乃村汐里,本应被执行人鹈木化为水而消失的乘客。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荆直接伸出脚去,踢中乃村的腹侧。

乃村横向倒地,发出短暂的shen • yin,不知是撞到肩膀还是头。荆立刻上前,一脚踩住她的背,令她动弹不得。

他上半部的脸被硫酸泼到,他因剧痛而一面喘气一面说:

「……为什么你还活着?」

他用手遮住左半张脸,露出的右眼变得混浊,被腐蚀得一片血红的皮肤到处都冒出水疱。

荆失明了。

「直接折断脊椎应该比较快。」

他一说完就加重踩在乃村背上那只脚的力道,乃村的喉咙顿时发出笛声般的哀号。

「是、是电话!鹈木小姐打电话给我!说我只要依照她的指示杀死你,她就会以执行人的身分放我活着离开!」

若是把她支离破碎的发言合起来看──

乃村一开始拒绝了鹈木要她杀害荆的要求,还为了反抗而企图自杀,却被青儿阻止,所以她才答应接受。

「后、后来我就依照鹈木小姐的指示……」

为了&65279;伪造出和伍堂消失时相同的情况,乃村在门边洒水之后离开三〇一号房,接着躲进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拿到鹈木事先藏在那里的硫酸小瓶子。

(啊啊,原来如此。)

皓默默地想通了。

他回想起晚餐前和鹈木在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前撞上的那件事,或许她那时就是在藏硫酸。

然后……

乃村看准青儿等人因担心她而赶去三〇一号房的时候跑到休息室,从加贺沼的身上拿到房间钥匙,躲进因房客死亡而变成空房的七〇一号房。

过一阵子,她从门上的猫眼看到荆从观景室出来,经过七〇一号房的门前,于是她输入鹈木告诉她的密码,潜入观景室中。

接着她躲在家具后面,拿着装了硫酸的小瓶子,等待下手的时机。

(鹈木都已经死了。)

但是乃村无从得知这件事,所以她还是依照指示对荆泼了硫酸。

为了存活下去。

因为青儿那句「请你不要死」激励了她。

「你有问过她为什么要杀我吗?」

被荆这么一问,乃村如同被踩扁的青蛙,shen • yin着说:

「鹈、鹈木小姐说,如果你问了就这样告诉你:『我想要成为你,你却不让我成为你。今晚我就要死了,既然我以后再也不能惩罚罪人,还不如拉着你一起死。』」

荆发出大笑。

像个观赏喜剧的观众,愉快地、觉得很可笑地颤抖着肩膀和喉咙大笑。

「……她就算死了都是个大坏蛋呢。」

他弹响手指。

突然,乃村的头颓然垂下,像个哭累的孩子一样打着呼。她睡着了。

「你没有杀了她吧?」

皓提问的语气带着一丝意外。

相较之下,荆只是静静移开踩在乃村背上的脚,脸上没有任何敌意或恶意,仿佛看着毫不关心的某种东西。

「对了。」

皓说道。

喀的一声,他故意响亮地把手中的shǒu • qiāng拉开击铁。

「你早就料到会这样吧?」

他拿在手上的是左轮shǒu • qiāng──s&w19型。

那是鸟栖还给青儿的shǒu • qiāng,青儿又交给皓做为防身之用。其实那本来是棘爱用的shǒu • qiāng。

事实上,乃村被踢倒在地时,皓立刻抽出怀中的shǒu • qiāng,如果乃村有性命危险,他随时会扣下扳机。可是荆没有注意到有一把枪对准自己,因为皓举起枪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换句话说,荆的双眼都失明了。

「……果然瞒不过去啊。」

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放开盖在左脸上的手。

接着有个东西从他的脸上落下,如同被黏着剂黏住的东西剥落。那是逐渐凝固的血和脓,以及脸皮。

他露出来的左眼和右眼一样混浊。皓把枪口对着那只眼睛,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有个疑问。今晚的规则说,到达终点站之前都不能加害彼此,而违规的惩罚是『判定落败』。换句话说,比赛结果出炉之后,这条规则对输家就没意义了。」

这样看来,赢家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把输家关在车上的某处,要么是赢家自己躲起来。

「可是,你偏偏把我和你关在这间密室中,而且你还知道我的身上带着防身武器。」

说完,皓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更用力了一点,并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样简直像是在对我说『杀了我』。这就是你的心愿吗?」

荆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看到那双眼睛时,有一股令人麻痹的战栗爬过皓的背脊。

那双隐含着苍白昏暗的双眼中什么都没有。

或是……只有黑暗深沉的虚无。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荆歪着脑袋微笑。他似乎光是呼吸就痛得快要昏厥。

「杀伐和争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恶神神野恶五郎打入地狱,抢走他耗上一生追求的魔王宝座。这就是我──和『假装自相残杀』而死的十一个哥哥的心愿。」

呢喃的声音里带着死亡的味道。

如同血与脓,或是活着的尸体。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我们兄弟十二人做了这个决定。要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可能杀死那个男人的我,另一个则是我把那男人杀死之后必须坐上魔王宝座的人,也就是对整件事一无所知、讨伐了我这个杀父仇人、以正统继承人的身分坐上魔王宝座的人──那就是棘。只不过是这样。」

皓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颤动,半张的嘴唇仿佛准备说话,但最后还是闭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才又睁开眼睛。

「所以你计划让我杀了你。你要在今晚的比赛结束后,让落败的我杀死你这个弑父的叛徒,好让棘坐上魔王宝座……这就是你的剧本吧。」

荆没有回答,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回答。

黎明步步逼近,皓剩下的选项只有两个。

杀死荆,或是被荆杀死。

「但是……」

皓突然开口。

「喀」的一声,他把shǒu • qiāng放在桌上,然后缓缓转向荆。

「现在我又想到一个选项。」

他微笑着说道。

像是被称为百祸之王的鬼,又像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他的表情如同为宠物感到骄傲的主人,又如同为独一无二的朋友感到自豪的孩子。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那真是抱歉了,青儿就是这样。」

紧接着……

「皓!」

皓背后的门打开来。观景室的门设定了八码的密码,除了荆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打得开。

一个人冲进来挡在皓的身前,像是要保护他。

那是青儿。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

荆还没因讶异而扭曲脸孔,就已经从怀中抽出shǒu • qiāng,把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准备扣下扳机。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有个声音传来。就在荆的身边。

荆一听就僵住了,从双脚的脚尖到扣着扳机的手指都僵硬不动。

在他露出破绽的瞬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shǒu • qiāng,并以食指卡在击铁前方,让子弹无法射出。

「为什么……」

荆低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一双混浊的眼睛睁大到目眶欲裂。

「……为什么棘会在这里?」

没错,说话的人就站在他身边。

他隐藏声息,悄悄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

──是凛堂棘。

青儿首先冲到皓的身边。跟他一同出现的棘,第一件做的事则是用手杖狠狠地朝着荆的脑袋挥落。

哐的一声。

荆似乎被打得脑震荡,随即跪倒在地。棘马上抱住荆,一看到他混浊的双眼,就咬紧牙关。棘让荆躺在地毯上,随手取下他的帽子,轻抚他的浏海,然后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皓开口说道:

「真是千钧一发啊……不过没想到你进得来。」

「解密码时多花了一些时间。我本来以为应该是他喜欢的作曲家或小说家的出生年月日,没想到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死亡日期。」

──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平时的青儿应该会一头雾水,不过他现在什么都知道。

没错,追根究柢,事情是开始于皓寄给棘的一封信。

在这一周里,棘表面上看来因重伤而昏迷不醒,其实只是假装昏迷,静待逃脱的机会。

皓看穿了这一点,就把荆送来的邀请函拍照传给棘,还顺便附上和这班列车在途中交会而过的另一辆列车的班次。

(想不到他真的有办法在中途上车。)

青儿愕然地回溯着记忆。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青儿在图书室里听到皓的声音这么说,立刻转向窗外,就看见棘攀在运货列车的外侧,用特技演员也自叹不如的俐落动作跳到蓝色幻灯号的车顶。

在那之后……

青儿急忙摇下车窗,依照皓在对讲机中的指示,把点燃的香烟伸到车窗外,给车顶上的棘打暗号,等棘从窗子跳进图书室以后,就把三〇二号房的钥匙交给他,让他躲在房间里。接着……

『图书室的窗户如果打开,我就会立刻收到警告通知。』

后来篁立刻赶到图书室,差一点就露馅了。

(这简直是在dǔ • bó啊。)

让棘进入车内这件事等于是在dǔ • bó。

棘像是一只负伤的野兽,根本预测不出他会咬谁──他会报复背叛他的荆吗?会救出成为人质的父亲吗?会成为皓的敌人吗?就连他会依照怎样的目的行动都无法预测。

但是……

「我把筹码押在棘的敏锐直觉。如果荆这一连串行动有什么内幕,他一定感觉得出来。」

所以,青儿被隔在观景室外以后,就把对讲机交给躲在三〇二号房的棘,让他可以听到荆和皓的对话。

他相信皓一定有办法问出荆的真心话。

如今──

棘慢慢走到桌边,拿起两块照妖镜之中的一块抛出去。镜子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皓的手中。

「这是谢礼。」

他说道。

「光是这样还不太够喔。」

「我现在就把剩下的付给你。」

说完,棘随意举起手杖的前端,随即迸出枪声和火药味。

但是现场没有溅血。

桌上只见破碎的照妖镜残骸,那正是被亲生儿子杀死的恶神神野恶五郎的灵魂所在。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皓如此问道,棘没有回答。

他缓缓抱起荆,毫不犹豫地踏过地毯,一脚踢开通往观景台的门。

棘走到观景台,寒风立刻迎面吹来。

这个环绕着扶手的半圆形空间,视野非常开阔。他一抬头,呼吸便化为白色雾气,远方是一片冬季的森林。

如同用深色颜料画成的山峦棱线全都覆盖着雪,那片白色开始染上淡淡的蓝色。

天就要亮了,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

就在此时──

(咦?车轮的声音……)

竖耳倾听,能听出列车正在减速。

于此同时,横亘于眼下的宽广河面窜入视野。前方车厢爬上了在朝霭中笔直延伸的铁桥。

这时……

棘依然抱着荆,慢慢朝扶手走近,他脚下用力一踏,飞身跳上扶手。

接着他的鞋跟灵巧地转了半圈,面向皓和青儿二人。

「关于这次比赛,恶神神野恶五郎一派宣告落败,由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一派获得胜利,魔王宝座之争胜负已分。」

棘高声宣布自己一方的败北。

接着,他竟然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把荆抛下河,脱下帽子按在胸前行了一礼。

「……真不想叫你多保重。」

「我也不想听到你对我这么说。」

最后和皓说完这句话,棘就从扶手上一跃而起,跳下河中。

水声几乎难以听闻。

在青儿愕然眨眼时,列车已经驶离铁桥,视野被冬天黎明特有的微弱光线占据。

仿佛今晚所见的一切,只是仅限一夜的梦境。

叩咚、叩咚,车轮的声音接连不断。

朝着终点站而去。

「呃……所以我们赢了吗?」

「等列车抵达终点站才算是正式结束,不过对方还没等到那时就弃权了,所以我们已经获胜……不过,我总觉得好像是他们赢了就跑,感觉真不痛快。」

皓难得板着脸。那两人有可能会一起溺死在河里,但青儿总觉得应该不会。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棘。

(啊啊,对了,这么说来当上魔王的就是……)

虽然青儿这样想,但又觉得这不像是真的。

除了他们还活着以外。

青儿觉得,只要皓活下来就够了。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突然……

「快要到站了,请两位回到车厢里。」

伴随这平和的声音,篁出现在观景室的门边。

他从衣服里取出怀表,低头一看,然后「喀」一声阖上盖子,眼看就要转身离去。

「篁……」

皓叫住他。

「你是早就知道这一切,才决定要协助荆吗?」

篁转过身来,用难以看穿的表情对着皓说:

「照荆大人所说,他在偷走照妖镜的时候刻意留下线索,让我有机会跟他接触,后来他把一切都告诉我,还要求和我比赛双六棋,输的人就要把命交给对方。」

「……他的胆子还真大,连我都没有赢过你呢。」

「是啊,您一次都没赢过,而且您也没有很想赢我吧。」

篁眯起眼睛,像是在缅怀遥远的记忆。

「我既然输了,只好赌上性命协助他。再说,我的个性本来就没办法对蛮横的掌权者坐视不管。看到两个魔王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暴虐,我实在看不下去。」

「……是啊,你的确是这种人。」

皓垂下眼帘,点头说道。

篁又接着说了「而且」。

他脸上带着似乎经过千年都不曾改变的微笑,像是因光芒太过炫目而眯起眼睛。

「我相信您会活下来,就像我以前守护着您那样。若非因为这些事,您一定不会想要逃出那座鸟笼吧?」

皓突然皱起脸。

他好像想说什么话,但又咬紧牙关摇了摇头,仿佛死命压抑某种汹涌的感情。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原谅你。」

「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以后,篁恭敬地行了一礼,如烟雾飘散般消失。

还留在原处的只剩皓。

虽然表情看似快要哭了,但他随即叹一口气,甩了甩头,昂首望天。黎明逐渐降临,天空中的云和风都染上蓝色。天空无比澄澈,却又显得很寂寥──只有无止境的蓝。

眼前能看到的只有天空。

最后,朦胧的尽头出现市镇。如同宣告着旅行于银河铁道的这一夜梦境已经结束。

皓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着青儿。

「回去吧,青儿。」

青儿点点头,和皓一同迈出步伐。

两人一起踏上归途。

接着,蓝色幻灯号抵达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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